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檻花籠鶴(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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檻花籠鶴(六)

她的話音雖沙啞虛弱, 但卻字字如巨石投江,力鼎千鈞。

這是她被關入詔獄將近一天一夜以來初次開口說話。

謝臨意耳旁依舊回蕩著她的話語,經久未熄, 這幾個字宛如冰冷之釘般刺入人心中。

她說她恨褚家構陷於人。

構陷於人, 構陷了誰?

她不像是在重覆他已道出的關於褚家的一應罪責,而像是在說勾起她心中怨恨的另一個理由。

是讓她這麽做的理由,也是她背後之人指使她行刺的理由。

可褚家他們,到底還做了什麽構陷於人之事?

一人自黑暗處走來,低頭急語:“秦副使,刑部與都察院的溫大人、裴大人來了。”

秦業沈默一息,他也不知這些人可是真想來查案還是只做做面子功夫。

但今晨陛下已經下旨讓三司的官員協查此案, 他自是不能抗旨將他們攔於宵雲司外。

於是他開口, 話語中聽不出一絲情緒,“請他們進來。”

裴谙棠與溫樂衍走進宵雲司詔獄, 順著濕濘的臺階一路而下,只覺沁了通身的幽幽寒涼。

謝臨意見他們二人走來,站至一旁與他們說了適才從細月的言行中得出的猜測。

“她與她背後之人, 二人是有共同目的的,皆是記恨褚家構陷與人。但這構陷之言, 並非是你我皆知的那幾樁他們插手的案子, 還另有隱情。”

裴谙棠清冷的話語在陰暗的四下響起, “這與我們所想一樣, 她這樣做, 不為利祿金銀,而是為了心中之情。她與背後之人若是目的相同, 則說明兩人心中的情誼也是相同的。”

兩人是為了同一件事,且都恨褚家。

“教坊司那邊可有查到什麽?”謝臨意看向他們。

溫樂衍頻頻頷首, 眼底如緊繃著一根弦,尤其銳利專註,“查到的還真不少,但眼下,還差確認一件事,若是與我們猜的一樣,那真相便已然在目。”

他下頜點向裴谙棠。

裴谙棠凝心思忖,手中一松,端秀的眉頭也旋即舒展開。

他轉身走到押著細月的刑架前。

細月失神的雙目靜靜看著眼前晃來的一道身影。

裴谙棠透過她額前濕透的蓬亂發絲,無視她滿臉血肉粘連的傷痕,看清了她原本的樣貌。

她與沁蓉一樣,都是柳葉眼,遠山眉。

他後退幾步,直至能看情她臉上晦暗的神態,道:“方才,你的好友沁蓉被人殺了。”

細月瞳孔瞬然震大,喉中啞痛到似要咳血,如一團火從上滾落腹中,灼得她胸口沈悶,銳痛陣陣。

傷口扯得她早已麻木的全身如油煎火烤般難耐,她喑啞無言,不知道說什麽。

“她是欲要去見什麽人,然後猝不及防被一箭穿心,你與她交好,那你可知,她一貫與誰有聯系,今日是想去見誰?”裴谙棠故意在她面前提及沁蓉被害一事。

要知道,沁蓉的死與她有關,那沁蓉要去見的且殘忍殺害她之t人,就極有可能是背後那個人。

她自己定也心中有數,沁蓉是死於那個人之手。

而看她的反應,顯然沁蓉在她心中舉足輕重,她們是真正的交好。

他在試探她,試探她是否可以為了沁蓉說出那人。

若是還不足以讓她開口,便說明她與那人之間牽扯還要更深。

果然,細月閉深深上眼,縱使淚水流在刺目的鞭痕上,卻依舊未言半字。

裴谙棠心中漸清,面色端肅,又走進幾步:“你是陽州罪臣之女,當年你父親獲罪前後都並未與京中之人扯上關系。我還是想不通,你的動機從何而來。”

偏偏所有的一切就是通的,到了她的身份上面,一切假設便又中道而止。

她若只是陽州罪臣家眷,那又何來如今這麽多故事?

