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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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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深火熱

昏黃燭火中,屋內落針可聞。

很快,便被一陣慌亂的腳步聲踏碎,只見那少夫人林氏只披了件單薄的圓領衫子,半臂未罩便趕了過來,烏發未綰,只在身後束起。

她素著一張臉,進門便朝刺史夫人一跪:“母親!我不知情啊!”

又看著重梔啐道:“這小賤人不知被什麽豬油蒙了心,竟要做出這等下賤事,還望母親秉公執法,讓她得了教訓!”

徐氏閉目坐在圈椅之上,並不理會她的辯解,林氏膝行到她身邊拉著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苦苦哀求:“母親,您看看我,好端端的,我怎麽會害了阿妹呢?”

她又看向蘭亭,“這姓蘭的大夫就是為了問心堂開脫而來,我看就是他們堂中的補藥害人,非要往咱們府內潑臟水,您可千萬不要被蒙蔽了去啊!”

她這邊字字泣血,恨不得將心剖出來給徐氏一瞧,另一邊的苻光卻渾身難耐地動了動,一會兒將破裙的腰帶松松,一會兒又嫌棄頭頂步搖流蘇礙事,正要去拔下,被小娘子毫不客氣地一拍。

如霜眼眸不悅地看他一眼,苻光立時便消停了下來,老實縮回手。

林氏仍在辯駁:“那蘭娘子白日裏還說是毒藥所致,母親,您是了解我的,我哪裏懂什麽毒藥不毒藥的,我與阿妹又哪裏來的血海深仇,值得我去這樣害她清譽,讓全府上下都一同蒙羞?”

“那是因為,小娘子昏睡和假孕,本就是兩件事。”

蘭亭從一旁的帷幔後徐徐走出,昏黃的光影落在那清冷的眉眼之上,愈發顯得室內黯淡,獨佳人璀璨。

“夫人,既然重梔不肯說,那便由我來說吧。”

滿屋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蘭亭仍舊平靜道:“小娘子假孕一事,我白日裏說過,是藥性相克所致,少夫人那時問我是何藥與那補藥相克,我現下可以告訴少夫人了。”

她看著年輕婦人滿目的慌亂輕聲道:“是避子藥。”

霎時之間,鴉雀無聲。帷幔後的苻光冷靜的掃過眾人,身形隱匿,與背後的柱子仿佛融為一體。

“其實兩藥相克,也成不了什麽劇毒,那避子藥中諸如人參、當歸一類的,平日引用無妨,可偏偏我問心堂中補藥裏又有一味穿心蓮,二者相克,積淤於腹下,便會造成腹痛難耐,小腹腫脹鼓起。二者脈相相似,乍然一探皆是走珠之脈。”

“哈哈哈——”淒厲地笑聲傳來。

那林氏已然跌坐在地,聽到避子藥時還蒼白的一張臉,如今已是滿目荒唐和不可置信。

“腹脹?積食?”她厲聲詰問,“全府上下為她那病整日裏提心吊膽,夜夜不能寐,你告訴我只是腹脹積食?”

蘭亭頷首:“就是腹脹積食。”

她看向徐氏道:“夫人過往所請大夫,可都是男子?”

徐氏木著臉道:“自然。”

“大夫們為貴府娘子診治,因著身份尊卑,男女有別,自然不敢親自查探,只能隔著屏風或是絹帕診脈,乍然一探,加之雲霞所言月事未至,自然只會認為是喜脈。”

她嘆息:“這女郎月事不至,實則有許多原因,或是情志所致,或是內裏失調。但夫人一聽聞是喜脈,就大怒不已,將大夫們都抓了起來,實在無人敢細細查驗。其實若能多給些時日,或能有位女大夫在,一切說不定早就水落石出。”

“偏偏娘子病發沒多久,就昏睡不起,再無人敢輕易攬下這樁差事。”

“但這根本就是兩件事。”蘭亭看著帷幔之後的四合床,搖頭道。

“有人做賊心虛,聽聞小娘子發了病,似是有孕之象,以為是自己的藥害了人,怕醜事暴露,於是決定先下手為強,只要小娘子一睡不起,這病便成了聞所未聞的的怪病。若是再找個神婆之類的裏應外合,還能說成是腹中冤魂投胎,鬼怪害人,需得血親每月一碗心頭血供養才能驅走。”

蘭亭轉過頭笑道:“我說得可對,少夫人?”

那林氏早就連話都說不出來,聳動著肩膀呆滯地搖頭。

蘭亭又繼續:“是以今日我診出小娘子腹中毛病,只說是有毒,並不提這昏睡之事,還說明日一早便會醒來。這人眼見自己還未暴露,便想著故技重施,令貴府小娘子再次沈睡不起。”

徐氏聽到此處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已經捧著心口快要喘不上氣,面色痛苦地看著少夫人道:

“林氏,我們家待你不薄!”

林氏不再搖頭,開始低低地冷笑,那笑聲愈發瘋狂,在黑夜之中顯得尤為瘆人。

“不薄?不薄便是剛娶我進門丈夫便丟下我跑去軍營不肯回家?便是這未出閣的小姑子整日裏把我當婢女使喚?便是你日日夜夜讓我學規矩立規矩?便是那老不死的摸進我房中強要了我?!”

她聲嘶力竭,重梔嚇得面無人色,跪著爬到她身旁抱住她:“娘子,娘子不要說了!不能說了!”

