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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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6 章
安平王被架出文德殿的那個晚上, 京城下了整夜的暴雨。天邊磅礴渾厚的雷聲滿是不詳的意味，一騎快馬沖破雨幕，連夜向南奔去。
戰亂當頭, 南漳入夜即關閉了城門，不許人在街上隨意行走。這晚秋雨淅瀝, 崔硯池伴著雨聲獨自在書房處理事務, 房門忽然被人猛地一下推開。
一陣冷風灌進房中，任煙煙站在門口, 臉色蒼白倉皇，竟是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崔硯池馬上起身向任煙煙迎去。
“景初……”
任煙煙淒切一語，將一張紙把塞到崔硯池手裏，旋即渾身發抖地抱住了他。
任煙煙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接連滾落, 崔硯池展開任煙煙塞過來的紙，看到長公主信上說安平王齊帝被軟禁宮中，亦是不禁變了臉色。
“陛下為什麽要扣下外公？他想做什麽？他到底想做什麽！”
這些年，齊帝給了安平王府無可比擬的榮寵。安平王的身份、威望、功勞，是大齊一座誰也翻不過的五指山，任煙煙從未想過齊帝會和安平王翻臉, 她抵不住心中驚懼，頗是崩潰地擡手捂住了臉。
“煙煙，先別慌，你先別慌。”
崔硯池撫住任煙煙後背安慰，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其實也是震驚萬分。
一時間，房裏只聽得見任煙煙的抽泣和屋外秋蟲的唧唧之音。阿碧遲疑擔憂地出現在門口，向崔硯池一指門外的方向, 崔硯池會意，柔聲向任煙煙道：“煙煙, 不要太擔心，你先在這兒休息一下，我去去就來。”
任煙煙白著臉點點頭，阿碧進到房中，崔硯池將任煙煙交給阿碧，走到門外便見一個身材高大筆挺，眉目銳利有神的男子正等在書房階下。
那男子見到崔硯池便是緊肅一禮。崔硯池憑那男子身上習武之人的氣度，一下就猜到他是長公主派來報信的近侍。
崔硯池道：“辛苦閣下奔波來此，還請教閣下姓名。”
“崔大人不必客氣，在下阿孟，是長公主府中的侍衛。”
阿孟簡便答言，說罷便一步上到崔硯池近前，低聲請示道：“長公主有話要我親自捎給二位，郡主現下心情激動，崔大人可否找個方便的地方說話？”
此處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崔硯池回頭往房中一望，見阿碧攬著任煙煙肩膀坐在椅上，任煙煙仍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怕再有什麽消息驚到她，便想將阿孟引到書房西廳去談話。
然而任煙煙擡起頭，碰上他猶豫的神色，當即提聲向他們這邊道：“你們有話就在這兒說，不用避開我！”
任煙煙雖被阿碧勸著坐在椅子上，但整個人傾向門口，顯是十分著急。崔硯池略一考慮，念及此事事關安平王，且任煙煙並不是那等柔弱無能的女子，便向阿孟道：“既是如此，那就在這房中說話吧。”
阿孟遲疑一望房中，勉強點了點頭。
“方才叫你見笑了。”
崔硯池與阿孟走進房中，任煙煙端坐著向阿孟歉然頷首，心知自己如果還像剛得知消息那樣慌亂，未免也太不成器。
阿碧自覺退出書房，為幾人仔細掩上房門。門窗緊閉，秋風吹過窗欞縫隙嗚嗚作響，阿孟對著任煙煙和崔硯池，說話開門見山。
“郡主，現下潞王在宮中處境艱難，杜昭容失寵多日，或許護不住他。”
“自信王在金銀坳生出變故之後，封陽戰況一塌糊塗。如今各地叛亂蜂起，長公主希望……任家能派人進京，主動向陛下請纓平亂。”
任家……進京？
房中氣氛驟然緊繃，任煙煙和崔硯t池不急說話，先是嚴肅至極地看了眼對方。
任家手中握有能左右一國安危的兵權，眼下正被齊帝猜忌。任家這時要是不得諭令私自發兵，別說到京城向齊帝請命，只怕不出北境就會被當頭扣一頂造反的帽子。
長公主智謀無雙，怎會不知她叫任家私自入京會引起什麽後果？
任煙煙一時琢磨不透長公主是何用意，她腦中百轉千回，對著阿孟卻是沈默不語。
同樣的，崔硯池皺眉凝思，也是不急著表態。
阿孟知道崔任二人心存疑慮，自己不管說什麽都像是鼓動，因此也不催促他倆回話。
三人默契地留給對方思考的空間，任煙煙考慮良久，方向阿孟試探問道：“這是長公主的意思？”
阿孟道：“殿下的原話，一字未動。”
任家出兵若有老王爺的示意，或許可拋開些顧慮，但依長公主信中說的她沒能進宮見到安平王，那便應是她自己的主意。
一來，任煙煙很難想象素以皇室利益為重的長公主，會主動鼓動任家逼宮。二來，非任煙煙不相信長公主，而是為什麽長公主明明可以捎來親筆信，這件事卻只叫阿孟以口信傳遞呢？
任煙煙謹慎道：“長公主理應清楚，她叫你捎來的這句話關乎北境上百萬人的性命，可不能當玩笑。”
阿孟道：“殿下得知老王爺被陛下留在宮中的消息後，便叫我連夜出京，片刻不許耽擱。”
