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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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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同

元初十九年隆冬,孟若漁同狄塵隱居於烏平冢的後山之上,不問世事,遠離塵囂,跟隨無鳴先生修習用兵之法、治國之道。

兩人日日筆耕不輟,執策映長燈,片刻不曾怠。夜來讀書,瑯瑯達旦,不知東方之既白。白晝習武,霍霍揮汗,不覺筋骨之疲累。

初來時,孟若漁將晏清遇險時那一紙手劄還有幾縷白須交給了狄塵。他沒有言語接了過去,放在自己的書案前,那是他每日讀書一眼便能看到的地方。

他將晏清的殞命之仇,相護之恩,赤裸裸地橫陳在自己面前,日日看過鐫刻在心頭,不隨時間消弭,而是愈發銘心刻骨。

凜冬忽去,萬物入春。

今日,無鳴先生同狄塵論道,孟若漁守在一旁凝神細聽著。

無鳴先生將一卷竹簡推到了狄塵的面前:“塵兒,昨日布置的課業你曾提到‘大同’一詞,如今且細細同為師道來。”

狄塵欠身以應:“學生以為,這世間凡人不需要天神,正如百姓亦不需要統治一切的君主。”狄塵頷首侃侃道來,但口中的話語卻是聞所未聞,足以誅九族的大逆不道之言。

“如今,皇上崇信魎尤,國內奉行道法邪術,卻不見百姓從中受益半分,反倒終年苛捐雜稅,徭役極重。在當下國弱式微的局勢中,皇族、貴族倒是從虛無縹緲的迷信世界求得了一絲無望的安慰和幻夢;可留給尋常百姓的是什麽?這些高高在上的神從不曾垂憐於凡間受苦受難的人,反而禁錮百姓的思想,壓迫百姓的血肉,吾等為何要敬、要畏!”

“而君主,學生以為,亦不該由一族血脈繼承。往上回望諸多朝代,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無數盛世最終皆亡於統治者之手。開國之君主不乏不世出的能人志士,然而高坐廟堂數百年,其後輩往往不能勵精圖治,多懈怠朝政,禍國殃民。吾以為應當摒棄等級尊卑,人人皆有機會為官,皆有可能治國,不論男女年齡,只選賢舉德。廢君主,廢貴族爵位,亦廢奴仆制。”

“學生所提的‘大同’即為如此之國家。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取自《禮記》中的《大道之行也》)。”

在狄塵鏗鏘有力的話語中,先生始終蹙眉不置一詞,粗糲的手指摩挲著那一卷竹簡,沈沈的目光將那一筆一劃細細覽過。

狄塵口中的‘大同’無疑是令人震驚的,在皇權數百年沿襲的天彧想要推翻君主專制,這言論從沒有人敢於去想,又或許是世世代代都受著的壓迫讓人們以為——卑微的地位,階級的壓迫是生來就該如此,沒有其他選擇。

高高在上之人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要他步步高升,便大喜過望;要他受苦受難,便忍氣吞聲。但其實,沒有人生來便要受著壓迫,同樣的身體、同樣的靈魂從來不該有什麽等級之分。

狄塵想要建的是一方人人得以平等共生的曠土。

狄塵口中的盛世曠景正如若漁心之所願,是她心中隱隱期望卻從不能清晰地述之於口的人間盛望。

如今少年卻將她的理想繪制成了一幅熠熠生輝、燦爛盛大的圖景,一振臂,嘩然一聲鋪展在她面前。明明是低沈平淡的聲音,卻在她胸中呼喚起萬仞巨浪,鋪天蓋地而來,帶給她無數的震撼、無盡的希望。

孟若漁細細回味著狄塵的話語,腦海中浮現著那每一個字,不忍它們消失,認真地銘記於心上。

一直沈默的先生忽然之間開口,打斷了她的思路:“你倆隨我來。”

兩人推著先生的輪椅走入了藏在臥房之後的一間不起眼的隔間。那是先生的書閣,其中汗牛充棟、卷帙浩繁,多是外界極為珍貴難得一見的典籍,一些是先生收集而來,然而大多是先生親自抄錄的覆本。

“背我起來,去那個書架。”

狄塵穩穩抱住先生的身子,將他背在脊背上高高托起,足以觸到書櫥的最高層。

先生從中抽出了一卷錦帛,上面只寥寥數字,形狀奇異,似乎不是天彧如今使用的字體;另外還有一本厚重的書本,密密麻麻寫著先生的字。

先生將那張錦帛遞給了狄塵:“你可識得這上面的字?”

