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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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5 章
中宮的混亂像一個漩渦, 很快攪動了整個京城。
禁軍北司南衙，北司負責宮城守衛，南衙護衛京城安危。李承燁聲稱齊帝病重, 韋皇後意圖謀反，一面命令北司四軍嚴守清思殿, 全力攻打中宮, 一面調動南衙禁軍包圍京中重臣府邸，放下城門。
很快, 京城淪為一片火海。
黑夜裏落下的雨像上天悲泣的眼淚，但滿城綿延的火，更像是永遠燒不盡的野心和陰謀。
宮內宮外亂作一團，任煙煙夜半被動靜驚醒, 不知發生了什麽。她不敢輕易帶潞王露面。便只是抱著潞王呆在怡和軒那狹小的暗藏裏，緊張地去聽外面的聲響。
沒過多久，常貴著急忙慌地趕到，拉開倉房低矮的小門便道：“郡主！郡主！李承燁造反了！”
小門打開，外面的喧雜聲更是明顯。任煙煙忙問究竟，常貴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好像從皇後娘娘那兒開始, 宮內宮外一下鬧翻了天。”
“現在宮裏殺成一團，到處都是人在逃命！南邊青霄門建福門那兒，聽說好像已經跑掉了百來個宮女！”
常貴身上還帶著火燒火燎的味道，任煙煙跑出去，看到仁明殿方向滾滾冒起的濃煙，當即明白發生了什麽。
怡和殿地處偏僻，暫時未被波及, 常貴跟在任煙煙身後，焦急問道：“郡主！現在該怎麽辦！”
天邊好像下不盡的雨還在下, 任煙煙思索一剎，當機立斷道：“常公公，我要帶潞王殿下出宮。方才聽你說，現在從南邊可以逃出去？”
任家還沒趕到，李承燁忽然發難，鹿死誰手猶不可知。可要是李承燁最後掌控了京城形勢，潞王繼續躲在宮裏只有死路一條。
不如趁亂逃出宮去，躲藏著再做打算。
“是，我剛剛去看了看，確實大把人在往南門湧。”
常貴點頭說著，見外面雨大，任煙煙須臾便濕了衣衫，忙道：“郡主，要不先進屋裏，等老奴拿些雨具來，再護送你們出去？”
任煙煙怕情況生變，不願多耽擱，她搖搖頭，只是對常貴道：“常公公，不要麻煩，取兩頂鬥笠來可以遮住眉眼就好。逃命時東西齊備，反而惹人註意。”
“是是是。”
常貴疊聲答應，趕緊跑去拿東西，任煙煙回到怡和軒，進門便見潞王站在門口。
“蘭陽姑姑，我們是要走了嗎？”
潞王站在黑暗裏平靜地問任煙煙，即使外面鬧哄哄的聲音裏夾雜著怒吼和哭喊，他看上去依然十分平靜。
任煙煙心一凜，雖覺潞王這份鎮靜有些瘆人，仍是道：“是，殿下，現在我要帶你出宮。”
“郡主，給！”
常貴跑進怡和軒，將鬥笠遞給任煙煙，自己又蹲下去去幫潞王帶好。任煙煙系好鬥笠，見常貴腋下還夾著一個，便知他想跟她們一起走。
她利落地道：“常公公，你不要跟著我們一起了。”
“外面都是亂兵，太危險。亂賊應當不會到這兒來，你就呆在這兒，躲在小倉房裏，等太平了再出來。放心，宮裏便是鬧成這陣仗，過了這茬也就不關你們的事兒了。”
常貴聞言一楞，有些可憐相地道：“郡主，我就送你們到城門。外面亂得很，我不放心。”
任煙煙知常貴好心，但常貴既然可以在宮裏平安終老，她又何必將他卷入兇險？
“常公公，聽我的，就好好躲在這兒。”
任煙煙牽起潞王的手，不等常貴再說便往外走去，她走到門口，回頭見常貴局促地站在原地，又強調道：“不許跟出來，知道了嗎？”
任煙煙牽著潞王沖進雨幕，出得怡和院，到處便都是成群結隊逃難的宮人。
“快走快走！”