細月無聲流淚,神色卻一片淡漠。她隱約仰起頭,眼中仿佛帶著一絲涼薄的輕視,將他的話置於耳旁不顧。

裴谙棠望著她靜默之態,語速放緩,讓字音流露她耳中,字字直扣她的心頭:“你是細月的話,從你的身份而言,你確實並無這麽做的理由。可你若是宮中罪奴入的教坊司,那這一切便柳暗花明,因此,你不是細月,你是沁蓉。”

刑架上的女子聽聞,瞳孔瞪大,那滴淚凝結在眼尾,失神的眸中灌入鮮活的詫異之色。

不光是她,除了已經隱隱有猜測的溫樂衍之外,其餘人包括謝臨意皆是深深一楞。

他們並未去教坊司,自然未看到與聽到那些細微之事。

裴谙棠目睹她的反應,心中已然斷定,“我雖不知你們是何時換的身份,但你們容態相似,性情相同,也皆擅舞,教坊司其他人也不同你們交好,你們互換身份應是不難。有名司樂說細月是不會武的,而沁蓉會些武藝。你身手敏捷,故而一直在頂替她的名,實則你是沁蓉,她才是細月。”

隨著字音敲入心中,她眸光寸寸幽暗。

裴谙棠:“其實最重要的不是這裏,而是你的身份,你既說你是恨褚家構陷於人,那就必須有個說得通的身世,陽州罪臣家眷,四下圍堵,根本走不出。但你若是當年永央宮慶妃身邊的宮女,那一切似乎就說得通了。”

因為宮中之事,牽連甚廣,或許有千千萬萬個他們所不知道的暗結。

沁蓉見事已至此,傷痕累累的雙肩輕顫,垂首啜泣起來。

低咽聲中蘊含著滿是恨意的哀鳴。

謝臨意驚愕上前,眼底波瀾起伏。一場行刺,居然會牽扯到當年的宮妃。

他知道,若是真的涉及到宮闈之中,那當年慶妃一事,就遠不止如眾人所見那般簡單。

“當年慶妃之事,究竟有何隱情?”溫樂衍先前沈吟默不作聲,現下才擡起眼看著沁蓉,凝重地問了這第一句話。

因為這件事,這不單單是關死去的慶妃。

因為慶妃的兒子,就是她姐姐的夫君。

他心中隱約有絲惴惴不安,他不敢去想,因為這一想,那些他不敢相信之事便會逐漸清晰了然。

沁蓉喉中上來一股腥甜,她嘴唇輕微開合,眼中的不甘與怨恨宛若嘴角殷紅的血,滴滴明艷刺目。

她睚眥欲裂,竭盡全力嘶吼,像在為她的舊主,鳴一聲深藏了五年的冤屈,“慶妃娘娘溫婉賢淑、清清白白,從來沒有做過有辱皇家之事,她是被當年的褚皇後構陷的!我要褚家不得好死,為我們娘娘報仇。”

再場之人皆是一震。

“你膽敢攀誣太後。”

秦業神色一凜,刀欲出鞘對上她的脖頸。

“鏘”地一聲,麻震之感湧至整條手臂,他的刀被霍昭擊飛幾寸遠,落到地上發出刺耳鋥響。

“至少在今日,這裏不是你的一言堂,豈容你想嚴刑便嚴刑,想殺便殺?”霍昭眼中已毫無一絲往日的舊情,滿目皆是疏離與冷淡。

秦業死死盯著他,牙關緊扣,眼中激紅,噴薄而出的戾氣似要穿透他全身。

裴谙棠壓住心底的震驚,將周圍一切喧雜隔絕在外。

再一次問她:“你說當年的慶妃娘娘是被當今太後構陷,故而獲罪的?”

沁蓉不再似方才聲息虛弱,這下全身如同湧進一絲狠勁,眉眼凜冽,但卻未再開口。

裴谙棠也不再等她回答,已然了然於心。

“當年永央宮中的宮女也隨主獲罪,流落大獄、教坊司各處。這五年來,你不甘你的舊主平白蒙受冤屈,想為其報仇,因此你才在壽宴上行刺?”

謝臨意與溫樂衍聽著他的話語,也隨之深深屏息。

昏暗搖曳的光影在無止境的沈默中如鬼魅般撕扯。

他們都在迫切等待,沁蓉會怎麽回答。

因為此案查到這,有些東西也就漸漸浮於水上。

沁蓉是為了替慶妃報仇去行刺,而他們一早得知,沁蓉背後之人,與是她有同樣的目的的。這個人暗中推波助瀾了百花樓案,引他們入局,讓他們查到背後的褚家。

還曾參與了南州案,秘密護送曾松宜回京,也是為了能扳倒褚家。

此人能謀劃這樁樁件件,絕非如沁蓉這般無名無權之人。

那麽,誰還會為了替慶妃報仇,在背後策劃這一切呢?

