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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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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第 95 章

◎番外五:誰家少年郎◎

阿澗楞了下, 驀地擡眼,正見檐下立著一輕紗著身的女子。她衣衫單薄,雨水傾斜, 很容易就叫她淋濕了身子。

阿澗疾奔而去, 又在幾步前堪堪停下步子。

他不自覺地彎下腰,聲音裏又忍不住帶著希冀。像是被主人家豢養多年,難得淘氣,姿態卑微地求饒討好。

楚驚春沒聽見他說什麽, 心思也未曾落在上頭, 只直直地望著眼前早已長成的男子。

那水滴真是恰逢其時,順著他的眉骨下滑,睫羽顫動,不知勾惹了哪處漣漪。

楚驚春懶得廢話, 亦懶得自持。

她上前兩步,微微踮起腳,唇瓣便貼上那沾著雨水的柔軟。

阿澗還未反應過來, 楚驚春已然錯過身子, 貼著他的耳朵低語。

“阿澗, 你這樣,倒是格外好看。”

阿澗耳根乍紅,所有的惶然不安小心翼翼,頃刻被湮沒。

便是站在不遠處的煙蘭, 也被眼前一幕震驚。

楚驚春寵幸男子並不算頻繁,大抵哪日無趣,哪日煩躁, 哪日想起某個人, 才會將人叫到跟前來。

她不是放縱的人, 大抵三五日會招一人侍奉。

而且,即便是喚了人來,也從未在光天化日之下,與人這般親密。

兩人在雨中,旁若無人的親昵,楚驚春甚至未曾在意,雨勢漸大,淋了滿身濕漉。

她與阿澗,連著幾日了吧!

煙蘭張了張嘴,又是緩慢合上。

瞧著阿澗抱楚驚春進門,煙蘭心頭不由得揣了個疑問,她頗想問一問楚驚春,若是換了旁人,該當如何?

誠然,待暮色四合,阿澗抱昏昏欲睡的楚驚春泡了湯池。待天光熹微,楚驚春睜開眼,起身洗漱。煙蘭終於還是問了那個問題。

煙蘭雙手奉上漱口的溫水,眼底含著些許促狹之意,輕笑著:“主子,若是楊公子他們幾個這般同您鬧,您會如何?”

煙蘭說話的當口剛好,阿澗已然掀簾離去,卻也只是剛剛離去,若他耳力好一些,便可清晰地聽著楚驚春的回應。

且她挑的人也是剛好,府上的幾個人,楊晟並非面容最佳,但最為健壯,身子最好。

楚驚春自然也明白煙蘭這點心思,擡眼瞧了眼門口,反口問道。

“他們會鬧嗎?”

這話說的,一下將煙蘭堵住。

誠然,楚驚春禦下有術,府上從未鬧出過什麽爭風吃醋不雅觀的事來。

煙蘭愈加放軟了聲調,撒嬌一般:“說的就是如果呀,主子您說嘛,會怎麽樣?”

楚驚春看著簾後的那道身影,終是細細想了想。

“嗯……分人吧,不同的人做一樣的事,結果自然不一樣。”

煙蘭見楚驚春松了口,當即眉眼含笑,蹬鼻子上躥。

迅速接話:“若是曲山和項邈折騰,您是不是都懶得搭理他們?”

這兩個伺候的時日較短,曲山又鬧出過那樁事,是以,煙蘭當然要挑無足輕重的先說。

“嗯,”楚驚春淡聲應著,“攆出去就是。”

她如今是格外清閑,但終歸是不缺人侍奉的。真耍心機鬧到她眼前來,她不屑於一看,自然也懶得費心處置。

“那呂琒呢?”

呂琒,可算得是長公主府的舊人,一路跟著走來的。

楚驚春頓了頓,道:“他不會鬧,若真如你所說,嗯,讓他走就是。”

攆出去和讓他走,可是截然不同。

煙蘭品出這其中的不同,忙繼續追問:“楊晟呢?主子,若是楊晟,您會如何?”

楊晟不僅是舊人,更是如今楚驚春和顯國公聯系的中間人。他若是想要折騰,是不好處置的。

至少,不能隨意處置。

意外的是,這次楚驚春倒是沒有多想,直接便道:“一個個都不想好生過日子,那就都走。”

煙蘭了然,亦松了口氣。

阿澗這幾日,何止是折騰,心眼子都甩到楚驚春臉上了。她還是縱容著他,連斥責都沒有一句。

相逢於微時,阿澗於楚驚春而言,是大大不同的。

不妨,楚驚春望著窗外忽的幽幽道:“煙蘭,他們都會走的。”

“呃?”

