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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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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大火燒了許久, 久到潛火隊終於趕來,久到人群散去,久到煙蘭眼前只餘下一片廢墟。

若是往常, 京城哪處起火,潛火隊大多能迅速趕來。可今夜是上元佳節, 燈火布滿長街,潛火隊為了應對各處突發火勢, 士兵分散於各處,也總是少不得哪裏火苗躥起,須得及時處置。

因而濟世堂這端, 潛火隊來得才晚了些。

“一具屍骨, 幾根女子的發簪。”

煙蘭聽到有人這樣說, 頃刻沒了一絲指望,失魂落魄地望著滿目荒蕪, 不敢向前一步。

煙蘭頂著暗沈沈的天步步往回走,她知道天光將要大白,這是大白前的昏暗。她顧不得去想死在大火中的女子有多可憐,眼下, 她須得可憐可憐自己。

美人計的美人沒了,掌櫃的素來不喜輕白姑娘,或許還能有一絲暗藏的喜悅。可是主子, 怕是要怒極。

回到春和樓後院,也不必煙蘭細細說與雲娘聽,大火驟起,雲娘早聽聞了風聲。

“確認死的是她?”雲娘擰著眉, 事發突然,她亦是面色凝重。

煙蘭低垂著頭, 身子仍在發抖。

她哆嗦著說道:“大火燒得太厲害,奴婢不敢近前。後來滅了火,奴婢聽潛火隊的人說,只剩一把骨頭,還有幾根發簪。”

雲娘盯著她:“你沒有親眼去瞧?”

“奴婢……奴婢遠遠地看了一眼,是一把細瘦的骨頭,應就是輕白姑娘。”

“她就這麽死了?”

雲娘仍覺得難以置信,那個囂張不可一世的姑娘,居然就這麽死了?

“輕白姑娘真是走了黴運。”煙蘭不敢直說,只拐著彎道,“受了傷便罷,偏偏還中了毒,奴婢為她取藥時她還躺在床上僵硬地不能動彈,但凡能動不動,也不至於活生生燒死在裏面。”

活著燒死,這死法,確實痛苦了些。

哪怕是個睡著的人,火勢突起,也能在醒來之際,狠著心跑出來。至多不過嗆著,或是燒傷些皮肉。何至於活生生燒死?

雲娘自然明白煙蘭之意,這毒中的蹊蹺,可謂是間接要了輕白的性命。

然雲娘並沒有立即出門,而是略等了會兒,直等到一個丫頭進門稟告:“掌櫃的,奴婢問過了,濟世堂並沒有夥計失蹤,那大夫說,濟世堂失火,他願承擔些銀兩。”

如此,死的人便只能是輕白。

雲娘冷哼一聲:“我春和樓最紅的姑娘,豈是他一些銀兩就能打發?”

“去,將此事告與主子。”隨後與煙蘭道,“同我去見見蘇蘇,她這番手筆,不知可給自己想好了後路。”

同一刻,地字一號房內,蘇蘇撫著臉頰,正放肆的笑著。

坐於圓桌前的男子,面目糾結地看著她,些許話在喉頭打了幾個轉,只叫眉頭皺的愈發厲害,黝黑的面容愈是顯得苦大仇深。

“來!”蘇蘇忽然扭著腰走向他,伸手扯著他的衣襟,“今日本姑娘好好伺候伺候你。”

她拉著他,就要往床畔走去。

男子由著她拉拽了兩步,終是掙開她的手,聲音粗啞道:“蘇蘇,我已經知道了。”

“呃?知道什麽?”蘇蘇不以為意。她太高興了,眼睛彎彎,笑得淚珠都充盈在眼眶。

男子聲音愈是沈悶:“是你先要對輕白姑娘動手,才傷了t自個。”

“蘇蘇,輕白姑娘中毒,可是你做的?”

蘇蘇眼皮微掀,終於正眼瞧他,也不過一眼罷了。

蘇蘇身子微微上前,緊貼著男子堅硬的線條,仰起頭,熱息悉數噴灑在男子的脖頸。又是擡起手,指端有意無意地掠過男子的喉結。

她輕飄飄開口:“是啊,怎麽,你心疼她?”

