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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劣東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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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劣東風(三)

風肆意卷湧, 燈火驟然熄了幾盞,一排婆娑樹影深映在窗紗間,如暗夜中伸手撕扯的鬼魅。

傅長璟瞳孔震縮, 此人口中的荒謬之言著實如空中雲霧, 虛浮無依。

他竟然說他的仇人是他的生母。

他眼中盤虬暴戾漸漸傾覆住一瞬間的震愕,似要掐斷那人孱弱身軀下枯瘦的脖頸:“我雖不知你是何人,但你實在不該拿這種事來戲耍我?”

若非他不在府上殺人,否則只憑那人這句話,屋內即刻便能血濺三尺。

“來人,將他拖下去,殺了。”

兩個暗衛進門拖著人便要往雨中走。

“殿下……”老者被重重扔到雨地中, 胸腔起伏嗆進了幾口雨水, 陰柔之聲愈發喑啞可怖,他震臂大喊, “殿下為何不聽我把話說話?殿下是不相信,還是不敢聽?”

傅長璟負手立於亭下,冷眼看著他在雨中掙紮, 神情漠然,無動於衷。

“殿下想想, 當年先帝對您如何, 對慶妃娘娘又是如何?”

雨絲濺落至他腳邊, 傅長璟指節微動, 眸中思緒漸濃。

父皇待他親厚溫和, 親自教授他文韜武略。可對她母妃,從他記事起, 父皇甚至不曾來看過她母妃一眼。

為何,父皇那般不寵愛母妃, 為何又會對自己器重有佳。

可若是這般看重自己,為何對生養他的母妃如此冷漠無情。

“拖回來。”

老者匍匐在水地中急烈喘息,抽絲發白的衣衫盡濕,木冠束齊的稀疏白發垂落在肩旁,如喪家之犬般落魄淒慘。

暗衛又將人拖回亭前,紛揚的雨水沾上人衣擺,帶起一路水漬。

“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傅長璟居高臨下,冷冷盯著地上奄奄一息之人,“你究竟是什麽人?今日同我講這些又有何目的?”

是這個人一直跟在他身旁對他道,雍陽絕非他一生偏安之地,也絕非他甘願棲伏之所。

“你若不說實話,我便將你的舌頭割下來。”

老者艱難地爬起來,抹了抹臉上血沫,竟毫不在意地沖他一笑,“難得殿下念掛著奴婢這具腐朽之軀。”

傅長璟眉心微凜:“你是宮中內侍?”

老者似在閉目靜神,喉間沙啞之音一起一伏,“奴婢姓厲,名喚厲福,是當年先帝身旁的內侍。如今太後身邊的紅人萬英,我當年,還得稱他一聲幹爹。”

“那這麽說,你也服侍過先帝了?”傅長璟目光流轉在他面龐之上,戲謔陰冷的話音直入他耳中,“可我為何從沒見過你?”

他得父皇指導課業時,曾頻繁出入禦書房與乾清宮,父皇身邊服侍的內侍雖多,但有些人他還記得相貌。

至於眼前這個人,於他眼中,唯有陌生。

厲福自譏大笑,指著臉上那兩塊醜陋至深的疤痕,下頜微擡:“殿下,您看看我這模樣,便是您當年見過我,如今又如何認得出?”

傅長璟緘默一陣,銳目攫住他,“繼續。”

厲福靠在亭中的石柱上,聲息艱難吐出:“當年褚皇後與慶妃同時生產,慶妃的皇子一生下來便夭亡,而褚皇後卻平安誕下一名嫡皇子,便是殿下您。但當年李太後一族掌權,本就因先帝違背她的旨意執意娶了褚家之女為後懷恨在心,對褚皇後百般折辱刁難,又怎會容許她生下皇子平安長大,從而母憑子貴,家族得勢。”

“舒妃身體孱弱,慶妃性情溫軟,身後家族皆式微,這二位娘娘就算有了皇子,對當年的李太後來說,也不過是多了顆將來可操控的棋子,並無壞處。但是褚家就不一樣了,皇後頗得聖寵,其身後的家族那時也有隱隱盛起之勢。她的孩子若養在膝下平安成人,便是來日的洶湧之濤,急不可控。”