“我走之前，殿下囑托我，說京城要是再沒有別的消息，就只將親筆信交給郡主。可我出京兩日後，便從暗線處得知在老王爺被陛下扣在宮中的第二日，安平王府和長公主府也都被禁軍包圍，一律不許人出入了。”
什麽！
安平王府也被齊帝控制住了？！
任煙煙一陣天旋地轉，臉上“唰”的一下沒了血色。崔硯池看到任煙煙腳步虛浮，顧不得有外人在場，趕緊上前一步走到她旁邊，摟住了她的肩膀。
“陛下到底想要做什麽！”
任煙煙憂心忡忡地看著崔硯池，對齊帝的舉動又驚又懼。
崔硯池眉頭緊皺，只是問阿孟道：“先不提這些，且說宮裏這幾日可有什麽消息？”
阿孟曉得剛才的話嚇到了任煙煙，忙道：“郡主且放心，老王爺現在被陛下安置在了養心齋。一應飲食起居，都伺候得精心完備。”
“便是安平王府和長公主府被圍了，陛下也還沒有其他動作。”
崔硯池柔聲安慰任煙煙道：“聽到了嗎？他們現在都還平安。”
任煙煙勉強一笑，心裏卻是沒有一絲慶幸。
眼下最要緊的是捋清情況，崔硯池思忖片刻，又向阿孟問道：“你可知潞王殿下和杜昭容如今是何情況？”
阿孟道：“陛下的密令，原是一應太醫湯藥都不給，就讓潞王殿下自生自滅，但看天意如何。”
“韋皇後心有不忍，派了她宮中女官暗中照料潞王殿下，只是現在時氣不好，潞王殿下缺醫少藥，加之年紀尚幼，所以病情未見好轉。”
“杜家出事之後，杜昭容在宮中的處境便十分窘迫。她前段時間沖撞了陛下，如今還在幽禁自省。潞王殿下病了，她內無心腹，外無依靠，實在是無能為力。”
阿孟一一道來，任煙煙越聽越覺一顆心像是落入了冰窖。
她苦笑一聲，低聲道：“宮中人人看著陛下的臉色過活，陛下如此這般，杜昭容的日子可想而知有多艱難。”
今日帶來這麽多消息，阿孟本不期望能馬上得到回覆，他向崔硯池和任煙煙說完長公主交代給他的話，便告辭道：“崔大人，在下話已帶到，接下來該當如何，但由二位定奪。”
“在下這兩日都會呆在磨鏡人處，兩位若下定決心，在下任憑差遣。”
阿孟離去，房中只剩下崔硯池和任煙煙，崔硯池往任煙煙一望，看到她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他走到她煙身前蹲下，擡手撫住了她微涼的臉。
“煙煙？”他柔聲輕喚。
任煙煙握住崔硯池的手，竭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可是接連的沖擊讓她心亂如麻。
“現在該怎麽辦……”
面對崔硯池，任煙煙終於可以毫無保留表現出自己脆弱和不安。
任煙煙低眸無助望向崔硯池，崔硯池神情倒顯得十分鎮靜。
“煙煙，潞王殿下不能有事。潞王殿下要是有個萬一，中朝北境便沒了轉圜的餘地。到那時候，任家不反也得反。”
任煙煙指尖冰涼，崔硯池慢慢揉搓著她的手，語氣舒緩。
任煙煙明白，一旦潞王病死宮中，齊帝就相當於徹底撕下了依仗任家、信任任家的假面。到那時，任家不可能忍下這份奇恥大辱，也不可能在齊帝翻臉無情後，還能如之前那般對齊帝俯首稱臣，所以屆時他們一定會反。
但問題是，她從不敢想任家真的會反。
一直以來，任煙煙都很模糊自己算哪邊的人。
任家？還是上官家？
她不知道，她理不清。
不過以前北境中朝修好，所以這個問題即使不回答也沒關系。
但現在，任煙煙不能再模棱兩可了。
任煙煙恍若未聞地靜靜坐著，就像是所有話語在她耳邊打了個彎兒便被吹散了一般，崔硯池許久得不到回應，忍不住輕輕搖了下任煙煙的手。
“煙煙，你在想什麽？”
任煙煙回過神，目光回落到崔硯池身上，淺淺倒抽了口氣。
“陛下不會拿外公他們怎麽樣的，是不是？”她輕聲問崔硯池，語氣幽微。
任煙煙沒想過抉擇的重擔會落在她身上，因為她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是一個華麗的象征。
而今日消息措手不及地傳來，她直覺比起那遙遠寒冷的北境，撫育疼愛她的王府眾人更叫她珍惜。
“陛下這樣對外公，是因為外公點明了他狹隘多疑的毛病，叫他惱羞成怒。”
“但是朝中人人皆知沒有我安平王府，陛下就坐不上這把龍椅。陛下為了他聖名的名聲，就是裝也會在人前裝到底。”
任煙煙望著崔硯池，一開始似乎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而說著說著，她的思緒如撥雲見日般漸漸清晰，話語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堅定。
“陛下軟禁王府多半只是一時沖動，所以，我們必須得保下潞王，但絕不可貿然去北境，把任家扯進來。”
一旦北境出兵，便是覆水難收。任煙煙眸光灼灼地盯住崔硯池，心中已經做出了判斷。
“就陛下現在對任家的忌憚，任家若想自保，便不能出兵。”她握住崔硯池的手，篤定道：“景初，我們不能聽長公主的，我們不能去北境。”
任煙煙自覺這是最恰切的處置方式，可崔硯池對她的提議卻是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崔硯池沈默良久，像是苦惱至極般皺著眉頭站了起來，任煙煙以為自己思慮得有不周全的地方，不安地攀住了崔硯池肩膀問道：“景初，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我哪裏說得不對？”
