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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卿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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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卿朝暮

醉意攀上心頭, 淩玉枝只覺腳底如踩在柔軟的棉花上一般飄飄忽忽,迷糊之際顧不了那麽多,朝他湊近了些, 雙手便扣上了他溫熱的頸脖。

她身形輕盈, 裴谙棠抓牢她,平穩地邁出步子向前走。

淩玉枝倒也沒醉得糊塗到不知在何處的地步,她還知道自己此刻趴在裴谙棠背上。

與他一貼近,衣襟相觸,那一絲清新的檀香氣息又鉆入她鼻中,她偏過臉貼在一側,還能感受到他平緩的呼吸。

她仰起頭, 嘟囔著:“我最近好像吃胖了, 重嗎?你累不累?”

裴谙棠察覺到一絲溫熱縈繞在左耳一側,這句輕言使他微微震動一瞬。

醉意之下, 她的話語溫吟柔細,尾音還略微上揚綿延,與從前不同, 此刻更宛如一只乖順的貓。

他笑得胸膛微微起伏,腳步也緩慢下來, “不重, 你的腳可還痛?我帶你去上藥。”

淩玉枝輕輕扯了一下腳踝, 發覺沒有方才那般刺痛了, “好點了。”

她睜大眼睛借著門前的燈籠沿街看了看, 疑道:“藥鋪不在這條街,要穿過好幾條巷, 你要背著我過去嗎?”

裴谙棠想了想,藥鋪似乎是有些遠, 要繞上幾條街,如今天色已晚,就怕是去了藥鋪都關門了。

“不上藥明日會腫痛,我家中還有些活血化瘀的藥,離這不遠。”他頓了頓,“只是,不知可會冒犯到姑娘。”

“你要背我去你家啊?”

淩玉枝清晰可見他面色從耳根紅至耳尖,於是湊近他耳邊笑了幾聲:“你背著我走了一路,我表謝意都來不及,怎會感到你是冒犯呢。”

她語氣正經幾分:“只是我怕驚擾了你家裏人。”

裴谙棠意圖消除她心中的顧忌,答道:“謝臨意他不住我這,許伯跟著我來章州,但他年紀大了,腿腳不好,我再不忍看到他跟我奔波,前些日子已派人送他回鄉頤養天年。”

“那你一個人住那麽大的宅子,豈不是無趣得緊。”

“還好,都已習慣了。”他好像在何處都是一個人,多年以來早已習慣,“白天大多在衙門,回到家中時都已入夜,手頭的事處理完就熄燈睡下了。”

淩玉枝突然覺得他一人獨行很孤單,幼年時父母親人就離他而去,他跟著老師一路走到如今,長成了這麽一個出類拔萃、溫潤清正的人。

在她還沒遇到裴谙棠前,她在她的時代同家人歡聚時,而他是否只能在離一盞明燈都不能太近的地方,在月色相照下,獨自執筆輕翻書卷。

她想著這些事,陣陣不知名的情緒湧上心頭,搭在他寬闊雙肩上的手也陡然收緊了幾分。

清涼的晚風拂過她泛紅微熱的臉龐,也悄然把醉意吹散了一大半。她一手拿著那本話本垂於裴谙棠胸前,萬籟俱寂間,只聽見兩人此起彼伏的呼吸,清風襲來時,把紙張吹的嘩啦啦乍起翻動。

淩玉枝趴在他耳邊,用只有他能聽到的輕語說了一句話本中的情詩:“吾有一言暗暗藏,憑欄思君望斷腸。”

裴谙棠知道,這是話本裏男女主角相隔兩地,通過信箋互訴心意的小詩。

講的是男主身為護國將軍,在大敵進犯時毅然策馬上陣戍守山河,從此不得不與女主分別。而女主日日憑欄遠望,哀思斷腸,雖才疏學淺,但還是寫了兩句小詩遙寄愛意。

淩玉枝方才所念的兩句,正是女主站在樓閣上望著邊闕的漫天黃沙,心中思念意中人時提筆所寫。

男主收到信時,正在凱旋回關的路上,望著兩行小字,心中歡喜,也提筆寫下兩行詩回應她,托信鴿先一步寄回。

裴谙棠回想著男主寫下的那兩行詩,一字一頓像是應和她道:“只願與卿共朝暮,信手細描伊人妝。”

