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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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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夢

開學第一天很快過去,傍晚時分,江勻晝迎著夕陽離開了學校。回到家,齊願已經做好了晚飯,依舊是鹵肉飯,她好像格外喜歡做這種南方小吃。

霎時間,他像是瞬間回到了奶奶還在的時候,以前奶奶也是這樣,做好了晚飯等他放學回家,可時移世易,如今他的親人都已不在身邊。轉念間,他又想起了今天撕碎他卷子的徐揚宣,那些刻意深埋的灰暗記憶又如潮水般席卷而來。

他草草地吃完飯洗了漱,寫了會習題冊後就躺下休息了。自從齊願不久前弄回來一個二手立式空調放在兩個房間的門口後,煩悶燥熱的盛夏夜晚終於不再難熬。沒一會,他就帶著紛亂的思緒入了睡。

他夢到了過去的事情,在他還在上小學的時候的事情。

當時,他才11歲,還在讀六年級。在這之前,他和普通孩子一樣,也擁有一個普通卻也完整的家庭,家裏不算太富裕但父母只有他這麽一個孩子,日子倒也平淡順利。

直到他的父親江世海不滿現狀,跟著朋友一起投資做起了小生意,開了一家棋牌室。但他不善經營,很快虧了個底朝天,將自己和妻子郭惠華的多年積蓄全賠了進去。

自此,家裏經常充斥著爭吵和怒罵,尚且年幼的江勻晝即便不明現狀,但也猜得出家裏遇到了不好的事情。起初他還會在父母吵架的時候嘗試勸解,可處於氣頭上的父母這時候只會調轉目標,將矛頭對準他,將生活中的怒氣和怨懟盡數發洩到他身上。

“要不是為了供你上學,我們哪用得著為了賺錢去做生意,結果把身家都賠了進去!”

小孩子不理解生活的苦難,只能被迫盡數承受大人傾瀉的負面情緒,獨自消解後生出愧疚和自責。次數多了,他漸漸學會逃避,在父母爭吵時躲進自己的小房間。

家裏的條件一直不見好轉,氛圍越來越壓抑和窒息,在周圍小孩都不願上學,渴望放假的年紀裏,他一反常態地盼望上學以此來逃避讓他恐懼的父母。

他的同桌是一個富有家庭的小孩,名字叫徐揚宣,他經常穿著昂貴漂亮的小皮鞋,用著各式各樣名貴的文具。11歲的小孩子已經具備了羞恥心,身體發育也十分迅速,他的衣服慢慢的有些不合身了,但家裏窘迫的經濟條件和父母無休止的爭吵打罵讓他不敢提出任何的要求,連要生活費都要表現得小心翼翼。

就這樣,整日穿著陳舊衣服的江勻晝在耀眼奪目的徐揚宣面前越發地無所遁形。期中考試後,他的媽媽郭惠華來參加家長會,認識了同桌徐揚宣的爸爸,徐揚宣開心地跟他說,自己的爸爸和他的媽媽也成了好朋友,這就是他們作為同桌的緣分。

可是後來的某一天,正在上課的徐揚宣突然被班主任叫走了,一連一周都沒有來上課。江勻晝有些擔心,放學後來到縣城中心區的徐揚宣的家附近,卻意外看到了在樓下和徐揚宣的爸爸擁抱在一起的,自己的媽媽。

同樣看到這一幕的還有門口穿著喪服的徐揚宣。

徐揚宣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目眥欲裂,洶湧的淚水從他的臉頰上滾落,他咆哮著沖上前,一把扯開郭惠華,沖著自己的爸爸怒吼,“爸爸,你在做什麽?媽媽才剛剛突發心臟病去世,你還有良心嗎?”

被小孩子撞破的男人似是不願面對身旁路人看戲的目光,拉扯著徐揚宣往樓上走,徐揚宣顫抖著發出帶著哭腔的聲音,努力掙脫男人的拉扯,不顧一切地沖出去,向前大力推搡著郭惠華,“是你,是你勾引了我爸爸,一定是你害死了我媽媽!”

江勻晝站在一旁,僵硬地呆滯在原地,目睹著這一切。大吼大叫的徐揚宣吸引來了更多路人的目光,他的爸爸像是面子掛不住,擡手給了他一巴掌,“你有完沒完,跟我上樓!”

男人說完一把拉著徐揚宣的手腕往樓上走,他拼命地掙紮,卻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呆滯在一旁的江勻晝。

徐揚宣的眼睛裏布滿了紅血絲,情緒徹底崩潰,他拼了命地掙脫了自己爸爸的手,迅速沖到江勻晝身邊,發了狠地一把將其推倒在地,“你是和你媽這個不要臉的賤人一起來看我好戲的嗎?”

