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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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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寫在前面:這個小故事在本篇小說還未成型時就有了,當時是奔著《陸小鳳與花滿樓》的同人文寫的,還是放在這裏,給各位看官瞧個樂呵。

那條無聲流淌的忘川河,那片綿延的赤紅花海,那個古怪又有趣的鬼,成了孟若漁最喜歡去的消遣之處。

孟若漁無事便跑過去和陸汀鬥嘴,這成了她在冥界的唯一樂趣。

孟若漁掀起裙擺席地而坐,坐在忘川河畔,坐在那片火紅的花海裏。她歡快地脫下鞋襪,露出赤裸光潔的腳丫,浸沒在沈默的、變幻莫測的河水裏。

忘川河水讓人辨不清顏色,有時是幽幽的藍,有時是深深的綠,有時又是雲朵的白,在毫無外力的作用下獨自流淌翻湧。小小的漣漪推動著孟若漁的腳丫,一層層波浪爬上她的腳背,泛著瑩瑩的光攀上她的小腿,好似十分歡喜她的觸碰。一時間,她的腳像是泊在岸旁的船,在水裏搖搖晃晃。

這一幕令陸汀很是吃驚,他一言不發,緊鎖眉頭註視著歡樂戲水的少女,唇齒開合最終還是沈默。

離忘川河如此近,孟若漁才窺探到這片河流的秘密。

河底映著人間繁華,俗世萬千。

這是一面折射著塵世的、湧動的鏡子。

孟若漁癡癡地看著,目光留戀著塵世的一寸土地、一方山水、一片川流不息的人群。

孟若漁用手掌舀起一捧河水,就像是舀起一掬俗世人間,隨後又於指縫間滴答流逝。

陸汀緘默地站在孟若漁身邊,目光探向虛無,好似想著記憶裏悠遠的往事。

這幾日陸汀察覺到了自己的異常,體內的法力總是不受控制,四竄地溢出來。他在河底沈睡的時間越來越久,如今就是這樣站著對他來說已十分吃力。他努力維持著正常。

但頭腦滾燙,如翻湧的巖漿在炙烤。一幕幕景象在他腦海裏閃現,錯亂,扭曲。

是什麽?閃現的一幕幕是什麽?記憶裏那個模糊的身影是誰?

不知道,想不起來。

他晃了晃腦袋,極力壓抑著,嗓音沙啞地開口,“小丫頭,今日我不能陪你許久了,回去吧。”

孟若漁從沈思裏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陸汀的異常被他掩飾地很好,並未被孟若漁察覺。

孟若漁走後,陸汀又一次沈入了忘川河,只是今晚的河床,翻滾的異常激烈,撞擊出一個個扭曲的漩渦。

入夜,孟若漁正沈沈睡著,忽然殿外不絕的騷動聲驚醒了她。

她披上外衣,來到殿外,攔住一個慌忙奔走的小鬼,“發生什麽了?”

“忘川河有異象,已驚動了冥王大人!”小鬼哆哆嗦嗦,說完一溜煙便不見蹤影。

孟若漁臉色微變,抿唇蹙眉,急急向忘川河畔跑過去。

來到此處,只見百鬼列陣,閻修手執長戟,懸空立於河水之上,他的玄色長袍在疾風中獵獵作響。

閻修(就是閻羅君)的腳下正是一個深不見底、奔騰激湧的巨大漩渦,將河畔的泥土以及花海都卷進其中,吞吐著廢墟殘骸。

孟若漁被攔在士兵之外,遙遙望著。

她看見閻修向她望過來,“站在那處,別動。”閻修低沈的聲音傳來。

孟若漁老老實實地待在原地,此時的場景她無能為力,只能聽從閻修的,不添亂子。

四周風雲翻湧,河水激蕩,嘈雜熙攘。

混亂中,孟若漁清清楚楚地聽到一個聲音——陸汀的呼喊聲,一遍一遍在孟若漁耳畔回蕩。

忽而,周遭的一切歸於平靜了,只有那個呼喚聲振聾發聵。

“我忘記了,我忘記了……他是誰……他是誰?是誰!”淒厲泣血的呼喚聲從忘川河湧起的漩渦中心升起,一圈圈波及向四周。

周遭一片死寂,只餘這一聲聲的吶喊。

孟若漁短暫失聰一般,看著周圍的鬼兵無聲地行動,看著閻修唇齒無聲地開合,指揮著鬼兵。

接著,孟若漁又在無聲中,看到閻修正聚力於他的戰戟。鋒利的鐵刃上幽幽的鬼火霹靂,雷電閃爍,即將向著漩渦中心全力一擊。

一瞬間,孟若漁的雙眼變了顏色,墨瞳被如鮮血般的赤紅吞噬浸染。下一刻,她眼中的冥界忽成另一片天地。

瑩瑩鬼火中,孟若漁看到漩渦中央,站著一個墨色的身影,孑然一身,正漸漸被黑暗的河水吞沒、被怨靈纏繞,墮向無邊深淵。

那是,陸汀。

他緊閉著雙眼浸沒在忘川河底,千千萬萬猙獰的怨靈糾纏著他。

他痛苦地掙紮,在深淵裏一遍遍呼喚,問著,“他是誰?我又為何在等他?!救我……救我,我還要見他!”

“住手——”,下一瞬,孟若漁紅著眼瞳,破開身前的鬼兵,直直奔向河中心的漩渦。

河水突然如有了生命一般,為孟若漁開辟出一條水中之路,湧起的河水又為她保駕護航。

閻修本打算將鎮壓在忘川河底作亂的怨靈一網打盡,令他們魂飛魄散,法力都已聚集在戰戟之上,只待奮力一擊。而河中那個奔跑的身影忽而攔住了他的動作。

閻修沈默不語,緊鎖著眉頭註視著一反常態的孟若漁。

孟若漁用盡全力奔跑在河床上,河水湧動,打濕她的墨發,浸染她的裙擺,淹沒她的鞋履,她依舊拼命向著那個身影奔跑。一路上,她抖落許多水汽,覆又凝成水珠,懸浮在半空中。

似乎是感受到孟若漁的焦急,原本湧動的河水靜止一般沈默下來。好似原本咆哮的野獸忽然蟄伏,聽話地蜷縮起來。

河水平靜時,漩渦中心現出一個人影來,一重重黑色、猙獰、吐露著長舌的怨靈已將這個身影吞噬得只剩下一半臉頰和一只有些模糊透明、似浸了油的紙般的四肢。剩下的肢體都已融入黑色粘膩的鬼影中,僵硬腐爛。

陸汀在消散了,他用盡數百年來積澱的法力,在忘川河掀起軒然大波,破開了河底對怨靈的封印。力量爆發四散,距離同化為怨靈只差一瞬。

“陸汀——”孟若漁離他很近了。不知為何,赤瞳讓孟若漁能夠看到陸汀掙紮著的魂魄,她有些惶惶不安。

隨著孟若漁一步步靠近,怨靈一重重圍上來,糾纏著她的四肢,啃噬著她的血肉,一時間孟若漁粉白的衣衫染上鮮紅,宛如忘川河畔盛開的無名之花。

“聽雨,停下。”閻修看著顫顫巍巍前進的孟若漁,揮出一道劍光,為她清理身上附著的怨靈。“他已經墮為怨靈,莫要再靠近。”

“可是,我聽到陸汀在求救。”孟若漁回身對著立於上空的閻修微微輕笑,眉目盈著水光,只是那一雙赤瞳格外妖冶。“沒事,這個老鬼頭是我的朋友。”水打濕的鬢發垂落在孟若漁的兩頰,遮住了她兩個深深的梨渦。

看到孟若漁的赤瞳,閻修目光停滯了一瞬。

“閻先生,沒關系,我能喚醒陸汀。”孟若漁轉過身去,只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你再等一會。”