任煙煙說得沒有不對，甚或可以說她抓住問題的本質，找出了這艱難境況下最優的解法。
只是……
只是在崔硯池看來，這僅僅是個對任家和安平王府來說的最“優”解。
崔硯池在經歷過這麽多事情後，早已不覺得齊帝有多麽高高在上，多麽不可侵犯。
在南漳為籌建書院而忙裏忙外的這些日子，他逐漸想清楚了他入仕為官的本心，篤定了他秉持的從來不是對誰的忠誠，而一直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
崔硯池明白此刻任煙煙心裏除了親人的安危裝不下任何東西，現在並不是與她探討理想的時機。但箭在弦上，情勢危難，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他說：“煙煙，我剛剛一直忍不住去想，你這個辦法算是為誰想的辦法。”
齊帝在崔硯池心裏已然是個千瘡百孔的兇狠泥像，崔硯池拒絕再去跪拜他，更莫提再效忠於他的熏心權欲。
“你說得不錯，老王爺德高望眾，陛下不會拿他老人家如何。只要保下潞王，任家就可安居北境，守著自己的赤膽忠心，等到陛下的詔書再名正言順的出兵。但……”
崔硯池停頓一剎，眼神驀地添上了幾分銳利。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決定除開任家和王府的安危，或許還牽扯到無數百姓的性命。”
跳脫出那自小便將崔硯池束縛住、t蒙蔽住、虛假的“忠君”二字之後，崔硯池心中謀求的，則是如何爭取到一個沒有戰亂，可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清平世界。
“如今除了武元魁，不少人看著戰況不利，便聚眾起義，自立為王。”
“眼下這些人不成氣候，但朝廷一旦抵擋不住，被亂軍撕開口子，則必會天下大亂，血流千裏。”
在親人近在眼前的危機面前，任煙煙體會不到崔硯池說的這些與她有什麽關聯，她楞楞看著崔硯池，無法捕捉到他話裏的態度。
然而此時，崔硯池的心緒已激動澎湃得如在岸邊拍打的洶湧波濤。
崔硯池默默做下了孤註一擲的決定，這份決心鼓噪著他的頭腦，以致他在看到任煙煙幾乎無動於衷時，竟然有些克制不住。
“煙煙，你想想，長公主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我們求援。她向我們求援，是不是便說明京城的局勢已經失控了？”
崔硯池擡手握住任煙煙雙肩，很想瞬間就把他的想法與她說清。
京城局勢已經失控了，所以呢？
任煙煙懵懂看著崔硯池，而這是她在聽到崔硯池的話後，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在愛的人的生死面前，任煙煙做不到關心別人的命運，但對崔硯池來說，京城局勢的失控，意味著任家不管最後能不能等到齊帝派兵的詔書都沒有意義。
因為等到那時不管任家有沒有出兵的理由，都早已是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任家得人心，又夠強大，他們出兵一定可以震懾住當前的場面，收斂起一些人的非分之想。”
天下大亂，意味著除了他們這極小一部分人外的其餘所有人，只會遭遇不幸和苦痛。崔硯池略略用力地捏住任煙煙的肩膀，想要說服她。
“煙煙，對目前的狀況，任家出兵，是最有效的避免戰火泛濫的方法。”
崔硯池這句話，不似覆雜曲折的心曲，需要時間才能領會，任煙煙呼吸一窒，整個人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又被人猝不及防地推進了河裏。
“難道你想答應長公主的請求？去北境請任家出兵？！”
她不可思議看向崔硯池，崔硯池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她的手腳像一下失去了溫度，變得冰涼。
崔硯池道：“煙煙，我想要這仗快點結束，我想要去北境。”
任煙煙覺得崔硯池簡直瘋了。
“崔硯池，私動兵馬是死罪，是誅九族的死罪！”
“而且任家在北境安如磐石，無謂來趟這淌渾水。我敢說即使你去了也不會如願。”
任煙煙眼神冰冷地盯著崔硯池，只想崔硯池快點打消這個念頭，然而崔硯池表現出了讓她深惡痛絕的篤定。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到了北境，我會想辦法說服任家。”
任煙煙心往下重重一沈，終於按捺不住激烈地甩開了崔硯池的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她震怒地反問崔硯池，覺得他不可理喻。
“長公主為什麽沒有手信，只有口諭來？不正是因為她清楚這是死罪？！你去了，日後一旦事發，她可以推得一幹二凈，可你呢？你到了北境便是造反！”
“崔硯池，你犯了這樣的錯，我保不住你，江州和王府保不住你，沒有人可以保得住你！”
崔硯池的決定觸及了任煙煙心中最深的恐懼，任煙煙覺察到自己的理智仿佛已經懸於一線，即將就要繃斷。