“聽說崇化門已經被禁軍守住了，禁軍見到人就殺！”
“啊——！我的錢！別搶我的錢！強盜！”
“看！看！快看！寶慶宮也失火了！”
宮道凹坑裏的雨水被人踩得水花四濺，驚慌雜沓的聲響裏，地上的積水迷離映照著混亂的腳步和天邊隱隱的火光。
遠處搖曳的火光和夾雜在人群裏搖擺明滅的燈籠，照得所有人面龐忽明忽暗。
宮人們慌張而緊急地趕路，無暇顧及其他，任煙煙拉著潞王混到人群往南t門趕去，沒有心思去想宮裏現在是何情景，只是默默祈禱可以順利逃出宮。
宮裏消息傳得果然快，任煙煙趕到時，青霄門和建福門已被想要逃出去的宮人圍擠得水瀉不通。
“回去！都回宮裏去！”
人潮洶湧，任煙煙看不見前方的情況，頭頂傳來呵斥，她擡頭，看到禁軍已在城樓上嚴陣以待，心立即往下一沈。
後來的人不斷地往前湧，人群摩肩接踵，任煙煙幾乎被擠得站立不住。她緊拉著潞王的手，前方一陣騷動，有人大喊“沖出去！”，應和之聲此起彼伏，人群似得了些勇氣，一同往前直沖，然而指揮官大手一揮，一排箭矢從城樓淩厲射下。
血腥味和尖叫一起彌散開，所有人互相推搡著，不顧一切地往後退。任煙煙慌亂中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一把抱起潞王，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城門前剛還擠滿了人的地方此刻已是一片空地，十幾個人倒在地上，有的是被箭射中，有的是被擠倒，有的還在呻吟，有的已經沒有動靜。
淌到鮮血在地上伴著雨水氤氳開，腥氣格外濃重。雨還在下，所有人鴉雀無聲地淋在雨裏，恐懼籠罩在他們頭上，他們驚恐地看著身披鎧甲，手持白刃的士兵，雖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妄動，卻也不肯離去。
禁軍既已守住了這個門，便決不會退。任煙煙知道在這裏耗費時間毫無意義，便趁著周圍還沒人註意到她，悄悄退出了隊伍。
任煙煙離了南門，跟著改道的人一起胡亂走過一段，聽到一群人議論芷蘭閣那兒傾頹的宮墻被雨沖塌了一大片，稍稍費點力氣就能翻過，便馬上往那邊走去。
芷蘭閣在皇宮東苑，過去必經翰林院。翰林院有起草詔書之責，李承燁要顛倒黑白，淆亂是非，必會想盡辦法控制住翰林院中的學士們。
議論的一群人不知道緣故，徑直便往芷蘭閣去，任煙煙心知他們此去兇多吉少，但也不可能冒著暴露身份的風險攔下他們。
“殿下，把鬥笠帶好。我們從藏書院那邊繞過去。”
任煙煙蹲下，為潞王整理好頭上歪斜的鬥笠，潞王點點頭，懂事地拉緊了任煙煙的手。
果如任煙煙所想，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根本無人在意藏書院。她拉著潞王小心而快速地穿過藏書院，順利地繞過翰林院到達了東苑。
東苑系皇家園林，一貫做游玩宴請之用，並無官署寢宮。園中建築分散，視野開闊，任煙煙怕她帶著潞王惹人註目，便只是在花林間隱蔽行走，並不走上大路。
雨漸漸停了，天蒙蒙泛亮，任煙煙和潞王在林中艱難跋涉，皆是踩了一腿的泥。
任煙煙渾身透濕，寒意侵入她肌膚，凍得她不住打顫。她渾身凍得發痛，手指也沒了知覺，卻始終牢牢牽著潞王，半刻未曾放開。
任煙煙時刻警惕著禁軍，卻忘了這宮裏想要抓到潞王的，除了李承燁的部下，還有貪榮慕利之徒。
齊帝酷愛狩獵，偶爾興致大發，便會要人在東苑圍起一塊山林，射獵一番以自娛。宮中有姓吳的兩兄弟，原為汝州的獵戶，因為箭術精湛，善於騎射，被齊帝詔進了宮中。
