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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景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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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景願

人流濟濟一堂, 檐下雨幕闌珊。

今日開堂審的是何濟延被害一案,淩玉枝回去便把鋪子關了,帶著江瀟瀟和淩若元來聽公審。

劉隱月、譚頌、何家人、莊廷生田泰幾人與容月樓的老鴇, 凡是身涉此案者皆盡數到場。

譚頌再見到劉隱月時, 只覺她比臨別時憔悴了幾分。

兩人隔著一條空道相望,在衙差的驅使下越走越近,劉隱月神色微動,早在他們一行人尋到烏石寺時,她就料到了譚頌終歸還是沒走。

二人靜默對視,卻像是都透過彼此的眼神看見了當初相扶持走過的曾經。

她們是同樣為了一件事而活的。

劉修遠聞訊一路奔至府衙,被這場急雨淋濕了全身。

“掌櫃, 您慢些, 傘都沒打呢!”

他哪裏還等得了,腳下濺起紛揚水花, 每走一步都走得重逾萬千。不知在雨中急步跑了多久,當一道身影閃入眼,他又覺得像是夢醒時分的恍惚。

他還清晰地記得妹妹的樣子, 直到與記憶中的雙眼四目相對時,這才意識到終於不是槐安散盡後的一枕黃粱。

但是卻恍若隔世。

“阿月。”

他緩緩走向劉隱月, 話音顫抖, 任憑雨水傾頭而下。

劉隱月先前見過他幾眼, 也只是躲在妙春堂外匆匆偷望, 自從她打聽到妙春堂的掌櫃是劉修遠, 便幾乎日日都來鋪面外。

多年離散,物是人非, 她不知兄長是否還記得她。她不敢上前,卻又難抑親情的思念羈絆, 本想已了卻了殘願,只要再能望一眼兄長,見他平安無虞,她便也能安心了。

如今終能光明正大相見,這聲阿月,讓她又恍然置身許多年前,她還在南州的家鄉,還有人喚她阿月的時候。

雨下的愈烈,兄妹二人相望,仿佛回到了當年幼時。

那年也是如這般大雨,劉隱月坐在庭院的門檻上撐著腦袋,遙遙望著庭中枇杷樹上的滿樹澄黃。

“哥哥,你究竟何時帶我出去玩啊?”

劉家幾代杏林,可劉修遠父親醫學淺薄,藥理只通個半解,早已比不上祖上幾代讚譽滿門。萬幸劉修遠天資聰穎,已是半個兒郎的他藥理卻比父親懂得甚多。

那時的劉修遠還是個少年郎,他端著醫書,握著蒲扇扇著藥爐下明紅的炭火,爐中的藥草被文火一煨,淡淡的藥香便隨著清風飄散至滿院。

他望著這漫天雨意,拿出帕子擦了擦劉隱月被炭灰染了星點黑的鼻尖,笑道:“這般大的雨,你要哥哥帶你去哪玩?阿月乖,等雨停了,哥哥帶你去買胡麻餅吃好不好?”

“那我要吃兩個大餅。”

“好,多少個都行,阿月先幫哥哥一個忙。”他故意道,“你去裏屋幫我取份麻黃過來,你認得的。”

劉隱月自小看著父親和哥哥行醫制藥,自然耳濡目染個幾分。

隨著一陣陣輕快腳步聲,劉隱月取來了兩包藥材,一包是麻黃,而她正舉著另一包笑嘻嘻道:“哥哥莫不是忘了,桂枝能溫通經脈,發汗降氣,與麻黃同用則辛溫發散,宣通鼻竅的功效更甚。”

“阿月真聰明。”劉修遠笑著接過藥,他原本就是想試試阿月究竟學懂了幾分。

劉隱月咯咯笑道:“哥哥笨,這都忘了!”