說著,她的聲音不覺間帶些涼意,似是失望透頂,悲傷至極。

“江雄,你見過她了是嗎?原來連你也不能免俗,我以為,你和別人不一樣。”

江雄身子不自覺地僵硬著,又聽她這般婉轉可憐的聲音。頃刻間,那些微的別扭都消失不見。

他為何要怪她?不論何種因由,懷中女子都毀了容顏,這樣生不如死,便是過激一些又有何妨?

江雄伸手環住女子纖細的腰肢,感受溫香軟玉落滿懷的悸動。

也罷,死都死了,事情不可回轉,何必再攪得懷中人不開心?

蘇蘇感受著男子大掌貼著她的後腰緩緩上移,送上柔軟的紅唇。她眼睛半瞇,細細瞧著男子因她而動情的模樣。

滿眼沈淪做不得假,只可惜,這樣的神情她從未在林霽塵眼中見過。

蘇蘇眼底劃過一抹痛意,終是沈沈地闔上眼,與從前有過的每一回一般,繾綣溫柔,細致妥帖。

可惜剛剛替江雄褪去衣衫,忽然就聽得外頭的動靜。

是雲娘領著煙蘭來了。

蘇蘇並不急,慢悠悠落下帷幔,將江雄留在床上,甚至留下一句“等我”,這才隨意披了件外衫坐到桌前等候。

那女子死了,掌櫃的何等聰明,稍稍一查便能查到她頭上,自然是來興師問罪。

門隨即被人打開,冷風竄進來一陣,蘇蘇攏了攏衣衫,手臂照舊是懶懶地搭在桌上,一臉無謂。

自她傷了臉,雲娘還是頭一遭見著蘇蘇這般眉目和順。往日,她總憤恨的要殺人,或是愁苦的要自殺。這樣的風和日麗,已然說明了一切。

“是你殺了輕白?”雲娘單刀直入。

蘇蘇撇撇嘴,把玩著袖口絨絨的布料。

“掌櫃的說的這是什麽話?我多日不出門,她死不死的同我有什麽相幹?”

雲娘盯著她:“輕白在濟世堂被活活燒死,你敢說你半點不知情?”

蘇蘇長長地“哦”一聲,隨後道:“原是她被燒死在裏頭了呀,呵,那可真是報應不爽。看來老天爺,還是長眼的。”

雲娘見她迂回,死活不認,愈是直接了當道:“江雄刺殺她,是你指使,那劍上的毒,難道不是你所為?”

說過,索性微微側身,瞧向那床榻的方向。

屋子裏,還存著外頭風雪和男子身上的味道。

這江湖人,四處奔走又過得粗糙,更是折騰了半夜,汗臭味如何藏得住。

蘇蘇亦不再掩飾,可要她認下這殺人的罪過,卻是萬萬不能。

她只冷聲開口:“掌櫃的訓人,倒似那順天府一般,莫非掌櫃的是拿了證據,要將我交到官府去?”

“你!”

雲娘伸手直直地戳向她,這口吻聽來極是熟稔。先前楚驚春殺了張老爺,也是這般揚著頭,滿眼囂張。她們一個兩個,皆是篤定了她為了春和樓,不會將事情鬧大。可毀了容貌的蘇蘇,如何與當初的輕白相較?

雲娘吸一口氣,轉而笑道:“是不是你的,同順天府有什麽相幹,倒不如先請你身後的江雄出來,有些話我倒是想問問他。”

“江公子,出來吧!”

帷幔垂落,沒有動靜。

及至蘇蘇開了口:“江公子,既是掌櫃的要見你,就出來吧!”

音落,帷幔窸窸窣窣一陣動靜,江雄這才衣衫略顯淩亂的出現在幾人面前。

他沖雲娘略一躬身,脫口就道:“掌櫃的,刺殺輕白姑娘是我一人所為,同蘇蘇姑娘無關。說來,也是輕白姑娘倒黴,恰逢醫館失火,丟了性命。掌櫃的若要替輕白姑娘報仇,只管取我的性命就是。”

“要你的性命作甚?”雲娘饒有興致地轉向江雄,無心提醒蘇蘇,有這樣一個男子待她,該用一份真心才是。

這世上,最難得便是真心。

雲娘只說道:“你喜歡蘇蘇,可願意為她贖身?”

