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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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0 章
信王出征封陽那日, 齊帝親上城樓為他送行。
鎧甲銀光，旌旗獵獵中，信王一馬當先。長街上萬人歡呼, 信王領受著註目按轡前行，在至上崇高的榮耀裏興奮而飄然。
“如今大齊的安危, 可是盡數系於殿下了。”隨在信王身側的賀五郎驅馬上前, 在信王身旁輕聲笑道。
賀五郎在羽林軍中任左武衛大將軍，是賀千盛的幼子。此次派兵增援封陽, 齊帝將羽林十二軍的左武衛和右驍衛調撥給信王，而這兩衛的將領，皆由賀家子弟充當。
賀五郎與信王素來交好，信王笑睨他一眼, 只是謙讓，“國有危難，本王合該義不容辭。”
“殿下文韜武略，此次大軍在握，平叛武賊指日可待。”
大齊太平日久，禦林軍裏摻了不少權貴子弟, 今日隨軍出征的賀五郎，便是其中t的翹楚。
賀五郎奉承過一番，見信王反應淡淡的，又道：“今日聖上送殿下出征，情形已是這般光耀。等殿下凱旋歸來，聖上怕不是會親自到城郊相迎。”
大齊建朝百年，天子到城郊親迎的待遇只有齊帝平息趙王叛亂得勝回京的那一回。
當年齊帝班師回朝, 十日後，先帝便下發詔書立齊帝為太子。賀五郎這話正正說到信王心尖兒, 信王含笑深望賀五郎一眼，兩腿一夾馬肚，意氣風發地輕喝了聲“駕”。
賀千盛駐紮合州，半途與信王一軍匯合，率領著七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前往封陽。
武元魁攻破巖江，策反辰州舉兵與他相應，卻在朗州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陶然對武元魁的招安模棱兩可，既不言明支持，也不公然反對，只是將城池加固得如銅墻鐵壁。
武元魁進攻封陽，輜重糧草必須通過朗州運送，武元魁不願有後方補給被切斷的隱憂，是以再三遣使到朗州游說，向陶然威逼利誘。
當然，這些時日朝廷亦是千方百計地拉攏陶然，勸說他向武元魁公開宣戰。
因著朗州方面的遷延不定，戰局一時間緩和不少。武元魁停兵辰州，這當然是朝廷樂於見到的局面，封陽城抓緊時間秣馬厲兵，信王和賀千盛的援兵到後，封陽更是士氣高昂，鬥志勇猛。
齊帝出乎意料的沒有遣調任家前往封陽，朝廷忌憚定遠軍的消息開始在坊間流傳，而隨著杜賢妃不小心摔碎齊帝心愛之物，被齊帝責罵了一頓的消息從宮中傳出來，朝中對於東宮歸屬的猜測又開始甚囂塵上。
“陛下這招真是屢試不爽。”
任煙煙手中拿著婉兒寄給她的信，譏嘲而無奈地向崔硯池一嘆。
飛葉營被齊帝除掉後，任家一直沒能恢覆與京城的通信。
近來皇城司對北境的行動頗是警覺，任遜不好貿然將自己的人安插進京城，任煙煙和安平王間的密文傳遞只能改成讓上官越將訊息夾在尋常家信裏交給婉兒，再通過崔家的關系輾轉送往南漳。
沒有辦法，在齊帝的監視下，安平王府這些年沒能組織起秘密的聯絡網，只能依賴任家和大內，可是眼下，很多消息不能讓大內知曉。
崔硯池拿過任煙煙手裏的信箋，敲著那落款笑道：“這都是十日前的事了，就陛下的手段，十日裏止不定天翻地覆了幾回呢！”
任煙煙聽出崔硯池話語裏略微的刻薄，會心一笑。
