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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

人心難測城府深,深藏不露罪孽重。

直面人心,會見到無數不登臺面的醜陋。

掌權者往往都極其自我、控制欲極強,只有這樣他們才得以堅定貫徹自己的意志,左右周圍的世界。

由於位高權重,一個小小的決策和判斷都會造成巨大的影響,因此他們更需言行謹慎,長期處於高壓之下。

這樣的人往往會滋生出相似的陰暗面。

□□的、暴虐的、唯我獨尊以戲弄和踐踏他人尊嚴為樂的。

這些隱秘的欲望深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有時就連最親密的人都難以窺見。

而最初的朝先生給她的感覺確實如此。

直到她徹底拋棄自我,開始扮演另一個人,才發現他真正的渴望。

朝先生喜歡將她抱到高臺上坐下,為她穿衣打扮,梳洗化妝,像是裝扮心愛的娃娃。

白天,他會帶她去很多地方,做很多事情,但並不親密,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大多數時候他只是看著她,看她作出喜怒哀樂嗔怪的各種表情。

她小心地試探著他的底線,摸索他真正的喜好。

她發現他其實並不喜歡她溫柔懂事,反而當她任性使壞的時候會有不一樣的反應。

久而久之,她開始對他呼來喝去、任意妄為,開沒大沒小的玩笑,把他當小孩一樣調戲欺負。

白天的時候,露小姐覺得自己是一尊精美的瓷器,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每當夜幕降臨,周遭黑到暧昧不清、宛如夢境的時候,一切都天翻地覆。

他喜歡不開燈,透著微弱的月光,讓她擺出放肆的神態動作,性感而挑逗。

他喜歡下雨的時候她推開門,看她穿著睡衣在雨裏嬉戲打鬧。雨水淋濕衣服緊貼在身上,他便把她抱到桌子上,目光渴求卻不觸碰,她看到他極力壓抑著欲望,最終只是站起來去拿吹風機給她吹頭發。

他喜歡在她睡覺的時候拿著一枚成色並不好的翡翠圓環在她赤裸的身體上掃過,玉沾染上她的體溫,似乎在以人養玉,讓玉變得溫潤、煥發光澤。

他喜歡讓她跟年輕男人共處一室,看她冷漠、傲慢,將匍匐在腳下的人視為螻蟻,他會躲到隔壁,左右搖著那塊玉,聽他們的呻吟和喘息。

他喜歡撫摸她、用唇舌親吻她,一切以她的需求為主,盡心竭力地提供服務,可卻不再做任何進一步的動作,像孩子之間的玩耍。

在她面前,他壓抑自己的一切渴望,他甚至不讓她看他的身體,似乎那是一種褻瀆。

他像是在通過自虐的方式把她塑造成高高在上卻又孤立無援的王。

露小姐不懂他為何這樣做。

每當她想近一步或者想主動做些什麽,都會被朝先生無聲地制止。

因此,看似是他姿態卑微地侍候於她,實際上是她被完完全全地絕對掌控。

他不允許她做出任何不像“她”的樣子。

她似乎有點明白了,為何當初朝先生說不希望她愛上他。

並不是心疼她無法得到同等的愛,而是當她愛上了他,他就不會愛她了。

因為他愛的“那個人”永遠不會愛他。

露小姐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和脆弱,她為他流淚,愛這個男人讓她感到幸福。

她發現愛不是索取,不是得到好處。

相反,愛是給予,愛是付出,愛是自我犧牲,她想要讓朝先生快樂。

她持續寫著日記,分析自己的過往同時推測朝先生的,自己為何會愛上他,他的愛情又因何而來。

她又讀了很多書,參透了很多道理,她意識到他同常人別無二致的偽善,最開始總是說愛你本來的樣子,到頭來都不過是想扭曲對方以滿足自己的欲望。

她發現她的憤怒也只不過是想控制對方按自己的想法行事而不成。

原來每個人的視角都大不相同,原來每個人都活在獨屬自己的狹窄洞穴中。

人心可以如此隱瞞、偽裝、玩弄和博弈,甚至自我圈養在重重迷霧裏。

將自身徹頭徹尾地剖析一遍後,她發現曾經看不破的東西如今變得像是透明的一般。

這個世界永遠是高知碾壓低知,曾經認為過不去的坎,覺得摸不到頭腦完全不理解,頓悟的一瞬間宛如被閃電擊中天靈蓋,她感到興奮得發抖。

她發現過去的自己有多傻,原來只是自己認知不到位,參悟的還不夠多,以前只懂術,不懂道,提升認知後才理解朝先生的種種。

突破境界讓她獲得一種宛如飛升的喜悅。

她感到一種強烈的召喚,漸漸地,腦海裏被更讓她興奮的新奇想法占據。

一天她不打招呼就出了遠門,去的有些久,但不亦樂乎。

路人和萬物如舊,卻因她腦中回路的重建而煥發出新的生機,所見之事無不觸發她新的靈感。

她發現世界並不是一整個大的世界,而是由無數碎片的小世界拼湊而成,她走在路上,如同穿梭在銀河裏路過大大小小的星球。

她不停地跟自己對話,感受到自己陪伴自己的快樂。

某日突然收到了朝先生的問訊。

他說:“外面下雪了。”