她的心早已被樹上沾滿雨珠且個大飽滿的枇杷吸引了去,便順勢道:“我幫了哥哥忙,那我現下想吃枇杷了,你也要幫我。”

劉修遠無奈笑著搖頭,只能把藥放爐子上煨著,在庭院裏取了根竹竿為她打枇杷吃。

“下枇杷雨了!”劉隱月拿著筐子,彎腰樂此不疲地拾起個個澄黃的枇杷。

……

若是當年那場枇杷雨,一隔經年下到如今該多好。

如今只有兄妹二人相擁而泣,淚沾衣襟。

“你受苦了,阿月。”劉修遠望著她幾經風霜,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任是有千言萬語,都好似在看到她安好的一瞬就結成無限愧意。

劉隱月終於能光明正大站在他身旁,她眼角濕潤,所有的言語只凝成一句:“哥哥,對不起……”

淩玉枝捏著傘柄的指節扣緊了幾分,這一瞬,無限的天地間只能聽見雨絲飄灑在油紙傘上,雨腳綿延如麻,未曾斷絕。

先跪在地上不敢擡頭的是容月樓的老鴇趙氏,劉隱月與譚頌皆非賤籍,卻被她騙入容月樓充以歌伎。裴谙棠順著一查,查出竟還有好些良家女子被趙氏蒙騙過來淪為妓子。

“趙氏,你可知罪?”裴谙棠冷聲望著堂下抖如糠篩的趙氏婦人。

“知……知罪。”她哭喊著磕頭,“大人饒命啊。”

“你誘騙良人,私以略賣,依《大晏律》當處杖一百,流放三千。容月樓即日封查,樓中受誘騙的良家女子,皆還放歸鄉。”

從前幾任的清安縣令,一貫清閑加身,庸碌無為,哪裏會管這些閑事。便是有人私逃出來報官,官府中有人一早便收到好處也只閉眼放過。

容月樓的其他女子聽罷,此刻相互執手,聲淚俱下,回想多年的苦不堪言,如今終於有人能聽她們辯解,為她們申冤,助她們脫離苦海。

人群中應和叫好聲此起彼伏,趙氏見刑凳架起,一翻眼嚇昏了過去。

先發落了趙氏,接著便就何濟延一案升堂。

還沒等裴谙棠發話,劉隱月便先把罪責攬下“何濟延是我殺的,他殘害我夫,我為替我夫報仇,所以便毒殺了那個畜生,此事皆是我一人所為,與旁人無關。”

她神色堅毅,說完後短短望了一眼譚頌。

譚頌的眼眶泛起模糊,憶起在容月樓時,每當被責罵打罰時,都是劉隱月為她買藥擦藥。明明自己也不好過,卻還是溫言中難掩苦澀去安慰她。

莊廷生見狀,偏過頭去強忍哭聲。再見故人之妻,她曲折半生只想為夫討個公道,哪怕是浮萍之軀。而自己身為男子卻畏懼權貴,這麽多年竟不敢發聲一個字。

百年後,他亦無顏再見泉下故人。

“阿月……”劉修遠喉中哽咽,再往下便說不出一個字來。

隔著一道庭廊,裴谙棠望向雨中撐傘而立的淩玉枝,他坐堂上,她立雨中。

但此時,他們的神色中分明是同一種情愫,眼中皆染上無聲的動容,幾經熾熱流轉後便只剩哀戚。

此刻,來自現代淩玉枝與生於這個時代的裴谙棠,眼中的願望是一樣的:

世間萬事唯有對錯難以界限判t定,善惡若終有報,那就只願世道清明,要讓有冤之人有處可申,遇不平之人有公道可討。

良久,裴谙棠道:“何濟延遇害前幾日都未曾出過府,你不曾到過何府,又是怎麽下毒殺他的?”

譚頌回避過劉隱月的眼神,站出道:“是我,那夜用藥迷昏阿五的是我,趁他昏迷,我便假扮成他給何濟延送茶。毒便是我一早沾在杯口的,當時夜色甚濃,他未曾察覺。”

“杯口沾的毒是從何處得來?”裴谙棠問。

譚頌一怔,正了正神色,“從一處商販處購得,我也不知是何藥。”

“藥包在何處?”

“不在了,用完便被我扔了。”

劉隱月打斷她,擠出一句話:“藥……是我給她的。”

話一出,譚頌轉身看向她,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如此。看著他們兄妹如今終得團聚,這難得的重逢不該只是轉瞬即逝。

可劉隱月語氣又加重了幾分:“毒殺何濟延的藥與迷昏阿五的藥,都是我給她的,我認得一些藥材,便尋了幾味食之相克帶毒的藥材制成藥物。”

劉隱月從譚頌的眼神裏窺得她所想,可她也絕不能看著譚頌把罪名皆攬。

與其這般,不如道出全部實情。

“你為何要殺何濟延?”裴谙棠沒問劉隱月,卻問了一句譚頌。

劉隱月是為夫報仇,那譚頌的動機呢?