光影打在溫樂衍的面容上,卻猶如隔了一層寒霜,晦暗無光,濃眉間有淡淡陰霾相覆。

他心知肚明,可此時,他心中比這在場的任何人都忐忑糾結。

“是,我想讓她死!”沁蓉面目猙獰,白齒沾滿黏膩的腥紅,“娘娘志潔行芳,蕙心紈質,待人從來就是極好的……

她神色幾番變化後,一絲柔意縈繞話語間:“當年若非娘娘相救,我一介卑賤之軀,早已任人欺淩羞辱,凍死在花房閣。可她一世良善無爭,到頭來卻被小人構陷,扣上這等汙名,任後人唾罵至今,這腌臜的皇室,根本配不上她!我在教坊司五年,終於等來如今這個機會,就算不能為娘娘洗刷冤屈,那縱使粉身碎骨,我也不忍看到奸首逍遙於世。”

溫樂衍眸中滿是風起雲湧的覆雜,心頭在不自覺輕顫:“若照你這麽說,此案全是你一人所為?”

她會怎麽回答?

沁蓉看著他略顯灼熱的眼神,終深沈有力道:“皆是我一人所為。是我想為慶妃娘娘報仇,如今雖敗,我亦不悔,要殺要剮,聽憑處置。”

徐徐燃燒的油燈經寒風一掃,忽亮了幾分,目之所及的黑暗處瞬間大亮。

她的意思是,她絕不會背叛那個人,就算是死。

溫樂衍凝結在喉間的氣息嘆出。

“此女子一派胡言,她背後定有人指使!”秦業在一旁聽了這麽久,也聽出來其中幾分內情。

裴谙棠眸光微轉,似在安撫他,清淡一笑:“莫說是秦副使了,我也是不信的。但此案可能要追溯到先帝年間的宮廷舊案,還牽扯進了太後,若想查清,須得翻出當年的案子詳查才是。”

若沁蓉所言屬實,褚太後當年就是怕先帝傳位於慶妃所出的二皇子,所以設此歹計陷害慶妃,讓她名譽有損,讓她的兒子受此牽連不能繼位。

如此一來,褚太後定是經不起查,她也怕查。

“但此事涉及太後,又是事關先帝宮妃的舊案,我等不敢擅專,秦副使不如如實稟了太後。”裴谙棠指了指沁蓉,“就說這逆賊肆意攀咬,顛倒黑白,問問太後可要徹查此案,以證清白。”

溫淡平和的話語中滿是不容退卻的冰冷威脅之意。

秦業怒目不言,他總算知道他們為何要插手這樁案子了。

就像如今這般,他們能插手進這之中的一切,讓宵雲司不能獨斷專行。

讓他在自己的地盤,還要受此威脅。

沁蓉這下一口咬定就是她想為慶妃報當年之仇,故而行刺。謀劃皆出自她一人之手,與旁人無任何關系。

無論身受何種嚴酷刑罰,她都不曾改口。

夜色寒涼,急風狂舞,空中烏雲如層鱗般遮住月色。

雨點密麻落下,打在衣袍上泛起點點濕冷的斑駁。

沁蓉雖死守最後的秘密。

但此時走在雨中的三人卻心知肚明。

裴谙棠看著溫樂衍落寞難安地走在前頭,身形融在一道濃重的清冷之中。

“樂衍,我們都會保溫迎姐姐平安。”他開口時,溫熱之音與冷風一同傳入前人耳中。冷熱相觸,頓時化開幾絲周遭的凜冽。

“多謝你們。”溫樂衍轉過身,幽深的目光中淬著一絲嚴峻,“我也是該去趟熙王府了。”

謝臨意目光轉向分叉口的宮墻,望著映在夜色中的深深宮門,“我進宮將此事稟明陛下。”

雨水傾落,紛紛飄揚在初冬的夜晚,打濕長夜中t那三道分道而行的身影。

裴谙棠步履匆匆,踏上那條燈火通明的路:“那我先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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