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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作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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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作土

他與杜冠清相識那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

二人至交多年,齊秋白見過他所有的意氣、失意與坎坷。

上天對他不公, 世道更對他不公, 將一個腔壯志孤勇的青年變得唯有滿心的失望與艱難苦恨。

“他雖心中有怨懟,可又豈能沒有怨懟?”齊秋白沈吟一陣,最終又擡頭,

“他本是承平三十四年殿試的狀元,就算因那場災禍被除了功名,承平三十五年的恩科,他依舊是狀元郎。可他卻再一次被那些人抹去了名次, 只成了三甲末的進士, 他本可以青雲直上,在朝堂之上一展雄才, 可如今卻只能在這小小的書院教書。他有怨有恨,可他從未害過一個人。”

“你說什麽?”裴谙棠詫異地聽完齊秋白所言,“那年的恩科也……”

謝臨意也兀然一楞, 沈沈望向齊秋白。

那年的恩科,李黨一族已倒臺, 朝中勢力也皆一一被肅清消整。且先帝是覺得因科舉案的大肆牽扯, 使得朝中人才雕敝, 便想再開恩科選取賢才任官。

那年恩科嚴查考場, 主考官也全換了人, 出題人都是先帝信任的寵臣,絕不存在洩題一事, 又怎會出如齊秋白口中那等事。

杜冠清雙手覆著眼,喑啞的苦笑聲震得胸前起伏, “我自認為為人要清正,要問心無愧。夾帶舞弊,行賄攀附這種事,我就算落榜一輩子也不會去做。”

承平三十四年,風雨如晦,街中門戶緊閉,空無一人。

淅瀝的雨聲下,宵雲司的大門沈沈打開,幾位白衣士子被重重扔出來。

不出幾日,一個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被折磨的體無完膚、瘦骨嶙峋。

破碎的衣袍染滿觸目的鮮血,渾身撕裂的傷口被雨水一澆,鉆心的痛直入心間。

在宵雲司裏經歷九死一生後還能有命出來,眾人紛紛如蒙大赦,無論怎樣,他們也都認命了。

看著其他人四處奔散,杜冠清爬到大門前,用僅有的力氣拍打著大門,虛弱地喊著日日重覆的話,“我沒有舞弊,還我功名。”

門被掩出一個角,一位小吏搖頭勸道:“你不要命了?非徐州的士子陛下已恕你們無罪了。你若再生事端,當心賠上腦袋,還不快走。”

那日進去的有五十多人,如今出來的只有不到十人。

杜冠清一閉上眼,就能聽t到陰暗潮濕的牢房裏撕心裂肺的痛喊,全身上下的疼痛仿佛在肆意撕扯著每一寸肌膚,他一陣頭暈目眩,即將脫力倒地。

須臾間,手上被一道力攙住,杜冠清擡起沈重的眼皮,依舊堅毅地對來人喊著:“秋白,我沒有舞弊,我是堂堂正正考取的功名。”

齊秋白把傘檐傾向他,雨水再也侵襲不到倒在地上的人。

見他滿身傷痕,周遭的雨水都已被染成血水,齊秋白視線模糊,卻一字一字清晰地回應他,“我知道,我知道,你沒有。”

七日後,藥堂的小爐上煙霧繚繞,陣陣藥草氣息鉆入杜冠清鼻中。

他手指微微一動,堂外嘈雜的話語便隱約傳入耳中。

“葉兄弟,你再晚來些,這味藥可就抓不到了。”

“今日西市行刑啊,高掌櫃,你沒去看,你是不知道啊,活生生的五十來個年輕人,齊刷刷地就人頭落地了,太駭人了……”

有另一位客人湊熱鬧道:“害,這些朝廷亂黨就該殺,讀書人竟做出這種事!真是有辱聖賢!”

杜冠清睜開眼,捂著胸口一陣急咳,心頭宛如透不過氣來般難受。傷口又在隱隱作痛,他躺在床上仰頭喘息。

掌櫃在堂外一邊抓藥一邊自顧自唏噓:“唉,都是可憐人,若有來世,別生在這種世道。”

外面一陣熟悉的聲音響起,“掌櫃的,他怎麽樣啊?醒了嗎?”