徐氏聽到最後一句如五雷轟頂,久久不能出聲。

苻光不知何時已經掠至蘭亭身後,袖中銀光乍現,利刃暗中出鞘。蘭亭不動聲色地伸手柔柔按在他袖間,隨即朝徐氏盈盈下拜道:

“夫人,今日診畢,我等先行告退。”

*

問心堂中。

日面倚著廊廡下的胡床打了半宿的瞌睡,身邊的燈籠燃了又滅,滅了又燃。不知換了幾次,才等到自家娘子跨進院門。

女郎身上猶帶著露水的濕氣,穿透濃重的夜色而來。她提著燈籠迎上,便瞧見身後那個如影隨形的高大身影。

蘭亭腳下生風地走進正房,日面欲合上房門,卻被身後的人一擋。

“周其芳不可信。”苻光語氣嚴肅,難得有了些正經的模樣。

蘭亭在桌前坐下,倒了杯茶遞給他,“他若可信,就不會逼迫自己的兒媳。”

“你既然知曉,為何偏要拆穿?”他一面將腰間的破裙扯下,一面去拆那發髻上的步搖釵環,通通扔給旁邊的日面,大馬金刀地坐在那月牙杌子上端起茶水。

日面抱了滿懷的衣裳首飾,暗中瞪他一眼,被苻光不經意地一掃,便立時乖順地捧進了內室。

“刺史府千金昏睡不起,也沒見周其芳多費什麽心思,但他女兒觸怒龍母的傳言,還不曾大肆宣揚開來就被捂得死死的,你猜是為何?”

蘭亭垂眸盯著茶杯,“比起骨肉親眷,更重前程名聲。”

苻光冷笑:“這樣的人,要麽真是天生的六親不認,要麽,就是有大圖謀。”

杯中舒展的葉片緩緩沈落,蘭亭的心神也隨之一定,“但這樁醜聞,我必須要拆穿,還要擲地有聲地拆穿,若是輕飄飄的一句瞧錯了病便結了案,刺史夫人不會在意。除非,這全是他們自己的錯。”

“蘭娘子,”他擡眉看向她,“周其芳此人沒有這麽簡單。”

溱州刺史之名,蘭亭在京城時便有所耳聞,據傳他一介寒門子弟,卻攀上了國舅家的小姨子,還能數年之內就得了鎮守這海防要塞的官職,可見並非那等混吃等死的尋常官員。

但無論尋常與否,周其芳有今日,離不開刺史夫人徐氏的裙帶關系。瞧他後院如此幹凈,偷歡也只能逼迫兒媳,可見徐氏禦夫之嚴。

她要的是徐氏的支持。

可惜這些話並不能與眼前的苻光講明,她只能謝過他的好意。

“郎君的意思,我都明白,今日周府門外那兩遍高聲宣揚,蘭亭銘感於心。”她難得露出些笑意,卻月眉下一雙杏眼含光,分外鄭重地看著他。

“可事在人為,我要做的事情,出手便沒有退縮的道理。”

室內只燃著那個日面奉上的燈籠,散發出柔和的微光,光下美人眉眼如畫,脖頸修長如孤潔的鶴。

他很難從她身上移開視線。

苻光在想,這樣美麗的女郎,到底有什麽樣的不得已,才會這樣決然地將自己置身於危險之中呢?

他氣她油鹽不進,又困惑於她的堅持,索性起身。

“娘子既然做了決定,便好自為之。”行至門邊又偏頭道:“某奉勸娘子一句,刺史府水深,娘子莫要把自己陷了進去,得不償失。”

日面見他離去,才湊到蘭亭身邊。

“娘子,今夜可順利?那刺史府的小娘子到底得了什麽病?”

如鶴的女郎仍舊坐在原處,“你只好奇她得了什麽病,就不擔心我能不能治好?”

日面自有傲氣:“娘子出馬,哪裏有治不好的道理,只有這人還有沒有救的分別罷了!”

又擔憂道:“娘子還是快些就寢吧,這都快後半夜了,這麽連日熬著身子骨怎麽受得了,往日在府裏,哪裏輪得到娘子做這些事.......”

蘭亭搖頭,“你先睡吧,我看會兒醫書。”

日面連忙為她掌燈,嘴唇嚅囁幾下,在旁邊欲言又止。

蘭亭翻過一頁醫案,淡聲道:“有什麽話就說吧。”

“娘子,那,那位苻郎君說的話,是真的麽?那刺史府,可,可有危險?”日面雙眉緊簇,圓潤的小臉寫滿了擔憂。

“奴婢雖不知曉那刺史府發生了何事,可他們當初連家主的面子都不曾顧及,恐怕真是不好惹的,會不會,真要尋娘子的麻煩?”

蘭亭正要回答,手邊燭火一閃,窗紗外一抹身影飛過,瞬間響起男子的呵斥聲:“什麽人!”

正是苻光。

很快,廊廡下傳來聲聲腳步,院中嘈雜起來,短兵相接,錚錚作響。

日面一把握住蘭亭的衣袖,“娘子!快躲起來!”

蘭亭果斷地熄滅燭火,又將她拉到屏風之後,二人蹲在立櫃前大氣也不敢出。室內昏暗無光,半晌,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日面的手攥得越發緊,想將她往後藏去。蘭亭安撫地拍了拍她,閉眼凝神細聽,袖中的毒針蓄勢待發。

那人腳步輕緩,踏入房中先是止步觀察了一陣,隨即往屏風後而來。

越來越近。

就要掀開屏風。

蘭亭正欲出手,熟悉的聲音居高臨下地響起,帶著些許戲謔。

“某還以為,娘子當真天不怕地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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