狄塵接過,認真地看起來,許久後搖了搖頭。

“這是我父親征戰時,在塞北邊陲的一處小鎮裏偶然所得。據說那裏是我朝三百多年前大名鼎鼎的謀士尚桓出世之地,而這是他離開前最後的手書,也記載著他帶去世間、為之獻身的最高理想。”

“可多年來無人能解讀。尚桓書寫時用的是上古文字,早已失傳於世。他的理想也隨著他的殞命徹底流亡於黃土之下。”

“尚桓?先生說的可是三百年前,天彧一統天下,治世百年,極盛之時,年少即睥睨朝野、威震天下,卻於盛京城中淩遲致死的攝政之臣,尚桓。”

“不錯。四百多年前,天下諸侯國割據征戰,我國本是七大國中最弱的一國,險些為六國吞並,一代代君王臥薪嘗膽、勵精圖治方掙得一統天下的霸業。而後百年,天彧的國政一直停滯不得進,直到天彧六世時,請得尚桓出世。隨後十年間,尚桓出將入相,在外帶兵征戰,蕩平南蠻十六部;於內,推行變法,削弱門閥勢力,強化民權。他生前榮光無限,最後卻被判謀逆大罪,車裂於市,落得死無全屍。他逝世後的十年,天彧的歷史一片空白,沒有一個字的記述,無人知曉他死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民間多傳言,尚桓乃仙人轉世,戮其性命觸怒了神威,使得人間十年禍亂、宛如煉獄。”

“十年之後,新主登基,尚桓的一切言論著述都成了禁書,一把大火焚燒殆盡。其諸多弟子幕僚皆被秘密坑殺。自此,尚桓於人間的痕跡徹底消弭。然而自他故去,天彧便日日傾頹下去,三百年間從天下唯一的大國成為了一個被人輕而易舉就奪去半壁江山的南蠻弱國。”

“我父親一直崇敬尚桓,得此卷軸曾數日披星戴月研習不止,卻不曾參透半分。我又在其著述的基礎上,翻遍了有關上古文字的典籍,只堪堪讀懂了寥寥數字——‘大同將行,天下為公’。”

“徒兒,你可知,你方才那一番話讓困擾為師幾十載的難題倏忽之間得解。歷經三百年竟然有人能讓尚桓之言論重現於世,這‘大同’一詞也終得其意。”

“天下為公,即是廢君主,而崇百姓。如今,為師算是明白了尚桓為何而死,又為何被人焚書坑徒——如此旁人不敢想不敢言的國之設想觸及了紮根於王土數百年的皇權和門閥,即使天彧六世君王能容他,那諸侯貴族也不會容得下他。在天彧六世垂危之際,他便獲罪遭人屠戮,車裂而死。”

“好一個‘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如今看來,尚桓的遺志後繼有人,為師沒有看錯人!”

“小子,記住你今日所言,為師可等著見證你建一方大同天下!不過,切記戒驕戒躁,這朝堂雲譎波詭,一步不慎便萬劫不覆,有的是吃人的對手和如伴虎側的君王;而戰場也絕不是兒戲,手起刀落便是生死之隔,帶兵打仗不只關系你一人性命,你肩上肩負的是萬萬將士的性命,是他們家中望眼欲穿的親人。你小子,可給為師長些記性,滅滅你那狂妄的性子!”

無鳴先生拿著手中的書卷在狄塵的額前重重敲了一下。

狄塵哀怨地擡眸看來,揉了揉泛紅的額頭:“弟子謹記於心。但……這性子怕是改不了了,嘿嘿嘿……”

“臭小子,給為師站住!”

