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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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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信郎君

問心堂後院中的佛桑花被風雨吹打了一夜,開得懨懨的,正房內的浴室,眉眼姝麗的女郎正面色紅潤地抱膝坐在浴桶之中,身後烏發垂落,如墨雲流動。

日面舀起瓢水輕輕澆下,雪膚滑如凝脂,連那花瓣與水珠都掛不住般紛紛滑落。

蘭亭閉目靠在桶壁上,聽到日面擔憂地問:“娘子和那苻郎君在殿內說了什麽,出來竟連傘也不打,可是那姓苻的欺負了娘子?”

“他並未欺負我,是我想起了舊事,一時情難自已。”她安撫一笑,原本清冷的臉上瞬間活色生香。

日面這才放下心來,又看著自家娘子雪白的肌膚重重一嘆:“娘子花容月貌,合該做那高門大婦,如今卻流落到這荒涼邊城來,只怪那李氏五郎是個沒福分的,好好的婚約也這麽丟了,還去做那勞什子匪寇,害得娘子受人欺淩。”

見蘭亭皺眉,她自知失言,只訥訥道:“好在娘子自有本事在身,咱們終究逃了出來......”

蘭亭只是又想起龍母殿內的情形來,那時她一心求個答案,苻光在她耳邊說的兩字是,水匪。

她一時心跳都慢了半拍,隨即狂跳不止,一時訝異於這人毫無保留地交代,一時難忍於這令她受盡恥笑的身份。

三年前,她那位素未謀面的未婚夫,李氏五郎李霈,也是在舉家被貶之時,為了逃脫流放,落草為寇。

一時心亂如麻,蘭亭已經顧不得許多,只能倉皇逃出那龍母廟。

但日面提醒了她,如今她是押上了身家性命才逃出那吃人的長安,擺脫東宮為妾的宿命。她要盡快破了這懸案,重振問心堂,才能贏得真正的自由。

水花四濺,蘭亭自浴桶中起身,伸手道:“日面,更衣。”

*

苻光在漆黑的廂房內坐了許久,雲渠才從趕回房中。

“當家的,龍母廟中那批贓銀已經轉移。”

屋內沒有點燈,高大的郎君在窗欞邊上坐了許久,聞聲才道:“可有尾巴?”

“不曾。”

“老規矩,散出一部分,帶走一部分。”

雲渠領命應下,才大剌剌坐到屋內壺腳胡床之上,從案幾上拎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當家的,這問心堂的東家娘子,是您的舊識?”

窗邊的苻光這才轉頭看他一眼,“從何說起?”

雲渠嘿嘿一笑,又因舊毒剛解有些難耐地咳嗽了幾聲,“咱們進城的法子多得是,老馬家的車行不出車,您又何必非得上那拐子的車去!”

苻光玩味一笑:“興許你當家的我熱心腸,看那拐子不順眼,要行善事呢?”

雲渠大手一揮,黃色的須發都翹了翹,“別人不知曉,我還不知曉麽,您何曾管過閑事?何況您要真是一時興起,也不必大張旗鼓地帶我來這問心堂求藥了,我這舊毒左右死不了人,忍忍就過去了。”

淡黃色茶湯入杯,苻光起身接過來飲下,“你還真是不怕死。”

雲渠好奇道:“那蘭娘子與您到底是什麽關系?看樣子她好似不認得您似的。”

又讚嘆道:“不過這手醫術可真是不賴,我這舊毒自從......哎,不說也罷,總之,我可得好好謝謝人家!”

苻光並不打算理他,只囑咐道:“好生休養。”

隨即起身出了門,雲渠連聲“哎”了幾下,廊廡上卻已經不見了人影。

“嘁,就是心虛!”他絮絮叨叨地上了榻。

蘭亭到時,苻光正在屋頂上拭刀。

大雨初歇,檐下只餘點點雨滴,順著那集雨的蓮花銅鏈而下,無聲無息地匯入青石板路上。

她帶著日面緩緩而來,雨後悶熱,身上已換了件鵝黃的衫子,絹紗料子輕薄,勾勒出姣好的身段,胸前一抹雪白攝人心魄。

蘭亭遠遠地便看見那人屈腿坐在二層的博脊之上,玄色衣袍融入夜色之中,夜風揚起發絲,銀色寶刀抵在腿側,正拿著條巾帕細細擦拭。

“苻郎君。”她收傘立於院中,仰頭看他。

那人手下微頓,瞧也未曾瞧她一眼,“娘子星夜來訪,有何事?”

蘭亭未答,苻光也不動,只是將那柄寶刀收入刀鞘之中,拾起腳邊酒囊,仰頭倒入口中。

卻聽得院中女郎鄭重道:“我信郎君。”

入口的酒瞬間納入肺腑之中,辛辣回環,他無意細品,下一瞬身影已經掠至廊廡之下,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娘子可知曉自己在說什麽?”

他靠近她幾步,抱刀而立,字字落地有聲:“娘子想知道,我無不坦誠,既然知曉我是做什麽營生的,娘子就不怕惹火燒身?”