宮中一亂，這兩兄弟自然也想著逃命。他們帶著細軟逃跑，恰好也是要從芷蘭閣出宮。他們路過任煙煙躲藏的樹林，吳二眼尖，一眼瞧出林中藏了人。
“大哥，你看，林子裏有人。”
吳二手肘一拐吳大，吳大滿心想著逃命，不過向林子投去一眼，就不大耐煩地道：“別管了。”
“大哥，這宮女帶著個小孩兒。”
小孩兒？宮中怎麽會有小孩兒？
吳大聽著不對勁，立馬停住了腳步。
吳大狐疑想著，定睛往任煙煙躲藏的地方望去。任煙煙一直警覺，吳大吳二兩兄弟忽然停步不走，還向她這邊張望，她直覺不對，立即小心地將潞王拉到了自己身後。
可她這樣的動作根本瞞不過老獵人敏銳的眼睛。
“走！過去看看！”
吳大眼裏閃過一絲兇光，帶著吳二向林中走近，任煙煙覺察到這兩人並非善茬，帶著潞王拔腿便跑。
“餵，站住！”
吳二大嚷，立即同吳大追上。
任煙煙慌不擇路，帶著潞王跑進一座宮苑，潞王不留神被地上翹起的青磚絆倒，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殿下！”
潞王摔得一聲悶響，頭上戴的鬥笠也掉在地上，任煙煙慌忙回頭扶起潞王，只這一會兒，便被吳家兄弟前後堵住。
“哼，看你再往哪裏跑！”
吳二得意一哼，抖著腿向任煙煙逼近，吳大仔細端詳著任煙煙懷裏的小孩兒，忽然一下喜上眉梢。
“潞王！弟弟，這小孩兒是潞王！”
任煙煙驚慌地護住潞王，頭腦一片空白。
吳二好奇地彎腰夠到任煙煙跟前確認潞王的模樣，任煙煙抱著潞王厭惡地偏過頭，心底卻明白這樣無濟於事。
吳二向吳大驚喜擡起頭，道：“大哥，好像真捉到了潞王殿下。怎麽說？”
任煙煙急中生智，判斷出吳大是做主的那個，立即盯著吳大道：“你送我們出宮，我保你三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吳大吳二屢隨齊帝圍獵，因此認得潞王。他們不認識任煙煙，但見這宮女臨危不亂，談吐不凡，一下起了疑心。
“你是誰？叫什麽？哪個宮的？我怎麽知道你的話做不做數？！”
吳二嬉皮笑臉地向任煙煙發問，任煙煙正猶豫著要不要表明身份，便聽吳大大手一揮，狠道：“管她是誰！反正這個是真潞王！這麽多人都在找他，我們手裏有人，還怕要不來錢嗎？！”
吳大話音未落，就已直接上手強搶。任煙煙拼死不放，吳大惱了，直接一腳將任煙煙踹倒，搶走潞王。
“弟弟，殺了這女的！別留尾巴！”
吳大一腳踹得任煙煙半天直不起身子，吳二抽出腰間隨身攜帶的匕首，吊兒郎當地向任煙煙聳下肩。
“別怪我，下輩子記得投個好胎。”
吳二做獵戶多年，心狠手辣，他一手拽著任煙煙的胳膊把她拖到跟前，一手熟稔地揪著她頭發往後重重一扯，便叫任煙煙露出了脖頸。
吳二動作極快，快到寒光在任煙煙面前閃過時她都沒覺得害怕。
噗嗤一聲，刀尖卻是從吳二心口穿出。
吳二高舉匕首，表情古怪地僵在原地。溫熱的血滴在任煙煙鞋上，任煙煙魂飛魄散地縮回腳，插在吳二的心口的白刃抽出，吳二軟綿綿倒下，她尖叫一聲躲過，這才看到了吳二背後和她同樣驚慌的常貴。
事情變化得太快，任煙煙一時嚇得懵了，潞王狠狠一咬吳大虎口，吳大吃痛放手，潞王掙紮著跑回任煙煙身邊，任煙煙一把摟住他，這才恢覆了些意識。
“郡主，快……快走！”
常貴兩手持著一把不知從哪撿來的長刀，以一種十分滑稽的姿態擋在潞王和任煙煙面前。吳大沖到吳二身前，兩手笨拙按著弟弟脖頸，雙眼驟然通紅。
“老子殺了你們！”
吳大抽出腰間斷刃，作勢向三人撲來。
“快走！”
常貴大吼一聲，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抵擋。可他一個老太監，不會半點拳腳，怎麽可能是吳大的對手？