傅長璟自始至終沈默不語,一絲如冰潭中的寒芒始終縈繞在他額間,隨之盤旋而上的是陰暗難辨的神色。

厲福繼續道:“當年褚皇後有孕,先帝縱使心中歡喜,也不免暗生憂慮,他怕李太後會暗中下手。故而與皇後設計隱瞞,一直到胎兒即將臨盆才偶然走漏風聲進慈寧宮,李太後知曉後勃然大怒。那夜,皇後與慶妃同時生產,奴婢是在先帝身旁的。先帝秘令將皇後與慶妃誕下的皇子互換,就是為了護住他與皇後的孩子,不遭外人毒手。先帝知皇後的性情,是以連皇後都不曾告知,慶妃自然更不必得知了。”

傅長璟心如擂鼓,俱身宛若浸入刺骨涼池中,被三尺寒霜封堵住口鼻,漸漸凝滯呼吸。

他忽然憶起,他還是孩童時,曾有一日天寒大雪,宮門深雪足以覆上衣擺。

那時他居住在文瑞殿,方便太傅教習學問。

他從文瑞殿偷溜回來,只見母妃獨坐清冷宮中,寂寥殿中那盆烏黑炭火早已被風雪吹熄,濃烈的藥味彌散至每一方角落。

母妃掩著帕子重咳,見他回來後,難得露出和善輕柔的笑眸。

冰天雪地,寒風凜冽,他將自己身上的大氅脫下來披在母妃身上,鼻尖酸澀:“母妃可喝藥了?孩子去求父皇來看看母妃罷,母妃病得這樣重。”

他還記得,母妃笑著對他搖頭,“璟兒,你在文瑞殿這段時日可有好好聽太傅的話?”

“太傅誇我,父皇也誇我。”

“好,我兒機敏睿智。”女子仰頭撫落著他額間的清白雪花。

“今日是母妃的生辰,孩兒去請父皇來看看您罷。”

女子眼中失去光澤,搖頭欲打消他的念頭,道:“母妃有你就足夠了,你父皇來不來,與我而言,又有何幹。”

傅長璟如今終於得知,為何冬去春來,任庭前花草枯敗,父皇都不來看她母妃一眼。

甚至將他安置在文瑞殿,不喜他回母妃宮中。

難道真的是因為,他並非他的母妃所生嗎?

如此荒唐之事,竟深藏了這麽多年。

他的母妃被蒙在鼓裏,在落寞深宮中窮其半生,替仇人養了二十年的孩子,最後竟又死於他們的誣陷,直到含恨臨終時也不知其中真相。

他本來以為,就算當年或是如今,所有人心中都認為他的父皇暴怒兇殘,以至於在史冊中大加口誅筆伐。

但在他的心中,父皇待他從來都是溫善和藹,因而他從不在心中怨過父皇當年所做的錯事。

但是如今,他滿心俱涼,他的父皇就是個冷血無情之人,他傷了他母妃半輩子的心,從布下這個荒唐之局的那一刻起,就親手將那個可憐的女子拉入深淵。

……

他極力克制翻湧的思緒,猩紅的雙目森然可怖,試探道:“此事若為真,便為宮中秘事,你既都已知曉,那萬英萬公公怎會不知?”

這等辛秘之事,先帝就算隱瞞的滴水不漏,身旁近身的內侍也必會知曉。萬英服侍先帝十餘年,如今盡心伺候太後,他若知曉這樁事,太後也必會知曉。

如若太後知曉了,朝堂之上必定不是今日之局。

他也不會還如今日這般落魄一方。

唯一的可能,就是萬英也不知此事。

“萬英之所以不知,是因為那時先帝已不信任他。”厲福提到此人,諷刺一笑,“先帝生性多疑,就算是身邊的老人,也難逃猜忌之心。褚家勢力未起時,朝堂之上李黨權勢滔天,就連近臣內侍也多有被他們籠絡,因皇後有孕的風聲走漏,先帝猜疑萬英,尋由暫撤了他掌印太監之職,仗責了他二十。此後內廷之中新上來一批人,便是由何檀何公公掌司禮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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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萬英便暗中投向皇後。待李黨被肅清後,先帝纏綿病榻,褚家一族起勢,萬英重掌司禮監。而何檀與先帝後來提攜的那批內侍,皆因卷入禦醫王冕等人附逆一案,被皇後下旨處死。”

厲福長籲,苦笑言:“而我也是當年那批人之一,當年我得聖令出宮辦差,半路遇褚皇後的人追殺,滾落懸崖峭壁,索性命大,只摔殘了一張臉。”

傅長璟覆雜的眸光難辨深淺,他兀自回憶,萬英確實因犯忌被仗罰過,何檀也自是從那時接管內廷。

而萬英因記恨,暗中投靠褚後。待李黨一清,父皇身子就江河日下,久治不愈,且他身旁的太醫與內侍統統卷入逆黨一案,如今一想,怎會這般巧合?

