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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入目皆是朱砂般的紅。

蘭亭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合圍的朱紅車布便如張開的獸口般將她吞噬。

她努力看得更清楚些,眼前卻似是裹著一層朦朧的絹紗,絹紗上繡祥雲紋喜字,一桿檀香木穿插其中,竟是一把遮面的婚扇。

身下馬車顛簸起伏,她也隨之搖搖晃晃,隔著團扇,似有朦朧的光影流轉,卻怎麽也瞧不清楚。

顛簸間朱色車簾飛揚,好似能看見車外熱鬧鼎沸的坊市街道,其間有駐足的百姓對著馬車好奇窺探。

“喲,這可是太子府上的馬車,又有什麽喜事?”

“你小點兒聲!聽說啊,禦史裴府的三娘子被太子看上了,要納入東宮做良娣呢!”

“這,這裴三娘子的確美貌聞名京城,可她不是和那江夏李氏有婚約麽?”

“嗬!李氏?早退了婚了!你還真是人窮膽大,現如今哪還敢提什麽李氏?那李國公三年前吃了敗仗,滿門削爵流放,兒子都逃去做匪寇了,正是與裴家三娘子定親的那位!”

“李氏退婚,納入東宮”的字眼甫一入耳,蘭亭呼吸便猛地一滯,靈臺頓時清明起來。

她睜大眼睛想要放開手腳掙脫這束縛,卻動彈不得,連嗓子眼裏都發不出任何聲響,急得她眼淚婆娑流了滿臉,胸口劇烈起伏,恍惚間,朦朧光影散去,耳邊的人聲變得清晰。

“娘子,可是魘著了——”

“娘子,醒醒,該起身了——”

蘭亭唰地睜開眼,眼前是婢女日面那張盛滿擔憂的臉,耳邊是江水湯湯之音。她身下的確起伏不斷,卻是因身在去往溱州的船只之上。

還好,只是個夢。

她安撫過日面,收拾起身,擡眼見到天光大亮,不覺往船艙的窗外看去。

白雲浮日,水霧迷蒙,連綿的山嶺如巨獸橫跨江水之上,湍急江流帶著船只一路往前顛簸不斷,此行之江水盡頭,正是自劍南道往東,大庾五嶺往南,古百越之地,如今大鄴王朝的嶺南道所在。

自她離家,已逾數月之久。長安城中的錦繡繁華還依稀在目,如今已換作南蠻腹地險峻山水。

煙波浩渺中,她想起方才的夢來。

微服出巡的太子相中她,要納作東宮良娣,這位分對常人而言已或許已算尊貴,但蘭亭不願。

偏偏太子外家勢大,國舅段嶧自三年前水師大敗後平倭有功,段氏更加如日中天。

裴家或可保下她,但她說到底只是一介喪父之女,既無兄弟依傍,又並非嫡枝出身,裴氏又憑什麽大費周章保下她?

母親自太子發話起便整日郁郁纏綿病榻,懊悔自己沒能早點安排她相看。

太子府詹事帶人將幾十箱“買妾之資”擺到裴府前堂那一日,蘭亭帶著一本醫案,半塊印章找上了裴氏家主,伯父裴行道。

一個時雨濛濛的春日清晨,蘭亭跪別落淚的母親,悄然出了長安。

自長安入嶺,古今流放之路,不可謂不艱險,但蘭亭要避人耳目,因此最大的倚仗也就是婢女日面和兩個伯父施予的侍衛。

船只即將靠岸,蘭亭帶著日面收拾好行李走上甲板等待。她用自制的藥水在臉上略作修飾,又塗黑了膚色做男裝打扮,一行人謊稱藥商,在這船上倒也並不算十分起眼。

嶺南之地藥植特殊,澄安縣的雲嶺港又是閩廣接壤之地、海貿必經之路,向來多有商人來往。

二人剛走上甲板上與那即將返程的侍衛二人匯合,便聽到一旁船舷處幾個書生打扮的人長籲短嘆。

“這一路要不是陪侍先生,我早就想返家去了!好好的江南富庶之地不待,偏偏流放到了這南蠻夷地來,這路上又是瘴氣,又是暈船,唉!想我等讀盡聖賢書,大丈夫何必如此落魄!”