吳大擡起一腳踢在常貴腕上，常貴手裏的刀便當啷落地，兩人扭打成一片，吳大將常貴摁在地上，舉起匕首就是一頓猛刺。
“常公公！常公公！”
潞王哭喊出聲，任煙煙亦是做不到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常貴被吳大刺死。她咬牙跑回去，手忙腳亂地撿起吳二落在地上的匕首，沖上前不管不顧地將匕首紮進了吳大的脖頸。
血飆三尺，任煙煙本能閉上眼，只覺臉上一片溫熱，甚至嘴裏都有些甜腥。
任煙煙松開手，脫力地坐到地上，潞王撲到常貴身邊，徒勞地為他摁住汩汩流血的傷口。
“郡主，快……快走……”
常貴臉上的血色眨眼間便褪得一幹二凈，他臉色青灰，虛弱地擺手要任煙煙和潞王趕緊離開，任煙煙爬到常貴身邊，顫抖著手撕下裙邊試圖給他包紮。
“你為什麽會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我不是要你就呆在怡和院嗎？你不是答應我了嗎？！”
任煙煙口不擇言地質問常規，她渾身麻木，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流淚。
“我……我放心不下。”
常貴抱歉地向t任煙煙擠出一個笑，神情一如他和任煙煙相處的這些日子那般，帶著股老實小心。
“不用管我了，郡主，不用了……”
常貴無力地想要擋住任煙煙為他包紮的手，但任煙煙視若不見。潞王伏在常貴身邊哭，常貴從懷裏掏出一個雕了一半的木雕，塞到了潞王手裏。
“殿下，給……給你玩兒。別……別怕……”
木雕沾了血，潞王哭泣著接過，外面傳來一陣異動，似是衛軍齊步跑步的聲音，任煙煙絕望擡起頭，眼淚混著先前濺到臉上的鮮血流下，像淌著一行血淚。
“別管我了！郡主，快走！”
常貴聽到了聲音，像受了刺激一般猛然推開任煙煙，任煙煙明白她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終是狠心帶著潞王離開了這地方。
芷蘭閣任煙煙不敢再去，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裏。天色漸亮，她帶著潞王盡撿著偏僻的地方走，像沒頭蒼蠅一般地亂撞，不知走了多久，潞王扯了下她衣裳，輕聲對她道：“蘭陽姑姑，這兒應當安全，就在這兒歇會兒吧。”
任煙煙停下腳步，魂不守舍地向潞王點點頭，便脫力地靠著墻滑坐到地上。
任煙煙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潞王擔心不已地看著任煙煙，抱住了她。
“蘭陽姑姑……”
“沒事的，殿下。”任煙煙回過神，強撐著搖搖頭，只是道：“我再想想辦法，你容我再想想辦法。”
可說是想辦法，到了這個地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有什麽辦法可想呢！
“一定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任煙煙喃喃念著，幾乎快要崩潰，潞王卻是捧起她的臉，以一種異常沈靜的語氣對她說道：“沒事的，蘭陽姑姑，沒關系的，我什麽都不怕。”
任煙煙明白，潞王的意思便是他不害怕死，並且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但這話怎麽能從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口中說出？還是這麽冷靜地說出呢！