孟若漁繼續向陸汀走去,閻修沒再阻止。他知道,他阻止不了,因為她一直是這般執拗,很久之前便是如此。

閻修飛身落在孟若漁身旁,為她揮退纏上來的怨靈。

惡鬼們見到威震冥界的冥王,瞬時變得畏首畏尾,瑟縮不前。空出了方寸安全之地,留在周圍蠢蠢欲動。

陸汀淹沒在漆黑粘膩的鬼氣裏,浮於半空,宛如釘在刑架上即將赴死的囚徒。下一刻,便會被拖下萬丈深淵、灰飛煙滅。

“陸汀,醒醒,我是聽雨。”孟若漁仰起頭輕聲喚著意識混沌的陸汀。

忽然眼前的人有了一絲松動,繼而睜開了緊閉的眼瞼,眼白也變為墨色,眼睛漆黑一片,宛如不見底的深淵,空洞地望著孟若漁。

“你看到了什麽?‘他’是什麽樣的呢?”孟若漁企圖喚醒他。

“他已經在忘川河底沈寂了將近三百年,經受著往生的萬鬼踐踏,墮落的怨靈侵蝕。前塵早已盡忘。”閻修守在兩人身旁,看著陸汀說道。

“怎麽會忘呢?”孟若漁擡手輕撫過陸汀的眼眸,“他在此處千萬個日夜,不就是為等此一人嗎?不會忘記,更不敢忘記。”

“陸汀,他叫黎離。你等的‘他’叫黎離。”這是之前在接觸陸汀時那些扭曲的碎片告訴孟若漁的唯一信息。

雖然所有的景象都模糊不清,但她卻聽到了陸汀的記憶深處一遍遍呼喚的那個名字——黎離。

話音剛落,陸汀的眼眸忽地睜大了,身軀開始震顫,積聚在體內的能量一瞬間爆發出來,沖散了裹挾、吞噬著他的漆黑黏膩、張牙舞爪的怨靈。

原本,閻修下意識想要護著孟若漁離開,只是這突然爆發的力量並沒有波及到他們兩人,而是輕柔地將他們包裹起來。

在陸汀力量迸發的一瞬間,孟若漁又看到了那雙清明澄澈的眼睛,對視一瞬,她陷入了陸汀迷失的魂魄深處。

陸汀向孟若漁敞開了自己的神識,允許她來窺探自己深藏百年的秘辛。

那段在百年風雨摧殘下逐漸模糊,即將被磨滅的過往。

……

十裏紅妝,鑼鼓鬧天,高頭大馬,徐徐行在一條林間道上。山林僻靜,不見行人,這只迎親的隊伍便顯得格外紮眼。

鑼鼓、嗩吶交響的奏樂回蕩在空寂的山林間,引來陣陣回響。

清風拂過,撩起花轎的紗簾,裏面端坐的新娘若隱若現,殷紅的嫁衣鋪展在轎子裏,蓋頭上的金絲流蘇俏皮地搖曳著。莊重的嫁衣遮蓋得嚴實,唯有那露出來的一雙手,白若凝脂、柔若無骨,交錯疊放在膝頭。

轎子搖曳行走在綿延山路。不一會兒,轎夫放下轎子,靠在一旁樹下歇腳,仰頭咕咚咕咚咽下幾大口水,再打個響嗝。

只一眨眼的功夫,一個黑影忽然閃進了轎子裏,身手迅敏,無一人察覺。

那個黑影進入轎中的下一瞬,立刻隔著蓋頭捂住新娘子的嘴巴,貼著新娘的耳根,輕輕說道,“姑娘,這一路有劫親的淫賊,借姑娘花轎一用,我自保你無恙,多有得罪。”

仔細一看,那黑影正是陸汀。

話音剛落,陸汀正要一掌劈在女子頸後,女子忽地擋住了他的掌風,淩厲果決。身子卻依舊端坐著,動也未動,大紅蓋頭上的金色流蘇穗子輕輕蕩了蕩。

陸汀察覺到情況有異,眼前的新娘子並不簡單,立刻出手強攻。

兩人拳腳相接,身手迅捷,難以辨清動作,引來轎子微晃。

女子端坐著接連擋下他幾招,陸汀見狀不妙,再打下去只會驚動旁人,只好出聲打探,“姑娘是何人?”

女子沈默不語。

“看姑娘也不像是和那淫賊一夥的,在下只是想摸清那幫人的底細,借這花轎一用,望姑娘見諒。”

蓋頭遮擋下的女子輕輕點了點頭,仍未出聲應答。接著指了指軟榻一角的一疊衣物,向陸汀示意。

陸汀看了看女子,狐疑著走上前,伸手拿起那一疊衣物,抖開,當即臉色黑如鍋底。下一瞬,轉過頭來,咬牙切齒,一副要與對方同歸於盡的模樣。

那是一身丫鬟的衣服,束腰、裹胸一應俱全,這女子竟叫他穿上!

“你讓我穿上這衣服扮作你的丫鬟?”陸汀猙獰地一字一句問道。

女子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理所當然的沈默讓陸汀火冒三丈。陸汀登時想什麽也不顧,怒扁眼前人三百回合,管他是男是女。

不過……仔細想想,好像確實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了。

陸汀飛給女子一記眼刀,轉過身去氣鼓鼓地穿上那粉色的留仙裙。接著取下發簪,將頭發披散下來。

孟若漁在一旁看著女裝的陸汀,捂嘴偷笑起來,現在的陸老鬼儼然一個俏麗的小丫鬟,未搽脂粉,更顯清秀,難辨雌雄。

陸汀眼含幽怨地在新娘身旁坐下,別扭地僵坐著。女子也並不言語,兩個人皆是沈默,靜靜地守株待兔。

轎夫休整結束,重新擡起花轎,只聽得窗外一個轎夫小聲嘟囔了一句,“嗨呀,這轎子怎麽重了許多。”

“老李,你可別想偷懶了,趕緊走!”打頭的轎夫五大三粗、長著濃密的絡腮胡,應道。

沒被發現。陸汀輕巧地擡起轎簾的一角,又再次放下。

一行人又繼續浩浩湯湯行走在靜得詭異的山間道上。

走了半刻鐘,轎外驟然響起一陣躁動聲。四周隆起的山坡之上湧下來六、七個蒙面的黑衣人。打頭的是個獨眼龍,一只眼沒了瞳孔全是濁白,揮著大刀,哢嚓一聲將擡著嫁妝的粗扁擔當中劈斷。出聲吼著,“上!劫下新娘子!”

一群人吆喝著沖上來,大肆砍殺,一時間轎外一片慘叫,鮮血四濺。轎夫們四處逃竄,有些成了刀下冤魂,有些趁亂逃過一劫。

見此慘狀,陸汀當即起身,打算救人。下一瞬,卻被身邊的女子拉住衣袖。

女子搖了搖頭,示意陸汀跟他出去。

仍是一言不發,陸汀不禁懷疑女子可是個啞巴。接著,就勢被女子拉下轎子。

“啊——”女子突然發出一聲粗糲的尖叫聲,吸引了一夥劫匪的註意力。隨後,拉著陸汀朝著東邊跑去。

劫匪眼看新娘子逃跑了,顧不上追殺其他人,便集結了對伍,朝著兩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兩個人都穿著廣袖羅裙,行動減緩了許多,不一會就看見了從身後追上來的劫匪。

女子戴著蓋頭,視野受阻,被腳下拖地的嫁衣絆了一跤,摔倒在長滿雜草的山林間。

下一瞬,兩人便被身後的劫匪用刀架著脖子擒住,跪倒在地。

“小娘們,跑得倒挺快!找死啊!”劫匪說著,伸出手臂揮出一巴掌,眼看著將要打在新娘蓋頭下的臉頰上。

陸汀當即一個閃身,護在女子身前,一個巴掌招呼在他的臉頰上,力道很大。陸汀忍不住用舌頭頂了頂火辣辣的傷處,心想著,還好自己是個男子,皮糙肉厚,女子如何能忍受這一巴掌。

陸汀壓抑著怒火,一遍遍告誡自己,不能反抗、不能反抗,此次就是為了進入他們的老巢,定要忍耐,不可露了馬腳。

陸汀沒有動作,只是一雙犀利的鷹眸死死盯著眼前的劫匪。

看著不知死活的陸汀,劫匪不依不饒,打算繼續教訓這落入虎口卻不屈服的羔羊。

另外一些劫匪也蠢蠢欲動,上前一把抓住了穿著大紅嫁衣的女子,揭下了蓋頭。

陸汀轉身想要保護女子,驚鴻一瞥,一時失神。

風過林梢,晌午的陽光透過層層枝葉,斑駁得散落在女子的身上,明明滅滅。霎時間,使這山川草木都失了色彩,做了陪襯。

女子膚色蒼白清透,一雙圓潤的杏眸,眼尾搽著一抹殷紅微微上挑,透著不似女子的堅毅。眉如墨畫,面白如玉,鼻梁英挺深邃,鼻頭卻渾圓可愛。墨發如雲,卻不像普通新娘束著精致的發髻,而是綢緞般鋪展在脊背,長及柳腰。朱唇貝齒,只是嘴角的口脂似乎沒搽好,溢出一絲,頭發也微微淩亂,鬢發散在臉頰旁,有著一種攝人心魄的淒艷的美。