她崩潰地勸阻崔硯池，見崔硯池不為所動，不禁泣下如雨。
“景初，我剛剛不是說了嗎？陛下不會拿外公怎麽樣。只要保下潞王，只要保下潞王，就還不至萬劫不覆的境地！”
淚水模糊了任煙煙的眼睛，任煙煙一反剛才的強硬，幾近哀求地抓住了崔硯池的胳膊。
崔硯池為自己將任煙煙逼到這個地步感到歉疚，可也渴求能夠得到她的理解。
兩人用眼神無聲地爭執了良久，終於，崔硯池硬著心腸掉開臉，長長嘆了口氣。
“煙煙，與其說老王爺勞苦功高，陛下不會、不敢拿安平王府怎樣，更不如說這天下不管換到誰的手上，都得對老王爺恭恭敬敬，奉為上賓。”
安平王是世祖的幼子，高祖的親弟弟，他的身世資歷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比齊帝更能代表皇室正統。
同姓殺伐也罷，改朝換代也罷，最終登上皇位的那個人都需要冠冕堂皇地說明，他們是奉天承命的天子，不是謀逆篡位的反賊。
只要安平王活著，安平王府便能立於不敗之地。只要能爭取到安平王的首肯，便能名正言順地廢立皇帝，接過上官家的江山。
不管這天下亂成什麽樣，安平王府都能安然無恙。可安平王府安然無恙，不代表這天下百姓也能安然無恙。
“煙煙，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天下大亂，會打多久仗，會死多少人？誠然，你我不管發生什麽，都有能力保存自身，但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呢？”
“他們就活該在權力傾軋中失去性命嗎？”
“他們的命就當真比草芥還輕還賤，完全不值一提嗎？”
任煙煙無法反駁崔硯池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也無法給他想要的答案。
任煙煙定定望著崔硯池，她說不出話，只覺在他的決心下，她的默然多少顯得有幾分軟弱。
“長公主絕不會甘心將上官家的江山拱手相讓，你想一想，以她的手腕覺悟，怎麽會想不到任家一旦出馬，他們就要讓渡出什麽？”
罕見的，崔硯池這次成為了他們兩個中率先按捺不住的那個人。
“長公主向北境求援，便說明她已到了萬不得已，到了寧願讓權給任家以求得一線生機的程度。”
崔硯池嚴肅道：“任家以半脅迫的方式調停一切，先求得一個緩和的空間，是阻止這場動亂最好的辦法。”
齊帝身為一國之君，掌握絕對的生殺大權。崔硯池這一去兇多吉少，與失去面前這個人的痛苦相比，崔硯池的話對任煙煙來說雖然不是完全無感，可還是太飄渺了。
任煙煙始終一言不發，崔硯池忍不住急切地拉近了任煙煙。
“煙煙，信我，還不至無可救藥，真的！一切還不至無可救藥！”
四目相對，呼吸可聞，崔硯池俊朗的眼眸放大在任煙煙眼前。
任煙煙從沒有“天降大任於斯人”的壯志，在她眼裏，這些史書功過的事情理應由那些耀眼璀璨，卻與她遙不可及的豪傑們完成。
而不是她的愛人。
崔硯池素來沈靜的眼裏難得盛滿了熱切，任煙煙看著崔硯池年輕氣盛的面龐，硬著心腸抽出被他攥著的手，側過臉避開了他灼熱的眼神。
“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送命。我不答應。”
任煙煙不奢望此生可以成就什麽驚天動地的故事，比起震古爍今的功業，她更想要與心愛之人泯然眾人，藉籍無名的過完這一生。
然而再癡情真摯的男子，也很難體會到女子獨有的這份專執惶遽。
更何況崔硯池從來就不是個唯情而論的男人。
崔硯池心裏的火其實從未熄滅，他始終一往無前，差別不過是從認識任煙煙以前無所畏懼的狂奔，變成了認識到自己某些的無能為力後，繼續在泥沼裏艱難地跋涉前行。
“煙煙，便是徒勞無功，也要盡我所能。”
如若拋萬民死生於不顧，崔硯池便不是崔硯池。
“我一定要去。”
一種似曾相識的、被拋下的哀戚席卷過任煙煙了全身。任煙煙太了解崔硯池的性子了，實則當崔硯池說他要去的時候，她就預感到他已做下了一個誰也無法改變的決定。
“崔硯池，你還是你，你一直沒變過。可是，那我呢？”
任煙煙在深淵裏呼嘯著下墜，她無力地問崔硯池，只覺自己的心絞纏得鮮血淋漓，痛苦難當。
任煙煙發紅的眼尾悉數洩漏了她的痛楚，她臉頰蒼白，望向崔硯池沈溺而愛戀的眼神裏，夾雜著一種好似譏誚又好似怨恨的情緒，使得她整個人透出了股淩厲而哀艷的詭魅氣質。
這種極致洶湧的情感就像深冬時節冷冽疾勁的朔風，讓人無處可躲，讓人在呼吸時能感覺到針紮似的疼痛。
崔硯池強迫著讓自己不要逃避開任煙煙的目光，他心如刀絞地直視她，無比想要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卻始終克制著自己。
……
緘默間，崔硯池握著任煙煙的手不知不覺用上了太大的力氣。
但任煙煙沒有t覺得痛，崔硯池也已顧不上這些。
許久，崔硯池松開手，將任煙煙抱進了懷裏。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崔硯池抱得很輕，話說得也很輕。
是嗎？這便是他的回答嗎？
是啊，這也是只有他才會給出的回答。
崔硯池溫柔而篤定的聲音傳進任煙煙耳中，任煙煙又感受到某種可稱為是命運的東西。
