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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箣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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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流箣竹

黃兒幾人對苻光一向信服,聽他發了話,便放心大快朵頤。

簾外哭聲仍舊不停歇,時不時伴隨有男人的咒罵和摔打之聲。

火兒舉了筷子又放下,有些不忍,躊躇道:“...娘子,我,容我也去瞧瞧吧,她叫得好生可憐。”

蘭亭從日面那裏聽說過火兒的出身,他自己便是被邱管事從街頭救下來的,那時火兒正被雜耍班主打罵,冬日裏光著身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恰好被路過的邱管事看見,心生憐惜,便出面交涉將他贖回了堂中。

知他心結難解,溫聲道:“去吧,莫要傷了自己。”

沒過多久,簾子被霍然掀開,鉆進個灰不溜秋的身影,小旋風一般進來,眾人都還沒瞧清楚,便直直往蘭亭身上撲。

“誰?”

“娘子——”

那灰色旋風離蘭亭還有半臂的距離時便被一只手拉住了後脖頸的衣領,“哎呦——”

“疼疼疼......”

火兒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娘子!你沒事吧?”

待他看清狀況,唬了一跳,連忙沖那灰色身影道:“你好好地鉆進這處做什麽?我和苻郎君好心救了你,你到偏來驚擾我們娘子!”

眾人才驚覺這就是方才在外慘叫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似是不服氣,還在繼續向前掙紮,卻被身後的的苻光兩根手指鉗住了,怎麽也動彈不得。

索性回身揚起頭,露出一張灰撲撲的小臉,可憐兮兮道:“好大人,你且放過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這聲音怯怯的,令人忍不住生出些憐惜。又見她頭發枯黃,小臉也仿佛沒吃飽似的瘦得下巴尖尖,看起來又矮又小,身量不過八九歲的模樣,都不再那麽緊張,坐的坐,回的回。

苻光卻沒露出任何憐惜之情,仍舊目光淺淡地望著她:

“放過你?”

他一腳踏在旁邊的窗臺上,撐著膝蓋道:“小賊似的丫頭到處亂竄,不知輕重地沖撞人,撞到人家手裏如何我不知曉,撞到我手裏,算你運氣不好。”

他語氣中帶著些不自覺的狠戾,那小娘子抖了抖,咽著口水道:“什麽,什麽意思?”

黃兒起了興致,配合道:

“什麽意思?實話告訴你吧,我們幹的就是人牙子的活計,你撞到我們苻郎君手上,輕則被賣去山裏做奴,重則......”

他摸著下巴一笑,也學著苻光那般努力露出兇狠的表情。

“重則也是被賣,只不過,這胳膊腿兒是不是整個賣,就不知曉了。”

那小娘子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瞬間惹得黃兒不知所措。

“你,你哭什麽。”他委屈看向蘭亭:“娘子,我就是同她說個笑話。”

日面瞪他一眼,“就你愛說笑話。”

又轉頭看那小娘子,雖則也有些憐惜,到底不曾開口,只望向蘭亭。

蘭亭擡頭望向那正在哭嚎地小娘子,輕聲道:“莫哭了,起來吧。”

說罷,擡頭望向苻光,意料之中地在對方眼中看到不讚成,她遞過去個叫他放心的眼神,苻光才松開手。

那小娘子只覺得身上一輕,立馬抱住蘭亭的胳膊,“謝謝貴人娘子!您比龍母娘娘還要心善!”

阿泌大驚失色,這一個二個的竟都如此冒犯,連忙阻攔道:“可不許胡說!”於是又在旁邊念念有詞起來。

她衣衫襤褸,臟兮兮的一小個便忘蘭亭身上蹭。日面看得眉頭緊皺,想要將她拉起來,蘭亭搖搖頭,拍了拍身上的人:“擡起頭來。”

那小娘子知曉這隔間之內數她說話最管用,於是聽話地擡頭,目光懵懂地看著她。

蘭亭問道:“叫什麽名字?”

她怯怯道:“阿,阿箣。”

“是哪個字,知曉麽?”

“...就是刺勒。”

蘭亭一時沒聽懂,旁邊的苻光喝了口酒,為她解惑:“箣竹筍。”

阿箣點點頭,目光控制不住地落在桌案上精致的菜肴上,咽了咽口水。

蘭亭笑道:“餓了?”