淒艷,是的,陸汀這樣想著,那樣獨特。即使溫暖的陽光籠罩著女子,她卻好似封在寒冰之中。

一旁押解他們的匪徒看著眼前的女子怔楞地吞了吞口水,眼神逐漸變得猥褻,透著火熱。三兩個人伸著舌頭舔了舔嘴角,獰笑著走向女子。

“反正之後也是讓人糟蹋,”其中一個蒙面人盯著女子,“不如讓咱們先嘗嘗滋味。”

女子緊皺眉頭,戒備地看著眼前的三兩壯漢,步步後退。

帶頭的那個獨眼龍站在一旁,沒有加入,但也未阻止,縱容著手下的所作所為。

幾個男人一擁而上,女子根本無法掙脫,被壓倒在地,下一刻,一雙猥褻的手便伸了上來,妄圖扯掉女子的衣物。

黑衣人猴急地拱上來,卻被人用利爪捏住了肩膀,力道大得好似要捏碎他的骨頭。

“我陸小爺要護著的人,你們也敢動手。”話音剛落,陸汀一頭磕在男子的額頭上,那人兩眼一對,失了聚焦,昏死過去。

陸汀甩手將他扔在地上,扯掉身上的羅裙,露出黑色裏衣,扯下腰帶高束墨發。隨後,伸直了手臂,四指屈起,挑釁道,“你們,一起上吧!”

他不在女子身前,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女子,嚴嚴實實。

獨眼龍面色凝重起來,死死盯著眼前男扮女裝的陸汀,怒吼道,“上!死活不論!”

陸汀挑眉回以輕笑,頃刻間閃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人群,來到獨眼龍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兄,別生氣嘛。”

無人察覺到,有個小東西悄無聲息地鉆進了黑衣人的領間。

接著,只一瞬間,陸汀卸下黑衣人的一條肩膀。響起一聲慘叫,夾雜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一群黑衣人措手不及,隊伍混亂起來,陸汀在其間橫行自如,快到身影難辨。只是所到之處慘叫聲疊起。

一盞茶的功夫,黑衣人紛紛倒地。獨眼龍見勢不對,掙紮著起身,命令殘兵敗將們起身撤退,“走!”

陸汀本打算追上去,但想起身後的女子,還是止住了腳步,放走了一個大好機會。不過,還好他來得及做了個手腳。陸汀瞥了一眼逃走的人,轉身回去。

陸汀俯身,伸出手扶起女子,“姑娘,可有礙?”

“並無,多謝。”女子第一次開口說話,沒有驚慌恐懼,只是一個平淡的回應。嗓音沙啞低沈,與她嬌柔的外表不相稱。

“那在下送姑娘回去吧,此一遭婚事也辦不成了,盡快回家吧。”

“好,多謝公子。”女子低眉頷首。

陸汀腳程輕快,不多久就從荒僻的山間進了城裏的鬧市。

“送到這裏便好。”女子停下來。

“好的,姑娘此去小心。”

女子回以微笑,轉身離開。

陸汀看著女子的背影一會,也轉身雙手抱在腦後悠哉悠哉地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只是剛拐過一個街巷,他眼裏閃過一絲狡黠,翻身攀上房頂,朝著女子離開的方向奔去。

普通女子嗎?如果只是這樣,為何會如此臨危不亂,又為何在這城中劫匪鬧得紛紛揚揚的時候在山裏送親?

陸汀悄無聲息地在房頂上跟隨著女子,不過女子並沒有可以的行為,而是進了街角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院。裏面走出來一個老頭子,擔憂地將妝發淩亂的女子迎進去,看來是她的父親。

陸汀飛身落在了小院的一間屋頂上,仰躺著翹起二郎腿,關註著下面的一舉一動。

不過,好似沒什麽奇怪的地方,一副父慈子孝的哭哭啼啼的場面。陸汀不禁搖了搖頭,看來是自己多想了。

閑來無聊,這幾日又勞累,陸汀竟不自覺在屋頂睡著了。

只是這一個迷糊,讓他錯過了屋檐下,女子的一聲狡黠的輕笑。

睡得正酣,陸汀夢到自己在酒館暢飲,佳釀一壺接著一壺,不一會便醉了,一頭栽在桌子上。下一瞬,夢靈驗了,他確實栽了下來。

迷糊中的陸汀在房頂上滾了幾圈,“撲通”一聲摔在小院正中央,濺起一陣飛塵,搶的他連連咳嗽。

他眼裏含淚,一瞬清醒過來。甫一睜眼,就看到了昨天的女子正笑意盈盈地守在他身邊。

“公子不要緊吧?”女子關切地詢問著,蹙起眉頭。

“哈哈哈,無、無事。”陸汀一時窘迫,臉頰泛起緋紅。

他一個鯉魚打挺起身,抱拳道,“告辭。”說完,落荒而逃,他好似還聽到背後女子的笑聲。

一覺睡起來,神清氣爽。陸汀琢磨著,自己做的小手段是時候起作用了。於是向著一天僻靜的小巷子深處走去。

停在一家小館前,門口的牌匾上寫著“鶴南醫館”。陸汀一掀衣擺,擡步走進去。

“劉妙手!”陸汀一邊往裏走一邊吆喝著,忽而看到了一個笸籮盛著稀奇的藥材,於是伸手想撚起一些瞅瞅。

還來不及出手,一支古銅的煙桿一下子敲在陸汀的手背上。

“汀,老實一會。”一個披散著長發,穿著葭灰色素面直裰的男子緩步走來,手裏舉著煙桿,靠在墻壁上深深吐息,逸出一個個霧白的煙圈。

“說罷,找我做甚。”男子是肯定的語氣。

陸汀撓撓頭,訕笑起來,“劉妙手,可有人來你這裏診治千機毒?”

“做甚?”□□拿開煙桿,磕了磕問道。

“雲山兄,前些日子城裏拐賣人口的劫匪鬧得人心惶惶,無故失蹤了好多百姓。本地幫派的葉幫主想讓我來幫忙查案,閑來無事便插一手嘍。”

陸汀吹掉手指上的藥粉,接著說道:“昨日本想借一戶人家的花轎潛入這群賊人的老巢,可惜半路暴露了身份,沒能得手。”陸汀拇指擦過鼻尖,“不過還好小爺我機智,給那劫匪頭子下了千機毒。此毒為你所造,要不想死,只能來找你了。”

“小聰明。”□□搖搖頭,“如此肆意妄為、只身涉險,你呀,真是死不足惜。”

□□教訓著陸汀。雖然這妙手華佗嘴甚是惡毒,卻是真心實意為陸汀考慮,有難也必會雪中送炭。自初遇,□□被陸汀救下,兩人便交情愈深。

陸汀討好般的笑笑,眉眼彎彎,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

真拿他沒辦法,□□開口,“確有此人,不過這人行蹤甚是謹慎,我得到的信息有限,剩下的還要靠你自己。”

“多謝雲山兄。”陸汀一下子竄起來,作揖拜謝。

從鶴南醫館出來以後,陸汀一改痞氣,目光霎時淩厲起來,身影湮沒在街頭人海裏。

戌時三刻,陸汀站在一家熙熙攘攘的酒館前,一手背在身後走了進去。

滿座的客人,飲酒作樂,熱鬧非凡,與尋常店鋪並無不同。

偽裝的真好,今天便要揭開此處的真面目,陸汀嗤笑一聲。一掀衣擺入座,叫來小二,點了酒水小菜,便一人打發起時間來。酒館中央的舞臺上,說書人正喋喋講著歷史上,龍陽君與魏安釐王為世人所傳道的“龍陽之好”的愛戀。

陸汀不禁皺眉,好好的溫香軟玉不要,為何要個男人。雖是不屑,卻也聽到了尾聲,臺下一片喝彩。

剛一結束,臺上的說書人話鋒一轉,“接下來給各位客官來點不一樣的,不過需要入場的令牌。既是常客,規矩,在下就不羅嗦了。”

只見三五個小斯捧著托盤,走過一個個桌位,客人有的擲下一片金葉子,拿走了一塊令牌;也有人只是搖了搖頭,並未動作。

一圈看下來,陸汀明白了大概,搜刮凈全身的財物,湊出了一錠金子,放在小斯的托盤裏,小斯畢恭畢敬地遞上來一塊令牌。令牌上未刻一字,只雕著一個尖刺狀的物什,仔細一看是一只毒蠍的尾,讓人膽寒。