江雄楞了下,才猛地點頭:“我願意。”

自他第一次見到蘇蘇,便提出為她贖身,奈何雲娘所開的價錢,是他十輩子都弄不來的銀兩。後來又提過幾次,是一次比一次令他退卻。他只能偶爾來瞧瞧她,有時,還得翻窗子偷著來才能看一眼。

“掌櫃的,你這是要舍了我?”蘇蘇驀地坐直了身子,姿態終於嚴肅些。

“你的臉醫不好,我留著你作甚。”

“輕白已經死了!”蘇蘇咬牙提醒。

雲娘嗤笑一聲:“你比她好些?”這般活著同死了有什麽差別?

“當然!”蘇蘇毫不猶豫道,她一把抓過江雄的衣衫,迫使他近前。“即使我傷了臉,照樣有人為我著迷。”

雲娘愈是覺得可笑:“只有他。”

雲娘定定地看著蘇蘇臉上的兩條疤,那疤痕深邃醜陋,交疊在一起,幾乎布滿了半張臉。若說只是淺淺的疤,即便不能全然恢覆,總還能得見美人當初的模樣,如今這般,以半張臉示人嗎?

雲娘隨後轉向江雄,道:“江公子,你喜歡她,我如今便給你一個機會,為她贖身吧。”

“這是她的賣身契,一兩銀子,往後她就屬於你了。”雲娘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擺在江雄面前。

上頭落了手印,蓋了章,確然是蘇蘇的賣身契。

江雄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巨大的驚喜不及洶湧而出,耳邊便響起蘇蘇尖銳的叫聲。

“一兩?!”

蘇蘇死死地盯著雲娘,似要用雙眼生生將雲娘戳出一個窟窿來。她一個堂堂春和樓最紅的紅倌兒,一宿便是一千兩銀,現如今為她贖身竟只要一兩?

簡直是天大的侮辱!

蘇蘇轉向擱在桌上的那張賣身契,整個撲過去,恨不得抓在手裏將它撕碎。

可到底晚了一步,她還未撲著,雲娘已是一掌拍上去,全然不理會她,照舊與江雄道:“江公子,買,還是不買?”

買?

難不成,已經不算是為她贖身,為她求得自由,而是將她當做最低賤的奴才隨手轉賣。

蘇蘇氣急攻心,幾乎要一口血噴出來。

雲娘卻仍是輕飄飄地補充:“機會只有一次,江公子。”

“買!”江雄毫不猶豫開口。

為了這一刻,他做了太久的夢,他沒有理由拒絕。

拍下一錠銀子,江雄拿過賣身契便雙手捧著交到蘇蘇手裏,頗是激動地說道:“蘇蘇,從今天起,你自由了!”

“啪!”

江雄楞在原地,不妨叫人一個巴掌猛地甩在臉上。

“我的事不用你管!”蘇蘇扯著嗓子,幾近崩潰。她一把抓過江雄手中的賣身契,撕了稀碎。

“……蘇蘇。”江雄無奈地看著她,不懂她為何沒有一絲喜悅。

一旁的雲娘靜靜看著這一切,沒得閑心叫人擾了耳朵,平白聒噪。

只目光打二人身上轉過,與身邊的煙蘭緩緩道:“看著點,蘇蘇在春和樓多年,也算有些情意。她願意再住上兩天,就叫她住著。只記住一點,走的時候,除了這身衣裳,什麽都不許帶走。”

“奴婢明白。”

煙蘭應下,遂與雲娘一道離去。地字一號房的門敞著,隨後一道淒厲的尖叫響徹大半春和樓,吵醒了剛剛睡下和還未睡醒的姑娘們。

幾道嘟囔和著咒罵聲從幾扇窗子裏飄出,卻也沒人跑到蘇蘇跟前,同她論一個短長。

瘋子罷了,何必計較。

距離地字一號房最遠的十一號房,司予還未睡醒,就被吵著翻了翻身。

一旁伺候的聽雙揉了揉眼,忙道:“姑娘再睡會兒吧,還早呢!”