“算他命大,不過他受了重刑,身子被這一傷,就算撿回一條命,日後也要落下諸多病根。躺了幾日,約莫也快醒來,公子進去看看罷。”

齊秋白進去時,就見杜冠清睜眼躺在床上。

“你醒了?”

杜冠清臉色蒼白宛如薄紙,張口便問:“他們……都死了?”

“死了,方才剛行刑。”齊秋白忍著心中愴然,微澀的眼看向窗外,“你可千萬別去做傻事,你已經無罪了。”

“他們也無罪,為什麽他們不能活。”

歷年科舉舞弊的不是沒有,可若說五十多個人一同舞弊,這絕無可能,這其中,蒙冤之人占大多數。

齊秋白輕呵一聲,“皇上寧枉勿縱,誰與李黨有牽連,誰就是舞弊之人。君父都說他們有罪,誰又敢說他們無罪呢。”

杜冠清沈沈閉上眼,許久,他掀開被子,欲要翻身下床。

身上的傷口經一撕扯又裂開,血即刻浸透了紗布。

“你是嫌命太長了?你要做什麽?”

“我要回家。”

他來京考試時,家中母親身子就不大好,這麽多日過去了,他身在獄中,也不知家中如何了。

“秋白,你可有收到我母親寄來的信?”

齊秋白啞然,眼中哀色流轉,“冠清,前幾日你入獄時,伯母她就因病離世了。你聽我說,你如今還不能回家,這樁案子還沒結束。待你傷好,你便去我家躲一段時日。”

他怕天子震怒不消,突然反悔仍要治其餘士子的罪。

杜冠清已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了,腦中的弦被齊齊斬斷,耳鳴目眩之感隨之襲來。身上稍微愈合的血肉寸寸裂開,被子上滴落的滿是殷紅的鮮血。

他低下頭,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

他什麽也沒有了……

他自幼亡父,母親一個瘦弱的女子獨自拉扯他長大。做了大半輩子的活供他讀書,半年前他臨走時,曾許下金榜題名的壯志。

他考上了狀元,還沒來得及告知母親,沒來得及讓她享過一日的福,就突然變得一無所有。孤暗之下舉目四望,只有一副無用的殘破身軀。

十四年後的今日,杜冠清依舊身陷這段回憶時,仍舊掩面而泣。

“後來我才知,我母親遠在章州,苦等我考取功名回家,可先等來的確是我舞弊入獄的消息。她不信我會做這種事,可她身子不好又去不了京城,便只能整日以淚洗面,以至於哀思成疾。”

這麽多年來,他都想再見一眼母親,告訴她,他沒有舞弊,他考上了狀元。

裴谙棠聽罷,又仿佛置身回承平三十四年那個陰暗的春日,那年,他才七歲。

每每和阿娘從街上回來,總能看見滿街肆意逃竄的人群。

十四年過去了,西市刑場直入雲霄的冤聲歷歷在耳,他就躲在父親身後,觸目慟心。

“承平三十五年的恩科發生了何事?”裴谙棠聲音沈緩,屋中一片凝重。

杜冠清無神的目光徐徐看向他,嘴角譏諷一扯:“第一年,因一場舞弊讓清白之人蒙冤而死,偏偏有些人認為是朝廷清正,在嚴懲亂黨。第二年,這清正的朝廷之下依舊有舞弊行賄之事,可這一年,真正舞弊之人卻扶搖直上,加官進爵。”

承平三十五年春,杜冠清回鄉安置了母親,便再次踏上了來京城的路。

他不甘心,他想證明,就算去歲的成績作廢,這次他也還能考上狀元。

“你可想好了?若是反悔,就別去了,待我再多讀幾年書,與你一同參加殿試。”燕京城外,齊秋白下了馬車。

杜冠清擡頭望著城墻上寫著燕京二字的牌匾,似乎那五十多人的哀嚎和呼喊聲還回蕩在耳邊。

“我要去。”