楚驚春聲音愈沈:“這座宅子,不管來來往往多少人,終歸都是要走的。”

煙蘭愈是不解:“主子……”

好端端的,怎麽會這麽說?他們又怎麽會走?

楚驚春無聲輕笑,似嘲弄一般。

“煙蘭啊,我不能生養,你不知道?”

說罷,楚驚春徑自朝裏走去,她仿佛累極了,整個人躺倒在床上。而屋內屋外,寂靜的似乎能聽見每個人的心跳。

煙蘭呆立在原地,她自然知道,旁人不知,她又怎會不知?

從前在京城,一碗又一碗的避子藥便是經由煙蘭的手端到楚驚春跟前。只是到了江州後,楚驚春便不再用。

原以為,是卸去了那層身份,無所謂有沒有孩子拖累。

從前禾枝帶著孩子來,楚驚春明顯是喜歡的,願意費心逗弄。

可來江州也有這麽久,楚驚春的身子卻是一直沒有動靜。煙蘭自然疑心過,只是不敢問。

不曾想,是根本,從來就不可能。

是以,楚驚春才那般不在意,早晚要走,有何區別?

那些眼下留在宅院裏的男子,縱有幾分真心,可又有哪個承得住後繼無人?

早晚都是要走的。

煙蘭下意識想說,早知如此,就該將他們的賣身契拿來。轉念又想,再這種事上,楚驚春定是不願強人所難的。

再說,強人所難還有什麽意趣。

這般想著,像有一大團棉花堵住喉嚨,叫人喘不過起來。喉頭發哽,堵得胸腔濕意驟然湧了出來。

淚水灑了滿臉,煙蘭愈加不敢近前,只無聲走出門,正與門外的阿澗對上。

阿澗看了她一眼,便大步朝裏走去。

屋內比外頭還要寂靜,只聽得楚驚春淺淺的呼吸聲。

阿澗走至床前,雙膝落於地面,身子微躬伏在床側,一眨不眨地凝著楚驚春的背影。

他聲音低啞,帶些澀意。

“主子,我永遠不會走。”

“那天您問我想要什麽,我想您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楚驚春閉著眼,沒有回頭。

阿澗也不再繼續說下去,只是轉過身,坐在腿邊足蹬上,靜靜守著她。

楚驚春睡了個回籠覺,也不過用了半個時辰,一睜眼,日頭還沒有高懸。

這日的天色,比昨日略好些,不那般陰沈,卻也刮著涼風,隱隱要有雨勢來襲。

她伸了個懶腰,將煙蘭叫進門:“骨頭都酥了,出門轉轉。”

這兩日不是在床笫間折騰,耗盡了體力,便是沈沈地睡著,當真是癱軟的沒了骨頭。

煙蘭當即命人套了馬車,得閑有興,許是要在外頭用飯的。

依著往常,沒有特別的吩咐,便是阿澗趕著馬車,她與楚驚春坐在車內,打馬游街一般閑逛。

“阿澗你……”

楚驚春突兀開口,卻未繼續說下去。

煙蘭當下未覺如何,直至馬車走在喧嚷的長街,楚驚春的目光落在一模樣清俊的男子身上,頓時懂了。

那一剎的猶疑,是想著不必阿澗陪伴。

煙蘭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打轉,默然咽了咽口水。

能怎麽辦呢?

仿佛不過兩個時辰前,楚驚春才嘆了一句,餘生無人作陪,當是寂寥一場。結果沒一會兒,又瞧上了不知誰家少年郎。

煙蘭轉過眼,正對上楚驚春的視線,瞬時了然。

當即下了馬車,朝著那男子走去。

楚驚春還未曾在街上瞧上過什麽人,可她跟在楚驚春身邊許久,一個眼色,便知她要她去做什麽。

查明身世背景,有無婚約有無家室。

煙蘭緩步朝前走,身後兩道視線,一道輕飄飄的,一貫的懶怠宜人。另一道,刺的她後背發冷。

煙蘭哪顧得上阿澗,走至那男子身側,張嘴便道:“敢問公子,家住何方,年方幾何,可有婚配?”

煙蘭衣著並非極其華麗,是低調內斂的式樣,略懂一些的,一眼便知所著面料極其昂貴。

且她未曾如府上丫頭一般衣著,瞧不出是個丫頭。不知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小姐。

小姐問詢路人此話,實在突兀。

男子楞了下,註意到她雖不著釵環,但衣角繡花極是精致,絕然是大戶人家出身。

便也做足了禮數,躬身應道:“小生對姑娘似乎沒什麽印象,不知可是從前相識,冒昧一問,姑娘芳名?”

煙蘭神色淡淡:“你我不曾相識,只是有人托我問一句,公子可曾婚配?”