司予遂又囫圇睡去。昨夜之事她一無所知,待到濟世堂一場大火傳到人盡皆知時,司予方才有所耳聞。可亦是不知,那場大火裏死去的乃是與她同盟的楚驚春。

這樁事,人們只知濟世堂在那場大火裏死了位病人,那病人真是走了黴運,失火丟了性命。

無人知曉,死的是楚驚春。便是春和樓,也只有一個瘋瘋癲癲將要離去的蘇蘇,知曉這春和樓丟了位最賺錢的清倌兒。

這日晌午,用過午膳,司予似乎心有所感,叫聽雙推著她往楚驚春的房間行去。待到門口,卻又被攔了回來。

兩廂見面,並非次次都能得煙蘭的準許,因而司予也未曾放在心上。

離去時,又恰逢春和樓的常客林霽塵前來尋楚驚春,煙蘭自是請他進門,司予便更不做他想。

這端,煙蘭隨著一道進門,道:“公子怎麽白日來了?”

她一開口,聲音不自t覺就有點冷,不知是著了整宿的寒意,還是那場大火灼燒了心底的溫良。

林霽塵面露尷尬,他自然明白煙蘭為何這般臉色,頓了頓,才悶聲道:“我想來看看她。”

煙蘭幾乎要笑出聲,可本著對客人的恭敬,才沒有發作。

“公子昨夜不是見過,往後都不必見了。”何處得見,難道往閻羅殿去?

“昨夜?”

忽然一聲質問,屋門亦被人撞開。兩人齊齊望去,正見蘇蘇疾步奔來。

她在春和樓不肯離去,掌櫃的允了兩日又如何,她非要見著林霽塵才可。因而林霽塵前腳到了春和樓,後腳她就得了信,急匆匆趕來。未進門,便聽著煙蘭這一句。

蘇蘇抓著林霽塵的手臂,急急道:“昨夜你見了輕白,你們在哪見的?”說著,瞥見煙蘭不大友善的臉色,腦子轉了一圈,忽然眸光大亮。

“是濟世堂是不是,是不是林公子?”

林霽塵身子僵硬,透著蘇蘇灼灼發亮的眸子,仿佛又望見昨夜那場大火。

蘇蘇看著他發白的面色,頓時懂了。

她松開他,笑意在嘴角一點點漫開,直至嘴角咧的徹底,大笑出聲。

煙蘭別過臉,自然明白蘇蘇為何這樣開懷。

同她一道來的丫頭,見她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不忍心道:“姑娘,咱們回去吧!”

蘇蘇抓住丫頭的手,笑聲暫且止了止:“我高興,我太高興了你知道嗎?林公子沒有救她,真好,他沒有救她。”說著,她自個揚起頭,冷哼一聲,“這麽說來,輕白與我有什麽不同,都是叫人看輕的姑娘罷了。清倌兒,清倌兒也沒得幾分高貴。”

丫頭臉上訕訕地,笑不出來。輕白姑娘尚且落得那樣一個下場,自家姑娘又該如何?如今說是落得一個自由,卻是不如不自由。

林公子當時親眼見著又如何,他堂堂林家公子,怎會在眾目睽睽之下施手搭救一個清倌兒?畢竟,風流名聲是一回事,做得幾分真情叫人看見,那就成了笑話。

丫頭再度開口:“姑娘,咱們回去吧!”

這一次,蘇蘇沒有推拒,只是任由丫頭的攙扶,笑聲時大時小的向外行去。她的腦子開始混亂,甚至忘了匆匆跑來是為了什麽。只是太過欣喜,欣喜到離去時都不曾看一眼站在身後的林霽塵。

行了幾步,不小心踩過裙擺,蘇蘇一個踉蹌,幸而扶著樓上的欄桿才沒有跌倒。她伏在那裏,看著樓下人來人往,發髻散亂,再無當初紅極一時的模樣。

有人自大堂擡頭向上瞧,只當哪個酒醉的姑娘,半點不曾將她與最紅的紅倌兒蘇蘇姑娘聯系在一起。

蘇蘇趴了會兒,笑了會兒,又哭了會兒。聲聲傳入仍站在房內的二人耳中,聽得久了,連見慣一切的煙蘭都生出些不忍。林霽塵踟躕了片刻,到底是向著蘇蘇行去。

至少,寬慰的話說上兩句。

然而林霽塵將將走到蘇蘇身後,還未及開口,忽然就聽見一個熟悉的名字。那聲音還有些遠,仿佛是幻覺。他楞了下,正要嘲笑自己,那名字又響了一回,這一次,連緊跟而來的煙蘭都楞在了原地。

“輕白姑娘?”