“張兄此話與我二人說了便罷了,莫教先生聽見了,他本就暈船不適,聽見這話又要怒火攻心了。且你有所不知,本來入溱之道甚廣,也不僅有這一處水路,可自從三年前那場敗仗......朝中便禁了其餘路線,便是這唯一的水路,也是因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才得以留下。說到底,我等也不過是那被殃及的池魚罷了!”

“說到這,我不吐不快!這李家頂著定國公的爵位幾十載,卻沒成想出了李邕這麽一個鼠將!”

“哼,這當父親的好歹是戰死沙場,他兒子李五郎一聽要流放竟然落草為寇,好好的將門子弟做了那奸惡匪徒,不知道到哪裏去茍且偷生了,真是活該受人唾棄辱罵!”

蘭亭默默聽著,手中捏著的通關文書不自覺收緊。

一旁的侍衛正拱手交待:“三郎君此行,我二人便護送至此了,等船靠岸後,憑這通關的文書入了溱州城,到問心堂中自會有人接應。”

日面接過她手中的文書收好,便見一布衣短打的男人突然撲通一聲跪在蘭亭跟前不住地磕頭,動靜引來甲板上的人紛紛詫異看向此處。

“這位郎君,求您施舍些藥材給我弟弟吧,他因瘴氣腹痛不已,我二人無甚錢財輾轉來此,您家大業大,帶著這麽些藥材,多少施舍給我二人些吧!”那人一臉懇求地哀鳴。

他形容可憐,話中慘痛,甲板上的人紛紛露出同情之色。

侍衛橫刀擋在蘭亭跟前,蘭亭擡手擋下,只淡淡道:“我是商人,不是菩薩,治瘴氣的藥十文可得,你若帶了錢,只管找我來買藥,若是沒有,我憑什麽給你?”

甲板上眾人臉色古怪,似是沒想到這藥商竟然如此不近人情,紛紛指指點點地議論起來。

那一旁的書生幾人更是鄙夷道:“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啊!”

眾目睽睽之下,侍衛有些動搖,看向蘭亭,她卻面色不改地繞過地上之人朝前走去,日面連忙跟在身後。

身後那人見狀,愈發有了底氣,惱羞成怒地站起身來,指著她大喊:“就是你這等重利奸商,才讓我等庶民受盡壓榨,你便是萬貫家財又如何,一點藥材都不肯施舍於人,配做什麽藥商!呸!我便咒你傾家蕩產!”

眾人附和不斷,明裏暗裏地目露譴責。

蘭亭充耳不聞,往欄桿處站定,待江風拂面,她才覺得舒爽了些。

身邊原本站著一老一少,老的那個見她來了,連忙帶著孫子往後躲了躲,眼神閃爍,好似她是什麽洪水猛獸般。

船行不停,碼頭的情形已經在薄霧中依稀可見,甲板上的人越來越密集,旁邊卻傳來那小兒帶著泣音的無助的喊叫:“阿婆,阿婆!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蘭亭還未轉過去,就見人群驚呼一聲四散開來,日面先她一步看清楚情形,連忙死死拉住她的袖子不讓她瞧,“郎君莫看,太...不堪入目了些。”

耳邊陣陣幹嘔聲傳來,痛苦的哀鳴響起,難聞的氣味漸漸彌漫,有人見狀咋咋唬唬地大喊“是中毒!是中毒了!”

人群驚嚇之餘避得更開,自詡“大丈夫”的幾位書生更是躲得遠遠的,生怕被這“毒”沾上了邊。

蘭亭卻拍拍日面的手,轉身朝前走去。眾人空出的角落中,只有她一襲素衫緩緩靠近那祖孫二人。

蘭亭撩袍蹲下,只見那老嫗抽搐著口吐黃水白沫,地上和胸前還有先時嘔出的許多未經消化的食物殘渣,在船上潮濕的空氣中顯得更加刺鼻難聞。

那小孫子只知道趴在老嫗身上哭泣,她示意日面將他帶走安撫,自己取出隨身的藥箱,在老嫗的口鼻處探看了一陣,便施針餵藥。

素手精準紮下上、下唇處,丸藥入口不過片刻,那老嫗便漸漸停止嘔吐,呼吸和緩起來。

“阿鈴兒,阿鈴兒呢.......”

