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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是王哲。

他把一封文件遞到陳漠河的手上:“放心吧。那邊的手續都辦好了。”

陳漠河點點頭,關上了門。

他握著手裏地文件,楞住了半秒,突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那算是告白。

他手撐在門上,低頭看著泛起白光的平滑的信封封面,在門前站了很久。

他突然不知道如何面對周黑雨。

眼幕前開始預演各種可能,說不定他會被拒絕。

更糟糕的情形——她假裝不知道一切,對此避而不談,並不聲不響地遠遠離開他。

陳漠河有些後悔了,他不應該如此沖動地把自己的過於赤裸的感情脫口而出,

他消極地想到,周黑雨這樣一個人,或許這時候根本不會接受別人的愛意。

只要這種愛意是“不被提倡”的,她就寧願保全自己。

他伸手握住了門把手。

不用面對這些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告而別。然後過上兩三天,他就能若無其事地出現或者離開。

可狼狽地逃走實在太丟面子。

陳漠河手心出了層薄汗,正猶豫不決,竟然聽到身後一道聲音。

“我也是。”

他猛地回過頭去,周黑雨站在他面前。

茸茸的毛衣裙被窗外射入的陽光鍍上一層暖黃色,她低著頭,沒有穿鞋,光著腳踩在未被陽光覆蓋的地板上。

她垂下眸子,臉頰燒得通紅,不敢看他,好像避免直視他才能鼓起十足的勇氣。她死死攥著拳頭,手心沁滿了汗水。

“我也是,我也……喜歡你。”

她撲上去,把腦袋埋在他的胸前。

陳漠河後退半步,後背撞在門面上, “嘭”得一聲悶響。

這聲響像璀璨的煙花驟然炸開,仿佛正是心房被某一股充滿希望的莫名力量撞擊。

手裏的東西無知無覺的下落,掉在地上。陳漠河伸手環抱住她的身體,將下巴抵在她的肩頭。

他聞到從她身上發間滲出來暖融融的青草香氣,她肩頭淺色毛衣覆蓋著軟軟的絨毛,好像讓人陷在一片安全而又暖和幹燥的草堆裏。

瞬間綻放的滿足,讓他感到這昏暗的窄屋是世上最完美的地方。

然而周黑雨輕輕推開了他:“我……”

陳漠河忽然想起來意,撿起文件遞到她的手裏:“對了,這個給你,我和林順順打了賭……”

周黑雨低頭看,郵件表面寫著“來自:海京市二條區金融街128戶海京青少年藝術教育慈善基金會”

她沒有將郵件拆開。

所有的不勞而獲都另有代價。

她抹了把眼淚,擡頭用帶著淚意的視線描摹陳漠河的眉眼,他漂亮的眼睛眨一眨,她心尖就顫一顫。

而你,親愛的,你又要我付出什麽代價?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沒打開的文件放回到陳漠河的手裏道:“我們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有各自的地方要去。”

她停頓,感到身上的病熱一下子燒到頭頂:“你知道的,我們不能在一起。”

好像一只遠遠射入獅子體內的麻醉針劑,必須等上一段折磨人的時間,等到它深入肌理,在血液裏流淌才能發揮效用。

陳漠河楞了一下:“什麽?”

周黑雨哽咽著重覆了那異常殘忍的話:“我們不能在一起。”

太陽落山,而室內的人都沒有去開燈。

房間暗著,像在極盡熱鬧繁華的盛大派對落幕之後,滿座賓朋盡數離去。

墻上的鐘表滴答滴答走了一會兒,在寂靜的房間裏,走得每一步都極其明了。

陳漠河使狠壓抑胸中洶湧的酸澀不平,直到手指骨節用力到從白泛出青色。

他想做出無所謂的樣子,但他再怎麽想,也想不起來自己無所謂時是什麽樣子。

壓抑變成悲怨,悲怨變成憤怒,最後陳漠河氣極反笑:“周黑雨,你這樣敷衍我?”

周黑雨搖搖頭:“我沒有敷衍你。”

“要拒絕直說就是了,拐彎抹角地做什麽?”

“可我,”周黑雨眼淚吧嗒吧嗒掉,皺緊了眉,“我沒有拐彎抹角,我真的喜歡你。”

陳漠河見她哭得難過,竟也發不出火來,犬牙磨了磨唇肉,笑了:“你想要成為漫畫家,所以不學藝術;你喜歡我,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一個道理,是麽?”

周黑雨聽來也覺得荒謬,可事實如此,她只好低下頭艱澀道:“是。”

陳漠河按了按眉心:“你要不要想想你自己在幹什麽?”

