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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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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洋子從有意識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並不受歡迎。或者該說,家裏的女孩子都不太被重視,只是她更特別一些。

她出生在一個能劇世家,從金春流分出來大概家傳了有個一百多年。這個行業都是傳男不傳女,她的父親雖是老二但在家裏算是比較有天賦的那個,只可惜不知道是家庭因素還是教育問題,室町丞次郎偏偏是個了不得的戀愛腦。

當初為了擺脫安排的對象,非要和洋子的母親結婚,可是在家裏大鬧了好幾場,甚至罷演過一回,搞得業界都有所耳聞。

最後,洋子那個說一不二的祖父到底是為了劇堂的演出,同意了這門婚事。可惜好景不長,洋子的母親是個身體過於孱弱的女人,原本將養著還算有一年過一年,結果卻意外懷孕了。哪怕再精心照顧,生產對於一個女人帶來的傷害仍然是不可逆的,所以在生下洋子後沒多久,這個女人就去世了。

對於那個戀愛腦的丞次郎而言,這下不亞於把他的靈魂和腦子都給掏空了一樣。前前後後自殺未遂三次,還是祖父室町道明掐著不滿一歲的洋子的脖子威脅丞次郎,如果他死了,那就讓洋子也一起陪葬,一家人死個整整齊齊。

洋子至今都記得那個時候,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的力道和觸感,那種死亡逼近卻毫無辦法的恐懼成為了室町家留給她的第一重陰影:哪怕她是穿越的,帶著成年人的思維和記憶,卻仍然無能為力到只能在當時用細弱的哭聲妄圖喚醒丞次郎的一絲父愛。

可喜的是,丞次郎從那之後再也沒有過自殺行為,反而認認真真陷進了舞臺裏,仿佛要把所有的情感都宣洩其上;可悲的是,他始終怨憤是洋子讓他的愛人去世,也是洋子讓他無法追隨斯人而去,所以完全對其不聞不問。

父親的冷漠,使得洋子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大家族裏,時常有一種自己是個孤兒的感覺。嬰兒時期起,她的房間裏就只有一個五十多歲的保姆進出,平日也沒人來看她或帶她出去,只是偶爾生病嚴重,大伯母會把洋子接到她們家去照顧。

說是照顧,也真就是日常看護一下。不會有人拿玩具逗她,頂多在大伯母那個比她大點的女兒綾子吵著要看電視時,會把她的床也搬過去一起看。甚至因為沒有對象,洋子哪怕早就能說話,也幾乎沒有和人交流過。

第一次開口是和那個總是揪她耳朵玩的堂姐綾子表示別扯了;第一次爬行、站立和行走也無人喝彩,直到她在廊下扶著墻到處走著想摸清家裏情況時,才被做雜事的阿姨發覺帶了回去。

和親戚,包括她的父親等見面的機會,也只是年節時分家裏齊聚一堂的那幾天,才被帶去打聲招呼。

她就像個可有可無的擺件,就這樣被放置在角落,兩三歲了也沒出過家門,每天只能在房間裏擺弄那些不知道誰買來的玩具和幼兒圖書,或者在保姆在的時候可以要求看看電視——始終只有一個人,坐在這間名義上屬於她的和室裏,每天重覆著自娛自樂的事情。

有時候她也會想,還好她有著成年人的靈魂,如果是一個真正的孩子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還不知道會被扭曲成什麽模樣。然而這種帶著些微‘高人一等’之感的慶幸,也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原本只是偶然,洋子趁著保姆午後打盹的時候悄悄跑到了房間外。她所在的住所,是傳統的和式一戶建,還是那種相當大的古典庭院。整個室町家,從祖父那一輩起就都住在這裏,甚至邊緣的一些院落還有室町流的弟子暫住。

偌大的庭院被劃分成了好幾個院子,每家人都居住在自己的區域裏。不同庭院裏種著完全不一樣的植物,洋子還記得大伯的院子裏有很多椿,也就是山茶。春冬之際總會看到那艷紅的花朵,她常在那個時候生病然後被大伯母帶回照顧,所以記憶中大伯的院子永遠都是開著花。

但山茶沒有香味,那些花之於她就像是空殼一般,被時節的雨水打落得滿庭院都是,零落成泥。這樣一想,她和父親丞次郎所在的院子就好很多,種的都是松樹,除了定期必須修剪樣式以外,已經很好打理了。

而等有松果掉落時,算是洋子比較快樂的日子。她可以借著撿松果玩為理由,滿院子的亂逛,不至於一直被保姆要求呆在房間裏。

其他的院落她都只是路過,直到最近才差不多摸清了整個庭院的結構布局,那天也正是想多熟悉一下,卻在路過正堂旁的小房間時,聽到了裏面的說話聲,然後忍不住停了下來。

那個慢條斯理但中氣十足的男聲,一聽就知道是她的祖父,室町道明。洋子仗著三四歲的小孩身體,悄悄湊到了房間的廊下藏好,稍稍擡頭便看見了祖父對面跪坐著的那個和服女人,正是她的姑奶奶,祖父最小的妹妹,室町優。

“你才三十二,還很年輕,難道還真就一輩子寡居在家嗎?室町家可丟不起這個臉。”

姑奶奶並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拿手帕捂著臉,似乎是在抹眼淚。

“你上次也見過河元辰也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室町家的女兒,以他現在二十多的年紀,怎麽可能會考慮你?你和他結了婚,有他家的酒廠作支撐,能劇堂的賣店我就可以交給你。”

良久,洋子都沒有聽到姑奶奶說話。接著便是祖父又大聲責罵了她好一頓,無外乎就是室町家的女兒,被無憂無慮養大,就該為家裏做出貢獻。

“女人繼承不了室町流的家業,便好好做個賢妻良母,輔助你的丈夫多幫幫家裏的劇堂。室町家好了,你才有好日子過。至於開店的事,只要你和河元結了婚,劇堂的賣店你就能做主,這和你自己開店又有什麽區別?優,我說過,收起你那些不切實際,沒有室町家,你又是什麽?你做得好什麽?”