旁的不提,單就這個問題而言,並非不能作答。畢竟,略一打聽便可知曉,算不得隱秘。

男子遲疑了下,正要開口回應,忽被一道厲聲打斷。

“朱從南!”

一身著亮紫色紗緞的女子從一側走出,滿身氣盛,大步而來。

她瞪圓了眼睛,只差伸出手指直直地戳著朱從南的鼻尖。

“你說為我買胭脂,就是在這兒與人打情罵俏的?”

原是有妻室的。煙蘭當即後撤,卻被那女子一把攥住手腕。

“你別走!當街勾引別人的夫君,我看你的臉是不想要了?”

她擡手就要揮向煙蘭的面頰,煙蘭豈會叫她如意,當即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我只與公子問個路而已,夫人便要不分青紅皂白打人不成?”

說罷,煙蘭甩開她的手,徑自離去。

女子楞了下,轉頭望向朱從南,未及追問,周遭的議論聲便將她淹沒。

“真是惡有惡報,搶了別人的夫君,可不得日日擔心自己搶來的再被別人搶走。”

“不是說,先夫人病勢,這位是續弦嗎?”

“哼!這話你也信?”

“原配當初病的可是蹊蹺。”

“聽說啊,朱從南的原配與這位還是手帕交,打小長大的情分。原配死了沒幾天,這位就著急忙慌地進門了,若說沒有貓膩,誰信哪?”

議論聲一並傳入馬車,煙蘭本有些心虛,平白卷進這樣的熱鬧裏。

依著往常,楚驚春亦從未當街就叫她去問人有沒有婚配,今日事,有些稀罕了。

“主子,”煙蘭道,“奴婢方才走近細瞧了,這人遠看還行,近看面上坑窪不平,著實不行。”

況且,婚配無疑。

楚驚春仍側耳聽著外頭的議論聲,好一會兒才看向煙蘭:“馬元魁近日送來的案由,有這樁嗎?”

馬元魁秉著忠心,亦或許是瞧出了阿澗滿身戾氣需要發洩,近來送案由送的格外勤些。

至於楚驚春,除了最開始親手處置過幾個翻了大案要案的人,後頭的甚至沒有翻閱過,大抵一並交由阿澗處理。

煙蘭自然看過,遂搖搖頭:“不曾有這家的事,不如奴婢告訴馬元魁,命他查清楚其中原委。”

“不過,怕是不好查。這事明顯周遭鄰裏都知曉其中大概,偏馬元魁沒將這樁事送來,可見要麽沒有實證,要麽,便是這位繼室確然清白無辜。”

楚驚春想了想:“還是與他說一聲。”

馬元魁的手縱是伸的長,總也有顧及不到的地方。

“是。”煙蘭應下,終於在得了口子輕聲問,“主子,阿澗呢?”

自她折返,便不曾見著阿澗的身影。她與朱從南說話,不過耽擱兩句話的功夫,回頭就不見了阿澗。倘或是阿澗為楚驚春采辦什麽東西,這時也該折返。

畢竟,她們的馬車停於喧囂的長街,不好一直停著。

馬夫怎可離去太久?

楚驚春頓了下,微擡的眼皮緩緩垂落。

方才的一幕又於她腦中盤旋,是預料中的事,可到底令她不悅。

煙蘭前腳下了馬車,阿澗的目光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

仿佛痛極,沒有淚,眼底的血色卻又一點點溢出,整個眼眶全濕了。

好像全世界負了他。

他張了張嘴,終究什麽都沒說。

只在離去前,僵硬地同她彎了彎腰,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

楚驚春收回神,面色略沈:“走了。”

煙蘭結結實實楞了下,不知楚驚春說的是阿澗不在,讓她來趕馬車?還是阿澗先行一步,已然回府?亦或,是他走了。

煙蘭不敢再說話,握緊馬鞭,坐到阿澗方才的位子上。

回府後,未曾見著阿澗的身影。悄悄問了門房的人,也說不曾見阿澗回來。一顆心徹底沈下去。

阿澗他,到底是崩潰了。

他的喜歡太赤誠,太專一。今日清晨,本還以為是柳暗花明,人人都會離去,只有他可以一心一意永遠地守著楚驚春。

可半日光景沒過,楚驚春又在街上瞧上了別家男子。

怕是要瘋了。

楚驚春前頭走,煙蘭緊趕緊地小聲叮囑門房:“仔細瞧著,只要阿澗回來,立刻讓他去見我。”

