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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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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落成塵

宏治十三年,農歷十一月十四日,大雪。

內臣匆匆端著炭火,一路小跑奔波去往東宮玉和殿內。外面風雪呼嘯,殿內暖如春日,映著四下光影輝煌,桌臺各插著三兩枝臘梅,紅白相間,雅趣至極。此乃皇帝家宴,親臣及家眷數十,皆笑意融融,舉杯相慶。

“說來真是奇趣,太子每年誕辰都落雪。”

“可說呢,十一年來,正是年年如此。這時節落雪,天司府也傳著是好兆頭呢。”

“也只逢著太子誕辰,主子們賞的才越發多呢。這等好事、雞犬沾光。”

東宮殿外侍從交耳笑談,手裏得了主子們新賞的雪梅,上面還掛著一串銀鈴鐺。另有一個笑吟吟的點頭,手邊捧著一串漂亮纖細的玉佛珠。

另有其他殿裏調來的侍從,在席間來往,或多或少也都得了些賞賜,頗為喜悅,卻有一個聽及此,正是困惑不已,“莫非小的眼拙?今日既是太子爺誕辰,為何席間卻未曾見到。”

“原怪不得小兄,你且不知,殿下還未曾入席,傳話說是靶場拉弓呢。”

“倒也奇了,誕辰之日又逢著大雪,為何仍去靶場拉弓?”

“殿下自入太學後,日課有此一項,故而日日如此,任由雨雪風霜,縱是誕辰仍不松懈。”侍從解釋道,“陛下幾番褒揚,太傅大人乃至多次嘆賞,讚殿下之毅力、耐性,實非常子所能及。”

幾位尚不知緣故的侍從聞之,竟也稀奇,只得大嘆一聲。

擡眼望著外面風雨淩厲,越發緊俏了。沒幾時,殿內便傳旨,傳樂舞儀仗到側殿侯著,另遣侍從多攜幾柄手爐去靶場候等迎接太子。

靶場圍欄外間隔一裏,另有一座別院。門前草木雕零,臥雪裏探出一頭腦袋,正撞上席間急傳的樂舞儀仗,把頂前頭帶隊的內臣嚇了一聲。

內臣拍了拍胸脯,“好小子,差點兒給則個把心肝嚇出來。”

另有一侍從自別院追出來,忙堆笑臉賠罪道,“公公莫怪,是小的沒看好,小的給您賠罪了。”說著忙鞠了一躬,又照這魯莽小子臉上一巴掌,強摁著腦袋往下杵,要他鞠躬賠罪。

內臣忙扶了男孩一下,又順手取了一枝主子們賞的臘梅花遞給他,“沒長毛的小子罷了,何必呢。以後走路當心些便是,天兒冷,快領回去吧,咱家也等著給主子們覆命呢。”

言罷,方帶著樂舞儀仗匆匆去了。

望著華服錦衣的隊伍漸漸走遠,侍從方才揪住他的耳朵,怒喝打罵。見他不吭聲,怒極又扇了他一個巴掌,直打的鼻血直流。

正糾纏著,遠遠有一眾侍從擁圍著一頂金鑾自打這路徑過,後面還跟著一頂華麗至極的轎子。

“主子爺,換乘這頂遮風的轎子吧,雪天冷的很,莫凍壞了身子。”

“不必了,德安。”

“主子爺……”

德安止了聲,忽瞥見這異況。原是從靶場抄了近路過來,卻不料這別院前牽扯著一大一小,揪鬧打罵著。

他正想上前,鐘離遙卻擡了擡手,示意不必。

那小的雖不識,那大的卻認得。見金鑾近了前,忙老實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詞,“奴才叩見太子殿下,殿下洪福千秋。”

金鑾打院門過,上下兩個少年對上了目光。

鐘離遙見那雪地歪歪跪著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此子面孔血痕斑斕、臟汙不見真容,身體幹癟瘦弱、破衣爛衫頗顯寒酸。唯有那一雙漂亮眼珠緊緊的盯著自己,似乎湧動著一種疑惑而震撼的悲戚。

男孩就那樣失神的跪在地上,望著金鑾之上猶如天神般的孩子,竟都是叫不上名的物什,琳瑯滿身,卻好看極了。只見他手握一柄翡翠色煙爐,一根白玉簪束起烏黑絲發,額上一條鑲紅寶石抹額,身著明黃色繡工精美的蟒袍,外系白色狐裘毛領披風,華服麗容、清朗卓絕。

金鑾輕搖,風雪瑟瑟,鐘離遙終於收回目光,與那臟汙漸漸錯開,越發遠了。

見金鑾過了掛角,侍從才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泥,揪起楞神的孩子,“瞧見了沒?那便是終黎頂頂矜貴的人物兒,當今太子殿下。你若是能生的那樣尊貴,我伺候你倒也一樣盡心。”

孩子仍是不吭聲,手裏緊緊攥著那枝臘梅,如今已摔的七零八落,染了血汙泥垢。

侍從伸手去拿,卻被他躲過了;再轉頭,迎面就是一個耳光。

“你竟也有那檔子閑趣,這花豈是小兒賞得的?卻還不識好歹,可小心遭這皮肉之苦!”