阿箣猛地點頭,看向她:“貴人娘子,賞給我點行麽?”

待蘭亭摸著她的頭告訴她能吃,就毫不客氣地坐下來,舉著筷子風卷殘雲般將桌上食物席卷一空,日面幾人看得咋舌,倒也沒有和一個小孩子搶飯的道理,只阿泌老是被她“虎口奪食”,氣得眼淚都快下來了。

蘭亭招手讓夥計又上了幾盤魚生,才讓阿泌收回了淚意。

苻光扔了條柔魚絲進口中,目光落在阿箣那不知何時已經鼓鼓囊囊的胸口,嘴角微勾,和同樣在看阿箣的蘭亭對上眼,俱是一笑。

二人又不動聲色地轉回去。

酒足飯飽,眾人便欲下樓,阿箣眼睛滴溜溜一轉,又轉身跪在蘭亭身前道:“貴人娘子大恩大德,阿箣沒齒難忘,待阿箣長大了,必然給娘子做牛做馬。”

一個半大的孩子便說著要做牛做馬的話,尋常人見了多半要推諉一二,好言相勸,再給些銀兩將她打發了的。

可阿箣跪著跪著,卻半晌沒能等來她期待的銀兩。

那神妃仙子似的貴人娘子輕輕開了口:“好呀,那你便隨我家去吧。”

阿箣聞言楞在了原地,都忘了要擡起頭,急得滿頭大汗,才在日面的攙扶下慌亂起身。

卻聽得日面也附和道:“這樣也好,便隨我回去調教一二,保管將娘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眾人一邊熱火朝天地討論著如何將她帶回去調教,一邊朝著樓下走去,阿箣默不作聲地跟在蘭亭身後,心裏急得恨不得立馬腳底抹油。

待到大門近在眼前,她急中生智,索性捂著肚子道:“哎呦!”

“怎麽了?”

“貴人娘子,我,我方才吃多了魚生,想去茅廁一趟。”

“快去快回。”

待她去了半柱香的時間還不見回來,蘭亭便吩咐正欲去後院尋人的日面結賬,腳步不停朝外走去:“走吧,她不會回來了。”

除了苻光,剩下幾人皆是一頭霧水,火兒楞楞道:“娘子不是說要將她帶回去麽?”

“一個坑蒙拐騙的小丫頭,你們還真當她要去為奴為婢不成?”

苻光笑得戲謔,“不若瞧瞧身上缺了什麽沒有。”

幾人紛紛往身上摸去,日面同黃兒、阿泌還好,只聽得火兒摸索著走到門口慘叫一聲:“我的荷包!”

門口送客的夥計嚇了一跳,連忙道:“客官這是怎麽了?”

火兒無奈:“那可恨的丫頭,竟然是個小賊!”

夥計這下明白了,了然道:“幾位客官莫不是碰到了阿箣?別看那丫頭人小,其實是個慣犯了,最愛往我們街上的酒樓來,騙那些好心的客人們心生憐惜,結果連客人身上的荷包都給偷了去。”

“被她偷的又都是生了副好心腸的貴人,自然不欲與她一個小丫頭計較,免得丟了身份,便真叫這丫頭偷了不少!”

幾人失魂落魄地走出董記魚生,日面擔憂地看自家娘子一樣。

“娘子,你的荷包是不是也......”

蘭亭腰間的荷包的確不見了蹤影,苻光皺眉,有些不解,正欲發話,便聽到蘭亭道:

“無妨,我換上去的那只,裏面藏的可是好東西。”

她眉眼微挑,面上霜雪化為春水,素來清冷自持的人也難得帶了些嬌俏,“不出三天,她就會自己送上門來。”

*

苻光將幾人送至問心堂門口便默默退開幾步,扶著腰間佩刀漸漸隱於夜色之中。

正欲離去,卻聽得身後大門吱呀一聲,女郎輕靈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更深露重,苻郎君萬事小心。”

他腳下一頓,轉頭看去,大門卻已經緩緩閉合,只瞧見夜色中翻飛的一角素色衣裙。

輕得如山間嵐霧般在他心頭流動。

卻經久不散。

......