餘下半日,楚驚春與往日沒什麽分別,要麽挑一本有趣的本子,要麽與煙蘭下上兩局。

煙蘭卻是一顆心始終惴惴不安,若真要她選,她自然在阿澗和楚驚春之間,選擇楚驚春。可是,她只怕楚驚春心底並非真的高興。

阿澗於她,始終是不同的。

然則饒是不同,卻也不會為了他遣散眾人。

阿澗要的唯一,大約永世不可得。

說到底,這人哪,就是不該貪心。

最喜歡還不行,還要只喜歡。

煙蘭心事重重,楚驚春特意讓了七八步,還是沒擋住她輸的潰不成軍。

末了,楚驚春索性將棋子一一收斂,一面伴隨著棋子落下的聲音輕聲道:“問吧,再憋死了。”

煙蘭呼出一口氣,也不作假,趕忙道:“主子,我實在是不明白,您明明很看重阿澗,既然明知道他的心思,為何不緩上兩日?”

“奴婢不是說您不能選新人進府,只是大可經由馬元魁的手,或者,至少緩一緩。”

這兩日種種,算是剛剛將阿澗捧上雲端,結果,瞬間墜落。

沒有人能承受這樣的反差。

“而且,您不是才說過,府上不管來來往往多少人,終歸都是要走了。唯有阿澗,他永遠不會走。”

關於這一點,煙蘭相信,也相信楚驚春必然也相信。

“既然如此,對阿澗稍微縱容些,想來也是可以的。既算是不縱容,也不必這麽快就打他的臉。”

煙蘭一連串的話說完,楚驚春臉色卻是未有絲毫變化。

她摩挲著手上圓潤的棋子,緩緩道:“你們大約都知道我年輕時經歷過什麽,亦知我在年長後來到京城。只是中間幾年的空白,你可知我見過什麽?”

煙蘭楞了下,旋即想起,那些年楚驚春一人在江湖行走,必然十分不易。

楚驚春卻只笑了笑:“其實也沒太多,我一心練武,至多在江湖上行走見了不少民間疾苦。我最初見著,還湧出一腔熱血,想要為百姓做些什麽。後來漸漸麻木,畢竟,不論我要做什麽,都要讓自己先站到那個最高的位子。”

“煙蘭,這世上沒有人活著是容易的,兒女情長,實在微不足道。”

“可是……”

煙蘭擰著眉:“如今天下已定,您不必太過操勞。”

她假死離京,便是想要過得輕快些。方才所言,當不是真正的緣由。

楚驚春忍不住笑了笑:“是有些冠冕堂皇,想聽真話?”

煙蘭重重點頭。

楚驚春瞧著她,眼底都是笑意:“真話難聽啊!”

隨即斂下神色,正經道:“煙蘭,我這一生出現過兩個至關重要的男人。一個是生父,一個是師父。生父要我死,師父要欺辱於我。我曾無比的敬仰尊重,將他們視作神明,後來,信仰崩塌,我無差別的厭倦這世上的所有男子。”

“阿澗是很好,我有點喜歡他。”

“嗯,有點喜歡,沒那麽喜歡。”

“退一萬步來講,煙蘭,我傾盡心力方如今這一步,還要為了他來為難自己嗎?”

煙蘭定定地望著楚驚春,忽然懂了。

是啊,這世上沒有人,值得楚驚春為難自己。

再者,憑什麽呢?憑你一腔真心,別人就要回應?

末了,煙蘭忽的又想起什麽:“可是再過幾年,府上的人怕是都要走了。”

楚驚春愈是笑著看向煙蘭,看傻子似的。

“這有什麽,這些人老了,總有人年輕不是。”

煙蘭楞了下,隨即又是重重點頭,眼底都是為楚驚春開心的模樣。

旁的都不緊要,只要楚驚春覺著開心,她便也開心。

日頭西垂之時,馬元魁的消息送來。

煙蘭一邊撇嘴一邊與楚驚春道:“怎的會有這種朋友?原配一心與她相交,她卻一心想著人家的夫君。”

楚驚春眼皮微擡:“原配的死沒有蹊蹺?”

“沒有。”煙蘭搖頭,“案由上寫,這事當初便是一樁熱鬧事,後來您手癢想動刀時,馬元魁便派人細查過,這位原配打小便身子不好,不是長壽之人。後來病逝,也是尋常。”

“倒是您今日又問起這家的事,馬元魁又派人過去,正聽著一句可笑至極的話,便一並寫了下來。”

“兩人爭吵,那位繼室說,你對她那麽好,為何不能也這樣對我?我到底哪裏不如她?”

楚驚春聽著也忍不住笑了:“那男子怎麽說?”