沒有辦法，原是根本沒有辦法，原是她註定要為這樣的答案哭泣，也註定只會愛上這樣給她答案的人。
任煙煙一下松懈了原有些抗拒的身體，她緊緊抱住崔硯池，靠在崔硯池肩頭泣不成聲，而她的眼淚讓崔硯池明白了自己不必再征求她的許可。
沒有人可以對耳畔愛人的哭聲無動於衷，崔硯池貪戀地抱緊任煙煙，亦是情難自持地紅了眼眶。
任煙煙的柔軟，任煙煙的澄澈，任煙煙的依纏，任煙煙的一切都叫他覺得自己有罪，但同時，又讓他覺得得到了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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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王被架出文德殿的那個晚上, 京城下了整夜的暴雨。天邊磅礴渾厚的雷聲滿是不詳的意味，一騎快馬沖破雨幕，連夜向南奔去。
戰亂當頭, 南漳入夜即關閉了城門，不許人在街上隨意行走。這晚秋雨淅瀝, 崔硯池伴著雨聲獨自在書房處理事務, 房門忽然被人猛地一下推開。
一陣冷風灌進房中，任煙煙站在門口, 臉色蒼白倉皇，竟是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崔硯池馬上起身向任煙煙迎去。
“景初……”
任煙煙淒切一語，將一張紙把塞到崔硯池手裏，旋即渾身發抖地抱住了他。
任煙煙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接連滾落, 崔硯池展開任煙煙塞過來的紙，看到長公主信上說安平王齊帝被軟禁宮中，亦是不禁變了臉色。
“陛下為什麽要扣下外公？他想做什麽？他到底想做什麽！”
這些年，齊帝給了安平王府無可比擬的榮寵。安平王的身份、威望、功勞，是大齊一座誰也翻不過的五指山，任煙煙從未想過齊帝會和安平王翻臉, 她抵不住心中驚懼，頗是崩潰地擡手捂住了臉。
“煙煙，先別慌，你先別慌。”
崔硯池撫住任煙煙後背安慰，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其實也是震驚萬分。
一時間，房裏只聽得見任煙煙的抽泣和屋外秋蟲的唧唧之音。阿碧遲疑擔憂地出現在門口，向崔硯池一指門外的方向, 崔硯池會意，柔聲向任煙煙道：“煙煙, 不要太擔心，你先在這兒休息一下，我去去就來。”
任煙煙白著臉點點頭，阿碧進到房中，崔硯池將任煙煙交給阿碧，走到門外便見一個身材高大筆挺，眉目銳利有神的男子正等在書房階下。
那男子見到崔硯池便是緊肅一禮。崔硯池憑那男子身上習武之人的氣度，一下就猜到他是長公主派來報信的近侍。
崔硯池道：“辛苦閣下奔波來此，還請教閣下姓名。”
“崔大人不必客氣，在下阿孟，是長公主府中的侍衛。”
阿孟簡便答言，說罷便一步上到崔硯池近前，低聲請示道：“長公主有話要我親自捎給二位，郡主現下心情激動，崔大人可否找個方便的地方說話？”
此處確實不是說話的地方，崔硯池回頭往房中一望，見阿碧攬著任煙煙肩膀坐在椅上，任煙煙仍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怕再有什麽消息驚到她，便想將阿孟引到書房西廳去談話。
然而任煙煙擡起頭，碰上他猶豫的神色，當即提聲向他們這邊道：“你們有話就在這兒說，不用避開我！”
任煙煙雖被阿碧勸著坐在椅子上，但整個人傾向門口，顯是十分著急。崔硯池略一考慮，念及此事事關安平王，且任煙煙並不是那等柔弱無能的女子，便向阿孟道：“既是如此，那就在這房中說話吧。”
阿孟遲疑一望房中，勉強點了點頭。
“方才叫你見笑了。”
崔硯池與阿孟走進房中，任煙煙端坐著向阿孟歉然頷首，心知自己如果還像剛得知消息那樣慌亂，未免也太不成器。
阿碧自覺退出書房，為幾人仔細掩上房門。門窗緊閉，秋風吹過窗欞縫隙嗚嗚作響，阿孟對著任煙煙和崔硯池，說話開門見山。
“郡主，現下潞王在宮中處境艱難，杜昭容失寵多日，或許護不住他。”
“自信王在金銀坳生出變故之後，封陽戰況一塌糊塗。如今各地叛亂蜂起，長公主希望……任家能派人進京，主動向陛下請纓平亂。”
任家……進京？
房中氣氛驟然緊繃，任煙煙和崔硯t池不急說話，先是嚴肅至極地看了眼對方。
任家手中握有能左右一國安危的兵權，眼下正被齊帝猜忌。任家這時要是不得諭令私自發兵，別說到京城向齊帝請命，只怕不出北境就會被當頭扣一頂造反的帽子。
長公主智謀無雙，怎會不知她叫任家私自入京會引起什麽後果？
任煙煙一時琢磨不透長公主是何用意，她腦中百轉千回，對著阿孟卻是沈默不語。
同樣的，崔硯池皺眉凝思，也是不急著表態。
阿孟知道崔任二人心存疑慮，自己不管說什麽都像是鼓動，因此也不催促他倆回話。
三人默契地留給對方思考的空間，任煙煙考慮良久，方向阿孟試探問道：“這是長公主的意思？”
阿孟道：“殿下的原話，一字未動。”
任家出兵若有老王爺的示意，或許可拋開些顧慮，但依長公主信中說的她沒能進宮見到安平王，那便應是她自己的主意。