他握緊拳,又一次走進這座在他的一生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痛苦的城。

他們住在貢院旁的客棧中,杜冠清不意外地見到了去歲與他一同出宵雲司的士子,得知他們也是從家鄉趕來參加這次的恩科。

杜冠清在客棧住下,專心溫書備考。他的一腔壯志,還未曾磨滅殆盡,他對這個昏聵的朝廷還抱有最後一絲希望。

他相信,這個功名,本該就是屬於他的。

但一切的希冀,卻在那一日戛然而止。

那日,他在客棧樓下用膳時,突然來了一個打扮華貴,身材豐腴的男子。

男子瞇瞇眼,在一堂烏泱泱人中很快便認出了要找之人。

“不知閣下可是杜冠清杜公子?”

杜冠清停下筷子,望著這個精笑的男人,眼中閃過茫然:“正是,不知閣下是?”

男子躬著身子,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封糊上封口的信放在桌上,移到他跟前,笑瞇瞇道:“我家老爺久聞公子大才,特備親筆信一封相邀公子來府上一敘,公子若有意,府上隨時歡迎。”

那男子說完後便走出了客棧。

杜冠清神色微疑,拿著信起身上樓回了房中。

齊秋白正巧在二樓轉角撞見他上來,“我還沒下來,你這便就吃完了?”

杜冠清婆娑著手中信封厚厚的一角,壓低聲:“方才有人給我送了封信。”

齊秋白也一怔,隨後二人掩上房門將糊著的封口拆開,待看清裏面的東西後,兩人皆震驚不已。

這哪是什麽信,裏面分明是幾張銀票,盡數拿出來數了數,竟足足有三千兩。其中一張銀票上還用小紙寫著一處酒樓的名字。

齊秋白慌張走到窗前,四處張望幾下窗外,隨後把窗合上。

凝重道:“這是什麽人給你的?”

“我不認識,那人說他家老爺想邀我入府一敘,把這封信交給我便走了。”杜冠清也不解,後日便要入貢院了,怎的今日有人莫名其妙送他一沓銀票。

突然,他猛然一震,洶湧的恐懼感滲入全身。

去歲的殿試,便就是查到那兩名舞弊的士子拜訪過主考官,這才引出滔天的冤案。

那方才那人又是送銀票又是留下一間酒樓的名字……

他不敢去想,只覺手上那沓銀票如淬了寒芒的刀子在剜著他的手心,他想扔掉,扔得越遠越好。

齊秋白也看出端倪,連忙搶過銀票塞回信封中,“可還有人撞見過你收了這封信。”

“沒有。”杜冠清想了想,終是搖頭,隨後他眸中有隱隱怒意,“那些人,簡直膽大包天。這些東西,我絕不能收。”

他不屑做這等蠅營狗茍,投機鉆營之事,他也不想被牽扯其中。

“我去送還給他們。”杜冠清奪過信。

“你不能去。”齊秋白看向他搖頭,“你若是去了,被人看見了,不管你收沒收這些錢,你都百口難辯。給我,我去,反正我籍籍無名,也無人認得我。”

杜冠清再三思慮,只能點頭。

裴谙棠聽得一駭然,那年離上一年的科舉案才剛過不到一年,怎會有人又膽大包天欲行舞弊之事。

“給你送信之人的背後,可是褚翃?”謝臨意靜默許久才出聲,他仿佛還記得,那年恩科的主考官是褚皇後的父親褚翃,當時正代替李望為禮部尚書。

籠絡士子是大罪,李望已是前車之鑒,可給杜冠清送信之人還敢如此招搖,想必定是背後有所靠山,心t中胸有成竹。

因科舉案,當時朝堂上人人自危,得先帝信任從而青雲直上的只有褚家父兄幾人。

李黨倒臺,褚家那時已展露出勃勃野心,許是打探到杜冠清為上一年的殿試狀元,面對這等有才學高志的後輩,他們定是想拉攏過來日後在朝堂上為自己所用。

“是,就是褚翃。”杜冠清面色冷淡,十四年中,他沒有一刻不厭惡、痛恨這個人。

謝臨意問:“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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