任煙煙心臟一痛，像被人狠狠紮了一刀，她哭泣著抱住潞王，遠處一聲嘯響，她擡頭，便見西北方向一道煙氣直沖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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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宮的混亂像一個漩渦, 很快攪動了整個京城。
禁軍北司南衙，北司負責宮城守衛，南衙護衛京城安危。李承燁聲稱齊帝病重, 韋皇後意圖謀反，一面命令北司四軍嚴守清思殿, 全力攻打中宮, 一面調動南衙禁軍包圍京中重臣府邸，放下城門。
很快, 京城淪為一片火海。
黑夜裏落下的雨像上天悲泣的眼淚，但滿城綿延的火，更像是永遠燒不盡的野心和陰謀。
宮內宮外亂作一團，任煙煙夜半被動靜驚醒, 不知發生了什麽。她不敢輕易帶潞王露面。便只是抱著潞王呆在怡和軒那狹小的暗藏裏，緊張地去聽外面的聲響。
沒過多久，常貴著急忙慌地趕到，拉開倉房低矮的小門便道：“郡主！郡主！李承燁造反了！”
小門打開，外面的喧雜聲更是明顯。任煙煙忙問究竟，常貴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好像從皇後娘娘那兒開始, 宮內宮外一下鬧翻了天。”
“現在宮裏殺成一團，到處都是人在逃命！南邊青霄門建福門那兒，聽說好像已經跑掉了百來個宮女！”
常貴身上還帶著火燒火燎的味道，任煙煙跑出去，看到仁明殿方向滾滾冒起的濃煙，當即明白發生了什麽。
怡和殿地處偏僻，暫時未被波及, 常貴跟在任煙煙身後，焦急問道：“郡主！現在該怎麽辦！”
天邊好像下不盡的雨還在下, 任煙煙思索一剎，當機立斷道：“常公公，我要帶潞王殿下出宮。方才聽你說，現在從南邊可以逃出去？”
任家還沒趕到，李承燁忽然發難，鹿死誰手猶不可知。可要是李承燁最後掌控了京城形勢，潞王繼續躲在宮裏只有死路一條。
不如趁亂逃出宮去，躲藏著再做打算。
“是，我剛剛去看了看，確實大把人在往南門湧。”
常貴點頭說著，見外面雨大，任煙煙須臾便濕了衣衫，忙道：“郡主，要不先進屋裏，等老奴拿些雨具來，再護送你們出去？”
任煙煙怕情況生變，不願多耽擱，她搖搖頭，只是對常貴道：“常公公，不要麻煩，取兩頂鬥笠來可以遮住眉眼就好。逃命時東西齊備，反而惹人註意。”
“是是是。”
常貴疊聲答應，趕緊跑去拿東西，任煙煙回到怡和軒，進門便見潞王站在門口。
“蘭陽姑姑，我們是要走了嗎？”
潞王站在黑暗裏平靜地問任煙煙，即使外面鬧哄哄的聲音裏夾雜著怒吼和哭喊，他看上去依然十分平靜。
任煙煙心一凜，雖覺潞王這份鎮靜有些瘆人，仍是道：“是，殿下，現在我要帶你出宮。”
“郡主，給！”
常貴跑進怡和軒，將鬥笠遞給任煙煙，自己又蹲下去去幫潞王帶好。任煙煙系好鬥笠，見常貴腋下還夾著一個，便知他想跟她們一起走。
她利落地道：“常公公，你不要跟著我們一起了。”
“外面都是亂兵，太危險。亂賊應當不會到這兒來，你就呆在這兒，躲在小倉房裏，等太平了再出來。放心，宮裏便是鬧成這陣仗，過了這茬也就不關你們的事兒了。”
常貴聞言一楞，有些可憐相地道：“郡主，我就送你們到城門。外面亂得很，我不放心。”
任煙煙知常貴好心，但常貴既然可以在宮裏平安終老，她又何必將他卷入兇險？
“常公公，聽我的，就好好躲在這兒。”
任煙煙牽起潞王的手，不等常貴再說便往外走去，她走到門口，回頭見常貴局促地站在原地，又強調道：“不許跟出來，知道了嗎？”