“果真是輕白姑娘!”

大堂傳來的聲音此起彼伏,漸漸匯成浪潮洶湧而來。幾人站在樓上,看著樓下的光景,成了一個個不能言說不能動彈的木樁子。

大堂門口的方向,一身素雅的女子緩緩而來。她衣衫單薄,風卷起她的衣袖裙擺,襯得人愈是清冷。亦正好有風,面紗被掀起,輕易叫人瞧見面容。

起初有人因女子容顏絕世發出驚嘆,緊接著便猜到,她應是春和樓藏了許久的清倌兒,輕白姑娘。

聲聲喚,女子終是微微頷首,算作默認。

一經默認,原本些微的揣度,頓時沸騰起來。那可是一千兩才可見一面的輕白姑娘啊,人群漸漸湧來,又自覺分散在兩處,不曾叫中間款款而行的女子受到驚擾。

樓上的煙蘭起先回過神來,喃喃出聲:“鬼……是鬼。”

煙蘭記得清楚,昨夜那女子明明被困在大火中,她無法行走,如何又在今日仍穿著昨夜的衣裳出現在此處?不是鬼又是什麽?

可若是鬼,青天白日,日頭高懸,甚至她進門時,落下細長的影子都做不得假。

她還活著。

林霽塵亦是無比震撼,他回過神便是一把抓住扶手,身子下意識就要翻越而過。以他的身手,輕巧落在大堂,乃是易事。可他緊攥著扶手,攥的手上青筋凸起,咬得腮幫子生疼。

末了,又是死死忍住。

他下去作甚,她活著就是。

蘇蘇卻沒得這樣的鎮定,她盯著樓下的女子,當真如見鬼了一般,嚇得呆住,隨後大叫。

“鬼!鬼啊!”

“不可能,不可能,她不可能還活著!假的,都是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

尖銳的叫聲引來樓下的一眾看客,煙蘭忙命人將蘇蘇拖回就近的房間,餘下種種,也不需她特意吩咐。

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蘇蘇徹底瘋癲。她抓著身邊的丫頭,一會兒將她當做楚驚春嚎叫,一會兒又將她看成心意相許的林霽塵。丫頭起先還溫聲寬慰著,後頭也沒了耐性。

丫頭扶著她回了地字一號房,將她交到始終守候的江雄手裏,便是面露難色。

“江公子,今日之事您也見著了,雖說姑娘在樓裏一日,我理應照應一日。可是,我也只是個奴婢,生死前程都攥在掌櫃的手裏。現如今,姑娘受了太大的刺激,似乎已不大清醒,不如,您盡快帶著姑娘離去。離了這地,或許還能好些。”

“我知道了。”江雄緊緊地擁著懷中的女子,外頭發生什麽都與他不相幹,眼下,他亦只想帶她走。

當下,江雄便叫丫頭收斂了幾件蘇蘇的衣裳,裹成包袱掛在後背,身前橫抱著懷中女子,似團抱著一個小小的貓咪。

他抱著她一路向外走,些許議論全不在意。江雄行走江湖,一貫不將這些婦人之言放在眼裏。

可他斷然沒有想到,將要走到後門時,懷中安順乖巧,又似是癡傻的女子忽然一個激靈打挺。那力道極大,似是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江雄不察,只來得及扶她一把,不叫她的身子重重落在地上。女子卻是趁著這股力道站穩,而後猛地沖向前院大堂。

“輕白!”

蘇蘇站在兩處的交界,猛地大喊一聲。大堂眾人齊齊朝她看來,包括楚驚春。

可她喊過這一聲,仿佛也只得清醒這一瞬,一滴清淚滑過臉頰,她沈沈地閉上眼,身子直直地向後跌去。

幸而江雄身形迅猛,這才將人穩穩地接住。擡首時,本該與你眾星捧月的女子四目相接。他直楞楞避開眼,以更大的力道抱著懷中女子離去。

上至馬車,方才附在蘇蘇耳邊低聲道:“蘇蘇,咱們再也不回來了。”

……

大堂內,終於有人後知後覺地將那形容潦草的女子同蘇蘇聯系在一起。

“方才那是蘇蘇姑娘嗎,怎麽看著怪怪的?莫非是我看錯了?”