“您猜猜,一準猜不著。”

煙蘭這般說,楚驚春便特意想了想,道:“他說,縱你千般好,但你不是她。”

話本裏常這麽寫,一心一意的人,即便遇著更好的人,心裏裝著的仍舊是最初那個。

畢竟,人與人的相遇,也講究些時機。

來晚了,再好也是晚了。

煙蘭搖頭,旋即站定了身子,模仿著想象中那男子的模樣。

一掌揮出,揚著下頜趾高氣揚:“跟她比?我看我是對你太好了,今日我便讓你看看,我是怎麽對她的?”

這就把人打了?

楚驚春忍不住傾身:“然後呢?”

煙蘭嘴角忍著笑意,湊到楚驚春耳邊才小聲道:“然後就把人摁住,嗯嗯啊啊的。據說,十分暴力,十分不憐惜,十分殘忍。”

楚驚春嘴角抽了抽,著實沒料到,事情會是這般走向。

方才還一往情深的節奏,轉眼就少兒不宜了。

楚驚春淺淺呼出一口氣:“所以說,原配死得早,可能是身子不能承受。”

“嗯嗯。”煙蘭重重點頭。

“果然,還是民間更多稀罕事。你去多拿些銀兩,給寫本子的那位先生,告訴他,別整日悶在屋子裏,多去外面瞧瞧,這等有趣的事可最是下酒。”

煙蘭應著,又想起什麽:“說起這個,奴婢倒是想起來,馬元魁府上也有一樁稀罕事。”

楚驚春自打來了江州,日子閑適的整個人都要發黴了。除卻做一個不記名的捕頭為衙門分憂,殺一殺惡人,便是瞧各式各樣的話本子。

人生無趣,總要找些樂子。

“說。”楚驚春眼前一亮。

“這事奴婢早前便知道,也私下問過魚露,不過她不想讓您煩心,奴婢也沒有特意提起,畢竟,總是他們的家事。”

“原是馬元魁府上有一個小丫頭,見馬元魁身邊只魚露一個夫人,膝下又只一個女兒,就動了心思。趁馬元魁酒醉,有了身孕。”

楚驚春愈發來了精神,聽有趣的事是一回事,但若是聽著身邊人的奇異事,那更是……

“等等等等!”楚驚春忙擡起手,“趕緊讓人上些下口的酒菜來,你緩緩再說。”

煙蘭見楚驚春這般,愈是忍俊不禁。

立時讓人備了酒菜送來,待楚驚春一口清酒飲下,手上銀筷子夾了菜,這才緩緩開口。

甚至特意放緩了語調,恨不得將所有細節,娓娓道來。

“據說,這個小丫頭是負責馬元魁書房灑掃活計的,本是下等丫頭,整日裏垂著頭,馬元魁甚至沒仔細瞧過她的模樣。”

“可小丫頭心比天高,眼瞧著魚露多年無子,就動了心思。”

“說是趕著某日馬元魁與人飲酒,回來後似乎又與魚露置了氣,便又喝得多了些。大抵真是醉了,竟把那小丫頭當成了魚露。”

“也是趕得巧,偏就這麽一回,就有了。”

楚驚春有一下沒一下的吃著菜,一面問道:“幾個月了?”

“嗯……”煙蘭細算了日子,“事情鬧開的時候,就五六個月了,如今,想是有七個月了。”

“然後呢?”

“然後?”煙蘭楞了下,繼續道,“主子,魚露您是知道的,她對馬元魁實在是沒有那麽多,小丫頭鬧到她跟前,想給孩子一個名分,她確實有些詫異,不過當下就應承了,說可以讓她進門為妾,日後本分伺候老爺便是。”

“馬元魁倒是發了好大的脾氣,險些當時就把那丫頭掐死。”

“奴婢瞧他啊,這是反過來介意魚露不吃他的醋。他自個也不想想,鬧出這種事,還有臉來怪別人?”

楚驚春沈吟片刻,倒覺此事很像馬元魁的作風。

他那個人,屍山血海裏走出來,不過對魚露特別些,旁人,他是半點不看在眼裏的。

“對了,”楚驚春道,“馬元魁對整個江州都無所不知,手下伺候的人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他都全不知情?”

“這事兒,奴婢倒是不大清楚。奴婢知道的時候,這個孩子已經不能打了。”

五六個月,若真是用了落胎藥,怕是一屍兩命。

“如此,只有去問知曉內情的人。”楚驚春旋即道,“去把魚露請來,順便帶著她的女兒,那個小女娃我瞧著很是喜歡。”

頓了頓,又是補充:“叮囑她多帶些衣裳,在我這住些時日。”

“是!”

煙蘭利落轉身,明白楚驚春此舉雖是為了探聽一些內情,卻也是為了魚露。唯有抽身而出,方可破局。

不妨走到門口,忽的又被叫住。

“煙蘭?”

“嗯?”

“這樣的日子好嗎?”