陸汀拿著令牌顛了顛,眼睛四下打量著周圍。

“今日酒館打烊,客官慢走!”小二招呼著顧客,但手裏拿著令牌的人都未離席。

啪嗒一聲,酒館落鎖,小二訕訕地俯身說道,“各位爺,按規矩。除去利器刀劍,蒙眼蒙面入席間。”

留著的人都按要求戴上面具和眼罩,在小斯的帶領下走著,去往不知名的地方。

陸汀也混在人群中。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似乎是到了目的地,眼罩被去了,眼前的光景剎那闖入眼簾。

全然不似方才樸素的酒館,這裏排排紅燭照得宛如白晝,金銀裝點著墻壁、雕梁,放置著檀木的方桌,桌上碼著賭博用的錢幣和成箱的銀票。奢華迷人眼、惑人心。

賭坊?看來是此處的第二層偽裝。陸汀暗道對手的狡猾,無奈也只能加入賭局。

只是此時囊中羞澀,他抵出全部的家當,也不過五十兩白銀。

“客官可是不知?我們的規矩,最小一註也得是一千兩。”小廝嘴上恭敬,眼裏卻滿是蔑視。

陸汀正打算開口,一只手卻伸到了面前,“不知,以這枚玉佩做押可否?”

一襲青衣的男子站到陸汀身邊,長身玉立,帶著面具辨不清容貌卻也雅正清秀。他一手懸著一塊玉佩,一手執折扇。

“這可是稀有的佛手玉佩,市價一萬兩。”小廝眼神都直了。

“就算五千兩吧,我請這位公子賭一場。”

陸汀看向眼前男子,不禁開口詢問,“你不怕我輸嗎?”

男子嘴角微揚,“輸了算我的,請。”

陸小爺一聽穩賺不賠的買賣,接過玉佩躍躍欲試。

男子一言不發,在一旁看著賭局,輕搖折扇,好似輸贏全不在意。

陸汀劍走偏鋒的性子,機敏又大膽,一場賭局下來,贏得盆滿缽滿,銀票渾身上下都裝不住。

他拿著贏來的金銀走向男子,“喏,這是彩頭。”

男子笑著搖了搖頭,“這些我不要,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我只要那塊玉佩。”

陸汀一拍掌,“那我就受之不恭啦。”說著便要斂財入囊。

男子並未多言,把玩手中的折扇。

陸汀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男子,盡管臉龐遮掩在面具之下,仍覺得似曾相識,“公子,我們可曾見過,為何覺得公子很是眼熟?”

“不曾。閣下多慮了。”男子泰然自若地否決。

只是下一瞬,陸汀便出手,直取男子的面具。陸汀以身體掩住男子,在自己籠罩下的陰影裏,一張熟悉的臉頰映入眼簾。

“是你——那個盲眼新娘子。”陸汀當即怔楞在原地,口齒都有些打結,“你怎麽扮作個男子了?!”

眼前人並未回答,不能視物的盲眼沒有聚焦,只是眼角微微抽了抽。

“陸兄可否考慮過相反的可能?”男子僵硬地開口。

“相反——”

兩人正對峙著,卻被管事打斷了。

臺上的管事招攬著客人,“各位老爺,下面還有一項節目,還請移步。”小廝們含腰指著一邊的窄道。

陸汀看了男子一眼,為他帶上面具,兩人起身跟上去。

看來,重頭戲要上演了。

眾人就坐,蠟燭盡滅,屋內驟然籠罩在一片黑暗中,夾雜著竊竊私語的人聲。屋子中間的三尺高臺上,幕簾“嘩啦”一聲被拉開,呈現出令在座顧客都瞠目結舌的景象來。

兩個巨大的鐵籠占據著舞臺的中央,鐵籠上還罩著黑色的綢布,在隱約的縫隙裏可以窺見裏面藏著什麽不知名的活物。兩個籠子裏傳出令人膽寒的獸類的嘶鳴,還有撞擊鐵籠發出的哐哐響動。隨著帷幕落下,裏面的活物顯露出真身來——一只長者四只耳的兩米高的巨大金色猿猴和一只渾身黑色鱗甲的鵬鳥。

管事面具下的嘴大張著,諂媚地搓搓手掌,開始介紹起來,“上古妖獸,四耳金猿和玄金鳥。於東南異國尋得,存活數千年,奇獸異能,黃金預示著祥瑞,喜歡的老爺可以競拍買下來。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臺下的人從未見過如此奇物,不禁眼睛發亮蠢蠢欲動起來。“一萬兩白銀!”首排的看客第一個叫價,隨後局勢便激烈起來,價格一次次翻倍增加。

自從第一個節目來開帷幕,陸汀眼底的陰翳便未散去,周身籠罩著戾氣,眉頭緊蹙盯著高臺之上。

上古妖獸?陸汀嗤笑一聲。

“臺上是什麽,還勞煩陸兄告知。”一旁坐著的男子傾身詢問道。

“人,兩只耳朵的活人,讓人硬生生縫上去兩只假耳,又用烙鐵在下半身的血肉裏烙上金黃色的獸皮,便叫作四耳金猿。”陸汀指了指另一邊,“右邊那個是只被拔了羽毛的禿鳥,又拿鐵絲綴上玄金的鐵鱗甲,便喚作玄金鳥。”

陸汀語氣冰冷,萃著冰碴,眼裏的陰影更加深重。“如何,姑娘也要買?”一群為了自己的惡趣味玩弄生靈的富家紈絝,陸汀混跡江湖,聽說過類似的黑市買賣,但親眼所見,手腳都已冰涼。

難道在座的人都沒有察覺商品的詭異嗎?不,或許他們都知道這商品的本質,不過心照不宣,用巨額錢財來滿足自己的獵奇和施虐心理罷了。

“姑娘”剛一冒出,面前的男子臉色變了又變,嘆了口氣道,“在下黎離,陸兄喚我名字便好。另外,我是男子。”

“哦。”陸汀敷衍地應付著,繼續看向臺上,下一場拍賣又開始了。

這次也是活物——一個栗發碧眼的十歲孩童。

孩子抱著雙膝蜷縮在籠子的角落,手腳都帶著鐐銬,渾身瑟瑟發抖,宛如一只遺落族群之外的幼獸,撲閃著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皮膚白皙,宛如青花瓷,五官是不同於漢人的筆挺深邃。好似擺在櫥窗中待售的瓷娃娃。

圍觀的客人依舊激動興奮,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競價。不知他們買這個活生生的孩子的目的為何,但他們眼中都透著一樣熱切的欲望。

喧嘩過後,最終還是有人買到了這個孩子。一個油膩肥碩的男子沖上臺,猛地踹倒牢籠,讓孩子撲到在一邊的柵欄上,便要伸手去觸。

下一瞬,“啊——”臺上猝不及防響起一聲慘叫。一顆栗子和一顆葡萄齊齊從臺下飛了上去,以極大的力道打在男子的手腕出,痛得他立即收回了,葡萄破裂迸出汁水甩了男人一身。

“陸兄,冷靜。此處不可隨意出手。”

“這場破爛的表演,小爺我看膩了,是時候結束了。”陸汀站起身來,交疊在一起的雙手,哢哢作響,“況且,那個葡萄可是從你手中扔上去的。是吧,黎兄!”