“沒錯,定是蘇蘇姑娘。你瞧方才抱她的人,可不就是江雄,江雄是誰,他向來只尋蘇蘇姑娘一人。也不知怎的,蘇蘇姑娘這是瘋了不成?”

這人“嘖”了兩聲,感嘆道:“看著像是不大清醒,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

另一人揣度:“難道是瘋病?”

春和樓說的是兩位姑娘病了許久,看輕白姑娘這端似是已然痊愈,蘇蘇姑娘那般模樣,大約真是得了瘋病。

幾人聞言,煞有介事地一道點頭。轉眼瞧見楚驚春已然邁步向樓上行去,隨即將蘇蘇瘋癲一事拋諸腦後。

楚驚春略略提著裙擺,上至樓上。路過林霽塵身側時,照常福了福身,道一聲“林公子”算作見禮。

林霽塵僵硬在原地,剎那間,恨不得飛身而逃。偏又太多雙眼睛齊刷刷望著這裏,他只得扯著嘴角,還一聲“輕白姑娘好”。

楚驚春也不多做停留,甚至目光未曾打林霽塵身上轉過,徑自回了房,得見煙蘭張圓了嘴巴瞪圓了眼睛。

煙蘭上前拽了拽她的袖子,又摸了摸她的手心,確信她微涼的手中隱隱透著些人的溫熱,才全然松下一口氣。

“姑娘,您真的還活著,您是怎麽活下來的?”煙蘭道,“昨夜那場大火來得那麽突然,奴婢嚇了一跳,發現的時候甚至來不及救您。”

楚驚春想起昨夜,大火起的太過突然,亦是怪不得蘇蘇。

說起來,倒有些怪她自己倒黴。這黴運砸在腦袋裏,躲都躲不過。

楚驚春伸手摸了摸茶壺,想自個倒杯茶喝,觸手冰冷。

道:“煙蘭,茶涼t了。”

“奴婢這就叫人去換。”煙蘭趕忙道,隨後叫了丫頭進門,“快些換壺熱茶來,姑娘等著用呢!”

煙蘭自然不能說,知曉內情的人們都以為她死了,哪還會惦記著天字十二號房內的茶水要及時更換?

熱茶很快送來,煙蘭倒好送到楚驚春手中,楚驚春趁著熱息抿了一口,這才悠悠道:“且等等吧,掌櫃的來了,省得說兩回。”

掌櫃的原是親自與姜大人稟話,需得來下一步的指令,因而來得遲些。

略半個時辰,雲娘匆匆趕來,問著與煙蘭一樣的問題。

雲娘死死地瞧著面前安然端坐的女子,恨不得穿透她的皮肉,瞧見她的骨頭長得什麽模樣,心眼有幾個窟窿。

那麽一場大火,她居然還活著?!

既是她還活著,大火中死去的又是誰?

楚驚春目光打兩人身上轉過,又側耳聽著隔壁房間極其微弱的動靜,並不做掩飾。

直接道:“阿澗救了我。”

昨夜大火突如其來,她躺在床上,分毫動彈不得。起初,楚驚春還能屏住呼吸,免於被燒死前先一步嗆死。可眼見著火苗燒到帷幔,濃烈的熱息包裹著身子開始發燙,她確實嗅見了死亡的味道。

阿澗便是那時,朝她跑來。

少年郎將火光甩在身後,滿目焦急,只奔她而來。

他抱起她向側門走去,途中一根不算粗壯的橫梁砸下,砸到阿澗的脊背。砸的他單腿跪在地上,懷中緊抱的她卻是分毫不損。

楚驚春無力環抱住他的脖頸,叫他不覺得懷中人那麽沈墜。

只在他抱著他沖出那間火房,無力再抱著她,轉而背著她時,在他背上輕聲說了句:“謝謝你阿澗。”

今夜,他救她一命。

阿澗微微有些喘息:“是姑娘先救了我,我為姑娘做什麽都是應當。”

思緒回轉,雲娘驚訝之餘,迅速道:“阿澗?他怎麽會在那兒?”