說到最後,已經帶著些諷笑。

蘭亭卻依舊平靜,她提裙盈盈下拜:

“我知曉自己在做什麽,在說什麽,郎君做匪寇也好,做官爺也罷,我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郎君以誠待我,我自然沒有不信的道理。方才神殿之中,是我想起舊事,略有失態,請郎君勿怪。”

她擡目將他凝住,語氣愈發堅定:“我要夜探刺史府,還望郎君助我一臂之力。”

苻光站在陰影裏,瞧不清表情,夜風襲來,檐下六角銅鈴叮鈴作響,暗香浮動,月色溫柔。

對面的女郎烏發松挽,雲鬢花顏,眉目中卻帶著說不盡的清冷傲然,她與他相對而立,就在這一明一暗之中。

半晌,風中傳來一聲輕笑。

苻光上前一步,站進了燈籠所及的昏黃光影之中。

“好。”

*

子時三刻,刺史周府內萬籟俱寂,落針可聞。

蘭亭被苻光裹挾著翻過刺史府的圍墻,又跟在如同大貓一樣的郎君後面悄悄摸進了後院。正要去尋刺史千金的屋子,卻被一隊巡邏的護衛阻擋了去路。

一只大手毫不猶豫地攬住她的腰閃進一旁的墻縫之中,屏息等著護衛經過。

她為了方便行動特地穿了窄袖胡服,但二人此時難以避免地貼在一處,喘息起伏間,連對方的心跳都聽得一清二楚。

蘭亭從未與男子有過如此近距離的接觸,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眼前這人好似看出了她的窘迫,已經努力和她保持距離,卻架不住墻縫狹窄,無處可躲。

她慶幸黑暗中無人看見,努力穩住心神,思索著刺史府的這樁懸案。

伯父裴行道告訴她,幾個月前接到嶺南道問心堂邱總管來報,說是溱州郡縣十餘家分堂受到刺史府責難,悉數關門歇業,只因那刺史府千金服了堂中所賣補藥得了怪病,前去治病的大夫都被抓進了大牢,無論邱管事如何打點,那刺史府就咬死了不肯放人,連探望都不許探望。

眼看著覆業無望,那大夫還要判處秋後問斬,管事無奈,只能急報求助於東家京城裴氏。

刺史府背後是太子外 家、國舅夫人,府中千金又是閨閣貴女,問心堂因有前車之鑒,不敢胡亂再派人前去診治,只說能派來裴氏說得上話的人最好,若是懂些醫術的女郎便更好了。

事關重大,裴行道本覺棘手,族中子侄讀書的多,行醫的卻少,更別說小娘子們,誰料蘭亭卻帶著那本醫案找上了他。

正是打瞌睡有人遞枕頭,裴行道當機立斷,派來蘭亭秘密處理此事。

處理得好,兩廂歡喜,若是處理得不好,蘭亭心中暗道,一個逝去庶弟所生的侄女,沒了也就沒了,她本就是借由重病離家休養,太子那裏落不下話柄,族中也無需多費心思。

不愧是將家族送上四大世家之列的裴氏家主。

那隊巡邏的護衛過去,兩人立馬閃身出來,又朝刺史府千金的院中行去。

蘭亭留苻光在屋外等候,她獨自摸索進去,屋內門窗緊閉,帶著些說不請的陰冷,檀香味濃郁,帷幔重重,她素手輕輕掀開,四合床的腳踏上睡著個守夜的婢女,床榻之上,錦被微微鼓起,似是躺著個人影。

據傳刺史府千金自得了怪病之後,又沈睡不起四月有餘,蘭亭暗嘆,這屋中還能保持清潔,實在可見照顧的人之用心。

她躡手躡腳繞過守夜的婢女,朝那床榻上的刺史千金行去,掀開那錦被,瞳孔一縮,腳下往後不自覺地退了一步。

她明白為何刺史府不肯放過那大夫了。

榻上女郎沈沈睡著,看得出養得精細,但仍舊清減了不少,目光下移,那小腹處卻微微鼓起,分明是有孕的姿態!

身後的婢女嚶嚀一聲,蘭亭急忙躲入床側屏風之中,心下亂如麻。

一瞬之間許多片段湧入腦海之中,那龍母神殿關起來的門、出來阻止侍衛進殿的婢女、還有那恰好能容得下一個年輕郎君的空心神像底座。

——“那位娘子本來求的是觀音娘娘,可來得不巧,那日觀音殿閉門修整,她便來了龍母殿。”

——“娘子,這刺史府的千金若是真瞧見了什麽人什麽東西,為何不找來侍衛查探,反而要關上門?”

蘭亭皺眉,努力拋開紛亂的思緒,再次靠近床榻上的女郎,伸手把脈。

脈相圓滑如珠,搏動極其流利,往來之間有一種由尺部向寸部回旋滾動之感。的確是常見的有孕之兆。

不,不可能,母體昏睡三四月,如此形銷骨立,腹中骨肉怎麽會活得下去。

她重新伸手,凝神細探,半晌,又覆上女郎肚子輕輕揉動。

半柱香後,蘭亭退出門外,月色當空,卻不見那守在門外的身影。

她難得有些無措,四下張望片刻,啟唇欲喊。

廊廡之上忽地倒垂下來個人,驚得蘭亭後退半步,直到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睛才堪堪停住。

那人輕聲道:“瞧好了?”

蘭亭心下安定,面色卻仍舊不自然,略一頷首轉身便走。

走出幾步才催促道:“走吧,再去瞧瞧其他人院子。”

刺史府中的主人只有刺史、刺史夫人、刺史公子及其夫人,以及刺史千金。刺史和刺史夫人住在正院,刺史公子據說在軍營之中,不常回家,剩下便只有少夫人。

苻光帶著她連著翻越幾處院落,落到正院之中,主人沈睡,一星燈火也無,蘭亭只看了幾眼便抽身離去。

又到了少夫人院中,也是漆黑一片,可靜了半晌,卻有燈籠亮起,寢房的門“吱呀”一聲,悄悄走出來個身影。

蘭亭跪坐在樹上,抱著身邊的樹幹,呼吸一滯。

卻聽到耳邊的苻光輕聲道:“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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