一來，任煙煙很難想象素以皇室利益為重的長公主，會主動鼓動任家逼宮。二來，非任煙煙不相信長公主，而是為什麽長公主明明可以捎來親筆信，這件事卻只叫阿孟以口信傳遞呢？
任煙煙謹慎道：“長公主理應清楚，她叫你捎來的這句話關乎北境上百萬人的性命，可不能當玩笑。”
阿孟道：“殿下得知老王爺被陛下留在宮中的消息後，便叫我連夜出京，片刻不許耽擱。”
“我走之前，殿下囑托我，說京城要是再沒有別的消息，就只將親筆信交給郡主。可我出京兩日後，便從暗線處得知在老王爺被陛下扣在宮中的第二日，安平王府和長公主府也都被禁軍包圍，一律不許人出入了。”
什麽！
安平王府也被齊帝控制住了？！
任煙煙一陣天旋地轉，臉上“唰”的一下沒了血色。崔硯池看到任煙煙腳步虛浮，顧不得有外人在場，趕緊上前一步走到她旁邊，摟住了她的肩膀。
“陛下到底想要做什麽！”
任煙煙憂心忡忡地看著崔硯池，對齊帝的舉動又驚又懼。
崔硯池眉頭緊皺，只是問阿孟道：“先不提這些，且說宮裏這幾日可有什麽消息？”
阿孟曉得剛才的話嚇到了任煙煙，忙道：“郡主且放心，老王爺現在被陛下安置在了養心齋。一應飲食起居，都伺候得精心完備。”
“便是安平王府和長公主府被圍了，陛下也還沒有其他動作。”
崔硯池柔聲安慰任煙煙道：“聽到了嗎？他們現在都還平安。”
任煙煙勉強一笑，心裏卻是沒有一絲慶幸。
眼下最要緊的是捋清情況，崔硯池思忖片刻，又向阿孟問道：“你可知潞王殿下和杜昭容如今是何情況？”
阿孟道：“陛下的密令，原是一應太醫湯藥都不給，就讓潞王殿下自生自滅，但看天意如何。”
“韋皇後心有不忍，派了她宮中女官暗中照料潞王殿下，只是現在時氣不好，潞王殿下缺醫少藥，加之年紀尚幼，所以病情未見好轉。”
“杜家出事之後，杜昭容在宮中的處境便十分窘迫。她前段時間沖撞了陛下，如今還在幽禁自省。潞王殿下病了，她內無心腹，外無依靠，實在是無能為力。”
阿孟一一道來，任煙煙越聽越覺一顆心像是落入了冰窖。
她苦笑一聲，低聲道：“宮中人人看著陛下的臉色過活，陛下如此這般，杜昭容的日子可想而知有多艱難。”
今日帶來這麽多消息，阿孟本不期望能馬上得到回覆，他向崔硯池和任煙煙說完長公主交代給他的話，便告辭道：“崔大人，在下話已帶到，接下來該當如何，但由二位定奪。”
“在下這兩日都會呆在磨鏡人處，兩位若下定決心，在下任憑差遣。”
阿孟離去，房中只剩下崔硯池和任煙煙，崔硯池往任煙煙一望，看到她坐在原處一動不動，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他走到她煙身前蹲下，擡手撫住了她微涼的臉。
“煙煙？”他柔聲輕喚。
任煙煙握住崔硯池的手，竭力想讓自己保持清醒，可是接連的沖擊讓她心亂如麻。
“現在該怎麽辦……”
面對崔硯池，任煙煙終於可以毫無保留表現出自己脆弱和不安。
任煙煙低眸無助望向崔硯池，崔硯池神情倒顯得十分鎮靜。
“煙煙，潞王殿下不能有事。潞王殿下要是有個萬一，中朝北境便沒了轉圜的餘地。到那時候，任家不反也得反。”
任煙煙指尖冰涼，崔硯池慢慢揉搓著她的手，語氣舒緩。
任煙煙明白，一旦潞王病死宮中，齊帝就相當於徹底撕下了依仗任家、信任任家的假面。到那時，任家不可能忍下這份奇恥大辱，也不可能在齊帝翻臉無情後，還能如之前那般對齊帝俯首稱臣，所以屆時他們一定會反。
但問題是，她從不敢想任家真的會反。
一直以來，任煙煙都很模糊自己算哪邊的人。
任家？還是上官家？
她不知道，她理不清。
不過以前北境中朝修好，所以這個問題即使不回答也沒關系。
但現在，任煙煙不能再模棱兩可了。
任煙煙恍若未聞地靜靜坐著，就像是所有話語在她耳邊打了個彎兒便被吹散了一般，崔硯池許久得不到回應，忍不住輕輕搖了下任煙煙的手。
“煙煙，你在想什麽？”
任煙煙回過神，目光回落到崔硯池身上，淺淺倒抽了口氣。
“陛下不會拿外公他們怎麽樣的，是不是？”她輕聲問崔硯池，語氣幽微。
任煙煙沒想過抉擇的重擔會落在她身上，因為她知道自己在某種意義上只是一個華麗的象征。
而今日消息措手不及地傳來，她直覺比起那遙遠寒冷的北境，撫育疼愛她的王府眾人更叫她珍惜。
“陛下這樣對外公，是因為外公點明了他狹隘多疑的毛病，叫他惱羞成怒。”
“但是朝中人人皆知沒有我安平王府，陛下就坐不上這把龍椅。陛下為了他聖名的名聲，就是裝也會在人前裝到底。”
任煙煙望著崔硯池，一開始似乎是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而說著說著，她的思緒如撥雲見日般漸漸清晰，話語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堅定。
“陛下軟禁王府多半只是一時沖動，所以，我們必須得保下潞王，但絕不可貿然去北境，把任家扯進來。”
一旦北境出兵，便是覆水難收。任煙煙眸光灼灼地盯住崔硯池，心中已經做出了判斷。
“就陛下現在對任家的忌憚，任家若想自保，便不能出兵。”她握住崔硯池的手，篤定道：“景初，我們不能聽長公主的，我們不能去北境。”
任煙煙自覺這是最恰切的處置方式，可崔硯池對她的提議卻是一副欲說還休的模樣。
崔硯池沈默良久，像是苦惱至極般皺著眉頭站了起來，任煙煙以為自己思慮得有不周全的地方，不安地攀住了崔硯池肩膀問道：“景初，你為什麽不說話？是不是我哪裏說得不對？”