任煙煙牽著潞王沖進雨幕，出得怡和院，到處便都是成群結隊逃難的宮人。
“快走快走！”
“聽說崇化門已經被禁軍守住了，禁軍見到人就殺！”
“啊——！我的錢！別搶我的錢！強盜！”
“看！看！快看！寶慶宮也失火了！”
宮道凹坑裏的雨水被人踩得水花四濺，驚慌雜沓的聲響裏，地上的積水迷離映照著混亂的腳步和天邊隱隱的火光。
遠處搖曳的火光和夾雜在人群裏搖擺明滅的燈籠，照得所有人面龐忽明忽暗。
宮人們慌張而緊急地趕路，無暇顧及其他，任煙煙拉著潞王混到人群往南t門趕去，沒有心思去想宮裏現在是何情景，只是默默祈禱可以順利逃出宮。
宮裏消息傳得果然快，任煙煙趕到時，青霄門和建福門已被想要逃出去的宮人圍擠得水瀉不通。
“回去！都回宮裏去！”
人潮洶湧，任煙煙看不見前方的情況，頭頂傳來呵斥，她擡頭，看到禁軍已在城樓上嚴陣以待，心立即往下一沈。
後來的人不斷地往前湧，人群摩肩接踵，任煙煙幾乎被擠得站立不住。她緊拉著潞王的手，前方一陣騷動，有人大喊“沖出去！”，應和之聲此起彼伏，人群似得了些勇氣，一同往前直沖，然而指揮官大手一揮，一排箭矢從城樓淩厲射下。
血腥味和尖叫一起彌散開，所有人互相推搡著，不顧一切地往後退。任煙煙慌亂中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然一把抱起潞王，退到了安全的地方。
城門前剛還擠滿了人的地方此刻已是一片空地，十幾個人倒在地上，有的是被箭射中，有的是被擠倒，有的還在呻吟，有的已經沒有動靜。
淌到鮮血在地上伴著雨水氤氳開，腥氣格外濃重。雨還在下，所有人鴉雀無聲地淋在雨裏，恐懼籠罩在他們頭上，他們驚恐地看著身披鎧甲，手持白刃的士兵，雖不敢再像先前那般妄動，卻也不肯離去。
禁軍既已守住了這個門，便決不會退。任煙煙知道在這裏耗費時間毫無意義，便趁著周圍還沒人註意到她，悄悄退出了隊伍。
任煙煙離了南門，跟著改道的人一起胡亂走過一段，聽到一群人議論芷蘭閣那兒傾頹的宮墻被雨沖塌了一大片，稍稍費點力氣就能翻過，便馬上往那邊走去。
芷蘭閣在皇宮東苑，過去必經翰林院。翰林院有起草詔書之責，李承燁要顛倒黑白，淆亂是非，必會想盡辦法控制住翰林院中的學士們。
議論的一群人不知道緣故，徑直便往芷蘭閣去，任煙煙心知他們此去兇多吉少，但也不可能冒著暴露身份的風險攔下他們。
“殿下，把鬥笠帶好。我們從藏書院那邊繞過去。”
任煙煙蹲下，為潞王整理好頭上歪斜的鬥笠，潞王點點頭，懂事地拉緊了任煙煙的手。
果如任煙煙所想，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根本無人在意藏書院。她拉著潞王小心而快速地穿過藏書院，順利地繞過翰林院到達了東苑。
東苑系皇家園林，一貫做游玩宴請之用，並無官署寢宮。園中建築分散，視野開闊，任煙煙怕她帶著潞王惹人註目，便只是在花林間隱蔽行走，並不走上大路。
雨漸漸停了，天蒙蒙泛亮，任煙煙和潞王在林中艱難跋涉，皆是踩了一腿的泥。
任煙煙渾身透濕，寒意侵入她肌膚，凍得她不住打顫。她渾身凍得發痛，手指也沒了知覺，卻始終牢牢牽著潞王，半刻未曾放開。
任煙煙時刻警惕著禁軍，卻忘了這宮裏想要抓到潞王的，除了李承燁的部下，還有貪榮慕利之徒。
齊帝酷愛狩獵，偶爾興致大發，便會要人在東苑圍起一塊山林，射獵一番以自娛。宮中有姓吳的兩兄弟，原為汝州的獵戶，因為箭術精湛，善於騎射，被齊帝詔進了宮中。
宮中一亂，這兩兄弟自然也想著逃命。他們帶著細軟逃跑，恰好也是要從芷蘭閣出宮。他們路過任煙煙躲藏的樹林，吳二眼尖，一眼瞧出林中藏了人。