祖父的那些話,像是一記重拳擊中了洋子。

她沒有了探索的心情,回到房間裏坐下,空氣中以往總是喜歡的松脂味,今天格外的濃郁,混合著木質房屋在雨季有些發潮的味道,到了幾欲作嘔的地步。她微微側過頭,看著午後的陽光把庭內矮松的倒影投射在了和室半開的門上,風輕輕吹動過便張牙舞爪起來。

後來,洋子便有了危機感,時不時仗著年幼悄悄探聽室町家的事。

她原本以為自己在家裏不被重視也挺好的,至少沒人管她,等大一點,像綾子姐姐那樣也會被送出去上學。她見過綾子上下學嘰嘰喳喳的樣子,是室町家為數不多的熱鬧時刻……到了那天,只要能走出去,她會自己去獲得想要的生活。

但很顯然,在這個傳承了百年帶著陳舊氣息的家族裏,她的境遇實在是差到了極點。

室町道明是個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也是個相當傳統的大家長。對家裏的兒子,便是要求修習室町流繼承家業,沒天賦就做囃子方*,哪怕是在合唱隊都行,就是不能去做和能樂無關的事;女兒就更好辦了,聯姻也好,還是招贅一些有天賦的弟子……只要能夠壯大室町流,這些後輩都是他的工具。

這也難怪,畢竟當初可是掐著親孫女的脖子威脅了洋子的父親。

所以,如果工具不稱心,不聽話呢?

洋子看著漆黑的四周,蜷縮著把腦袋靠在了膝蓋上,感覺到背上的傷口脹脹的疼痛傳來。

那自然是關禁閉和藤條抽打一套帶走了。連她這樣還沒上幼稚園的四歲小孩兒,室町道明都下得去手,僅僅是因為她在家裏四處亂逛的事被發現,他覺得她太野了,絲毫沒有淑女的樣子——這麽一個哭笑不得的理由。

前世還經常笑談,90年代的很多的文藝作品裏,那些立本人都各有各的變/態,真不知道是為什麽。現在一想,如果很多人都深陷在這樣的家庭裏,不發瘋扭曲也很難吧?

大概是因為這次禁閉,室町道明的眼裏終於有了室町洋子這個人的存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借此看清了洋子的本性,早該去幼稚園的年紀也沒放她出去,反而拘在家裏,每天和那些也才7、8歲的小弟子們一起上課,磨她的性子。

能樂的基礎課確實枯燥,難懂的謠曲生字、覆雜的臺步以及門檻極高的發聲結構,讓好多小弟子三天兩頭的哭。而作為老師的大伯,完全繼承了他父親的嚴厲,藤條在手裏揮得啪啪作響。

但洋子從不哭,也很少挨打,因為她明白,這其實是一個機會。

如果祖父像供養其他女孩兒們一樣,等順風順水的讀書長大,便就是兔死狗烹之日了。她聽到過他和大伯討論綾子的未來,不外乎是要聯姻,給堂哥做墊子。室町道明既然最在乎的就是室町流的壯大發展,那她總要展現出一些天賦,哪怕是個女孩兒,他也會想著她是特殊的——至少,不會輕易就“賣”出去,“賣”也得“賣”個高價。

相對的,她之於室町家的這些價值,也能為自己的未來換得更多的籌碼。

差不多在弟子堂呆了一年多,連大伯都拿她諷刺小弟子們差勁到連女孩兒都不如後不久,她的堂姐綾子正好小升二,室町道明才終於開口放她和綾子一起去外面上學了。

這個時候洋子才從綾子口中得知,他們家坐落在一個小山坡的半山腰上,每天上學都需要到山腳下的車站等校車,坐上10分鐘左右才能到學校。

“早上你可以和我一起,但放學我可不會等你!我們電視劇社可是有社團活動的。”

開學的前一天,綾子在大伯母給她收拾明天帶去學校的東西時也跟了過來,趁著這個機會和她炫耀學校裏的事情。

小女孩兒那些洋洋得意的做派,並沒有讓洋子覺得被冒犯,甚至還聽得有些津津有味。畢竟4月開學後不久就是她6歲的生日了,長到這麽大居然一步也沒離開過室町家,要不是平時也會看看電視,洋子都覺得自己快要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麽樣的了。

而當室町家的正門第一次為她打開的這天,洋子看了眼外面的公路,然後回頭正準備叫綾子一起走時,也久違地看見了自己的父親,室町丞次郎就站在不遠處的回廊下看著自己。

兩個人四目相對了不過幾秒,洋子便轉身,沒有等睡過頭急急跑來的綾子,自己就跨過門檻踏了出去。

沒有一點猶豫。

囃子方:能樂中的伴奏樂隊合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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