任煙煙說得沒有不對，甚或可以說她抓住問題的本質，找出了這艱難境況下最優的解法。
只是……
只是在崔硯池看來，這僅僅是個對任家和安平王府來說的最“優”解。
崔硯池在經歷過這麽多事情後，早已不覺得齊帝有多麽高高在上，多麽不可侵犯。
在南漳為籌建書院而忙裏忙外的這些日子，他逐漸想清楚了他入仕為官的本心，篤定了他秉持的從來不是對誰的忠誠，而一直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
崔硯池明白此刻任煙煙心裏除了親人的安危裝不下任何東西，現在並不是與她探討理想的時機。但箭在弦上，情勢危難，有些話他不得不說。
他說：“煙煙，我剛剛一直忍不住去想，你這個辦法算是為誰想的辦法。”
齊帝在崔硯池心裏已然是個千瘡百孔的兇狠泥像，崔硯池拒絕再去跪拜他，更莫提再效忠於他的熏心權欲。
“你說得不錯，老王爺德高望眾，陛下不會拿他老人家如何。只要保下潞王，任家就可安居北境，守著自己的赤膽忠心，等到陛下的詔書再名正言順的出兵。但……”
崔硯池停頓一剎，眼神驀地添上了幾分銳利。
“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決定除開任家和王府的安危，或許還牽扯到無數百姓的性命。”
跳脫出那自小便將崔硯池束縛住、t蒙蔽住、虛假的“忠君”二字之後，崔硯池心中謀求的，則是如何爭取到一個沒有戰亂，可讓百姓安居樂業的清平世界。
“如今除了武元魁，不少人看著戰況不利，便聚眾起義，自立為王。”
“眼下這些人不成氣候，但朝廷一旦抵擋不住，被亂軍撕開口子，則必會天下大亂，血流千裏。”
在親人近在眼前的危機面前，任煙煙體會不到崔硯池說的這些與她有什麽關聯，她楞楞看著崔硯池，無法捕捉到他話裏的態度。
然而此時，崔硯池的心緒已激動澎湃得如在岸邊拍打的洶湧波濤。
崔硯池默默做下了孤註一擲的決定，這份決心鼓噪著他的頭腦，以致他在看到任煙煙幾乎無動於衷時，竟然有些克制不住。
“煙煙，你想想，長公主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向我們求援。她向我們求援，是不是便說明京城的局勢已經失控了？”
崔硯池擡手握住任煙煙雙肩，很想瞬間就把他的想法與她說清。
京城局勢已經失控了，所以呢？
任煙煙懵懂看著崔硯池，而這是她在聽到崔硯池的話後，腦子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
在愛的人的生死面前，任煙煙做不到關心別人的命運，但對崔硯池來說，京城局勢的失控，意味著任家不管最後能不能等到齊帝派兵的詔書都沒有意義。
因為等到那時不管任家有沒有出兵的理由，都早已是伏屍百萬，血流成河。
“任家得人心，又夠強大，他們出兵一定可以震懾住當前的場面，收斂起一些人的非分之想。”
天下大亂，意味著除了他們這極小一部分人外的其餘所有人，只會遭遇不幸和苦痛。崔硯池略略用力地捏住任煙煙的肩膀，想要說服她。
“煙煙，對目前的狀況，任家出兵，是最有效的避免戰火泛濫的方法。”
崔硯池這句話，不似覆雜曲折的心曲，需要時間才能領會，任煙煙呼吸一窒，整個人就像一個落水的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又被人猝不及防地推進了河裏。
“難道你想答應長公主的請求？去北境請任家出兵？！”
她不可思議看向崔硯池，崔硯池迎著她的目光點點頭，她的手腳像一下失去了溫度，變得冰涼。
崔硯池道：“煙煙，我想要這仗快點結束，我想要去北境。”
任煙煙覺得崔硯池簡直瘋了。
“崔硯池，私動兵馬是死罪，是誅九族的死罪！”
“而且任家在北境安如磐石，無謂來趟這淌渾水。我敢說即使你去了也不會如願。”
任煙煙眼神冰冷地盯著崔硯池，只想崔硯池快點打消這個念頭，然而崔硯池表現出了讓她深惡痛絕的篤定。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道：“到了北境，我會想辦法說服任家。”
任煙煙心往下重重一沈，終於按捺不住激烈地甩開了崔硯池的手。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她震怒地反問崔硯池，覺得他不可理喻。
“長公主為什麽沒有手信，只有口諭來？不正是因為她清楚這是死罪？！你去了，日後一旦事發，她可以推得一幹二凈，可你呢？你到了北境便是造反！”
“崔硯池，你犯了這樣的錯，我保不住你，江州和王府保不住你，沒有人可以保得住你！”
崔硯池的決定觸及了任煙煙心中最深的恐懼，任煙煙覺察到自己的理智仿佛已經懸於一線，即將就要繃斷。
她崩潰地勸阻崔硯池，見崔硯池不為所動，不禁泣下如雨。
“景初，我剛剛不是說了嗎？陛下不會拿外公怎麽樣。只要保下潞王，只要保下潞王，就還不至萬劫不覆的境地！”
淚水模糊了任煙煙的眼睛，任煙煙一反剛才的強硬，幾近哀求地抓住了崔硯池的胳膊。
崔硯池為自己將任煙煙逼到這個地步感到歉疚，可也渴求能夠得到她的理解。