黎離無奈的搖搖頭,嘴角卻帶著笑意,“既已出手,便幹到底吧。”

“這腌臜處,是時候見見陽光了,今天便顛了這破地方。不想死的快滾!”陸汀身形如電,騰空躍起,立在明亮的舞臺中央,“諸位,請多指教吶。”

說罷,聞訊趕來的一群黑衣蒙面的護衛便蜂擁而上,看來和之前劫花轎的是一波人。

黎離也加入混戰,雖是盲人但身手絲毫不受影響。他靠著超乎常人的聽覺和嗅覺,敵人的動作他都能及時洞悉。

兩人動作迅捷,縱躍如飛,浮光掠影般穿梭在敵人的隊伍裏,慘叫聲疊起。此時,黑市的人手都聞訊趕來,前仆後繼。陸汀一手撐地倒立,一個回旋踢撂倒了靠近身旁的敵人,一個躍身,踩在一個黑衣人的肩頭,雙腳擰斷了他的喉嚨。不及回身,一道暗器破空而來,直擊陸汀的後背,他暗道不妙。忽而,一個飛來的矮凳掃過攔下了箭矢,砸向右方的三五個人。

“謝啦。”陸汀看著護在自己身後的黎離,笑起來。下一瞬,他宛如一支利箭閃電般射出,霎時倒下許多人。陸汀行走江湖,仗著自己武藝高超,從不配礙手礙腳的武器,現在迫於人多,不得不從敵人手裏搶下一把長劍。在人群中橫行,刀刀見血封喉,淩厲果決。

黎離的折扇暗藏玄機,此時化出若幹短刃,出其不意,攻敵要害,絲毫不輸陸汀的身手。只是敵人一多,難免幹預他的判斷和聽覺,動作慢慢減緩下來。突然,已破損的折扇被敵人打落在地,他只能以拳腳相抗。

陸汀見勢,靠近黎離,護在他身邊。刀劍不長眼,難以擋下的利刃落在陸汀的身上,肩膀、手臂出了血,臉頰上也有了一絲血線,不過傷的不深。

打鬥接近了尾聲,只剩下最後一個站著的黑衣人,看著眼前兩個渾身浸著鮮血的瘋子,他嚇得步步退後,嘶吼一聲,轉身不管不顧地逃命。

陸汀滿身浴血,雙手上的血液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滴落,濺在地面,黑色的衣袍都變成了暗紅。陸汀一只手執劍撐在地上站起來,另一只手撿起一把匕首,擲向逃跑的護衛,剎那間穿透了那人的後背,男人應聲倒地。

陸汀的眼睛有些模糊,失了太多的血。不知是敵人的還是他的血從睫毛上滴落,染紅了眼眶,順著臉頰留下來。他搖搖晃晃地站穩,走向黎離。

黎離面對著陸汀,好似在等待一尊自地獄爬上來的神邸。下一瞬,這無所不能的神墜落在他的懷裏。

“黎離,救人。”陸汀緊握住黎離的手。

“好。”

陸汀鎮守在黑市的入口,檢查了死人的身體,發現他們全部都有著一個蠍尾的紋身。

而黎離尋遍各處,放走了今夜所有的“商品”,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戴著腳鐐和手銬。

黎離正忙著去找更多的人,有一個少了一只眼睛,腿也斷掉的人忽而瘋狂起來,歇斯底裏道,“不能跑,不能跑,會死的!會被殺掉,砍掉手腳!”他死死地攥住黎離的肩膀,好像要生生卸下來。

黎離沒有掙脫,任他抓著,將手撫在他的後背。“不會死的,這裏毀了,今後也不會再存在。你自由了,你是個活生生的人,該活在陽光下。”

“人……我、我是人?!”男人僅剩的一只眼睛漸漸濕潤了,一遍遍呢喃著黎離的話語,手依舊緊緊捏住黎離。

黎離靠近男子,輕聲耳語,不知說了什麽。

下一瞬,男子的淚水浸濕了臉頰,宛如第一天出生在這個世上的嬰孩。他重重磕在地上,額頭滲出血來,“謝謝大人。”

其他可以行動的人帶著男子離開了。重獲新生的奴役們魚貫而出,一盞茶的時間,這個黑市便沈寂下來,彌漫著血腥和死亡。

這處隱藏在富麗堂皇的京城地下的魔窟,最終,也在寂靜和血海中死去了。東邊墻壁上的小窗裏漏進一束金黃並且帶著溫度的陽光,照著暗坊裏的汙穢,其間事物無處遁形。

看來,天亮了。

但是陽光之下,便有陰影,這不是開始,亦不是終結。

黎離將陸汀浸著血的外衫脫下來,迎著東方山頂的第一抹紅黃交織的朝霞,走出黑暗,褪去殺戮。

“去鶴南醫館。在南邊第二條巷子裏。”陸汀撐著最後一絲意識,緩緩說道。

黎離感覺背上的人身越來越沈重,心中微微刺痛。原本清冷的人忽然有很多話想說,什麽都好,只是不想讓陸汀睡去。

“陸兄,陸兄?”黎離喚著。

“……嗯?”陸汀氣若游絲。

“你可有鐘愛的事物?”

“有……酒。”

“那陸兄年歲幾何?”

“呃……十九。”

“在下今年二十又一,你該稱我一聲‘兄長’。”

“想得美!”

黎離的胸膛微微震動起來,他在笑。笑背上的人兒已經傷痕累累,卻還這般不肯吃虧。

不多久,兩人就到了鶴南醫館,黎離急切地破門而入,喚著大夫。

睡眼惺忪的□□披了件外袍出來,打算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饒他清夢,原是陸汀這個挨千刀的。

只是來不及抱怨,他就看到了陸汀慘白虛弱的臉頰,連忙接過人,放置在床上開始醫治。

索性陸汀傷的不重,只是失血過多,幾近休克。救治及時很快就無礙了,第二天便活蹦亂跳。

日上三竿的時候,陸汀醒來了,被刺眼的陽光亮醒的。從床上坐起來第一句,便問道:“黎離哪去了?”

“走了。”□□坐在書桌前謄抄著醫術,漫不經心的擡頭看過來。

聞言,陸汀低垂下眼睫。

“怎麽,人不在失望了?”

“哪,哪有!”陸汀畫蛇添足一般解釋道,“不過是小爺和他一塊打架很爽罷了,想交個朋友。”

□□揶揄地笑著看向他,“哦?這樣啊。他本來還留了口信,看來也不必告訴你了。”

“什!他說了什麽?”

□□吸了一口煙桿,不急不徐地說道,“‘明日戌時,府邸一聚。’”

“汀,你們這次是不是搗毀了販賣人口的黑市?”

“嗯。”

“你可知為何這黑市能開在皇城邊上?”□□嘆口氣繼續說道,“世家,他們背後的勢力是開國的功臣世家。因此這黑市才能在這裏長久立足,而他們的交易對象也都非富即貴。這次你們公然觸及他們的利益,後果不堪設想。”煙圈環繞著□□,讓他的神情模糊起來。

其中的道理陸汀怎會不知,但即使冒著丟失性命的危險,他也必須要做。看著那些活生生的人被當作牲畜糟踐奴役,他做不到袖手旁觀。

“雲山兄,茍且偷安換得性命無虞,那不是我陸汀所為。捍我正道,雖死無悔。”陸汀坐在床榻上,正午明亮的陽光照不到他的身上,只靜靜匍匐在他腳邊。但他眼裏的光卻格外璀璨,因為,他本身就是驕陽。

“哈哈哈哈哈,”□□聽他一席話忽然笑起來,“就知道你小子會這樣說。以後再受傷便來我這裏,不過最好別來煩我。”

□□年長陸汀十多歲,早已不問世事,大隱隱於市。但他卻欣賞陸汀的正直清醒、張揚恣意。

陸汀嘿嘿笑起來:“多謝雲山兄。”

“少來。”

陸汀早在床上待不住了,奈何□□一直看著他,讓他修養。傍晚時分才脫身,正趕上找黎離赴約。

方才從□□那裏得知,黎離正是京城久負盛名的大理寺少卿。他少年英才,年紀輕輕便嶄露頭角,斷案如神,清白不阿,深受百姓愛戴。

而大理寺少卿卻要只身獨闖賊窩,可見,想要借朝廷之手摧毀黑市是不可能的。陸汀暗自思度著。

他來到少卿的府邸,報上名諱,小廝便領著他入內,一路暢通無阻。

引至中庭,一汪池水倒映著當頭的一盤清白明月,碧波微漾。湖中一處亭榭,古樸雅致,雕梁上繪著松柏冬梅、□□綠竹。遙遙望去,一人端坐亭中,畫帛鋪展,墨汁起落,信筆而作。月光落在他周身,鍍上一層銀色,宛如覆雪的天上人,遺世獨立。

陸汀踏著月光鋪就的小道向著湖中走去,時而有池魚躍出水面,萬籟俱寂中引來一陣水聲和朵朵漣漪。陸汀忽然覺得,他在走近黎離了,但又好似怎麽走不到他的身邊。一股落寞的思緒侵擾著他的內心,有些焦灼和無措。

不懂,從未有過的感覺,陸汀直直望著亭中人,好似想要找到答案。

“陸兄。”黎離並未回頭,聽著聲音便曉得來人是誰。

一聲呼喚,將陸汀拉回現實。“黎兄,不知今日邀約,所為何事?”

