楴白在抄手回廊外站了很久。他不記得自己曾經這麽等待過什麽人什麽事。他也不記得，自己這種覺得有些焦躁的情緒，有多久沒有出現過了。好像自從兩萬歲元神開悟，把三界平衡當做畢生要守護的事情以後，就沒有什麽能讓他掛心的了。

然而今天，他站在回廊外，直等到一個灰色的影子從慕輕寒的小房間裏閃身出來。心裏才有些安寧。

那是十二號事務所的廚娘，魔族前“春眠”組織的二等殺手，常常冷臉不問世事的桑嬸。

她從楴白身邊經過，微微低了低頭，算是打過招呼。

“桑嬸，”楴白開口問：“慕輕寒怎麽樣了？”

桑嬸回過身來，聲音裏透著一種充滿恭敬的疏離感：“在浴缸裏就昏睡過去，這會兒沒有醒，起了熱。”

“既然起了熱，你這是要——”

“我們這裏藥草齊全，卻不如人類自己的藥退熱快。我去外面一趟，帶些藥給她。”桑嬸回答完，就淺淺屈了一下膝，迅速走開了。

慕輕寒的房間內一片安寧，從外面聽不到什麽聲音。

楴白遲疑了一下，推門進去。他的身後，夜之帷幕剛剛打開，回廊下的宮燈一起亮了。

面容蒼白的人類女子，側躺在核桃木制成的窄床上，呼吸微弱。她的頭發還有些潮濕，胡亂散在肩膀上。眸子緊緊閉著，眉頭微蹙，全然不見了不久前的跋扈潑辣。一只手縮在胸前，握緊了脖子上銀色鏈子下掛著的配飾。一只手伸到錦被外的膝蓋處，似乎是想抓住受傷的腳踝。

楴白把她膝蓋下的棉被掀開，露出到處是劃傷的小腿和她紅腫的腳踝。他用手輕輕捏住那腳踝，就見慕輕寒顫抖了一下，緊閉的眼簾處溢出一絲淚水來。

楴白忙迅速松開她，右手在她腳踝上方輕輕滑過。一縷柔白色的光芒從楴白的手心緩緩而出，輕輕包裹住那節斷踝。術法凝化的光芒試探著透入慕輕寒的肌膚，就在一瞬間，充滿意外地，楴白感覺她的體內有什麽力量抵抗了一下，又似乎察覺到他並沒有惡意，迅速了無痕跡地退卻了。

那力量只是一觸而回，卻讓他感覺無比宏大深遠。像站在無際的海邊，一眼看不到盡頭。

是錯覺嗎？認識她也有數月，但是他卻從來沒有看到她體內蘊含這種神秘的力量。這種蟄伏能力，只有一種原因：這靈力超出尋常，而且，慕輕寒自己並不知道這種力量的存在。

光芒退卻後，她的腳踝已經看不出受傷的痕跡。

這樣，總不會再生氣了吧。

楴白想著，順便弄幹了她的頭發。見她的眉頭舒展了開，他的心裏竟然也有些快慰。

“吱呀——”有一縷宮燈的光芒透入居室，陸風離緩步走了進來，總是抱著暖爐的手裏，穩穩端著一碗溢出苦澀氣息的湯藥。

“楴白。”他有些驚訝，卻仍然淡淡地笑著，把藥湯放在一張簡易的小幾上，低頭把慕輕寒露在外面的小腿用錦被蓋嚴。看到她腳踝上迅速退卻的紅腫時，他有些訝異地，看向楴白。

天族的楴白大人站起來，一向冷漠或者漫不經心的表情裏，多了幾分凝重和認真。

“等這丫頭醒了，告訴她我答應教她了。”說完這話，他便走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燭火的燈芯剪過很多次，天終於蒙蒙亮了。