“大哥，你看，林子裏有人。”
吳二手肘一拐吳大，吳大滿心想著逃命，不過向林子投去一眼，就不大耐煩地道：“別管了。”
“大哥，這宮女帶著個小孩兒。”
小孩兒？宮中怎麽會有小孩兒？
吳大聽著不對勁，立馬停住了腳步。
吳大狐疑想著，定睛往任煙煙躲藏的地方望去。任煙煙一直警覺，吳大吳二兩兄弟忽然停步不走，還向她這邊張望，她直覺不對，立即小心地將潞王拉到了自己身後。
可她這樣的動作根本瞞不過老獵人敏銳的眼睛。
“走！過去看看！”
吳大眼裏閃過一絲兇光，帶著吳二向林中走近，任煙煙覺察到這兩人並非善茬，帶著潞王拔腿便跑。
“餵，站住！”
吳二大嚷，立即同吳大追上。
任煙煙慌不擇路，帶著潞王跑進一座宮苑，潞王不留神被地上翹起的青磚絆倒，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殿下！”
潞王摔得一聲悶響，頭上戴的鬥笠也掉在地上，任煙煙慌忙回頭扶起潞王，只這一會兒，便被吳家兄弟前後堵住。
“哼，看你再往哪裏跑！”
吳二得意一哼，抖著腿向任煙煙逼近，吳大仔細端詳著任煙煙懷裏的小孩兒，忽然一下喜上眉梢。
“潞王！弟弟，這小孩兒是潞王！”
任煙煙驚慌地護住潞王，頭腦一片空白。
吳二好奇地彎腰夠到任煙煙跟前確認潞王的模樣，任煙煙抱著潞王厭惡地偏過頭，心底卻明白這樣無濟於事。
吳二向吳大驚喜擡起頭，道：“大哥，好像真捉到了潞王殿下。怎麽說？”
任煙煙急中生智，判斷出吳大是做主的那個，立即盯著吳大道：“你送我們出宮，我保你三代榮華富貴享用不盡！”
吳大吳二屢隨齊帝圍獵，因此認得潞王。他們不認識任煙煙，但見這宮女臨危不亂，談吐不凡，一下起了疑心。
“你是誰？叫什麽？哪個宮的？我怎麽知道你的話做不做數？！”
吳二嬉皮笑臉地向任煙煙發問，任煙煙正猶豫著要不要表明身份，便聽吳大大手一揮，狠道：“管她是誰！反正這個是真潞王！這麽多人都在找他，我們手裏有人，還怕要不來錢嗎？！”
吳大話音未落，就已直接上手強搶。任煙煙拼死不放，吳大惱了，直接一腳將任煙煙踹倒，搶走潞王。
“弟弟，殺了這女的！別留尾巴！”
吳大一腳踹得任煙煙半天直不起身子，吳二抽出腰間隨身攜帶的匕首，吊兒郎當地向任煙煙聳下肩。
“別怪我，下輩子記得投個好胎。”
吳二做獵戶多年，心狠手辣，他一手拽著任煙煙的胳膊把她拖到跟前，一手熟稔地揪著她頭發往後重重一扯，便叫任煙煙露出了脖頸。
吳二動作極快，快到寒光在任煙煙面前閃過時她都沒覺得害怕。
噗嗤一聲，刀尖卻是從吳二心口穿出。
吳二高舉匕首，表情古怪地僵在原地。溫熱的血滴在任煙煙鞋上，任煙煙魂飛魄散地縮回腳，插在吳二的心口的白刃抽出，吳二軟綿綿倒下，她尖叫一聲躲過，這才看到了吳二背後和她同樣驚慌的常貴。
事情變化得太快，任煙煙一時嚇得懵了，潞王狠狠一咬吳大虎口，吳大吃痛放手，潞王掙紮著跑回任煙煙身邊，任煙煙一把摟住他，這才恢覆了些意識。
“郡主，快……快走！”
常貴兩手持著一把不知從哪撿來的長刀，以一種十分滑稽的姿態擋在潞王和任煙煙面前。吳大沖到吳二身前，兩手笨拙按著弟弟脖頸，雙眼驟然通紅。
“老子殺了你們！”
吳大抽出腰間斷刃，作勢向三人撲來。
“快走！”
常貴大吼一聲，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抵擋。可他一個老太監，不會半點拳腳，怎麽可能是吳大的對手？
吳大擡起一腳踢在常貴腕上，常貴手裏的刀便當啷落地，兩人扭打成一片，吳大將常貴摁在地上，舉起匕首就是一頓猛刺。
“常公公！常公公！”
