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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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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楚京城郊,連雲後山。

大雪已經飄揚了三日,後山本就枯枝橫斜極是冷僻,這三四更灰暗的天,一卷破席子叫人丟在地上,不一會兒就能被雪掩埋。

楚驚春縮在席子裏,覺得她快要死了。

其實兩個時辰前,她還在母妃的侍雪殿和幾個小宮女丟雪球玩,玩得累了,立時有宮女幫她擦幹凈手,將一只暖融融的小手爐放在她手心,一面不忘幫她攏一攏身上小小的鬥篷。

楚驚春朝母妃奔去,母妃忙蹲下身迎她:“冬日裏地滑,小心摔著。”

嬤嬤在一旁亦是笑著:“公主過了年也不過六歲,正是愛玩的時候呢!”

楚驚春笑著趴在母妃肩上,沒一會兒,又丟下手爐,跑去和幾個小宮女玩鬧。

可是不知怎麽,父皇身邊的徐公公來了之後,母妃的臉色驟然變了。

“母妃?”楚驚春仰著頭,晃晃母妃的手。

母妃像是被牽動了什麽,猛地蹲下身抱住她,與那公公說道:“徐公公,驚春還小,她才六歲,求求您,求您同陛下……”

“淑妃娘娘!”徐公公毫不猶豫打斷她,“咱家不妨與淑妃娘娘說的透徹些,這克父克母的名頭已是在保全您,您當明白陛下苦心才是。”

“……怎會?我兒縱是聰穎,也不過一個女子,如何就能顛覆朝綱,不會的,求公公叫本宮……”

“淑妃娘娘!您是聰明人,當知如何取舍。”

後來徐公公走了,母妃終於站起身,一根一根扒開她的手指。

楚驚春終於知道,原來所謂取舍,是要舍棄她。

她終於大叫起來:“母妃?母妃?”

母妃定定地站在屋檐下,直至她被橫在腰間抱出侍雪殿的大門,都沒有動彈一步。

她看著漸漸模糊的身影,終於大哭出來:“母妃,您不要我了嗎?您不要我了?”

她哭得嗓子發啞,直至發不出聲音,終究沒有回應。

眼見著將要出了宮門,她才終於從侍衛和小太監的口中,堆疊出一個她能理解的真相。

原來不過是司天監夜觀星象的一句斷言,父皇信了那斷言,要逐她出宮。楚驚春很想親眼見到父皇,親口問一問他,畢竟,父皇那麽寵愛她。

三位兄長在上,都不如她受父皇寵愛。

她是唯一的公主。

是以,在一個太監急匆匆跑來時,楚驚春眼底重新見了亮光,她猛地掙開束縛。

“是不是父皇叫我回去,是不是?”

太監看著小小的女娃,那滿臉的希冀,眼底落下一瞬的不忍。

隨即板了板身子,與壓著她的人說道:“奴才來傳德妃娘娘的話,五公主被逐出宮,既已為庶人,斷不可將宮裏的東西帶出去。”

音落,立於楚驚春身後的嬤嬤,立時上手去剝她的宮裝,取她的釵環。

楚驚春掙紮著:“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父皇!”

“堵住她的嘴!”太監道,“娘娘還說了,公主若是不肯乖乖走,杖十。”

這話一出,周遭甚至靜了一剎。

這樣小的女娃,十杖下去,可就要了性命。

楚驚春亦是呆楞住,她沒見過宮人被責罰,也知道杖十下一定很疼。可她看見嬤嬤手中的發簪,楞怔過,還是拼命地想要奪回。

那是五歲生辰,母妃送於她的。

太監見她這般模樣,到底是闔上眼,捏著尖細的嗓音低低道:“打吧!打完了丟連雲山去。”

楚驚春不知何時昏了過去,再醒來,便是在這一方小小的天地。她蜷縮著,覺得身子哪一處都在痛,又哪一處都在漸漸失去知覺。

她要死了嗎?

不知過了多久,頭頂傳來一絲光亮,她用盡最後的力氣掙了掙,席子被掙開,眼前霍然大白。

她伸出尚能動彈的手指往前抓了抓,抓著一個條狀的東西,看清那一刻,又是嚇得丟開。

那是一根骨頭。

楚驚春撐著身子想要看遠些,只看見漫山遍野的骷髏。

她身在何處?閻羅殿嗎?

