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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低衰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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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低衰草(五)

一夜奔波, 月落參橫。

江瀟瀟與芮娘帶著人繼續尋找。

淩玉枝同賀菡真來到明開府報失蹤。

明開府府丞不以為意,只道是少年人貪玩成性,一時忘歸, 故而只遣了幾名衙役隨意搜尋。

賀菡真悲憤交加, 加之一夜疲乏,昏沈襲來,倒在淩玉枝身上。

她本就身體弱,此刻面色泛白,毫無血色。

“先坐會兒,來,菡真。”淩玉枝扶她坐在官衙對面的一處石凳上歇息, “我去買點朝食來, 你等我回來。”

賀菡真怔神,只知茫然點頭。

來往的人影與喧鬧的街市, 在她耳中沈寂無聲,安靜得可怖。

她望著官衙大開的門,雙拳緊握, 毅然走向前去。

淩玉枝拎著幾袋朝食回來時,石凳上已不見賀菡真的身影。

她心間猛然一扯, 發覺前方多了一排圍觀躁動的人群, 人流圍著明開府久久未散, 隱動的身形間只見一女子被幾個衙役重重推於地上。

“菡真!”

她拋下手中之物, 撥開層層人群, 蹲身扶起賀菡真。眼中凜然一閃,清冷話語擲地有聲:“庶民百姓遇事報官, 你們非但充耳不聞,還動手傷人, 這裏還是燕京城、此處還是皇城官署嗎?!”

衙役懶散冷漠,一副事不關己之樣:“一早便接了你們的狀紙,也派了人替你們去尋,是此女子瘋癲無狀,執意硬闖,哪裏還能怪我等將人轟出去?”

賀菡真雙目通紅,沙啞的話語飽含懇求之意:“我弟弟他絕非貪玩未歸……”

“府丞大人說了,此等雞毛蒜皮的雜碎事,且先往後放,若還尋不到人,明早再來罷。”

“豈有此理!百姓之事你們事不關己,那鬥膽請問,究竟何事才算是驚動一方的大事?”淩玉枝指著高設的官匾,厲聲道,“堂堂京師府衙,竟形同虛設。君以民心立天下,你們食君之祿,又忠了何人之事?”

府丞顏騰聽此狂言,旋即扶正官帽出來,眉毛一擰,指著她:“放肆!你敢狂悖犯上!”

淩玉枝正視此人,不懼他強逞出來的官威:“此言若是犯上,那諸位此舉,又算如何?豈非陽奉陰違,屍位素餐。大人這頂官帽,既是歪了,又如何能扶得正?

這些庸官蠹蟲,拿著朝廷的俸祿,安享百姓的敬仰,卻未能真正地為百姓謀求一絲一毫。

她們的困頓磨難,在這些高高在上之人的眼中,不過是一句雞毛蒜皮的雜碎事。

一旦有人敢於撕破他們的粉飾,這些人就如同被扯下遮羞布,惱羞成怒。

“無知小民,你敢口出狂言,以下犯上。”顏騰呵斥衙役上前,“來人,給本官打她十板子。”

“不可!”賀菡真牢牢護住淩玉枝,“此事因我而起,要打便打我,不可傷及旁人。”

淩玉枝拉緊她的手,心中怒火與不平未熄,反而躥高三尺,高聲道:“淫威是能以止聲息t,你打我一人,捂上我的嘴,難道還能打這世間眾人,捂上全部人的嘴嗎?”

顏騰咬牙切齒,急聲勒令:“狂妄,狂妄!打!”

衙役強行拉開淩玉枝與賀菡真,擡了刑凳與板子上去。

“誰敢!”

通亮威懾的女聲從後方傳來,話音渾厚激揚,震蕩四方,似乎天生便帶著十足的威儀,讓人不敢妄動一絲,紛紛側目望去。

女子行裝貴氣矜傲,朱唇明艷,一雙深邃的丹鳳眼張揚沈銳,面容隱顯慍怒,腳下步履如乘凜冽寒風。

“臣拜見長公主。”

顏騰面生惶恐,帶著人匆忙拜下。

江瀟瀟與芮娘跟在傅昭寧身後,見狀,即刻上前將淩玉枝她們拉過來。

這是淩玉枝第一次見傅昭寧,這位大晏朝的長公主,明艷豪放,飛揚跋扈,真乃女中一流。

謝臨意的心性,倒也真隨了她母親。

傅昭寧帶著她們走進官衙,掃過顏騰一行人面如土色的神情,並未讓他們起身,而是冷言質問:“本宮聽聞你們明開府不管雞毛蒜皮之事,那不知究竟管著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不如說一樁與本宮聽聽。”

早便聽聞明開府不作為,個個酒囊飯袋,畏頭縮腦。

今日竟還說出這種藐視君王,目無百姓,令天下為官之人蒙羞之言。

她心中焰火翻騰,絕不輕饒這些人。

顏騰支支吾吾,只能低頭不語。此刻全然不見方才趾高氣昂之色,涔涔虛汗浸濕了一層裏衣。

傅昭寧繼而道:“齊覆呢,他倒是安逸,這麽多年,一身骨頭也不怕養散架了!”