狄塵宛如一只偷了骨頭的惡犬,狂吠一聲便邁開四爪,轉身一溜煙逃沒影了,只留下先生一人氣得呼呼喘著粗氣。

孟若漁掩唇平息了笑意,正色道:“先生,消消氣,我帶您回去吧。”

早已知道狄塵的跳脫性子,先生並未真的動氣,他將卷軸放在書架上,凜然肅穆:“若漁,為師原本以為狄塵和尚桓很是相像,但如今看來,非也,有一處不同。”

“何處不同?”

“他,有你。”

“狄塵落拓不羈,看似玩世不恭卻對自己認定的東西透著一股子誓不罷休的狠勁。若狄塵是那鋒利到見血封喉的刀劍,而你則是那能束縛住他的刀鞘,命懸一線之際你便是能扭轉他命數的天機。”

“若漁,雖然你我不曾行拜師之禮,但為師早已將你視為自己的徒兒。你有著塵兒身上缺少的‘柔’和‘訥’。老話言‘剛毅木訥,可成大器’。陰陽之道亦講究‘剛柔並濟’。你二人需得站在一起,相得益彰,方成大業。往後記得替為師守住狄塵,需要時拉上他一把。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為師看得出來,他只願意聽你的。”

“是,先生,徒兒記下了。”孟若漁矚目著眼前的長者,沈吟許久,恭敬地拱手而拜。而後推著先生的輪椅緩緩走出了那處書閣。

一日轉眼即逝,深夜醜時,孟若漁房中的燈光還亮著,豆大的燭火在寧靜中緩緩搖曳著,偶爾發出劈啪幾聲脆響。孟若漁執筆的身影放大了許多映在窗柩之上。

她正在抄錄四百多年前,天彧還只是七大國之末,眾多諸侯國割據征戰,企圖挾天子以稱霸天下之時發生的著名戰役。

初春的深夜,一陣尚寒的晚風拂來,吹開了房間沒有閉緊的木窗,“吱呀”作響。孟若漁全神貫註地翻閱著典籍,執筆一字一句地斟酌著記錄下來。

她自小在閆先生身邊接觸的大多是詩詞歌賦,世間歷史兵法都是她不曾接觸過的領域。雖然她一直陪伴在狄塵左右共同學習,但排兵布陣、陽謀奸計對她來說無疑是困難覆雜、難以參透的。她深夜執策苦讀,不想掉隊,更不想拖了狄塵的後腿。

專心之極以至於房間的門被人悄然推開都不曾察覺半分,只顧著伏案抄錄。

狄塵起夜看到了孟若漁房間的燈光依舊搖曳,連帶著她讀書的身影柔和地映照在窗紙上,一連敲了好幾聲門,都不曾有人回應,便推門而入。

他距離少女只幾步之遙,但那人卻沒有察覺。

他沒再動作,環抱著雙臂倚靠在一旁,靜靜地端詳著少女。只見窈窕清麗的碧玉少女時而蹙眉以筆點著粉嫩可愛的鼻頭,作沈思模樣;時而展顏露出俏靨,俯下身子一絲不茍地書寫著,像是學有所得狀。一顰一蹙,顧盼生姿。

孟若漁擡頭偶然一瞥,看到了守在桌案前的狄塵,眼裏閃過一絲訝色。

狄塵輕笑著先開口道:“還未休息,小漁?”

“白日講學,一些戰役中的陣法不大懂,便尋了些典籍來學習。”

“這些日子小漁從未有松懈過,太過勞累會傷了身子,張弛有度才好。”

“無礙,身子雖疲憊,心勁兒卻高,怎麽使也使不完。總想抓緊了一分一秒多學些東西,才能在日後派上些用場。才能……”話未說完,孟若漁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才能如何?”狄塵輕聲發問。

“……才能與你比肩。”孟若漁的眼神有些閃躲,昏黃的燈光映在她的臉頰上竟成了淡淡的粉。

聞言,狄塵狡黠地勾起唇畔,彎下身子伏在書案前,撐著頭,直勾勾地看向孟若漁:“小漁便是小漁,我私心以為的最好。你從不曾在我身後,而是在我目光所及的前方,指引著我腳踏實地地走到今日。”