煙蘭不明所以,笑著回應:“好呀,奴婢覺得這樣的日子極好。”

楚驚春亦莞爾一笑:“嗯,去吧!”

煙蘭轉身離去,行至大門口,上至馬車時,愈發莫名不解。

前頭所有皆是閑話,臨出門之際,楚驚春忽然那樣問,似是意有所指。大約,也必然另有含義。

煙蘭細細想了半程路,直至接上魚露和小姑娘,才陡然醒轉。回府後,得空悄然找了一趟呂琒。

魚露領著女兒將一進門,楚驚春便笑著與她招手:“來,姨母抱抱。”

小姑娘將將三歲,躲在娘親身後不敢上前。

魚露只得說道:“筱筱認生,想是許久未見,不記得主子了。”

楚驚春自不見怪,只當即從身後拿出一把木頭雕刻的簪子來。她舉在手裏,足有七八個。

筱筱看著那些雕刻成不同模樣的發簪,忍不住上前,又擡頭看看魚露,最後牽著魚露的手才走到楚驚春身邊。

“喜歡嗎?”

楚驚春蹲下身,將所有捧在手中供筱筱挑選。

筱筱看著被雕成各種小動物模樣的發簪,最後選中一只小兔子的,怎麽都不舍得撒手。

筱筱不懂及時應答,魚露方才便一道蹲下身,這時便提醒道:“主子問話呢,該怎麽說?”

筱筱楞了下,忙笑著應:“喜歡。”

楚驚春這才得了好,一把將人抱在懷裏,重新坐回椅子上。

一面嗔責:“說什麽主子呢,往後啊,我與筱筱單論。筱筱,叫聲姨母聽聽?”

“姨母。”

這一回,卻是沒有遲疑。

不多一會兒,楚驚春又命煙蘭端來一盤子小玩意,入眼過去,全是些小孩子喜歡的玩意兒。可魚露卻是見過世面的,一眼便知裏頭隨便一顆玉石雕琢而成的小兔子便價值連城。

楚驚春對筱筱,實在太過舍得。

尤其那份寵愛,太真。

魚露心底忽然生出些不安,楚驚春一直沒有身孕,不會同她要孩子吧?

偏偏,筱筱一向乖巧,慢慢識得楚驚春了,也不鬧騰,只專心玩著各種玩意兒,她也沒得機會將孩子抱回。

楚驚春亦不看她,只不錯眼地逗著孩子,時不時地才與她說上一句。

“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這些木頭玩意兒,待會兒把這些都帶去你的院子,孩子若有旁的喜歡的,記得告訴我。”

魚露臉色愈加僵硬,悄悄吸一口氣,終是溫聲道:“奴婢記下了。說來,這孩子也不知隨了誰,瞧著總是木訥,不大像是聰明的孩子。”

“女孩子話少,文靜,怎麽就是不聰明了?”

楚驚春不愛聽這話,哪有當娘的這般說自己的孩子?她順口反駁,楞了下,擡眼瞥見魚露眼底沒及時收回的擔憂,忽而了然。

她將筱筱放下,一旁煙蘭忙將孩子抱了出去,屋內只餘下楚驚春同魚露。

楚驚春未曾沈下臉,只出口的聲音到底冷了幾分。

“魚露,這是我最後一次提醒你,有話直說。”

她最不喜,旁人拐彎抹角。

魚露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奴婢不敢,奴婢妄自揣測主子心意,以為您……您太過喜歡筱筱,奴婢以為您要留她在身邊。”

“哼!”

楚驚春嗤笑出聲:“我竟是這樣的人,要奪別人的孩子?”

“奴婢有罪,只是奴婢身為一個母親,筱筱是奴婢此生唯一的軟肋,奴婢實在是怕……”

楚驚春見她跪在地上,聲音都在打顫,只得擺擺手:“起來吧!”

“筱筱這孩子乖巧,又是你的孩子,我見了她自然歡喜。日後煙蘭有了孩子,我也是喜歡的。但孩子不是男人,我不會因為喜歡就留在身邊。”

既算是看入眼的男人,也從不會強人所難。

魚露眼裏含著淚珠,劫後餘生一般。

“是奴婢錯了,奴婢擅自揣測您的心意。”

“不妨事,我喜歡筱筱,你日後常帶她來便是。嗯,可是府上今日不太平,你才如此心緒不平?”

依著往常,魚露當知她的為人,縱是小心翼翼,也不至於以為她要搶走孩子。

魚露怔怔地望著楚驚春,分明瞧見楚驚春眼底閃過一絲探尋。

這一刻,楚驚春像極了街頭巷尾伸著耳朵聽流言的尋常百姓。奈何,還得刻意隱忍。

家醜不外揚,且這等瑣碎也不必臟了楚驚春的耳朵。

魚露吸一口氣,忙搖頭:“謝主子關心,奴婢家中一切都好。”

音落,正巧煙蘭進門,立時走向魚露。

“主子今日特意讓你來,便是要問你這件事,那個丫頭馬元魁預備如何處置?就這麽生下來?”