小吏急忙恭敬上茶,回道:“回長公主,府尹大人病了,尚在值房。”

“病了?”傅昭寧冷笑,“這明開府究竟是他養病的醫館還是你們談天的茶攤?依本宮看,你們這些人,該通通革職查辦。”

“長公主息怒……”

齊覆聽小吏來報,速速正襟扶帽前來拜見。

“臣齊覆,拜見長公主。”

傅昭寧目光一掃:“齊府尹不必多禮,若是病著,不如回府休養一段時日?”

“臣惶恐,區區風寒,不足掛齒。”

“那便是尚且不曾病的糊塗?”傅昭寧長袖一揮,轉身居高臨下道,“那為何治下有案,你卻放任下官搪塞敷衍,縱他們欺壓百姓,濫動私刑?齊覆,你當年科場上作的一篇錦繡文章,得先帝與翰林學子大加讚賞,聞名遐邇。如今卻越活越回去,只會躲在這如市井鬧場的閑散之地,碌碌而過,自甘磋磨。”

齊覆的能力,她是認同的。

可任何一個人,光有能力而不敢去做,縱使心中再多的才學也權當肆意飄散的滿城風絮。

“世間人才濟濟,遺落四方之雅士比比皆是。天下之大,有那胸藏抱負之人飄零無所,有心懷高志之人終其一生都望不到瑤臺。你官居三品,卻裝聾作啞,庸碌無為,你有什麽臉居於此位?不如趁早回府頤養天年,也得個自在安樂,將這頂官帽讓給旁人來戴!”

齊覆深深閉目,這話音化作翻湧的滄浪江流,奔騰過他心間一條幹涸之地,留下山重水覆後朗潤的道路。

他拱手,喉間似有灼熱之流淌過:“殿下此言,令臣羞愧難當,愧居其位,愧受皇恩,更愧於百姓。”

“你自可遞上辭呈,也可繼續當你的明開府府尹,齊大人考慮清楚罷。”

言外之意,他這個紙糊的府尹是當不下去了,若是得過且過,便等著朝廷罷他的職。

齊覆心頭一緊,當即便下令:“即刻派人去搜尋失蹤之人!”

有長公主親臨,府尹親令,眾人再也不敢怠慢,衙役官差盡數出動。

“多謝殿下出手相救。”淩玉枝微微屈膝。

傅昭寧聽江瀟瀟提起過她,也知她與裴谙棠的關系,斜睨她一眼,目露不同尋常的讚賞:“你方才一腔孤勇,敢口出那番言語,果真不怕那一通板子?”

淩玉枝因疲乏勞累,眉頭微蹙,眸光黯淡,只短暫扯笑:“當然怕,這不是殿下來得及時,才讓我免了皮肉之苦嗎。”

“既是怕,為何要說?”

“許是心性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淩玉枝自言調侃,“心中怒氣難平,旁人都不敢言,我便站出來說一句,反正眾目睽睽,他們又不敢打死我。”

“你這心性倒是與我相同。”傅昭寧停下腳步,凜冽的眉眼舒展開。

賀菡真不知所措,慌張欲拜。

“免禮。”傅昭寧不容她動作,轉身看著江瀟瀟,“瀟瀟同我說了,你弟弟一夜未歸,四處尋找無果。放心,我既得知此事,自當幫你們尋到人。”

淩玉枝知她不拘小節,也不存格外敬畏之心,“那便勞煩殿下了,我朋友身子弱,我們先回去修整片刻,而後再來此地匯合。”

“你們且先去罷,有消息我自會派人通傳你們。”她喊住江瀟瀟,待前人走遠,獨自與她道,“阿霽臨走時特意留話懇求我照看你,你遇事盡管來找,府上之人必不敢推諉。”

江瀟瀟點頭示意知曉,想說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唯有一股暖意橫流心間:“多謝殿下,那我……我先隨她們回去了。”

***

淮州境內,正值嚴冬,草木枯零,渡口人影稀疏。

遠空波瀾之上,唯有一輛官船駛近,岸邊官員倒屣相迎。

淮州知府鄭宥與布政使連維等候多時,見欽差一到,滿臉堆笑一應而上。

“下官拜見世子、裴大人。”

鄭宥睨了眼梁延春,知他不過區區明開府推官,官職尚且遠不及自己,便未予好臉色。

梁延春兀自低頭,似是早已習慣了官場之上的捧高踩低。

對於鄭宥的恭維,裴谙棠淡淡一眼,問:“鄭大人脖子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鄭宥摸著脖子上一道刺目的疤痕,不禁老淚縱橫:“都是那群腌臜潑才,落榜學生連日鬧事,下官帶人阻攔,竟被圍堵毆打,脖子上這道傷正是那群人抓撓所致。”

謝臨意若有所思,微微一哂,“如此猖獗?”