話音剛落,孟若漁的眼睫顫動著,有躍動的火光點綴其上。她一掃怯意,擡眸目光灼灼地看來:“狄塵,我還可以更好,好到能護著你,護著天彧萬萬子民,給這世間留下一個順遂圓滿的結局。”

孟若漁還沒來得及反應,便有嚴密的陰影籠罩下來,掩住了燭火,是狄塵傾身靠近了她。

“小漁,謝謝你。”狄塵口齒中灼熱的氣息噴薄在孟若漁的耳畔,讓她的肌膚也泛起了粉色的漣漪,一圈圈蕩漾開來。

狄塵在孟若漁的臉頰輕啄了一下,揉捏著她嬌艷欲滴的耳垂沈聲開口:“我陪你一起。”

兩人同坐案前,論道解惑,交疊的身影映在紗簾之上,許久許久,晨曦初上。

元初二十年晚秋,王爺前來祭拜亡妻,時隔一載春秋,父子兩人再次於烏平冢相見。

午時,王爺離開了烏平冢,孟若漁陪著狄塵打算去往山後的茅屋,卻遇到了意料外的不速之客——楊世福。

當朝紅極一時、最得聖寵的大宦官楊世福乘坐一架四人擡的轎攆,在凜風紅葉中搖搖晃晃來到了烏平冢之前。他本已有三十多歲的年紀,卻生得極秀,唇紅齒白,一個而立之年的男子卻宛如閨閣之中的豆蔻少女。一襲深綠色鎏金的蟒服走在蕭瑟蒼茫的山野間耀眼得奪人心魄。

本是貫教人心生好感的可愛容貌,卻透著權及高位者的肅殺和狠厲。不,他骨子裏陰厲的狠勁更叫人手腳生寒。整個朝野人人皆知楊世福是匹不要命的野狼崽,於無害的外表下猛然伸出爪牙扼住他人咽喉,瞬間致人於死地。

狄塵和孟若漁不能叫人知道他們如今身在烏平冢,及時躲入了林中,雙方並未碰面。

兩人就在一旁看著楊世福在隨從的攙扶下走下轎攆,邁著嬌柔的碎步,搖曳著女子一般柔軟的身段,揮著宦官手執的白拂子走入了烏平冢的亂墳深處。

最後,他屏退了貼身的守衛,只身未攜一物走入了一片深林。再之後,狄塵和孟若漁便不得而知了。

大約兩刻鐘以後,楊世福面色如常地拿著手帕仔細擦拭了手中的泥土,重新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他揮著手裏的拂子招呼隨從扶他上轎,不一會離開烏平冢,走遠了。

狄塵一瞬不眨地死死盯著楊世福消失的那處山坡,蹙緊眉若有所思。

“楊公公是來祭奠何人?”沒想到皇帝身邊的紅人也會違背皇命來烏平冢祭奠,孟若漁很是驚訝。

聞言,狄塵沒有反應,孟若漁一連喚了幾次,他才緩緩回神:“……不知,我們過去看看吧。”

“好。”

兩人沿著楊世福先前的方向走入了不曾涉及的烏平冢深處,那兒荒草連天,直淹沒到膝蓋,風一吹便嘩啦啦如碧波一般浮動。他們在荒草叢中尋覓了許久,都不得所獲,這裏似乎並沒有什麽墳墓。

“狄塵,這裏。”遠處的荒草深處傳來孟若漁的呼喚。

那兒是一座土丘,覆滿了荒草,許多蟲子在泥土裏爬進爬出,若是一座孤墳,不免有些淒慘蕭瑟。

“……不知是何人的墳墓?”孟若漁撇了撇嘴,所思不得解。

狄塵也緩緩搖了搖頭:“算了,走吧。”

“嗯。”

日子又恢覆了往常的寧靜,時光溫吞又執拗地自指縫悄然流逝,一去不返地匯入了歲月的長河,細膩悠長地湧向不可知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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