楚驚春又抿一口茶,目光慵懶地瞧向雲娘,她眼中沒有一絲笑意,偏又叫雲娘覺得無比諷刺。

幾乎是下意識,雲娘脫口而出:“是你叫他去的?不對,是你叫他一直跟著。”

說著,雲娘自個便是一股戾氣升騰而起:“輕白,你可知昨夜要你見的人是誰,你竟敢私自安排阿澗一路跟著,你壞了主子的事,你可知會有什麽下場?”

楚驚春瞥她一眼,懶聲道:“阿澗自然沒有一路跟著,他是在長街尋著我,才一路跟隨。”

“掌櫃的,我想報仇,是以該怎麽做我很清楚。”

雲娘一口氣卡在喉間,當真是叫人一巴掌打在臉上,偏又不得吱聲。

一旁煙蘭見狀,遂接著小心問道:“姑娘,那您昨夜是歇在張老爺的院子了?”

阿澗一直住在那裏,且阿澗太久不回春和樓,以至於叫她們都忘了,楚驚春一直有別的去處。且她還有一個對她忠心不二的阿澗,亦算不得孤身一人。

楚驚春淡淡“嗯”一聲,算是回應。

雲娘臉色依是不好:“你既是活著,怎的不知捎個信回來,害得我們都以為你死了?”

“叫您失望了。”楚驚春沒有迂回。

“輕白!”雲娘喝道。

雲娘確然有幾分喜悅,看不慣的人於這世上消失,自然是一樁喜事。可是因此壞了主子的大計,她亦是擔憂。

雲娘素知楚驚春的性情,慣常說話不留餘地,恨不得將人戳死。暗自深吸一口氣,這才提了正事。

“輕白,你既是好端端回來了,打後門悄悄進來就是。你自正門入,叫來往的客人全都瞧見了你的面容,往後,你這張臉還有什麽用處?”

“掌櫃的不妨先告訴我,昨夜我見的那人是誰?是三皇子,四皇子,還是太子殿下?”

楚驚春說話間,特意頓了一頓,因而也將雲娘神情的細微轉變看得清晰。

她顧自揚唇極淺地笑了笑:“原是太子殿下,姜大人野心真是不小。”

雲娘驀地攥緊手中帕子,赫然起身。

她明明什麽都沒說,連臉色都竭力克制,不叫人發現端倪。然而饒是如此,仍舊叫她猜的一清二楚。

雲娘自是不認:“哪來的太子殿下?輕白,你真當你有這麽大的臉?日後叫你做什麽你做什麽就是,若是你想報仇,乖乖聽話就是。”

雲娘原以為,楚驚春至多猜出叫她色/誘的乃是要緊的人物,卻不想她一開口,直接就鎖定在三人之間。

亦是她將楚驚春看得太輕,低估了她。

楚驚春無意叫雲娘承認,只撫著茶盞的檐口,悠悠道:“世人不知輕白,我死了,沒得幾日人們就會忘記。今日叫人瞧見我好端端在這春和樓,往後死了,也不至於悄無聲息。”

“你這是怪我們沒有救你?”雲娘依舊冷著臉,“那時只有煙蘭一人,她如何救你?不說是她,當時林公子也在場,你不妨好好反省自個,是不是不曉得如何做人?”

這事,今日清晨阿澗倒是與她說過,說了還不忘替林霽塵解釋一句:“姑娘,那時林公子身旁還站著兩位小姐,或許是不大方便。”

不過眼下,楚驚春懶得計較這些細枝末節,只道:“事已至此,還請掌櫃的知會姜大人一聲,看看這往後的路該怎麽走。”

雲娘自鼻端哼出一口氣,白她一眼:“你鬧得這樣人盡皆知,那貴人可是再瞧不上你。”

貴人們喜歡的籠中雀,那都是只許一人賞玩。瞧得人多了,平白就染了臟汙,跌了身價。

楚驚春無謂地回望她:“掌櫃的又能做主了?”