鄭宥順著話,便開始叫苦不疊:“世子有所不知,那群學生目無王法,更甚持刀槍棍棒、斧鉞鉤叉攔與府衙前,實在是無法無天,無法無天啊。”

裴谙棠直言:“勞二位且先帶我們去看看羅學政與葉知縣的屍身。”

屍體停放在府衙,羅家與葉家來了許多人,皆在門外哭得昏天黑地。

兩具屍體陳放至一處,屍首面色青白,脖頸上有明顯勒痕。

裴谙棠略微看了幾眼,視線投向跟在身後的連維身上:“據連大人奏報中所言,羅學政與葉知縣並非懸梁自盡,而是死於非命?”

連維一路上話不多,這是初次站出拱手回話:“正是,下官令仵作細細驗屍,才發現此中蹊蹺。二位大人是被銀針刺入頭頂百會穴致死,後偽造成懸梁自盡。”

裴谙棠俯身細看,果然見兩具屍體頭頂毛發下都有帶血點的小細孔。且二人脖頸上的勒痕只有寬淺一道,若是自盡,窒息時必會掙紮,勒痕則會深淺不一,不可能只留下一道輕淺發白的痕跡。

正如連維所言,這二人是死後才被人懸於房梁之上。

鄭宥義憤填膺,怒言:“羅學政與葉知縣那日被落榜學生圍攻,許是其中有人懷恨在心,趁亂使此等暗器痛下殺手。”

謝臨意朝他投去鄙夷之色,裴谙棠則直接驚愕無語。

“此言不妥。”梁延春官職低微,又無欽差之名加身,是以他恭敬朝鄭宥行禮,“銀針刺入百會穴,會當即死亡,若這二位大人是被圍堵的學生使暗器所傷,該當場便死於街頭,又怎會還能回府捱到半夜時分?依下官看,兇手許是夜半闖入二位大人府中,以銀針刺穴致其死亡,後即刻將屍體懸上房梁,偽造自盡。”

鄭宥被他這一通話說得面生羞愧,對他更是未有好臉色,拂袖道:“那群學生膽大包天,定是使了奸計半夜闖入府中,要置二位大人於死地。”

這倒還像那麽回事。

“那群學生呢?”謝臨意問。

鄭宥言辭閃爍,如鯁在喉。

謝臨意冷眼掃過,鄭宥心頭一縮,閉著眼道:“已然……已然釋放!

裴谙棠難得對一人這般冷語:“你可知其中影響?”

羅文新與葉啟良之死尚未查清,鄉試風波未定,那些學生若真如奏報上所言已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那尚先將他們暫時扣押才是上策。

若飄散各處,再生事端,無疑是雪上加霜,河決魚爛。

鄭宥實在是t束手無策,早已欲哭無淚:“下官實在無法。他們畢竟有功名在身,下官將他們暫拘一處,三餐好吃好喝地供著,未曾苛待一分,更別提濫用私刑了。怎奈他們不識好歹,一意孤行,竟自尋死路,還蓄意攀誣下官施以嚴刑,誣下官清譽。他們時時刻刻生事,下官實在是怕再鬧出幾條人命,擔不起此等罪責啊。”

“你最好祈禱別出什麽事。”謝臨意吩咐他,“將落榜學生的名單拿來,要近來惹是生非的。”

***

燕京雨聲翻騰,濃黑雲團漫天奔襲,四散時如天河決堤,顛倒人間萬裏路。

一場疾風驟雨下至傍晚也未停歇,雨落水漲,護城河中水流湍急迅猛。

淋漓如麻的雨絲垂落河中,隱匿一夜的漂浮之物漸漸湧起……

陰沈天地間,唯餘幾道縹緲身影徐徐而行。

傘面被狂風吹襲,任雨水貪婪摧折,傘下之人的話語聲被淒淒風雨淹沒。

“一鳴,你在哪啊,姐姐好害怕……”賀菡真渾身濕透,發絲淩亂糊於額頭,如被唯一一絲念想強提心神的傀儡。

刺痛的眼角被冷雨擊打,已然成了幽幽空洞,淒愴無神,“你不聽我的話,你到底跑到哪去了。”

淩玉枝打著寒顫,輕撫她的臂彎時,卻被那灼人的滾燙嚇了一跳。

“菡真,你……”她喉中痛啞,也再說不出一個字。

遠處,有一行人踏著雨水上前,正是明開府的衙役。

“賀姑娘。”

賀菡真猛嗆一口氣,渾身戰栗:“怎…怎麽樣?”

“於護城河中打撈出一具屍體,身形樣貌與姑娘所尋之人大致對得上,請姑娘且先來辨認一番。”

天地嘈雜,頃刻之間,她連對面的話語都聽得恍惚不清,猶如鬼魅翻覆著手掌,要將心間唯剩的溫熱生生抽走,撕扯殆盡。

被風雨壓斷骨架的傘落於腳邊,柔軟殘破之物卻震揚出巨大水花。

淩玉枝張口大聲喘息,寒風灌入口鼻,眼角的熱淚被雨滴濯涼。

驟然間,手心衣物猛然垂落,她看著賀菡真跌落雨水中,單薄身軀任狂風暴雨侵蝕撕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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