周黑雨遲鈍的腦子轉了轉:“我知道,我沒有燒糊塗。”

陳漠河盯著她,眼角滲了層淚,趕忙別過頭,給硬生生逼了回去:“行,既然你不願意,我就只當真心餵了狗,明天就回海京去。”

他深深看了周黑雨一眼,試圖從她的神情之中尋摸到點什麽,然而只得到句:“嗯,一路順風。”

陳漠河又等了會兒,見周黑雨還像只笨鵪鶉一樣站著。他張張口,可話說到這個份上,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了。

陳漠河暗暗咬牙,轉身就利落地走了。

他的衣角消失在門外,連帶著他的聲音,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以及其他幾乎一切他存在過的痕跡,一同消失在門外。

墻角的百合花還在不明所以、如火如荼地開放。

等到周黑雨病好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三四天,那一籃子百合花早就已經枯萎了多時。

她本來想把它們做成書簽、花幹或者茶包一類的小東西。可是作業和功課一刻不停地發來,她忙著忙著就忘記了。

等到她再想起來,它們已經夥同著昨天喝剩的雞湯一起被丟進了垃圾桶。

周黑雨感覺有些好笑。

不管是百合花的香,還是雞湯的香,等到它們進了垃圾桶,都變成了同一種讓人不願接近的味道。

-

等周黑雨回到教室重新開始上課的時候,好像有什麽事情不一樣了。

淩晨五點四十四。

擡頭可見落單的孤星和枯葉。

周黑雨邁步走向鵬舉樓,周遭腳步聲讀書聲嘈雜聲漸大。

林順順站在學校門口,和每天一樣,皺著眉頭默然用犀利的眼神掃視著每一個路過的學生,督促他們奔跑。

他要求每一個同學奔跑,看見周黑雨,擺擺手:“快點跑!跑起來!”

周黑雨更快地跑起來。

書包肩帶帶著課本和練習冊的重量,一下一下打在肩上。

耳邊的風“嗚嗚”地擊著耳膜,把額前的碎發統統吹到後面去。

周黑雨下意識向後看去。

但是她身後沒有亮著的白燈。

沒有亂晃的手電、驟雨前的沈默、奔跑時激烈的心跳、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急促無序的呼吸。

也沒有陳漠河,而且,再也不會有了。

她恍若隔世地察覺:在這個沒有了陳漠河的校園裏,她再也不會有機會、再也不會有借口、再也不會有理由,在鵬舉樓腳,為了學習之外的目的奔跑。

身後人潮滾滾,身前人聲鼎沸,每個人都帶著急迫的風大步向前。

學生們在趕路,老師們在抓沒在趕路的學生。

她的身影被匆匆人群掩蓋,她的聲音會被旁人的腳步壓住,她穿著毫無特點的校服,她的面孔在昏暗的燈光下沒人能認出來。

沒人會註意到她。

周黑雨跑上幾節樓梯,驀然停步站定,彎腰扶住樓梯邊被冷風吹得異常涼的欄桿,看著面前水泥灰的樓梯,突然眼中淚意洶湧。

周黑雨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樣委屈,毫無理由。

她自己選擇的,放棄成為漫畫家,也她自己選擇的,放棄喜歡的人。每一步路都是她自己走,沒人逼迫。

那麽終點的答案,究竟要何等世所稀有、何等璀璨輝煌,才值得她放棄那麽多?

一天之後,周黑雨有了新同桌。

三天之後,考場排布表上,沒有了陳漠河的名字

一個星期之後,少有人能想起他了。

陳漠河的離開,表面上看起來是皆大歡喜的好事情。

第十二組再也不會被他的蓄意違規而扣量化,周黑雨也不用絞盡腦汁思考怎麽把他趕走,班主任少了一塊難以管理的硬茬子。

然而實際上,林順順因為他的出走,日夜煩憂。

這件事已經無法為他所控制。

陳漠河自己想要離開,他還能利用學校的制度,在周黑雨的配合下加以制止。

可陳董想讓陳漠河離開,那就真的無可奈何了。

至於這件事會不會影響到新校區的投資,他除了祈禱和加緊打探消息以外,也沒什麽可做的。

每每他思及此事,他就仿佛看見金校長生氣怒喝的臉。

因此他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瘦了一圈,啤酒肚都不明顯了。

總之,因為新校區的事情石沈大海,林順順在金校長的壓力下茍延殘喘,也愈加煩惱。

“你!給我站起來!”

他的煩惱反應在日常行為上,就是對於學生的管理更為嚴格。

林順順走到周黑雨面前,眉頭皺成一個大寫的“川”字,手指頭“咚咚咚”地敲她的桌子。

“自習課打哈切,別以為名次優先就有多厲害,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其實打哈欠這種事,沒有在校規上列明,算是灰色地帶,碰上個寬容的老師可能不會追究的。可是現在,她撞到了林順順的槍口上。

他點著周黑雨的鼻子,唾沫星子翻飛的好生教育了一番,才背著手離開。

臨走留下一句:“困了就給我站起來!”

周黑雨怏怏地站起來,扭頭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又打了個哈切。

她也不太好過。

在那次年級第一之後,她的成績一直不錯。

幾次考試接連下來,年級前十,年級前三十,年級前二十,年級前五地考下來,沒有大的退步,老師和家長都挑不出來錯處。

然而她再也沒有考到過年級第一。

似乎那耀眼的名次就是一個有意為之的餌料。只是為了讓她,一條魚,就此上鉤,從寬闊的汩汩河流落入塑料水桶裏。

在之後,就沒什麽可期盼的了。

之後的日子,就是枯燥無味的兩點一線生活。

學校,家,學校,家,學校,家。

以及,教室,食堂,教室,食堂,教室,食堂。

忽然有一天,林順順從後門探進頭來:“申玉潔,出來一下。”

林順順道:“門崗有人找你。”

保安亭裏坐著一個中年女人。

她穿著舊棉襖和牛仔褲,一頭油光鋥亮的棕紅色小卷發,一見到申玉潔,就沖向她,撲通一聲跪下。

“你救救我的兒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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