黎離請陸汀入座,說道:“請陸兄來飲酒。”

一聽要飲酒,陸汀頓時興致高漲:“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黎離將紙張卷起來收好,拿出來兩瓶白瓷酒壇,又取出兩盞竹青色的酒盞遞給陸汀。

陸汀迫不及待地取下酒封,深深嗅了一口,仰頭暢飲一口,讚嘆道,“窖香幽雅,初聞是木香,再品暗含苦澀,片刻後只餘回甘。特別,一杯便讓人難以忘懷,好酒!”

“這酒叫做什麽?出自何人之手?”陸汀的臉色紅潤起來。

“畫劫,此酒名作畫劫。”黎離拿起酒盞呷一口,“只是我閑來無事所釀,圖一樂子。”

“哈哈哈哈哈,結識黎兄實乃我之幸。”

以酒會友,舉杯邀月,酣暢淋漓。只覺沒多久,半個時辰就過去。

陸汀醉意漸酣,面泛緋紅,不自知地念叨著:“黎兄,你著實讓人好奇。第一次見面是個女子,第二次見面又變成了武功高超的男子,現在又成了大名鼎鼎的大理寺少卿。真真讓人捉摸不透。”陸汀睜著雙明亮、濕漉漉的眸子直直望進黎離的眼底,想要堪透什麽。

“我不喜歡和你在一起”,陸汀忽地扭過頭去,嘀咕道,“又是漂亮又是英俊,著實……著實氣人。”說完便不省人事。

黎離聽到身邊人沒了聲音,緊接著傳來平穩的吐息,不耐搖頭輕笑。伸出手撫在陸汀滾燙的臉頰上,落在飽滿的額頭,描摹著深邃的眉目,觸上微微顫動的眼睫,接著滑過英挺的鼻梁。只是停在這裏,沒有再向下繼續。

他看不見,卻想用這種方式“看見”並記住他眼裏的陸汀。

湖中折射的斑駁月光變幻莫測,宛如交織的銀色輕紗,覆在兩人的身上,在涼爽的夜風中浮動輕揚,晦暗不明。

第二天剛剛破曉,宿醉的陸汀悠悠轉醒,環顧房間,看來是昨夜是宿在黎離的府邸了。

他翻身下榻,在門縫裏塞了一張字條,便躍上屋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黎離本想來喚陸汀吃早飯,但屋內已空無一人,打算離去忽然腳下踩住一張紙,撿起來拿給侍從,得知上面是陸汀留下的一個地址。頓時會意,嘴角微微揚起。

之後的一個月時間裏,京城並不平靜。繼第一個黑市覆滅之後,許多藏在地下的黑色交易都被毀個殆盡。□□上無人知曉是何人所為,只傳說有兩個帶著青面獠牙面具的男子將各處的黑市顛了個底朝天。他們的買賣雖是違法,卻在朝廷有世家大族罩著,即使是皇帝也不敢貿然出手,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麽身份,背後又有何人支持。

其實,無甚身份,不過是兩把天生反骨。他們倆一個是江湖游俠陸汀,一個是大理寺少卿黎離,誓要在陰暗處捅出個洞來,讓陽光照進去。

不過,背後確實有人支持——當即皇上。

今天下了早朝,黎離和陸汀約好在鶴南醫館見面。巳時一刻,兩人碰面。

“皇帝老兒怎麽幫其我們來了?”陸汀雙臂枕在腦後靠在椅背上。

“皇帝老兒”,普天之下唯有陸汀敢這樣稱呼皇上,黎離想著。隨後開口:“先皇昏庸無能、荒廢政事。當今聖上登基建立不過十載,根基不穩,無法與開國元勳公然叫板。但這在皇城境內猖狂的黑色交易聖上早已想鏟除幹凈。”

黎離拿起茶盞輕輕把玩,接著說:“去年我高中狀元,殿試中曾與聖上交談。他想讓我來做這件事,我也有意,便允下來。”

“我們已替他鏟除了眼中釘,也算是完成了黎兄的責任。”陸汀從椅子上起身,活動了下筋骨,“既如此,我便要好生歇息了,這一個月真是累人。”

陸汀看向黎離,不知他在為何事出神。原本混沌的盲眼裏,參雜著一絲悲痛,不過一瞬,但卻被陸汀捕捉到了。

陸汀正準備說什麽,卻被黎離起身打斷了,“陸兄,今日便告辭了。”

陸汀看著黎離的背影,楞在原地。回神時,身影已經消失。

陸汀有些茫然無措,晃蕩在醫館裏,忽然湊到忙碌的□□身邊,“雲山兄,你對黎離的事知道多少?”

煎藥的□□手頓住,不過一瞬又恢覆正常。他向陸汀看過來,眼神覆雜。“汀,十多年前我還曾是京城裏極富盛名、叱咤一時的名醫,在京城最好的醫館裏坐堂。那時我與黎少卿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他似乎並不記得。”

□□欲言又止,話鋒一轉反問道,“汀,你知道我為何要歸隱嗎?我是大夫,救人命,難醫人心。見過太多病人,他們帶著離奇的遭遇和一身的傷痕找上門來,我治好了他們,卻救不下他們。”

□□嘆了口氣,聲音有些顫抖:“那天,送黎離來的是先皇執政時紅極一時的宮廷畫師趙甫。送來時六歲的黎離滿身傷痕,那雙眼睛傷的最是嚴重,汨汨流淌著鮮血,裏面註了鉛,不只瞳孔,眼白也是漆黑一片,宛如一只地獄爬出來的小鬼。”

“那孩子全程一聲不吭,狠狠咬著下唇。眼裏淚水混著血水留了滿身,最後徹底昏死過去。我竭盡畢生所學,一天一夜才保住他的性命,只是那雙眼卻是廢了。醫治時我還發現他身上的蝴蝶谷、鎖骨,小腿骨都釘著鐵釘。明明是清秀可愛的娃娃,卻好像一個任人擺弄的木偶傀儡。”

“……趙甫現在在哪?”良久,陸汀的喉嚨裏擠出來幾個字。

□□沒有回答,在藥爐的火裏點燃自己的煙草,燃起的火焰映紅了他的臉頰,“前朝的皇帝癡迷繪畫,嗜畫如命,不問政事。他最為欣賞趙甫的畫作,給了趙甫至高無上的權力和榮光。傳聞,趙甫溫文爾雅的外表下是一個瘋子,最愛畫人,而他畫裏的人多詭異獵奇,滿足了宮廷中一眾人的惡欲。那次見到黎離,我才知道傳聞的真相。”

“救治黎離的時候,趙甫全程都守在房外很是急切擔憂,但眸子裏是掩不住的欲望與熾熱,那種背德的覆雜感情令人心悸。好似無知的孩子對著一個摯愛的玩具,那樣珍視卻又忍不住將它摧毀碾碎。”

“黎離醒來就已失明,所以他對我全然沒有印象。後來就聽說,趙甫在同年死了,心疾發作,窒息而亡。而黎離作為趙甫的養子,繼承了家業。那以後許多年了,黎離現在的境遇讓人意外,不知道這些年他經歷了什麽。”

爐上的藥已煎糊,沸騰不止,但是兩個人都陷在一片死寂中,只餘咕嘟咕嘟的水聲。

陸汀猛地起身,朝外走去。他漫無目的地走著,內心的焦灼痛苦令他無所適從,剛才□□的話語一遍遍縈繞在他耳邊。

天色漸漸黑下來,陸汀倚靠在京城最繁華的街市中心的屋檐上,俯瞰著人來人往、燈紅酒綠。忽然,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視野,是今天相見卻又沒有勇氣去見的人。

黎離一只手背在身後,一只手拿著折扇走在鬧市街頭,一個路人忽地撞在他的肩頭。黎離俯身問道,“沒事吧?”

那人點了點頭就匆匆離去。不過其間的小動作躲不過陸汀的眼睛,那小賊偷走了黎離的錢袋。他飛身躍起,落在小賊面前,伸出手,“拿出來,放你滾!”