夜空不見星光,月光照散開層層遮蔽的雲,露出月色的清暉。

淩玉枝得到回應,眉眼彎彎正如那輪新月,她仰著頭繼續道:“你對我這麽好,讓我有點喜歡你了。”

話語飄向裴谙棠耳邊,他覺得此刻耳邊是一陣轟鳴,仿佛靜謐的夜色中到處縈繞著她這一句話,從耳畔到繞心頭久久揮之不去。

他一時口中暗啞,心上那層朦朧不真切的紗終被掀開。像沾了黏膩甜蜜的蜜糖,甜的盈盈歡喜,又像染了醇厚濃烈的美酒,一時心燒火燎。

“你叫我阿枝罷。”淩玉枝這句話像是命令又像是準許。

四周俱寂片刻,裴谙棠薄唇微動:“t阿枝。”

“嗯。”淩玉枝應了一聲,看向他清雋疏朗的側顏,語氣慌亂中夾雜著莫名的期待,“你想同我說什麽呢?”

裴谙棠難得沈聲,每當他訴說著內心深處的言語時,便一句也不敢有虛妄,字字是最純真坦誠:“你是我見過最好的姑娘,來到這與你相遇相知,是我一生最可貴的幸事。”

淩玉枝這下醉意全無,全身的綿軟無力消散褪去,只有熾熱與歡愉纏繞心田。其實她又何嘗不是呢,沒與他相遇之前,她也從未想過這裏會有這樣一個人。

“我能叫你的名字嗎?”她小聲詢問。

“可以。”

“裴谙棠。”這是淩玉枝初次喚他的名字,這三個字,她覺得真好聽。沈靜片刻,她忽道,“你也心悅我嗎?”

裴谙棠呼吸一滯,再忍不住,要將仔細深藏的那點心思道出。這一藏,便追溯到春日石橋上的瀟瀟煙雨,他眉目柔和,似乎沾上了那日的雨絲,“從那日石橋重逢,我便心悅。”

"那我今日若是不問你,你打算何時告訴我"

“我……”他一時口中緘默,因為他怕這種情愫的產生是一種冒犯。他只有幾分淺薄的才學,一介微弱的官身,而她,永遠自由燦爛,如朝陽般明媚快意,活得像一只心藏閑雲的野鶴。

他第一次從心底裏覺得,自己向往她,卻又配不上她。所以這一切,他從來沒有宣之於口。

“我覺得我,不夠好。”

淩玉枝從未料到,他有這種想法。

“裴谙棠,你到底在想些什麽啊。喜歡一個人,為什麽總想著自己不夠好呢,你年紀輕輕就高中探花,還曾任六部侍郎官居三品。如今一時困頓,定是那幫人沒眼光,我相信,有朝一日,你定能再回京,重返朝堂。”

裴谙棠雖對她說過,比起燕京他更喜歡這裏。可她認為失意之人,遇愁總是強顏歡笑,心中定還是想重回青雲路。

她悠悠道:“裴探花,你再說你不夠好,可是很遭人記恨的。雖然我不知你為何這樣想,但任何人都有權利愛慕一個人。我從未覺得我自己不夠好配不上誰,因為人要先愛自己,才能活的開心,才能更好地去愛人。”

“就如,我喜歡你,但我也喜歡我自己。”

裴谙棠眼中似有層層波瀾攢動。

多認可自己一分,就能多愛她一分。

路過一排燈影幢幢的院落,再拐一個彎,眼前便是一座的府邸。門前懸著的兩只燈籠,一只已被風吹熄,還剩一只燃著微弱的光。

“阿枝,到了。”

淩玉枝擡頭四顧,這座宅院不大,在周遭的寂靜與夜色下,顯出了一派清冷之感。

裴谙棠背著她走了幾步石階,騰出一只手輕扣門環。

只敲了幾下,門裏傳來淩亂的腳步聲,接著是門閂落下的聲音。大門被打開,一位不大的小童探出頭,烏溜溜的眼珠轉了幾下,“大人,您終於回來了。”