不,鬼域當沒有太陽高懸。

原來都是真的,她叫父皇母妃舍棄。那一絲幻想著是夢境的指望被丟棄,楚驚春一點點縮回手,眼皮也漸漸墜下來。小小的年紀哭過許多回,這時將要死去眼眶卻是幹澀的厲害。心底空茫,不知是太過震驚,還是難以理解。

當落雪終於覆蓋她大半手背,稚嫩柔軟的面頰貼著雪花下的汙泥。楚驚春漸漸意識混沌,最後一個念頭不及生出恨意。

只迷蒙著想:他們也是為自己。

……

十四年後。

暮冬時節,京城的寒意尤甚,落雪沒完,恍如那江南一般又濕又冷。可邁入春和樓的大門,照舊如溫暖的春日一般。

這春和樓乃是整個楚京最為繁盛的酒樓,佳肴美酒,盡是上乘。更何況,這樓裏還居著各色各樣的淸倌兒與紅倌兒。

這日雪勢又急,雲娘懶洋洋倚在暖閣的長榻,手執一柄雕繡牡丹團扇,慢悠悠搖著。眼見小廝帶進來的女子,身形不由端正了兩分。

來人一身青灰布衣,素發不著釵簪,打眼一瞧盡是粗陋。然細瞧之下,女子鼻尖較尋常女子略是挺翹,粉唇偏薄亦是冷清的長相。可她眼尾微微上揚,無知無覺,便是艷色。

這般冷艷的面貌,擱在這樓裏,可是稀罕。

雲娘唇邊立時噙了笑:“姑娘可知這是何處?”

楚驚春進門便被撲面而來的熱息包裹,且那臥在榻上的女子抹著濃艷的口脂,和著身上鵝肝紅的衣裙,正如這屋子裏燃燒的幾個爐子一般,滿是濃烈。濃烈的叫她生出些不適。

“春和樓。”她嗓音清淡,仿佛還帶著外頭的涼意。

“這是銷金窟,”雲娘眉梢微挑,“也是骷髏冢。”

“嗯。”楚驚春依舊淡然。

“那姑娘此番,是預備做清倌兒還是紅倌兒?”

先頭來傳話的小廝說有姑娘投身春和樓,雲娘本沒幾分放在心上。這酒樓身在繁華的京城,偶有那活不下去的女子求一份生存,也不稀奇。

可如今立在眼前這個,不能不叫她生出些興致。

“做清倌人。”楚驚春道。

“那多可惜。”雲娘故作嘆息,“姑娘這般模樣身段,若肯做紅倌兒,定會是我這樓裏最紅的姑娘。”

清倌兒賣藝不賣身,紅倌兒則是以皮肉誘人。這麽張臉,做清倌兒只怕沒幾個公子扛得住。不過……

雲娘眼皮微垂,掩住些許算計。“也罷,全憑姑娘喜好。”說著沖身邊人道,“去,送姑娘到樓上廂房歇息。”

那身著鵝黃短襖碧色襦裙的丫頭,當即便要領楚驚春離去。雲娘忽的又想起什麽:“看我這腦子,倒忘了問姑娘叫什麽?”

楚驚春定住步子:“從前之事皆是過往,還請掌櫃的賜名。”

雲娘又是納罕,卻也沒多問,只擰著眉想了會兒:“姑娘今日來我春和樓,正趕著大雪紛飛,就叫輕白如何?”

細光穿暗隙,輕白駐寒條。

“多謝掌櫃的。”楚驚春微微頷首。

丫頭隨即撩開門簾,領著楚驚春往前院行去。一面走一面說著:“輕白姑娘,樓裏的姑娘大多居在二樓三樓,奴婢先伺候您沐浴更衣,再操持旁的事。”

楚驚春微微點頭,算是應下。

“賤蹄子!還當你是千金小姐呢!”一聲厲吼忽然刺入耳朵,“你們幾個,雲娘養你們是吃幹飯的?給我摁住了!”

隨後,便是一個個巴掌聲傳來,一面還混著些粗鄙的話。

楚驚春未覺如何,身邊的丫頭倒是快一步擋在她身前,一面解釋:“姑娘莫怕,這是新來的姑娘不聽話,管教她呢!”

管教以色侍人的姑娘卻是打在臉上,楚驚春瞥了眼那緊閉的門窗,什麽都瞧不出來。

丫頭又道:“聽說她原本是尚書家的千金,父親被流放,她便落到了咱們這。不過姑娘您與她不同,您斷然不用遭受這些。”

她是心甘情願來的,自然不必為人脅迫。

楚驚春照舊淡聲應著,t明白這是春和樓掌櫃的雲娘特意叫她瞧見的一出。

行至沐室,丫頭一應安排妥當,便是折回後院雲娘的房間,將方才情形一一稟報:“奴婢瞧著那姑娘似是見慣了風雨,司小姐壓抑的哭聲奴婢聽得清清楚楚,輕白姑娘好似沒聽見一般。不懼怕,也不慌張,甚至不像是心死如灰,倒盡是冷漠。”

雲娘搖著扇子,乜她一眼:“還什麽司小姐?進了這,那就是司予姑娘,是伺候人的紅倌人。”

“奴婢失言。”丫頭垂下頭。

半個時辰後,有人來報,新來的輕白姑娘沐浴過後已然在樓上安置妥當。雲娘這才搖著扇子起身,“走吧,同我瞧瞧去。”

方才那粗衣爛衫,這會兒洗剝幹凈了也不知是個什麽形容。

上至樓上,丫頭推開門,雲娘眼皮微掀,心下又是一驚。方才便覺今日撿著了珠寶,沒成想這珠寶光輝如此耀眼。

楚驚春確然是換了丫頭送來的衣裳,發上也戴了些朱釵,那蓮青色錦緞襦裙襯得人模樣極是清雅。可她不曾著那厚厚的褙子,另換了輕薄的外衫。那模樣端坐著,倒不似委身春樓的女子,竟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般。

矜貴,自持,冷清。平白就生出些不可靠近的尊貴。

尊貴?