徐揚宣越哭越兇,伸手一拳一拳地打上江勻晝的臉,身旁的路人越圍越多,在一旁竊竊私語地議論著什麽。半晌後,終於註意到自己兒子的郭惠華拉起江勻晝的手迅速沖破人群,離開了現場。

走出一段距離後,江勻晝才終於回過神,這個年紀的孩子還不懂出軌這個詞,但他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媽媽背叛了家庭。他眼神絕望,哆嗦著聲音開口,“媽媽,你害死了徐揚宣的媽媽嗎?”

被眾人圍觀的郭惠華本就窩了一肚子火,此刻聽到自己兒子的質問也來了怒氣,一把甩開了拉著他的手。

“瞎說什麽?他媽媽自己得心臟病死的,跟我有什麽關系?”

那為什麽你會和他的爸爸擁抱在一起?

江勻晝不敢問出口,不需要她回答,答案已經昭然若揭。徐揚宣的媽媽的去世是否跟郭惠華有關,他不得而知,但即便與郭惠華無關,她也確確實實插足了別人的家庭。他頓時覺得自己的心沈入了冰封千年的湖底,眼睛裏透露出麻木和空洞,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

小縣城裏的八卦傳的很快,當天晚上,他的爸爸江世海就從旁人的口中聽說了整個事件。他怒不可遏地和郭惠華吵起來,很快發展為廝打,比他們以往的任何一次吵架都要激烈。

江勻晝鎖上房間門,用力靠在了門後,無聲地嗚咽著,喉間湧上苦澀的味道。

門外的爭吵聲還在繼續。

“郭惠華,你竟然敢出軌?還把人家媳婦害死了,你真是個不要臉的賤貨!”

“說多少遍了她是心臟病,跟我沒關系!更何況,你有什麽資格說我?我難道要一直跟著你繼續還債過苦日子嗎?你才是徹頭徹尾的沒出息的窩囊廢!”

爭吵聲隨著郭惠華的摔門而出而平息,但火冒三丈的江世海無處撒氣,一腳踹開了江勻晝的門,將自己所有的怒火都通過對兒子的拳打腳踢發洩了出來。

那之後,郭惠華和江世海離了婚,然後迅速和徐揚宣的爸爸結了婚。老婆跑了的江世海整日借酒澆愁,很快染上了賭博,對江勻晝的家暴已經成了家常便飯。直到他賭得身無分文,騙了身邊所有親戚好友以及自己年邁的母親的錢遠走高飛,徹底拋棄了江勻晝。

不用再整日忍受江世海的咒罵和毒打,卻又有了新的麻煩。被騙了錢的人整日上門鬧事,搬空了他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他的奶奶不忍自己唯一的孫子孤苦無依,從鄉下來到城裏,整日收廢品撿破爛維持生計。

可是江勻晝14歲時,奶奶也去世了。

走投無路的他被迫撥通了母親的電話,第一次來到了母親的新家,也就是徐揚宣的家裏。他的家裏寬敞明亮,裝修得富麗堂皇,還有一個大露臺,和自己破敗狹小的家完全不同。

再次見到他,徐揚宣不加掩飾地露出厭惡蔑視的表情,嫌棄他的鞋子臟,會弄臟了他家的新地毯。目睹一切的郭惠華視若無睹,只是討好地附和著徐揚宣,低頭拿出一雙新拖鞋遞給江勻晝。

一頓午飯下來,江勻晝吃得食不知味,從六年級開始,他就學會了察言觀色。吃完飯後,他主動端起碗筷前去廚房洗碗,郭惠華緊跟其後,關上了廚房門。她躡手躡腳地壓低聲音,往他的口袋裏塞了500塊錢,像著急丟掉燙手山芋般對他開口,“媽媽有了新的家庭和生活,以後還會有新的孩子,你拿著錢走吧,不要再來打擾我們了。”

14歲少年早已具備自尊心,此刻正被自己的親生母親無情地踩碎。他如墜冰窟,強忍著眼淚和絕望,顫抖著手從口袋裏掏出那500塊錢,甩到郭惠華身上,“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是我媽媽了!”

江勻晝傷心欲絕地推開廚房的門,想要離開這個令他無比難堪又無所遁形的地方。徐揚宣和其爸爸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他的動作視若無睹。

江勻晝再不理會他們,徑直往門口走去,徐揚宣卻突然起身拉住了他,“慢著,你這麽窮酸,萬一偷了我家的東西走了,我們上哪找去?”