他又註意到裴谙棠背上背著的姑娘,眼睛瞪的更大,疑惑問:“這位姑娘是……”

淩玉枝搶先道:“我崴到腳了,你家大人背我回來上個藥。”

“哦…噢。”小童被她說得茫然點頭,讓開一條道讓兩人進去。

“小九可曾用了晚膳?”裴谙棠問名為小九的小童。

“用過了,鍋裏還煨著熱飯菜,我去端過來。”

裴谙棠叫住他:“不必了,我已吃過了,你先去睡罷,我無事喚你了。”

小九點頭應了聲,轉身往東耳房走去。裴谙棠夜間一貫不叫他,小九也就習慣了,每日晚上都能很早睡。

裴谙棠看著小九的背影,同淩玉枝道:“小九應是比阿元還要小上一兩歲,南州水患,他父母俱亡,便獨自一人來章州投奔表親。可多年不常往來,他家中的表親幾年前就已離開章州,天下之大,如今也不知去了哪一方。”

淩玉枝問:“所以你收留了他?”

“嗯,他很懂事,平日裏主動幫我灑掃院子,侍養花草。”

進了門,眼前是一方小院,院中寬敞整潔,木欄中簇擁著幾排花草,草木新綠繁茂,看樣子果然像是時常打理。

一棵石榴樹緊挨著院中的一張小石桌,今夜雖月色清淡,榴花在夜色中卻也依稀可見開的明艷烈紅。

“你把我放下來罷,我坐這便好。”淩玉枝在他背上輕晃了一下。

“當心些。”裴谙棠背著她靠近石凳,緩緩將她放下,待她坐穩後才轉身道,“等我片刻,我去拿藥。”

“嗯,去罷。”淩玉枝目送他推開門,走進昏暗的房中。

借著庭中的光影與月色的清暉,她開始打量院中四周,圍欄種花草的木欄旁有一方長長的石階,上面擺著一排書卷紙張。

風吹得幾冊微薄的紙張來回翻動,淩玉枝心中有些好奇,想伸手去夠來看看。

可那只腳一觸地便一陣銳痛襲來——她根本就拿不到。

裴谙棠拿著兩瓶藥出來,見她苦扯著眉頭,幾步走過去,問:“怎麽了?”

淩玉枝伸手一指,“想看看那裏擺的是什麽書,可我覺得我已是半個殘廢了。”她看看自己的腳踝。

裴谙把手中的藥罐子擱下,走到眼前那條石階前,把上面陳放著的書卷一本本摞起,一冊不落的放淩玉枝挨著的石桌上,

“這是我書房擺的一些舊時的文章書卷,從燕京帶過來時便一直存在箱中,江南春日雨水多,一放便擱置了幾個月。摸著已有些許潮濕,這幾日趁著天氣好,拿出來曬曬。小九不記得序列,我便與他說等我回來親自收。”

“我能看看嗎?”她問。

裴谙棠毫不猶豫:“都可以看。”

淩玉枝拿起一本《資治通鑒》,細細翻了幾頁,這書她也囫圇看完過。可摸著手中這本,每一頁紙張都泛起卷皺,上面還有好些筆墨圈點的批註,可見讀的人細致入微,爛熟於心。

再有下面的四書五經,《左傳》《史記》之類的就更不必提,只看陳舊的封頁就好似能看到裴谙棠曾翻過它們成百上千次。

淩玉枝看著這些書,仿佛能窺見到一絲他若隱若現的過往,她好奇道:“這些書,都是你什麽時候看的啊?”

裴谙棠坐在她對面,看著她輕輕翻過的每一頁,思緒飄的悠遠:“五歲時便開始讀了。”

書卷上每一個字,每一個圈點,都是他不同年歲時留下的痕跡。淩玉枝想到自己五歲時還在與鄰家小孩搶糕點吃,搶不贏只會埋頭在媽媽懷裏哭,而裴谙棠那時卻已經在讀這些覆雜拗口的書了。

她撫摸著這些書,心中油生敬意。

“阿枝,先上藥罷。”裴谙棠喚得她游離的思緒回籠。

淩玉枝回過神來,把書放回桌上,“你把藥給我,我自己來便好。”

手還是好的,她可不想真當一個“殘廢。”

裴谙棠把兩瓶藥都給她,指著其中一只白瓷瓶道:“先上這個,最後再是那個。”

“好,知道了。”淩玉枝看他又起身,問道,“你去哪啊?”