小賊看他武功高強,面色不善,哆哆嗦嗦地交出錢袋,跌跌撞撞地逃開了。

陸汀追上黎離,“喏,你的錢袋。讓人偷了也沒有察覺。”

黎離笑了笑,轉頭面向陸汀,“無礙,給他又何妨。”

原來,他都知道。陸汀一時無言。

“你我真是有緣,隨便走兩步便碰到了陸兄。”黎離大步向前走去,“既如此,一同走走吧。”

走到一個逗鳥的小攤旁,黎離停下了腳步。商販肩上,手裏站著幾只鳥兒,正嘰嘰喳喳地叫著。

“你想買一只嗎?”陸汀看向黎離。

黎離搖了搖頭,說道,“只是感覺這些鳥和陸兄很像。不過,陸兄不是這籠中鳥,而是在蒼穹自由翺翔的快活的小鳥。”說完,黎離兀自笑起來,眉頭舒展,盲眼裏也泛出光彩,墨發飄散在清揚的夜風裏。

“那黎兄是什麽呢?”陸汀下意識地問道,目光裏滿是小心翼翼。

黎離指了指那邊買人偶的攤位,那老板手裏正拿著一個精致漂亮的瓷娃娃,“我大概是像那些人偶。”眉目掩在額發的陰影裏,晦暗不明。

陸汀的心頭一痛,若是往常他定會揶揄黎離將自己比作好看漂亮的物件,但現在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黎離的話語字字誅心。

還在發怔,黎離卻拉著他繼續往街市的那一頭走去。不多久便走出了吵嚷的鬧事,走在一座小橋上。河邊有三三兩兩的行人在放河燈,一朵朵泛著微光的燈花綻放在河床上,隨波緩緩飄蕩。

“陸兄,此處在做什麽?”黎離低頭對著橋下,很是好奇,奈何眼睛看不到。

“放河燈。”陸汀望著黎離的背影。

“河燈?”

“粉色的荷花做成花盞,上面放著紅燭,放在河上便可漂到遠方。”陸汀站在黎離的身邊,指著河下,“很多盞,等等,我數給你聽。”

“一、二、三……”

暮色四合,周圍漸漸安靜下來,河水汨汨地流淌著,流向無盡的遠方。三兩只螢火蟲飛舞在橋頭,縈繞在兩人周身,時而落在衣袖上,時而落在發間,久久不忍離去。

幾日後,陸汀去黎離的府邸尋他,剛走到正門卻發現不大對勁。一群穿甲執劍的錦衣衛守在府邸門口,為了一圈過路的百姓。他想要走進打探,卻被士兵攔下。

他站在人群中尋覓黎離的身影,忽然聽得有人竊竊私語,“黎大人被抓走了,背判了殺人的罪名,聽說他少年時殺了他的養父,唉……”

陸汀登時僵在原地,血液逆流,他沖上前抓住那人的衣領,眼裏滿是狠厲,“你說什麽?!”

“啊——我不知道,手下饒命!”

“他被關在哪?說!”

“聽說官員犯罪都、都關在瀛臺。”

陸汀放下那人,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弒父?可笑!

所有人都道他殺人,卻無人知曉他年少時究竟遭遇了什麽。

十多年前的罪名為何現在會被扒出來,這其中緣由不言而喻——黑市背後的掌權人。陸汀的眼底籠罩著深深的陰翳。

黎離自昨天被抓進瀛臺,被嚴刑拷打至今,昏過去,又被冷水一遍遍澆醒。他的身子重重砸在地上,一只腳才在他的脊背上。

那人穿著一身紅色的長袍,上半身還披著一件狐裘短褂,肩頭鑲著一個趴著的黑蠍子。臉頰卻生的白皙,狹長的鳳眼和鷹鉤鼻,其下的朱唇微抿。黑色的靴子上綴著金絲線,狠狠碾在黎離的皮肉上,“說,他娘的,和你一起在黑市的男人是誰?!”

黎離臉埋在土裏,一聲不吭。下一瞬,被男子一把抓住提起來,“爺都打累了,你這把骨頭可真夠硬的。”男子額上青筋暴起,忽而又從喉嚨深處發出笑聲,“哼哼,算了,明個繼續,死了可就不好玩了。走!”

牢房裏安靜下來,黎離的手指微微攥了起來,慢慢撐起身子像塊染血的破布一般靠在腐臭的墻壁上。滿身傷痛的滋味喚起了他久遠的記憶,如此熟悉的感覺,許多年前也這樣天天滿身傷痕。

黎離呆呆地望向牢房的房頂,其實自從答應皇上接受搗毀黑市的任務時,他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他也在等這麽一天。皇上不能在明面上對抗元老大族,讓自己在暗中行動,只要行動敗露,自己必成眾矢之的,皇上也無法救他。

但他不悔更不害怕,還記得小時候的自己也是那黑市上的一個商品,被趙甫看中,買了下來,自此便過著痛不欲生的日子。

雖然對外,趙甫稱自己是養子,但他知道趙甫心中到底掩藏著對自己怎樣瘋狂的欲念。他視自己為上天傑出的藝術品,時而對自己那樣虔誠熱忱;但時而又嫉妒瘋狂,將自己恨到了骨子裏,這樣的藝術品他的繪畫描述不出萬分之一的美,所以他便想摧毀自己。

毀了自己的眼睛,又在自己的骨頭裏埋下鐵頂,串上鐵鏈。但有時他也會輕柔地撫摸自己的發絲和臉頰,但黎離都只覺得惡心又恐懼,如受驚的小鹿般瑟瑟發抖。

黎蠡也是殘缺的,不似尋常孩子那樣長大,他對七情六欲一竅不通。他的年少充斥著恐懼和痛苦。

那天和陸汀在黑市裏放走那個少了一只眼睛的男子時,他輕輕地告訴男子,“我也曾是這裏的商品,你也可以。”

但其實黎蠡知道,那段時日留給自己的記憶和痛苦,一生都難以治愈。

他想救別人,也想救自己。

只有毀了噩夢的根源,他和那裏所有的“商品”才能真正獲得新生。

“哢噠”一聲響動,打斷了黎蠡的思緒。

“陸汀——”黎蠡看清眼前的人震驚地脫口而出,下一瞬被人捂住了嘴巴。

“黎蠡,我們觸及了世家的利益,他們要置你於死地,但我會救你出來。”黑暗裏陸汀的眼睛閃著灼灼的光芒,語氣堅定。

“陸汀,不要亂來,我無事。”黎蠡深知陸汀的個性,緊緊攥著他的手臂,叮囑道。

“無事,你口中的無事就是要被處死嗎?!”陸小爺這些年混跡江湖,從來不把誰放在心上,但眼前這個人時常讓他焦灼無措。“我不許你死,我陸小爺不答應。”

眼前的人確實一陣沈默,不發一言,忽然黑暗裏響起黎蠡溫和的聲音,“陸汀,‘喜歡’是什麽感覺?”

陸汀楞了一瞬,結結巴巴地回答道,“喜歡,大概就是見之則喜,失之則哀。在那人面前總會不似平常那樣舉止從容,時常茫然失措,想要靠近卻又畏縮不前。”

牢房裏又是一陣沈默。

“我對陸兄便是這樣的感覺。”黎蠡緩緩笑起來,傷口被牽動,鮮血順著臉頰留下來。

陸汀只覺得自己腦子一片空白,當即手足無措起來,盡管在黑暗中,也知道陸小爺的臉頰紅了大半。

“‘焦灼無措,想要靠近卻又畏縮不前。’我對陸兄就是這樣的感覺,原來這就是喜歡。”黎蠡伸手撫在陸汀的臉頰上,對面人的吐息擦過自己的脖頸。他又繼續那次醉酒沒有做完的動作,他的指尖輕輕觸在陸汀的唇角,似乎是害怕受傷的汙穢弄臟了陸汀的臉頰,只是蜻蜓點水般滑過。但感覺到陸汀的身子猛地一顫。

在他的手落下的一瞬間,陸汀握住了纖細的手指,很緊很緊,他有些吃痛,卻不想讓陸汀放開,希望他就一直這樣攥住自己的手。

陸汀下意識的動作,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到底意味著什麽,他將黎蠡的手指壓在自己的唇瓣上。

他看到黎蠡的眉眼溫柔地顫動著,手指也有些微微戰栗,他看到黎蠡殷紅的唇開合著說出許多悅耳動人的話語來。

“還記得和陸兄第一次見面,那次你護在我身前說著‘我陸小爺要護著的人,你們也敢動手’。”黎蠡嗤嗤地笑起來,“還有醉酒時你說我好看,那時我忍不住撫上你的臉頰,想要記住你的容貌。後來,在河畔,你為我數河燈。我都清清楚楚地記著。”

陸汀忘記了那天自己是怎樣走出牢房的,只記得最後留下一句,“等我,我回來救你。”

他失神地走在街市上,忽然走到了那座橋上,河上仍漂著盞盞河燈,那光好似映在他掩著陰翳的眼眸裏。

下一瞬,他轉身朝著皇宮走去。

華燈初上,金碧輝煌的宮殿裏,剛剛打發了一群要求將大理寺少卿黎蠡處死,以鎮官威的大臣,皇帝拖著沈重的身子往寢宮走去。

他對著身邊的宦官說道,“德全,眾人都說坐上這皇位便是九五之尊、萬人之上,可怎奈朕想保下一個清白之臣都做不到。可笑可笑!”皇帝在空蕩蕩的走廊裏諷刺的大笑起來。

皇帝屏退眾人,只留下一個貼身的宦官服侍,進入內殿。剛邁進一步,一把冷劍便橫在脖頸上。

“閣下何人?”皇帝並未轉身,緩緩問道。

“陸汀。”

皇帝當即了然,“你是為黎愛卿而來?”