這一切的變故,絕對離不開褚後,先帝沈屙難起,究竟與他們有何幹系?

他的父皇,心狠手辣,涼薄無情,可惜唯一一絲柔腸用錯了地方,以至於居高臨下的九五之尊被枕畔的女人算計的不得善終。

躺在榻上遲暮的帝王臨終前也許是滿心怨恨,看清昔日寵愛之人陰冷的心腸,不甘將這一切的真相告知她,於是帶著這塵封的秘密死去,更是為了報覆活著的人。

而褚皇後,也正是因為先帝的報覆,步步入套,將自己的兒子步步算計到如今這般。

傅長璟怔神,卻依舊道:“你說的這一切,荒謬可笑,我為何要信你?”

荒謬可笑,荒謬的是這樁徹頭徹尾的局,可笑的是半生都在飄零的自己。

那流轉在細密雨腳中的枯葉,就如他一般。這一瞬貼著雨水迎著風肆意浮沈,下一瞬又翻轉游移,不知要順水流飄向何方。

若他從一開始就是褚後的兒子,那他也不必背負這血海深仇,經年來輾轉曲折。

那個無辜的年輕女子,雖依舊困在宮闈,但不必被這無情的謊言消磨,至少能安閑度過此生。

若他只是慶妃的兒子,先帝或許就不會這般器重於他,他若不曾見過那耀眼瑤臺,或許一輩子平庸無為就會是他心中所求。她的母妃,也不會因為他而早早月墜花折。

若他永遠也不知這樁事,他或許會因溫樂衍的勸說,帶著妻子與將來的孩子回到雍陽,遠離皇城,做個閑王,清散餘生。

可為何,他的一生,從出生起就如此荒唐。

“殿下……”厲福道,“信又何妨,不信又何妨?是又何妨,不是又何妨啊?”

“殿下不信,自會有人信。”

傅長璟冷笑:“你記恨褚後那些人對你痛下殺手,讓你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因而才找到我,對我說這些。你想讓我借此事去親近太後,借他們之力來成事。而後再學著我父皇當年的做派,肅清左右之人。你覺得我為何要這樣做?褚家若是真信這些,與我而言便是事半功倍,而我如今知道自己的身世,為何就一定會做這過河拆橋之事?”

厲福也朝他一笑:“殿下是個重情之人,我只問殿下一件事,殿下得知了身世後,那先前行刺之舉,可還後悔。”

傅長璟立即道:“不論你說的是真是假,我的母妃,自始至終都是慶妃。”

“殿下既能這般說,我為何不敢賭。”厲福躬身,“還望殿下能看在我今日之言的份上,倒時定要替我報此仇。”

傅長璟淡漠一眼:“我還是那句話,我如今兩手空空,但憑你幾句話,如何能讓旁人信服。”

“我自有一物,此物,足以讓見了的人必定信服。”厲福笑嘆,眼中卻遍布寒涼,“當年何檀一早便被褚後的人陷害下獄,先帝後知後覺,察覺褚家不臣之心,曾將一封手書交給了我,我會將它交於殿下。”

傅長璟眉眼低斂,卻盯著蒼涼雨幕遙望許久,直到身上的氅衣被濯得濕重,成群寒鴉也撲落枝頭,飛進亭中息聲暫棲。

屋內隱隱傳來一聲女子輕柔的呼喊——

他留下厲福,轉身離開亭中。踏上臺階,朝燈火盡頭的呼聲處行去。

階上的雨幕闌珊處,燈影晃晃。

階下的滂沱大雨間,陰冷昏暗。

他獨去的身影間有光影與幽暗交錯,晦明變化。

黑暗盡頭,有一人低聲道:

“那便祝殿下旗開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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