夜霧漸濃,玄色身影在街巷間穿梭,須臾便至溱水河邊。

一艘畫舫穩穩停在岸邊,舫上只一側懸掛著燈籠,船艙內有人影映於窗前。

此處靜謐,溱水河畔的畫舫大多聚集於對岸,從前海路開時尚且算是個休憩之處,如今已成了實打實的銷金窟。

苻光三兩步便悄然落到船尾處,附耳聽了聽,才伸手敲了敲艙門。

三聲,短促有力,間隔一致。

門很快開了,紫衫郎君站在門口,卻發現門外空無一人,疑惑地四下望了望,正欲開口叫人,回頭一望,卻發現等的人不知何時已坐在艙內。

他索性將門一關,踱步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眼才打趣道:“瞧瞧你捂得嚴嚴實實這模樣,雲渠給我遞消息時我還不信,沒成想你竟真在這城中藏著,怎麽,城內莫非真有那溫柔鄉南柯夢,將你絆住,不舍得回寨中了?”

斟滿茶水的杯子被唰地推至他面前,杯中茶湯卻一滴不灑。

“不管雲渠那廝和你嘴碎了什麽,都給我忘了。”

待喝了口茶,苻光才道:“何事?”

對面那人果然收了笑,嚴肅道:“周其芳那裏出事了。”

苻光心中隱隱有猜測,前些日子周其芳的人摸到蘭亭那裏不過幾個時辰,叫他趕走之後卻再無聲響。

雖說刺史夫人能管住周其芳不去威脅蘭亭性命,但周其芳此人怎會不從別處下手?

不說旁的,他前些日子帶人劫了姓周的送往京城段氏的生辰綱,周其芳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林氏的事東窗事發,他府中必然有奸細,怎麽會就此放過?

可這兩處偏偏都無甚下文。

苻光目光一頓,只能說明,還有更大的事情在令他焦頭爛額。

似是想到什麽,目光微凜:“軍中出事了?”

溱州地處關鍵,是海防要塞,朝廷在此處設下龍平所為海防關卡,派十萬寧海軍駐守,前任節度使便是李國公李邕。

如今卻是國舅段嶧的師弟鄧鶴。

周其芳和鄧鶴自然也是蛇鼠一窩,段嶧把他二人放在此地,本就是為了牢牢把控十萬寧海軍,軍中若出了事,對周其芳來說,自然是一等一的大事。

紫衫郎君安撫看他一眼,“無關軍情”,又端著茶杯道:“我接到消息,說周懷虛帶著人巡邊,誰知道和一窩倭寇交了手,不慎受了重傷,連夜被下屬送回了龍平所。”

他冷笑一聲,“周懷虛可是周其芳唯一的種,當年就下了大力氣保他這個兒子,聽聞消息後便連夜去了龍平所,沒有驚動任何人,只怕是分身乏術。”

苻光挑眉,“你的意思是?”

那人一笑,“鄧鶴不日要回京述職,周家父子自顧不暇,右果毅都尉段綸又是個棒槌,你說這是不是我們試水的大好時機?”

苻光沈吟片刻,“我聽聞,晁大人來了溱州。”

“是,他朝會上進諫恢覆海路,當眾打了聖上的臉,聖上一怒之下索性讓他自己來溱州,還封了個副節度使,一無實權二無人脈,存心要罰他。”

那人知曉他深意,“或可借機一試晁大人態度?一箭雙雕啊!”

苻光沒有再說話。

飲了半杯茶便起身,負手看著窗外高懸的明月,溱水處於入海口,是海水河水交界之處,百川在此地匯集,如今的水面卻不同於白日的波光粼粼,只有漫無邊際的沈寂與包容萬物的遼闊。

月華如練,依稀可見水面起伏的波瀾。

二人一坐一站,坐的那個也朝外望去,生出一腔感嘆。

“這海上的月亮,真是數十年都不曾改。”

夜風拂過,苻光沈穩的聲音響起。

“我會讓寨中兄弟們準備,隨時動手。”

絲竹管弦之聲依稀從對岸傳來,伴著蕩舟娘柔美婉轉的歌聲。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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