“我要你免他死刑,不然今天死在這裏的便是你了,皇帝老兒。”劍離喉嚨更近了一分。

聽著陸汀的稱呼,皇帝原本的話在喉嚨卡了一下,“呃,其實陸少俠可以換種方法救人。”

陸汀蹙眉,“別想耍花招,臭老頭。”

皇帝臉色黑下來,但極力忍下憤怒,開口,“明面上我也無法毀掉黎愛卿的罪證,但陸少俠可以試試來陰的。”皇帝頓了頓,接著說,“比如,劫法場。”

“你會這麽好心?”陸汀隨這麽說著,劍松了幾分。

“這事本就是我讓黎愛卿所作,卻害他喪命,我也不願見到。你若是願意冒死救他,倒也算是幫了我。到時候減少刑場的人手,壓下通緝令朕還是可以做到的。”

陸汀放下了手上的劍,“如此,便謝過皇上了。”

皇帝的眉頭跳了跳,連稱呼都改了,真是能屈能伸吶。

“希望皇上不要忘記今日的承諾,否則……”陸汀沒有說完下半句就閃身躍窗離開了。

“皇上,方才我聽到響動,您無礙吧!”趕來的宦官急切地詢問道。

“無事,”皇帝看著還在晃動的窗戶,嘆了口氣,“朕年少時也有一個飛檐走壁的武俠夢啊……”

“皇上,你說什麽。”

“沒什麽。”

五月既望,京城裏萬人空巷,黎蠡的刑場上圍滿了百姓,許多人都守在臺下以袖掩面小聲哭泣著。陸汀坐在刑場最近的一棵樹上,一雙鷹眸死死盯著徐徐趕來的刑車。

黎蠡不似那個不染凡塵的謫仙了,滿身灰塵,新換的囚衣之下是酷刑留下的傷痕。他平靜地站在囚車上,明明滿身傷痕和汙穢,卻越發耀眼而遺世獨立。

黎蠡被壓上邢臺,問斬官丟下行刑的令牌,劊子手拿著砍刀走向黎蠡。僅有一步之遙時,一塊礫石破空而來,砸在劊子手的腿上,他吃痛跪在地上。

“來人!來人!有人劫法場!”問斬官急切地喊著,躲到座位之後,不過叫來的不過是個矮瘦、不中用的手下。

看著眼前的場景,陸汀笑了笑,皇帝老兒還算守信用。他身形如電,一個躍起落到刑臺上,扶起跪在地上的黎蠡。

“陸汀,是你嗎?”

陸汀沒有答話,而是面向幽幽眾人,“小爺我乃陸汀,你們的少卿大人我就收下了,難得的沒人,小爺可不舍得他死!”

人群中一陣沸騰,原本哭泣的百姓都開始振臂歡呼。聞訊趕來的士兵被氣勢高漲的百姓截住了去路,根本無法靠近。

只一瞬間,陸汀帶著黎蠡騰躍而起,飛身離開,迎著正午的驕陽消失在遠處的屋檐之上。

“能讓陸兄,一劫花轎,二劫法場,實乃我之幸。”

“我只恨未能早些遇見你,護著你,免去你許多痛苦。”

綏元二十年,姑蘇一帶傳出了一對劫富濟貧的雙俠,其中有一位好像是盲眼,但身手高超。

綏元二十六年,漠北一帶,兩個男子經商,不多久富甲一方,時常遣散家財,救濟當地百姓。

綏元五十九年,先皇駕崩,新皇登基。漠北的第一商賈散盡家財,分發給地方窮苦百姓。一夜之間,消失在漠北。

隆慶六年年,西域一中年藩王遇到了他少時的兩位恩人,擺宴款待。

隆慶九年,雙俠中的一人逝世,在西域無垠的沙漠裏,立著一塊墓碑,寫著——吾妻黎蠡之墓。

隆慶十年,荒漠裏的墓碑變成了兩座,緊緊依偎在一起,立在大漠之中。

揚沙漫過,掩埋了兩座墓碑承載的數十年過往。

千裏黃沙做了他們的靈柩,他們一直,自由自在。

孟若漁隔著三百年時光,踏著黃沙走進這方天地。她看見陸汀和黎蠡倚靠在一起看沙漠的流星,看見他們躲在綠洲的樹下飲水,看見他們埋進黃沙裏避寒。忽而這一切化為了兩座風沙侵蝕早已模糊的墓碑。

她俯下身,跪拜在墓碑之前,虔誠地拂去其上的塵土。

“下一世,也會遇見。

陸汀在等你,黎蠡。”

忽然,陸汀的念魂出現,看來,他找回了自己的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孟若漁從陸汀的神識裏出來。下一瞬,陸汀殘破的魂魄跌落在地。

在孟若漁動作之前,閻修接住了搖搖欲墜的陸汀,“帶他走吧。”

孟若漁接過陸汀,帶著他離開忘川,下一瞬,忘川又湧起了軒然大波。

她回頭望去,閻修一人立於萬丈深淵之上,兩米長的戰戟於掌間揮動,連空氣都開始震動。

一道數丈之高的驚雷自冥府之頂劈下,生生斬開了忘川,怨靈四下逃竄,向著河底湧去。一盞茶的時間,世間萬物都好像消失了,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和寂靜。

等再次回覆平靜之時,忘川河又恢覆了往日的平靜。只是河中心有一道幹涸的裂痕,阻斷了河水的流淌,河水似乎害怕一般畏縮不前。

閻修手起戰戟,踏空而來,立在河畔揮退了士兵。

“走吧,若漁。”

幾日之後,陸汀在混沌中醒來,孟若漁正支著腦袋守在床邊,感覺到床上的動靜悠悠轉醒。

“陸老鬼?”

陸汀已有三百年之久沒有離開過忘川,已忘記了外面的模樣,怔楞地看著四周。

“陸老鬼,你還好嗎?”孟若漁又喚了一聲。

陸汀才悠悠回神,“小丫頭。”

孟若漁欣喜地說道,“對了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可以往生輪回了,並且不會被奪取前世的記憶。”

“多謝你,竹丫頭。”

孟若漁笑著搖了搖頭,“陸老鬼,前世的記憶你可都想起來了?”

“嗯,都想起來了。”陸汀起身,“我也該離開了,去找黎蠡。”

“好,保重,陸老鬼。”

冥界想要投胎轉世,需得踏過忘川河,飲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來到三途河源頭,投入河中,流入人間。一個個投入河中的魂魄,都變成了一盞盞河燈,順流而下,漂到人間各處。

陸汀不用再飲孟婆湯,踏上了奈何橋,一時恍如置身夢中,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忽而背後被人拍了一下,轉身看過去,那人目不能視物,詢問道,“兄臺可知三途河該往何處去?”

陸汀怔楞在原地,眼前的正是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樣的容顏和聲音,他心心念念又險些忘記的人兒。他渾身戰栗說不出話來,伸出雙手,想要擁住眼前人。

“兄臺?我雖看不見,但卻覺得兄臺甚是熟悉,你我許是十分有緣。”

“走吧,我帶你去三途河。”陸汀極力平覆自己,握住男子的手。

“兄臺,河中可有什麽東西,我聽到有聲音。”男子指向橋下的河床。

“是河燈。”

“河燈?”

“粉色的荷花做成花盞,上面放著紅燭,放在河上便可漂到遠方。”陸汀站在男子的身邊,指著河下,“很多盞,等等,我數給你聽。”

“一、二、三……”

世間最浪漫的事莫過於浪子給瞎子數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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