聞言,雲娘咬住牙,幾乎要氣得五臟六腑都炸開來。她誠然是做不得主,因而縱是七竅生煙,也不過是甩袖離去。

煙蘭踟躕了下,亦是隨著一道離去。

話早已說開,也無需擔心楚驚春會逃離,這門口特意留著看守她的小廝都沒了必要。

楚驚春飲了半盞茶,細細聽著隔壁的動靜。那人應是原本站在墻邊,細細聽著這頭的動靜。待雲娘同煙蘭離去後,他往門口的方向走了幾步,終又折回,而後坐下。

頓了會兒,楚驚春起身緩緩走向那面與十一號房隔開的墻。稱謂脫口前在喉間轉了轉,到底是改了口。

她擡手敲了敲墻面,道:“閣下隔著一面墻怕是聽不真切,有什麽話,不妨直接來問我。”

過了好一會兒,那人終於下定決心,拉開隔壁房門,向著她的房中走來。

來人一襲白衣,錦繡雲紋在光影下,襯得來人愈如謫仙一般。

“林公子。”楚驚春啟口,沒裝出那份驚訝。反而滿是坦蕩的模樣,直直地望著他,“公子穿這身衣裳,真好看。”

襯得人那樣潔凈,脫俗。

林霽塵進門來,反手將門闔上,卻又不敢上前一步,不敢回望。聽得楚驚春這樣說,他愈發覺得諷刺。

昨夜在長街相遇,他便是這樣一身白衣。可他身著她喜愛的白,卻冷眼看她深陷大火,走向死亡。這一身白,好似成了人逝世後的縞素麻衣。

林霽塵僵了片刻,雙手驀地向前一環,躬身道:“昨夜之事,是在下對不住姑娘。在下……”

林霽塵自覺,他誠然可以有諸多理由,都不該大過人命。這理由到了嘴邊,怎麽想都覺得只是借口?

楚驚春卻是無謂,順口接過他的話:“公子身不由己,我明白。”

“不是你以為的那樣。”林霽塵倉促擡頭。

他沒有出手搭救一位女子,沒有人會怪他,只因那女子不過是個清倌兒。他若是救了,才跌了份兒。可他不是因此,不是。

楚驚春靜靜地看著他,仿佛在等他說出個緣由來。林霽塵沈寂許久,偏又什麽都說不出來。

楚驚春遂又道:“林公子,不論為何,我都不會怪你,公子也不必覺得負擔。曾經我勉強算是幫過公子一回,公子教阿澗武藝,如今阿澗救下我,公子也算徹底還了我,咱們兩清。”

“不!”林霽塵急促開口,又是踟躕,“輕白姑娘,是我小人。我猶豫過,還是舍棄。”

楚驚春無謂地笑了笑:“我又不是公子的誰,說什麽舍棄不舍棄的,公子寬心吧。況且,我不是還活著。”

林霽塵怔怔地看著她的眼睛,那是真的璀璨閃光,真的沒放在心上。

林霽塵滿心滿肺的堵塞淤積,他無法告訴她,昨夜他站在外面,因為不得前進一步,心底將自己淩遲了千萬次。而當她說起她毫不介意,他居然恨不得她甩他兩個巴掌。

是啊,眼前的輕白姑娘與他從未有過什麽,發過善心,也求過回t報。理解他出身於官宦人家,更不曾與他有過任何指望。

她是她,他是他。

林霽塵只覺心口悶得發慌,好一會兒才啞聲道:“是啊,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楚驚春回以微笑:“阿澗與我說過,我在房內也聽見了些,兩位小姐身份貴重,你若是出手救我,便不單是你一人之錯,恐要連累了你們整個家族的名聲。”

林霽塵驀地一驚:“你那時醒著?”

“醒了會兒,沒敢睜眼。”

公主在上,她一個小小的清倌兒,如何應對?

楚驚春道:“幸虧公子及時出現,否則我真要一動不動被人揭了面紗,不知要怎麽同掌櫃的交代。”

“我……”林霽塵嘴角微抽,“也不算什麽。”

林霽塵深吸一口氣,繼而道:“昨夜之事,終歸算我對不住你,日後你若有別的需要,盡管開口。”

楚驚春忍不住揚唇,笑得愈發明媚:“公子這話,怎麽同當初那王公子一般?”

林霽塵聞言,愈是覺得無地自容。

不妨楚驚春接著道:“我倒真有一事想請公子幫忙,我想知道,是誰放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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