星轉鬥移,不知不覺已至冬天。

他竟然找她聊家常。

她甚至可以想象他琢磨了很久,最後發了一句這樣沒話找話的寡淡句子。

腦海中淺淺地浮現幾個片段,她想起自己曾經多麽卑微,他多麽決絕。

她看到消息的時候詫異了一會兒,因他從不主動找她,可她的情緒平靜的讓自己都驚奇,並無幻想中實現期待許久之事的喜悅。

就在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一直掌控著她的什麽東西正在一點點冷淡。

她發現她第一次能明明白白地懂得他的心理了,她跟他回歸到了平等的位置上。

是啊,朝先生也只不過是個符合客觀規律會為情所困的普通人,原來覺得拼命仰視、望塵莫及的人,也在被更高階的人剝削感情。

隨著他變成一個真實的普通人,從前那種為崇高愛情犧牲的精神也消失了。

她感到人心的易變,適應性強,成長之快。她感到心情無比平靜,僅僅是幾個月的時間,就讓她屢次變更決定人生的重大念頭。

她跟朝先生閑聊了幾句,想起她曾經跟他聊過的生病話題。小時候發燒從來不吃藥,每次都是劇烈的陣痛,又急又烈,但只要硬抗過去,就會大大增強免疫力。

露小姐釋懷地笑了,可又覺得十分悲傷,眼眶發酸,湧出了淚水。

除了母親,朝先生是讓她流淚最多的人了。

她突然發現已經很久沒有夢見母親了,就連想起她都常常忘記。

在母親從小的“鞭策”下,她一直有種強烈的野心,她想要出人頭地,想要反抗母親給她指定的命運,她誓要去憑借巨大的成功來證明“自我”的價值。

可成功是什麽呢?

經歷了很多事,見識了很多人,她總結出:“成功”就是不受限制的自由。是滿足貪婪的花不完的金錢,是滿足傲慢的支配他人的權力,是滿足懶惰的無拘無束的時間。

那現在她已經獲得了遠遠超出預期的成功,為何她卻覺得一片虛無呢?

一輛豪車精準地行駛到她面前,門一開,無人下車也無人邀請,黑洞洞的車廂像是敞開的虎口,但卻不急不躁,靜等獵物自願進來。

露小姐孵出一個難看的笑。

她知道朝先生的作風,好的獵手總是極善潛伏和隱忍,但一出手便是雷霆行動,只是沒想到接她的人來的這麽快。

她緩步走入車中,車裏空間十分開闊,兩名身著古式寬袍的清秀男子摻她坐入沙發,一前一後伺候得勤快,卻有禮有度不顯媚俗,一看便知是大店裏悉心調教過的。

“小姐一路辛苦了。”一人遞杯清茶,花香沁鼻。

“路途遙遠,難免舟車勞頓,先生貼心,派我們陪伴小姐解解乏。”另一人道,聲音悅耳有清心之效。

露小姐笑,還真是貼心。

那人遞上一本鐫著清風花草的竹簡冊子,上面是兩列“劇目”名,工工整整的四字詞,個個名字清俊雅致,像是詩句,卻別有一番情愫。

“你們這真是漫天要價。”露小姐掃了一眼價目表,笑著搖頭。

兩名男子雙膝並攏跪坐著,謙和地低頭,“小姐不用擔心,先生已經預存了。”

“他存了多少?”

男子嘴唇囁嚅了一下,他常年浸潤在上流社會之中,已經染上了談錢可恥的高傲做派。

露小姐面露不耐,用蹺起的那只腳挑起男子的下巴,“我問話,不能不答。”

“二十萬。”

二十萬,若她畢業後正常去工作,恐怕一年都掙不到這些錢吧。

她淡淡地笑起來,隨便一指,“就這個,一晌貪歡吧。”

“是。”