正欲再奪再打之,卻聞的一聲呵斥,再擡頭看去,卻見那金鑾徐徐的搖著,又折返了回來。

“叩見殿下。”侍從忙松開男孩,跪倒下去,“殿下洪福千秋。”

見那少年靜坐金鑾,如雪幕天神般,微笑如斯。而那微笑落進眼睛裏,卻如雪融化,男孩只道癡怔,不覺緩緩落下兩行熱淚。

鐘離遙望著那只因用力攥緊梅花而凍得通紅、生了凍瘡的手,沈默一晌,方才問道,“你可喜歡?”

男孩呆楞楞的點頭。

“過來。”

男孩怯怯上前,不過兩步的距離卻又頓住了。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露著腳趾的破鞋子,又看了看自己沾滿泥物的襖裾衣褲,竟忙往後退了一步。

鐘離遙仍微笑著,“過來。”

半晌,他緩緩挪動步子,磨蹭許久,終於走到金鑾跟前。

鐘離遙掏出一張潔白的帕子,擡手握住那張瘦削的小臉,另一只手慢慢擦拭著血汙,見臉頰略潔凈些,方才輕聲問道,“你叫什麽?”

“謝二。”他低下頭,目光卻緊緊盯著握住帕子的那雙白凈手指。

這會子,鐘離遙倒不再追問,反看向那侍從,“本宮問你,此子可有家人?”

“回殿下的話,原本是有的。前年冬天,謝二的母親害了一場大病,已經死了,因此,這院子一應大小事務均由小的照應。”

鐘離遙略觀照了一眼別院,問道,“德安,此處住的是何人。”

“回稟殿下,乃是當年繡女所住之所。”

侍從搶說道,“正是如此,其母原是繡女,繡工出眾,傳聞因與侍衛私染,生了謝二,遂戴罪關在此處,做些宮內的紡繡活計。”

德安忙呵道,“大膽奴才,何敢多嘴。”

鐘離遙把手爐遞給謝二,另吩咐道,“帶他回去,坐本宮的轎子。”

眾人噤聲,不敢違拗,方引領男孩上了轎子。

片刻,眼前只剩侍從討好似的跪在眼前兒,鐘離遙這才道,“此等別院乃繡女所住,縱有各處緣由,卻仍有月銀發放,及至本宮誕辰,另有暖補數兩銀錢,及各宮院再有賞賜。本宮見你衣著合體,那小兒卻甚是寒森*晚*整*理酸,想來他平日裏溫飽也難得?”

“回殿下,小的不敢。”侍從連忙叩頭,豈知殿下尚且年幼,便對宮中各項典儀知悉甚廣,只好編造道,“平日裏小的對謝二照顧有加,今日殿下誕辰,謝二開門亂跑沖撞了路過的儀仗隊伍,小的怕誤了主子們的大事,一時心急,方才教訓他一頓。”

“聖上常常躬身作則,更以德馭下,頌念仁德,未曾有爾等這般奴才,欺上瞞下,竟連幼子都不放過。”鐘離遙端坐在上方,冷淡的擡了擡手,“德安。”

德安明白。隨即有人上前來,拖著侍從進了別院,並兩道院門緊緊關閉,院中聲響噪亂。

東宮殿內,遲遲不見太子回宮,連帶著皇上鐘離伯、皇後趙舒並及群臣家眷都焦灼起來。遣去迎送的侍從趕回來報信,“奴才接到殿下後,方走了不過數百步,殿下便下令折返,在一所繡工別院另有緣由的絆住了。”

“哦?”皇上問道,“吾兒何事折返,又因何緣由絆住呢?”

“回皇上的話。殿下見一小兒於寒風佇立,衣著寒酸、身有傷痕,故而折返。”侍從頓了片刻,又道,“殿下見其院中侍從,乃身著錦衣,卻以武力摧之,故而訓斥。其言……”

皇上大感興趣,探身問道,“吾兒何言?”

“殿下說,聖上常躬身作則,以德馭下,頌念仁德,未曾有這般奴才,欺上瞞下,竟連幼子都不放過。”

皇上唔了一聲,略有所思的回味幾秒,方才笑了起來。他擡手一揮,“吾兒甚善,來人,賞!賜東海夜明珠一顆,玉如意十柄,金絲錦繡三十匹,宮外別苑兩座!”

皇後微笑著看向皇上,“遙兒尚小,皇上……”

話還未說完,皇上又道,“你們幾個,今日迎送的侍從,一並全賞!”

眼見龍顏大悅,群臣也讚賞又加。倒是殿內其餘幾位貴妃頗為不悅,臉色變了幾變,方擠出一絲笑容來。

皇後自然察覺,便提醒道,“今日縱是遙兒生辰,聖上也不可太過寵溺。此言雖善,卻是聖上訓誡之因果,倒是其餘幾位皇子公主,良善謙和,臣妾平日甚是喜歡。這等日子,還望聖上憐惜。”

此年,二皇子啟九歲,三皇子謙八歲,四皇子川七歲,五皇子策六歲;另有最小的鐘離姝,年僅四歲。

皇帝樂呵呵的笑道,“好,朕聽皇後的,一並全賞!”

回宮路上,德安尚且憂慮,詢問道,“主子爺回宮誤了時辰,怕是不好言辯。”

“無妨。”鐘離遙笑笑,“想必父皇早已知曉,此刻,封賞都該到了呢。”

德安一楞,驚覺深不可測。他擡眼望向少年,只見那微笑之下,正是波瀾不驚,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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