日面手中的小孫子立馬撲上去,“阿婆,你沒事了吧?你方才怎麽了?”

又指著蘭亭道:“是這位阿兄救了你!”

那老嫗眼神漸漸清明,掙紮著起身要道謝,記起方才對她的退避三舍只覺得慚愧不已,帶著孫子拜伏不起。

“多謝郎君救命之恩,多謝呀......”

蘭亭示意日面將人扶起,一張臉仍舊波瀾不驚,只輕聲道:“江上潮熱,老人家本中了瘴,再加之方才人多擁擠了些,便誘發了急癥,嘔吐不止。註意些莫要再擠入人潮密集之地便可。”

見她不收診金又親自施針餵藥,一老一少愈發感激,作揖不止。

四散的眾人早已歸位,臉上都帶著些訕訕之色,對蘭亭的觀感愈發微妙,似是不解方才還是“黑心商販”的一人怎麽這時卻成了“華佗再世”。

船入碼頭停下,那群回歸原地的書生對著蘭亭主仆離去的背影正發楞,身後卻傳來一聲撫掌稱讚: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醫者有所救有所不救,此當為大丈夫也!”

學生幾人立馬回頭拱手:“先生!”

那先生見到他三人做派便冷哼一聲,搖頭下了船。

*

下船便是溱浦碼頭,蘭亭行船月餘,甫一踏地還有些不真實之感。碼頭行人往來如織,卸貨的卸貨,撐船的撐船,好不熱鬧。蘭亭卻聽聞,這已經是寥落於往昔數倍的情形。

這寥落現狀之根源,則要從三年前李氏寧海軍於溱州設下的海防龍平所大敗說起。蘭亭有些自嘲地想,剛才那些書生說他們是無辜受了波及,若要如此說來,自己又何嘗不是那場敗仗所殃及的“池魚”呢?

侍衛告別後二人便離開碼頭,到城外茶鋪中稍作休整。

鋪中密密麻麻坐滿了即將入城的客人,幾個越民打扮的人灰頭土臉地進了茶鋪,嘆氣道:“都怪那什麽水匪作亂,城中戒嚴,不僅要通關文書,現下還要帶著戶籍文書才能進去!”

旁邊一人煩躁接過話頭:“這下倒好,龍母祭[1]眼看著要開始了,咱們連游神都趕不上了!”

蘭亭捏著茶杯的手指縮緊,之前並無溱州戒嚴的消息,因而她身上只有府中準備的通關文書,現下也不知如何是好。

正苦思對策,旁邊卻坐進來了方才的一老一少,那老嫗收拾了弄臟的衣服,看見她之後連忙湊上來招呼。

“郎君可是要進城?”

蘭亭心中一動,壓低了聲音道:“正是,老人家可有法子?”

那老嫗笑道:“我是附近村中人,兒子兒媳都在溱州城中謀生,因此是這城裏的常客。不過從前若是水匪猖獗,也會遇到這樣戒嚴的時候。郎君來得巧,趕上龍母祭典,這附近山野水寨中的人都來溱州湊熱鬧,因而管得越發嚴了些。”

說罷又左右掃視一圈,湊近了道:“郎君只需去那馬記車行一問,便明白了。”

蘭亭會意,謝過了她,卻不知身後一雙眼自鬥笠下擡起,穿過茶鋪人群將她凝住,目光落在腰間玉佩上時,微微一頓。

二人一路打聽著去了那家馬記車行,誰知時運不濟,馬記車行今日關門,蘭亭無奈,正欲暫住郊外旅店,旁邊卻悄然踱步過來個人。

“二位可是要租車?”

蘭亭與日面對視一眼,“可能進城?”

那人呵呵一笑,見左右無人,露出懷中藏著的戶籍文書官印一角,“自然能進。”

蘭亭看著不知何時才能開門的馬記車行,想起夢裏那鋪天蓋地的紅,心中一緊。

“我們租。”

主仆二人剛入車內坐定,一柄山海祥紋銀鞘短刀探入簾中,抵住落下的車簾。下一瞬,郎君如泉水淙越的清朗聲音自車外響起,帶著些許漫不經心。

“東家,你這車,我可租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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