有時候連陸風離都會奇怪，為什麽上古三族明明術法高絕，卻從來不願意略施修為，化出個夜明燈盞點亮居室。偏偏大家都燒著蠟燭——還是人類造的蠟燭。

人類出現之前，他們點什麽呢？

聞風院的書庫裏，也曾有過這方面的記載。天族曾經把術法註入大顆珍珠裏，化出夜明珠照明。魔族喜歡點個毛氈火把，熏得宗族裏常年煙氣燎人。妖族因為善夜視，點不點火倒是沒有什麽區別。後來人類繁衍開來，有天族的巡師去到人世修行，帶回來蠟燭，就這麽一直被用著了。

慕輕寒從小生活的這一娑婆天地，現在不只有電，連飛行之物都造的很好。這下上古三族便也跟著受益，出行的時候如果造結界通道太難，就幹脆跟人類一樣乘飛機，坐輪渡。聽說還有個妖族的女孩喜歡坐火車，幹脆就留在火車上做乘務員了。後來被宗族知道，電閃雷鳴裏直接從火車上掠回去，關了好幾十年禁閉。

那麽時至今日，看似能力已經比肩神佛的人類，還有什麽是入不了上古遺族的眼呢？

是對術法近似為零的掌控力吧。

更或許，是相比遺族，近似瞬間即逝的生命吧。

況且，人類生於五濁世間，一直便為生於上古凈土的遺族所不齒。所以即使小慕這麽努力，克服恐懼生活在三族混雜的十二號事務所，也並沒有被他們當做朋友吧。所以才會讓她只身去刺殺雲犴的心系之物，所以才會被楴白困進達羅球迷宮捉弄。

只是，楴白卻為何又答應教小慕術法了呢？

還有，小慕失蹤的父母，和魔族有什麽關系呢？

和桐若有關系嗎？

陸風離這麽想著，直到窗外傳來活潑的腳步聲，才拉回思緒。

門先是開了個小縫，一個圓圓的小腦袋伸進來，左右看了看，才豁然把門打開，欣喜地說：“風離哥哥！你在這裏啊！我找了你好久！”

清幽郡主今日倒是換掉了似乎隨時準備拼命的颯爽短裙，手裏也不再拿著她的軟鞭。她穿著淺紅色的對襟長裙，外罩一個白色小衫。小衫的底部用軟金做的紗線繡出了帝後祭天的花紋，頗有些倩羅南境郡主的氣勢。

“怎麽？宗族找到你了？”陸風離問。

“什麽都瞞不過風離哥哥啊。”清幽軟言撒了個嬌，搬著個小板凳坐在陸風離身邊。板凳太低，使得她矮了陸風離一大截。她就順勢依偎在他膝前，軟聲說：“昨天賴著臭叮當出去轉的時候剛巧撞上！本來以為又要挨罵，結果教習老師只是送了衣服，說他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只求我本分就好。哼！”她朝膝蓋上狠狠拍了一下，叫到：“說得好像我天天闖禍一樣！當著叮當的面，鬧了個大紅臉！”

陸風離笑了笑，寬慰她：“許是族裏真的有要緊事，他們原本緊張你，看你安然，便去做別的事情了。”

清幽仰頭看他，聽到這話明媚一笑，“還是風離哥哥說的對。遭雷劈的叮當就只會說，族裏一看有十二號收留我，立刻決定甩了包袱了。”

“小清幽可聽不得他胡鬧，不要忘了你的父親是倩羅南境的代理尊主，就等你這個嫡女成年後繼承尊位，怎麽敢把你當做包袱了。”

難得聽到陸風離這樣的激賞和期許，清幽臉一紅，往陸風離身側又偎了偎。

白衣的聞風院首尊陸風離身側依著紅衣的倩羅南境清幽郡主，兩人對答之間溫情脈脈，這本是一副可做閨房四聯屏風雕畫的景色。只是慕輕寒從昏睡的夢境中醒來時，不明白眼前的美景為什麽在自己的房間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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