男子接過竹簡,輕輕地吻了吻她的手。

車內放著輕緩的音樂和熏香,兩人一左一右擁著她,輕柔地揉捏起來,露小姐感到十分舒適,神經也松弛下來。

朝先生在用他的方式跟她求和,他知道自己沒有滿足她。

她小睡了一會兒,朦朧中感到唇部被溫暖和濕潤包裹。

接連不斷的吻。

溫暖而難過。

*

不知又過了多久。

露小姐找了份薪水很低的工作,每天都做著重覆的事情,但她很開心。

老板和同事都很友好,大家每天都聊很簡單瑣碎的生活話題,跟露小姐生活的世界完全是兩個樣子。

她從不參與他們的對話,只是聽著他們的吐槽和抱怨卻覺得開心。

拿著微薄的薪水,做著枯燥的工作,拋棄了一切奢華的生活方式,卻找到了一種踏實活著的實感。

她還在持續寫著日記,她分析著自己從何處來又往何處去,她發現自己竟然跟憎惡的母親有那麽多相似點。

性格、習慣、喜好、劣性、夢想,甚至是身體的小毛病。

為了打破母親的束縛她奮鬥了那麽多年,可最終卻發現苦苦追尋的“自我”竟然就是母親的縮影。

活了這麽久,才發現一直堅守的很多東西壓根就不重要。

自從上次的對話後,沫沫跟露小姐的走動也更頻繁了,兩人關系日漸親密,變成無話不說的好姐妹。

沫沫常常帶露小姐參加學校裏組織的慈善活動。

她說她在裏奧身上反省出普通人常常經歷的苦難,曾經她渾然不覺,只覺天賜的理所應當,人為的自作自受。

可經露小姐一點撥,她才發現,她本以為自己只是隨心所欲地行事,大家公平自願,不礙他人什麽,可不知不覺就成為了施暴者的其中一員。

權力若不加以控制,對自我和他人都是一種毀滅性的災難。

她甚至有些明白為何小舅舅身居高位、手握重權卻並無多少瀟灑自由,反而比普通人活得更加克制,甚至壓抑。

人性被寫就在基因裏的天然的弱點,需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鬥爭。

她越反省就越意識到自己的幼稚,越想更多地了解這個世界。

她要踏出原來閉塞的小圈子,從天上降落到地面,去看看更廣闊的世界,看看組成社會基石的一個個普通人的世界。

她的專業課學的依舊很差,但她已經下定決心要退學重新申請學校和專業。

小舅舅說得對,她的興趣根本不在商業上,幸運的是,她在做慈善中發現了救助他人的成就感。

雖然還沒有想好,但她想要申請醫學或者心理學有關的方向,她決心要學一門自己真正熱愛的專業,不是為了任何人,就為了她自己。

她要受良好的教育,之後去幫助他人,回饋世界,她想要為減少世間的苦難做一點微薄的貢獻。

並不是先見自己才能見天地和眾生,而是先要見天地、見眾生,然後才能看見自己。

露小姐發現,她和沫沫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一個想承接使命、犧牲自我,卻變成反抗命運、尋找自我;一個是想打破命運、證明自我,卻變成接受命運、放下自我。

兩人看似同而不和,實則是和而不同。

因為朝先生,她們經歷了相同的體驗,收獲了相似的心境。

她們發現,太自由散漫會痛苦、為所欲為也會痛苦,一直索取會痛苦,只知享樂也會痛苦。

只有付出、奉獻、利他、被需要,才會讓人感到持久的、源源不斷的快樂。

個人是很渺小的,自己能掌控的東西太少,變數太多,外界的不可抗力太大,並不是有多麽強的能力就能做成什麽樣的事,更多時候要看外部條件。

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被選擇的,要學會“隨波逐流”,要學會被推著走。

要看自己是否被他人需要,才能發揮與之相應的作用,而不是任著性子想成為什麽樣的人就能成為什麽樣的人,你認為自己有怎樣的價值就能為人所用。

並不是這樣的。要為人所用,被人需要,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和價值。

就像她沒有辦法篡改朝先生的過去,亦沒有辦法在他生命裏提前登場。

而她註定會被朝先生吸引,因為她發現她對朝先生的愛是源自她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她愛的是他身上她沒有的特質,他的從容、他的眼界、他的站位、他的克己、他的責任、他的不動如山、他的權力意志、他對世界的影響力。

她愛他,本質上是借他來填補自己的匱乏和缺失。

可寄生在他人身上終究不牢靠,況且他們之間並無無法撼動的交情。

所以不管她如何努力,註定都會是這個結局。

若是刻意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結果,只會獲得無窮無盡的焦慮和痛苦。

現在露小姐想,上天給她什麽她就接著什麽。

她見識到很多人,她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人具備比她優秀的能力,可依舊過著異常平凡的人生,同樣處在難以破局的困境裏。

她意識到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人和人根本沒有多大的差異,不過是初始設定加發展過程改動了幾個參數而已,延伸出看似千奇百怪實則殊途同歸的人生。

她只是世上萬千普通的npc。

想通了這一點,再看他人的時候她便會想,若是自己被設定成那人的參數,她不見得能比對方做得更好。

大家都要按照手裏的劇本演完自己這場戲,叫你上臺你不得不登場,叫你下臺時不打招呼便一腳踹下去。

自己和他人又有什麽分別呢?

她憐憫自己,也憐憫眾生。

露小姐赤裸著身子,一塵不染地頂著星空在草地裏睡了一夜。

翌日清晨,她睜開眼睛,看到草尖上懸著一滴露珠,那露珠晶瑩剔透,像是一粒沈甸甸的泡泡。

她盯著那小小的脆弱的水滴,突然想起了初見朝先生時說的玩笑話——

“你姓朝,我姓露,以後要是生孩子起名可方便了。”

“如何?”

“那便叫朝露怎麽樣?”

她笑了起來,她已經收獲了更寶貴的東西。

那露水噠的一聲滴落在她的眉心,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感到如夢初醒,心中充滿安寧的喜悅。

起身,迎接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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