魚露楞了下,愈是覺得方才誤會楚驚春要搶走筱筱,實在羞愧。

不過,筱筱之外的事,她端的是鎮定如常,事不關己。

“稚子無辜,自是要生下來的。”

楚驚春道:“馬元魁呢?他不是一心只有你,怎的會讓別人的有了身孕?”

身為一家之主,尤其還是馬元魁那等歷盡千帆之人,若說他對於丫頭懷孕一無所知,那才是笑話。

魚露依是淡然:“這事兒其實也怨不得他,那丫頭也算有些心思,發覺自己身子有異,便佯裝不適,想法子去了城外莊子做活。後來特意等到肚子大了才回了府上。”

煙蘭愈是詫異:“她就不怕?”

馬元魁於楚驚春面前雖是不算什麽,可他自個,向來是閻羅鬼剎一般的人物。

魚露失笑:“她敢回來,自然是有她的底氣。”

肚子大了,賭馬元魁不敢一屍兩命,不夠吧?

“聽說,她找了好幾個大夫,確認無疑,肚子裏是個男孩。”

魚露說罷,楚驚春和煙蘭俱是一驚,旋即了然。

是啊!唯有如此,方可令見慣一切的馬元魁軟下心腸,魚露分明是只想有筱筱一個,而馬元魁,大抵還是想要有兒子傳承。

楚驚春道:“他同你怎麽說的?”

魚露對此事顯然是沒什麽態度,她怎麽著都成。如此,便看馬元魁的姿態。

魚露無謂笑笑:“他怕我生氣,說去母留子。其實我有什麽好氣的,我不願再生,難道還攔著不讓別人生?不過還請主子寬心,我已然同他說明,讓那丫頭進門做妾便是,不至於殺人。”

“再者說,我可不想養別人的孩子,一個筱筱就夠我費心的了。”

雖說大戶人家,十個八個也養得起,但用心程度卻是不同。魚露只想好好地養筱筱一個,精細用心地養。

說著,忽的又想起什麽,只話到最後又遲疑了半分。然思慮楚驚春最不喜人吞吞吐吐,藏著掖著的,索性直言。

“主子喜歡孩子,不若等那孩子生下,抱到您這裏來。”

打小養大的情分,可是不同。

楚驚春忙擺擺手,連帶著身子都往後縮了縮:“我可不是誰的孩子都喜歡。”

煙蘭亦道:“你是怎麽想的,居然讓主子養他們的孩子?”

親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本有情深一項特長,結果也是未能從一而終。親娘又是耍手段上位之人,楚驚春可沒得這般不挑剔。

“可那是馬元魁的孩子,還是個兒子。”

魚露不慌不忙,徐徐道:“主子,您只要將他的兒子捏在手裏,便可徹底地拿捏他。”

其實事到如今,楚驚春與馬元魁更像是交易,不似主仆。

兩人這才反應過來,魚露轉的是這個心思。

她自個的女兒是不願留在楚驚春身邊的,可又不好駁了楚驚春的喜歡,只好另送別的孩子過來。

馬元魁即將出生的兒子,是最好的選擇。

而且她所言不錯,馬元魁如此看中這個兒子,不惜違背內心打自個的臉。留在府上,是有裨益的。

楚驚春抿了抿唇,不必作答,煙蘭便代為開口:“魚露,你還是不了解主子,主子要人做事,要的是心甘情願。以子為質,威脅人這種手段,主子是不屑於用的。”

魚露面色訕訕:“奴婢有錯,還請主子不要見怪。”

為母者,自然事事為女兒考量,更怕有人奪走了她。

楚驚春自不在意,只與她道:“我近來確然是無趣,請你和筱筱住些日子。放心,斷不會搶你女兒。”

魚露一顆心這才安穩些,然馬元魁那端卻是一派兵荒馬亂。

生意不顧了,府上下人也不管了,只日日守在楚驚春府門前,只為見魚露一面。

情深嘛,到底還是情深的樣子。

可與別人孩子都有了,還做這般模樣,也不覺得難堪。

過了三五日,小姑娘也開始鬧騰,想回家。魚露這才收斂了東西,與楚驚春作別。

原也不必鄭重其事,楚驚春正在小憩,煙蘭便送魚露到門口。臨出門時,打發了門房的下人,確認四下無人,這才與魚露低語。

“我知道你舍不得孩子,但你……難道沒想過孩子的將來?”