兩人用眼神無聲地爭執了良久，終於，崔硯池硬著心腸掉開臉，長長嘆了口氣。
“煙煙，與其說老王爺勞苦功高，陛下不會、不敢拿安平王府怎樣，更不如說這天下不管換到誰的手上，都得對老王爺恭恭敬敬，奉為上賓。”
安平王是世祖的幼子，高祖的親弟弟，他的身世資歷在某種程度上可說比齊帝更能代表皇室正統。
同姓殺伐也罷，改朝換代也罷，最終登上皇位的那個人都需要冠冕堂皇地說明，他們是奉天承命的天子，不是謀逆篡位的反賊。
只要安平王活著，安平王府便能立於不敗之地。只要能爭取到安平王的首肯，便能名正言順地廢立皇帝，接過上官家的江山。
不管這天下亂成什麽樣，安平王府都能安然無恙。可安平王府安然無恙，不代表這天下百姓也能安然無恙。
“煙煙，你有沒有想過，要是天下大亂，會打多久仗，會死多少人？誠然，你我不管發生什麽，都有能力保存自身，但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無辜百姓呢？”
“他們就活該在權力傾軋中失去性命嗎？”
“他們的命就當真比草芥還輕還賤，完全不值一提嗎？”
任煙煙無法反駁崔硯池這些堂而皇之的道理，也無法給他想要的答案。
任煙煙定定望著崔硯池，她說不出話，只覺在他的決心下，她的默然多少顯得有幾分軟弱。
“長公主絕不會甘心將上官家的江山拱手相讓，你想一想，以她的手腕覺悟，怎麽會想不到任家一旦出馬，他們就要讓渡出什麽？”
罕見的，崔硯池這次成為了他們兩個中率先按捺不住的那個人。
“長公主向北境求援，便說明她已到了萬不得已，到了寧願讓權給任家以求得一線生機的程度。”
崔硯池嚴肅道：“任家以半脅迫的方式調停一切，先求得一個緩和的空間，是阻止這場動亂最好的辦法。”
齊帝身為一國之君，掌握絕對的生殺大權。崔硯池這一去兇多吉少，與失去面前這個人的痛苦相比，崔硯池的話對任煙煙來說雖然不是完全無感，可還是太飄渺了。
任煙煙始終一言不發，崔硯池忍不住急切地拉近了任煙煙。
“煙煙，信我，還不至無可救藥，真的！一切還不至無可救藥！”
四目相對，呼吸可聞，崔硯池俊朗的眼眸放大在任煙煙眼前。
任煙煙從沒有“天降大任於斯人”的壯志，在她眼裏，這些史書功過的事情理應由那些耀眼璀璨，卻與她遙不可及的豪傑們完成。
而不是她的愛人。
崔硯池素來沈靜的眼裏難得盛滿了熱切，任煙煙看著崔硯池年輕氣盛的面龐，硬著心腸抽出被他攥著的手，側過臉避開了他灼熱的眼神。
“不，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送命。我不答應。”
任煙煙不奢望此生可以成就什麽驚天動地的故事，比起震古爍今的功業，她更想要與心愛之人泯然眾人，藉籍無名的過完這一生。
然而再癡情真摯的男子，也很難體會到女子獨有的這份專執惶遽。
更何況崔硯池從來就不是個唯情而論的男人。
崔硯池心裏的火其實從未熄滅，他始終一往無前，差別不過是從認識任煙煙以前無所畏懼的狂奔，變成了認識到自己某些的無能為力後，繼續在泥沼裏艱難地跋涉前行。
“煙煙，便是徒勞無功，也要盡我所能。”
如若拋萬民死生於不顧，崔硯池便不是崔硯池。
“我一定要去。”
一種似曾相識的、被拋下的哀戚席卷過任煙煙了全身。任煙煙太了解崔硯池的性子了，實則當崔硯池說他要去的時候，她就預感到他已做下了一個誰也無法改變的決定。
“崔硯池，你還是你，你一直沒變過。可是，那我呢？”
任煙煙在深淵裏呼嘯著下墜，她無力地問崔硯池，只覺自己的心絞纏得鮮血淋漓，痛苦難當。
任煙煙發紅的眼尾悉數洩漏了她的痛楚，她臉頰蒼白，望向崔硯池沈溺而愛戀的眼神裏，夾雜著一種好似譏誚又好似怨恨的情緒，使得她整個人透出了股淩厲而哀艷的詭魅氣質。
這種極致洶湧的情感就像深冬時節冷冽疾勁的朔風，讓人無處可躲，讓人在呼吸時能感覺到針紮似的疼痛。
崔硯池強迫著讓自己不要逃避開任煙煙的目光，他心如刀絞地直視她，無比想要不顧一切地抱住她，卻始終克制著自己。
……
緘默間，崔硯池握著任煙煙的手不知不覺用上了太大的力氣。
但任煙煙沒有t覺得痛，崔硯池也已顧不上這些。
許久，崔硯池松開手，將任煙煙抱進了懷裏。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崔硯池抱得很輕，話說得也很輕。
是嗎？這便是他的回答嗎？
是啊，這也是只有他才會給出的回答。
崔硯池溫柔而篤定的聲音傳進任煙煙耳中，任煙煙又感受到某種可稱為是命運的東西。
沒有辦法，原是根本沒有辦法，原是她註定要為這樣的答案哭泣，也註定只會愛上這樣給她答案的人。
任煙煙一下松懈了原有些抗拒的身體，她緊緊抱住崔硯池，靠在崔硯池肩頭泣不成聲，而她的眼淚讓崔硯池明白了自己不必再征求她的許可。
沒有人可以對耳畔愛人的哭聲無動於衷，崔硯池貪戀地抱緊任煙煙，亦是情難自持地紅了眼眶。
任煙煙的柔軟，任煙煙的澄澈，任煙煙的依纏，任煙煙的一切都叫他覺得自己有罪，但同時，又讓他覺得得到了赦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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