這念頭一起,雲娘心下愈是驚駭。落難的千金她見過不少,多得是驕矜倔強,總要費些力氣才能服軟。可眼前這個,全不見那些做作嬌嫩,唯孤冷又順從。

這詭異的姿態,令人實在不解。可即入了她春和樓,便沒有回頭的道理。

雲娘一剎停頓,隨即笑著上前:“輕白,你這身可是太單薄了,著涼了可不好。”

“多謝掌櫃的關懷,我習慣了如此。”

瞧,真是乖順。

雲娘愈是眼角瞇成了縫:“那今夜……”

“但憑您安排。”

“好!”雲娘以團扇敲打著另一只手,“那你好生歇息,入了夜,我便為你安排客人。”

回至後院,丫頭瞧出雲娘對新來的姑娘極是看重,不免多問了句:“您似乎很喜歡這位姑娘,那今夜?”

雲娘倚在榻上,與往常一般慵懶:“照舊。”

憑她姿容出眾,該走的都要走上一遍。丫頭抿住唇,不再多言。

是夜,天字十二號房。

外頭愈發熱鬧起來,楚驚春靜坐在琴前,等候著她的第一位客人。

不多時,伴著丫頭的聲音,門應聲而開。

“張老爺,這位便是咱們樓裏新來的輕白姑娘,您今夜可是頭一位。”

楚驚春擡眼去瞧,只見一位至少年過六旬的男子,胡須都白了一半。對上那男子不加遮掩的視線,目光迷離,四下打量,仿佛她不著寸縷立在他跟前。

楚驚春只覺心口翻湧,下意識便要嘔出來。可既來了此地,便只蹙了蹙眉:“張老爺,小女子輕白,不知您要聽什麽曲?”

清冷的嗓音叫張老爺勉強收了收神,板正佝僂的身子捋了捋胡須,似又是一個正派的官家老爺。

他兀自走到桌前,道:“今日不聽曲,姑娘同我說說話吧!”

楚驚春自是應下,於一側安靜斟酒。

她不多話,這張老爺似乎也不打算要她回應,只一杯杯酒下肚,言辭間漸漸吹噓起自己來。或是想著,借著酒醉,再擡高自己,便叫眼前這個清冷的美人自主獻身。

畢竟,春和樓也有春和樓的規矩,清倌兒不待客,強行為之鬧大了也不好看。

“輕白姑娘,你覺著老夫如何?”張老爺一手攥著酒杯,一手拍拍胸口,微醺的面頰存了十二分自負,仿佛那風流倜儻又沒見過幾分世面的少年郎。

楚驚春嘴角輕扯,沒有吱聲。

張老爺又道:“老夫官至四品,雖說算不得高位,可我兒極有出息,如今他年紀輕輕就得了陛下的眼,日後飛黃騰達那是指日可待。”

陛下?

楚驚春終於開口:“有您教導,公子定是前途無量。”

張老爺仰頭笑起,說話愈是失了形態。

“那是自然,我兒如今乃是八公主的師傅。八公主是誰?那是陛下最為寵愛的女兒,唯一的女兒。我兒做了八公主的師傅,那是比太傅還要榮耀。日後我張家,定是……”

八公主。

這三個字入耳,後頭的話楚驚春漸漸聽不真切。她起身行至窗前,一把推開窗子,叫寒風兜頭灌入,漫天的雪花頃刻砸在臉上。

這話她曾聽人提及,如今在這最為繁盛的春和樓,不免又是入耳。

人盡皆知,自然常常入耳。

八公主,當今陛下最寵愛的女兒,亦是淑妃娘娘的女兒。她們同母同父,卻終究無人記得她。

“阿嚏!”

張老爺先前脫了披風,這會兒猛地打了個寒顫,腦殼不知是清醒些還是愈發迷醉。一把握住酒壺便是跌跌撞撞朝楚驚春走來,一面嘟囔著:“輕白姑娘,你怎麽上這來了?良宵苦短,咱們早些歇息吧!”

來人撞的突然,楚驚春不慌不忙輕巧避開,只目光落在那飄灑的雪上,眼底劃過一抹冷意。

她原是不那麽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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