聞言,還不等辯解,徐揚宣就從江勻晝的外套口袋裏掏出了一枚金戒指。

“我說什麽來著?爸你來看,這是不是你之前買的放在臥室抽屜裏的金戒指?”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聞言迅速起身走到他的身邊,查看起了戒指。

江勻晝瞬間明白過來自己是被誣陷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更沒有碰過這枚戒指,他努力回憶著今天過來後的一切細節,應該是吃飯的時候,坐在他身旁的徐揚宣偷偷放進他口袋裏的。

沒做過的事,他絕對不會不明不白地承受,他迅速思索著回答,“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我拿的?你說這戒指原本放在臥室裏,可你們都有看到我一直在客廳裏,只去了一趟廚房,難道我還會去廚房偷...”

“啪——”的一聲,一聲響亮清脆的巴掌聲回響在客廳裏,打斷了江勻晝的辯白。

怒氣沖沖的郭惠華沖上前來,二話不說就扇了他一巴掌指責,“我竟不知道你還是個手腳不幹凈的東西,果然跟你那賤貨爹一個德行!”

看清楚打了自己一巴掌的人後,江勻晝強忍著的眼淚還是落下了。後來他怎麽離開的,就連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不明白,小時候輕輕拍著自己的背、哄自己入睡的那個慈眉善目的媽媽到底去哪裏了?為什麽僅僅是過了幾年,她就變成了一副自己完全不認識的模樣?

面前的場景逐漸變得模糊,明亮的光線也漸漸淡去,只剩幾抹浮動著的光點,身邊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他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那個溫柔的媽媽安撫自己入睡的時刻。

眼前出現了一個隱約的纖瘦的身影,他難以自抑地流下眼淚,輕聲喚著媽媽。

“媽媽”摟住了他,他費力地緩緩睜開沈重的眼皮,透過不甚明亮的手機屏幕的亮光,看清了眼前的人。

是齊願。

她松開懷抱,透著擔憂的聲音傳來,“阿晝,你怎麽了?是做噩夢了嗎?”

江勻晝緩緩從床上坐起來,齊願扶著他直起了身。他扶著額頭,楞怔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是做夢了。

“我起來調空調溫度,在門口聽到嗚咽聲,我進來看看什麽情況,卻怎麽都叫不醒你,嚇我一跳。”

聞言,江勻晝擡手撫上自己的臉,觸到了滿手的眼淚。齊願轉身拿出紙巾,幫他擦去眼淚,溫聲詢問他怎麽了。

長久的靜默過後,江勻晝平覆了心情,向她講述了自己媽媽的事情,刻意隱去了徐揚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

齊願耐心地聽他講述完一切,坐上他床邊的椅子,輕輕拍著他的背以示安撫,“你的父母極其不負責,他們是在向你轉移痛苦,在你身上發洩生活的不如意和怨氣,是他們很自私,這並不是你的錯。”

說罷,齊願起身倒了一杯涼白開遞給他,“你看我的原生家庭也是破事一堆,雞飛狗跳的,但我現在沒了他們不也是活得好好的?你也要跟我一樣,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擺脫掉別人給你施加的枷鎖。”

江勻晝接過水杯喝掉,擦掉了額頭滲出的冷汗,在心底反覆回顧著她的話。

“怎麽不開燈?屋裏這麽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江勻晝摸索著打開了床頭的燈,墻上的掛鐘顯示現在已經是淩晨一點了,她居然還沒有睡,又或者是被自己吵醒了。

“我怕突然開燈嚇醒你,都說做噩夢的人不能嚇。”

在黑暗裏待久了,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驟然亮起強烈的燈光,兩人一時都有些睜不開眼,好一會後,江勻晝才適應過來。他盯著齊願清澈的雙眸,裏面是不加掩飾的擔憂和關切,他沒忍住一直以來的疑惑,問出了口,“姐姐,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因為你是我的恩人啊。”大腦跟不上嘴巴的速度,齊願下意識地回答,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又連忙找補,“對你好當然是因為你值得啊,我被拐賣過來第一晚無處可去也沒有錢,也沒有吃的,你當時收留了我還給我吃的,我也不是什麽不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嘛。再說了,好歹我們現在也是朋友了,對朋友好不是應該的嘛?”

江勻晝有想過為什麽她被拐賣後不報警,或是回到自己原本工作的城市,而是選擇繼續留在越川縣這麽一個偏遠小縣城裏,幹著臨時兼職工作。但此刻,他已經不想再問也不願再多想,他害怕自己真的問出口後,她就會這麽離開他了。

他點了點頭,認真地凝視著她的眼睛。

“謝謝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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