“你等我片刻。”裴谙棠溫言,又朝院落的另一側走去。

淩玉枝脫下鞋襪,右腳腳踝已小片紅腫,罐子裏的藥塗上去冰冰涼涼的,鎮得痛感悉數消散。過了片刻,塗藥處冰涼褪去,漸漸被升起的溫熱之感包裹。

她穿上鞋襪,又閑暇地去翻那疊厚厚的書冊,拿起一本《周禮》時,底下正壓著一本線裝小冊,隨手一翻,裏面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她沒讀過,看隱隱猜是四書五經中的名言。

通篇字跡行雲流水,筆墨橫姿。細看鐵畫銀鉤,清秀舒展,每一頁的落款是裴谙棠的名字。

淩玉枝猜測,這許是一則帖集,這冊帖集紙張白潔工整,墨跡清爽毫無湮染,不似上面那些書一般陳舊泛黃,字跡模糊。似乎是近來所寫。

在裴谙棠端著一方小茶盞回來時,淩玉枝笑嘻嘻地朝他道:“裴谙棠,你的字寫的真好看。”

裴谙棠眼中起初是疑惑,直到走近她時,看到她手中捧著一冊帖子,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他不禁面色微紅,眸子閃了閃:“這是我初來這裏時所寫,寫字可平心靜氣,消去內心浮躁。我便寫了摘抄了幾則五經。怎奈筆法尚淺,這冊拙筆,權當是閑暇之時信手塗鴉。”

“你罵我?”淩玉枝撇嘴,嘟囔出聲。

裴谙棠一時慌亂,眼中滿是茫然看著她。

淩玉枝指了指那冊帖集:“你這是信手塗鴉的拙筆,那我寫的字成什麽了?”

“對不起阿枝……”裴谙棠連忙道,“我並無此意……”

“t好了,我不怪你了。”淩玉枝看著他泛紅的面頰,不禁支頤展顏,看到他端來的小茶盞,又問,“這是什麽啊?”

裴谙棠反應過來,把茶盞推到她身前:“蜂蜜茶。”

喝蜂蜜茶能解酒,淩玉枝端起嘗了一口,茶水入口溫熱清甜,她笑著道:“好喝。”

隨後一飲而盡,杯中見底,手邊那幾張紙還在不聽話地隨風簌簌而動。

淩玉枝擡手一壓,紙張聽話地垂在手下,她輕輕婆娑,“裴谙棠,你這冊帖集能否贈與我?我欲拿回去空閑時對著好好臨摹一二。”

他點頭應道:“你若喜歡,都可以拿回去。”

清風微拂,夜間蟬鳴相應,淩玉枝拿著話本與帖集緊緊環在胸前,夜色愈發甚濃。

她的腳在藥效下已能觸地,嘗試起身站起:“藥很管用,我大概能自己走回家了。”

“還疼嗎?”

“不是很疼,我可以自己走路了。”

夜色中,裴谙棠明凈清澈的雙眸閃著細碎的光亮,他又怎能讓她獨自走回去。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他把藥瓶推到淩玉枝眼前,溫聲叮囑她,“把藥拿回去,阿枝,你回去要記得上藥。”,

淩玉枝把藥瓶也攥在手心,“知道了。”

聽著院門又被打開,小九推開窗探出頭來瞧,不免心生疑惑:裴大人送她回來上藥,怎麽又要親自送人回家了。

他拍了拍腦袋,為防賊人進來,又重新出去把院門落鎖,回來時睜大了睡眼朦朧的雙眼,還不能睡,還得起來給自家大人開一次門。

淩玉枝點了一盞燈拎在手上,話本帖集連同兩瓶藥,便溜到了裴谙棠手上。

兩人一路走得緩慢,雖然到最後一段路依舊是裴谙棠背著她走。

淩玉枝便把那盞燈吹熄,雙手又重新緊環在他身前,借著周圍街巷的燈影,二人在夜色中一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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