譚頌雙目驟然失神,眼簾低垂,泛白的指節緊扣成拳。五載悠長,她的至親,每每寒夜入夢,可當她醒來時,夢中的身影瞬然消散,只剩周遭無盡的黑暗。

“月娘有哥哥,而我,也有一個待我最好的姐姐……”譚頌聲音暗啞。

在場之人心中皆被無端扯了一下,唯有劉隱月知道,五年前,有兩個家庭支離破碎,而譚頌從來都是與自己一樣行地艱難。

譚頌思及五年前,只覺又置身如當年一般焦灼的烈陽之下,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那年淮州五縣田間顆粒無收,赤地千裏,寸草不生。

山中流寇賊子聞風作亂,下山大肆搶奪百姓錢糧,一連幾月,淮州五縣枯骨野露,餓殍遍野。

先帝暮年暴虐,大興土木,國庫早已不充盈。又逢那年幼帝登基,太後褚家一黨於朝堂處處掣肘,淮州的賑災錢糧雖撥下去,但經幾經江南道後黨背後的官員手中輾轉,真正到了淮州的有多少,誰也說不清。

哭聲充斥在幾間矮房內,躺在草席上的婦人與男子面黃肌瘦,鐵青的臉色昭示著人早已離去多時。

譚黎和譚頌撲在爹娘的屍首上痛哭。

狹窄的屋裏擠滿了人,來的一些鄰裏親戚見狀都偏頭潸然淚下。

老裏長垂首靜默片刻,指著譚頌姐妹二人道:“淑娘一家可憐,如今只留下這兩個姑娘,今日來的都是淑娘一家人,你們看看,誰家裏可還能多出一口飯吃……”

言下之意是讓她們姐妹跟著哪家親戚過。

方才還痛哭流涕的幾位婦人立即默不作聲,老裏長見無人相應,又正色輕咳一聲。

這時一位瘦弱的男人站出來,搖頭嘆息:“方叔,如今誰家還有多的一口飯吃啊。官府日日說賑災放糧,每每去排了長隊,到我們時卻連碗米湯都見不到。那些官老爺倒是油光滿面,這錢糧,我看全都到他們口袋裏去了!”

“住嘴!你就不怕被官差捉了去!”裏長一敲拐杖,人群中此起彼伏抱怨不平的議論聲漸漸息下。

又一位梳著高發髻的婦人站出來,“淑娘一家是可憐,這對姐妹也是個聽話懂事的,可如今這個世道,我們自家不餓死都難,哪裏……哪裏還有多出來的一口糧啊。”

婦人拉過譚頌與譚黎的手,神色親和了幾分:“阿黎阿頌,姨母看著你們這般也不忍心,可如今發了天災,我家中七八口人有五張嘴是吃不飽的。你們、你們也別怪姨母,姨母也是沒法子。”

譚頌抽回手,依舊在哭。

譚黎拭了拭淚,強忍著哽咽道:“沒關系姨母,如今誰家都不容易,我們都知道。”

隨後又對裏長與眾人道:“方爺爺,各位伯伯嬸嬸,你們今日上門為我爹娘置辦後事,我們無以為報,心中感激不盡。但我與妹妹早已不是孩童,日後自是不能再麻煩你們。往後我們姐妹二人互相扶持,自力更生。”

她拉著譚頌重重朝來的人行了個禮。

下葬了爹娘,往後幾日,家中就只剩一張幹硬的素餅。

譚黎舀了水缸裏見底的水喝了幾口,拿著餅給譚頌:“阿頌,你吃罷。”

譚頌看見她抽絲發白的衣襟沾了幾點水漬,當即明白了,便執意把餅一分為二,塞到姐姐手中,“姐姐你也吃,你若不吃,我也不吃。”

夜晚,窗外漸漸燃起通明的火把,接著遠處傳來淩亂的腳步聲與幾聲聽不清的嘲雜驚呼。

姐妹二人不知外面發生了何事,夜間不敢出去查看,便把燈吹熄,牢牢靠在門後不出聲。

隨著急促的腳步聲逼近,“篤篤篤”響起了幾聲沈重的敲門聲。

“阿黎阿頌!”譚黎聽出了聲音,是三叔伯在敲門。

她把門閂打開,看著門外神色驚慌的男人,“三叔伯,怎麽了?您快進來歇會兒。”

男人連連擺手,喘了幾聲氣,慌張道:“不好了,山上來賊人了,村子裏的人都已走了一撥了,你們也趁夜色趕緊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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