潞王哭喊出聲，任煙煙亦是做不到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常貴被吳大刺死。她咬牙跑回去，手忙腳亂地撿起吳二落在地上的匕首，沖上前不管不顧地將匕首紮進了吳大的脖頸。
血飆三尺，任煙煙本能閉上眼，只覺臉上一片溫熱，甚至嘴裏都有些甜腥。
任煙煙松開手，脫力地坐到地上，潞王撲到常貴身邊，徒勞地為他摁住汩汩流血的傷口。
“郡主，快……快走……”
常貴臉上的血色眨眼間便褪得一幹二凈，他臉色青灰，虛弱地擺手要任煙煙和潞王趕緊離開，任煙煙爬到常貴身邊，顫抖著手撕下裙邊試圖給他包紮。
“你為什麽會來？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我不是要你就呆在怡和院嗎？你不是答應我了嗎？！”
任煙煙口不擇言地質問常規，她渾身麻木，其實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流淚。
“我……我放心不下。”
常貴抱歉地向t任煙煙擠出一個笑，神情一如他和任煙煙相處的這些日子那般，帶著股老實小心。
“不用管我了，郡主，不用了……”
常貴無力地想要擋住任煙煙為他包紮的手，但任煙煙視若不見。潞王伏在常貴身邊哭，常貴從懷裏掏出一個雕了一半的木雕，塞到了潞王手裏。
“殿下，給……給你玩兒。別……別怕……”
木雕沾了血，潞王哭泣著接過，外面傳來一陣異動，似是衛軍齊步跑步的聲音，任煙煙絕望擡起頭，眼淚混著先前濺到臉上的鮮血流下，像淌著一行血淚。
“別管我了！郡主，快走！”
常貴聽到了聲音，像受了刺激一般猛然推開任煙煙，任煙煙明白她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終是狠心帶著潞王離開了這地方。
芷蘭閣任煙煙不敢再去，也不知道還能去哪裏。天色漸亮，她帶著潞王盡撿著偏僻的地方走，像沒頭蒼蠅一般地亂撞，不知走了多久，潞王扯了下她衣裳，輕聲對她道：“蘭陽姑姑，這兒應當安全，就在這兒歇會兒吧。”
任煙煙停下腳步，魂不守舍地向潞王點點頭，便脫力地靠著墻滑坐到地上。
任煙煙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顫抖，潞王擔心不已地看著任煙煙，抱住了她。
“蘭陽姑姑……”
“沒事的，殿下。”任煙煙回過神，強撐著搖搖頭，只是道：“我再想想辦法，你容我再想想辦法。”
可說是想辦法，到了這個地步，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還有什麽辦法可想呢！
“一定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任煙煙喃喃念著，幾乎快要崩潰，潞王卻是捧起她的臉，以一種異常沈靜的語氣對她說道：“沒事的，蘭陽姑姑，沒關系的，我什麽都不怕。”
任煙煙明白，潞王的意思便是他不害怕死，並且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
但這話怎麽能從一個不到八歲的孩子口中說出？還是這麽冷靜地說出呢！
任煙煙心臟一痛，像被人狠狠紮了一刀，她哭泣著抱住潞王，遠處一聲嘯響，她擡頭，便見西北方向一道煙氣直沖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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