魚露楞了下,隱約知道煙蘭想說什麽,只垂下眼,不好作答。

煙蘭遂繼續道:“筱筱是個女娃,將來怕是不能女承父業,如今又有一個弟弟將要出生。馬元魁是愛你,可他難道不愛自己的兒子?”

“煙蘭姐姐……”

魚露苦笑著,想要阻止煙蘭說下去。

“筱筱遲早要嫁人,你至多給她備上豐厚的嫁妝,然後呢?”

魚露面容愈苦,卻又強撐著:“我只想,讓她平安快樂地長大。”

“放在主子身邊教養,難道不平安,不快樂?”煙蘭凝著她,“你養她長大,將來說親,至多是匹配同樣的商戶人家。便是說與知府那般官員家的公子,都是高攀。但若是由主子教養,便可配得王公貴族,一世榮耀。屆時,又有主子站在她的身後,也斷不會有人敢欺負了她。”

魚露緩緩擡起眼,嗓音裏不覺帶了沙啞之意。

“我明白,煙蘭姐姐,你說的我都明白。可是我十月懷胎生下筱筱,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牽掛,我實在是不舍得……”

若非如此,她又豈敢三番五次的駁了楚驚春的臉面。

煙蘭眼見得是說不通,想來也是她還不曾做母親,無法體會魚露的心情。

遂只嘆了口氣:“罷了,事已至此,你與筱筱好好地便是。”

魚露點點頭,悶了會兒,終是咬著唇看向煙蘭。

“煙蘭姐姐,我若是這會兒進去,會不會已經晚了?”

前幾日,楚驚春未曾提及,她便平白拒絕了兩次。但若是為了女兒的將來,該舍還是要舍的吧!只求,她能夠長居主子府上,日夜照料女兒。

煙蘭楞了下,見她狠下決心無比艱難的模樣,擡手拍拍她的肩側。

“好了,這事我又同你說起,不是讓你舍了筱筱。”

“原本依我的意思,我自然希望主子事事如意,她難得喜歡一個孩子,我自然想那孩子能在她膝下承歡。不過,我瞧主子是真的沒有想要了筱筱,你寬心就是。”

“今日也是想與你提個醒,主子喜歡筱筱,這是她的福分,也是你的福分。”

“往後,你只管帶著筱筱常來走動,他日筱筱長成,也算有主子這個姨母不是?”

魚露重重點頭,終於徹底卸下心事。

煙蘭目送魚露離去,眼瞧著馬元魁跟在魚露身後,像只卑微乞憐的狗。

這一幕她瞧了許久,終究還是轉身去了呂琒的院子。

果然有了回信,阿澗並未離開江州,就在附近的客棧住著。

煙蘭當即去了客棧,也見到了阿澗。

阿澗似乎也不意外她會來,倒上兩碗茶,只是茶水早已涼透。

煙蘭沒心思與他廢話,冷著臉便道:“還回去嗎?”

四目相對,兩人隔了幾步遠,臉色是一般的冷。

阿澗轉過身望向外頭,沒有作答。

煙蘭又道:“我知道你拿不定主意,那我就換個問法。你是下定了心再也不回去,還是或早或晚終將要回去?”

阿澗驀地轉過臉,終於沈聲道:“我不知道。”

煙蘭嘴角輕扯,刺破他的隱秘。

“你在等著主子來找你?阿澗,主子不會來的。”

他要走不走,還住的這般近,便是圖一個偶遇,也能再出現在楚驚春面前。只消楚驚春稍稍給他一個臺階,他必然回去。

可是,不會有這個臺階。

阿澗的臉色肉眼可見更加難看,暗沈的能將沸水啐成寒冰。

煙蘭早見慣了他這張臉,不動神色,殺意凜冽。

顧自道:“前幾日你走後,主子問了我一句話。”

“這樣的日子好嗎?”

“我說好。”

“阿澗,主子是喜歡你,但因為喜歡你,就要委屈她自己嗎?”

阿澗大步走來,急切地辯解:“我不是……”

他從未想過讓楚驚春受委屈,一丁點也不想。

“還有一件事,”煙蘭打斷他,“馬元魁身邊伺候的丫頭,有了他的孩子,你可知曉?”

“這……這與我有什麽關系?煙蘭,我從未……”

阿澗已然亂了陣腳,他想要解釋,煙蘭卻是連說話的機會都不肯給他。

“阿澗!”

又一次厲聲打斷。

“馬元魁當初也是秉著一往情深,遣散了府上所有姬妾,結果呢,不過三四年,就讓身邊丫頭爬了床。”

“阿澗,你必然自詡比他更甚,眼下,我也信你幾分。”

“可是,將來的事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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