“說得是。”她將那張信紙折好，搖頭笑道：“至於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怎樣的，京城的大臣們且猜去吧，我們就不操心了。”
局勢再怎麽緊張，日子總是一日日過。南漳這一山明水秀的小城，經歷過對戰事最初的不安，又漸漸回歸了它平靜安寧的生活。
王夫人家舉辦有雅集，任煙煙今日前去應酬了一整天，晚間便有些疲憊。
任煙煙坐在榻上，披散著一頭新緞似的頭發翻看送來的信。信中除開京城一堆瑣碎零散的信息，便是冗雜的需要處理的家事。
“不想看了，一看就犯困。”
任煙煙強撐著快合起來的眼皮處理過幾封信，還是忍不住將那些信一把推開，長長打了聲呵欠。
任煙煙穿著身藕荷色的輕衫，整個人慵懶嬌惰，像朵裊娜嫵媚的木槿花。崔硯池還有些信件需要回覆，便道：“你先去歇息，我還要些時候。”
在南漳，兩人有不少夜晚都是在燈下這樣度過。
“嗯。”
任煙煙困倦地答應一聲，一面起身往裏側走，一面向崔硯池叮囑，“你記得幫我再檢查一遍信件，看有沒有要緊的我看漏了。”
任煙煙踏著柔軟的地毯走到床前，放下挽起的湖色紗帳。燭光透過織著梔子花紋樣的輕紗，將帳中的光線變得昏暗柔和。
任煙煙抱著薄被躺倒床上，帳上系著的香囊散發出沁涼的幽香，她欲睡未睡間，聽著崔硯池偶爾磨墨的娑娑聲，不禁想這樣安寧的日子要是能一直過下去該多好。
閣樓外蟬鳴嘶嘶，崔硯池寫完自己的信，順手拿過任煙煙那堆尚未打開的信箋，一封封幫她翻看。
十幾封信，都是各地田莊依例寄來的單子賬目。這些信不用著急處理，崔硯池將之整理放好，低頭看到有一封落在榻幾下，撿起一看是柳若昭的來信，便想拿去給任煙煙。
房中寂寂，床榻那邊已經沒了動靜，崔硯池無奈一笑，一時間有些糾結要不要將任煙煙叫起來。
“真是馬虎。”
崔硯池將信放回到書桌上，打算明兒再給任煙煙，可一轉念，想到任煙煙定會埋怨自己怎麽沒馬上把柳若昭的信給她，便還是拿起了信。
崔硯池緩步走到床邊，見任煙煙側躺向外，呼吸綿長安穩，便低下頭輕而又輕地吹了幾下她纖長的睫毛。
任煙煙羽睫輕顫，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不過小憩了一炷香的時間，任煙煙竟懵得有些分不清日夜早晚。剛醒來腦袋暈乎乎的，她順手抱住崔硯池的腰，將腦袋擱在他膝頭，又迷蒙地閉上了眼。
“怎麽了？”她聲音含糊地詢問。
崔硯池動作溫柔地摟住任煙煙肩膀，讓她在懷裏依偎了會兒，方拿著柳若昭的信在她眼前晃著笑道：“柳姑娘的來信，你掉在桌下了。”
山長水遠，任煙煙珍重同柳若昭的每一次聯絡。
“昭昭的信？”
任煙煙一骨碌爬起，無視睡意從崔硯池手裏搶過了信。
崔硯池懶散地斜撐在床上，任煙煙躺在他膝上自顧自地拆信讀信，他無事可做，便順手撩起了一縷她的青絲纏在指間環繞。
帳中寧然無聲，崔硯池自得其樂地玩著任煙煙的那縷帶著清香的黑發，只覺得這夏夜一切恰好，不想任煙煙讀著讀著，竟惱火地將信摔在了床上。
“怎麽了？！”
崔硯池驚訝相問，任煙煙擰著臉不做聲，一想到信中的內容就想發火。
“嗯？”
崔硯池此刻尚有閑心，他捏住任煙煙粉團兒似的臉頰笑著追問，以為不過是些家常瑣事。
“景初，你知道我那兩個好叔叔做了些什麽嗎？”任煙煙不屑一哼，氣得反而笑了，“他們竟然指使杜賢妃在京城的家人賄賂朝臣！”
任蒲和任泓仿佛在拿任家的百年基業開玩笑，任煙煙忍不住心中憤怒，連珠炮似地道：“他們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莫不是真以為自己在北境說一不二慣了，就覺得京城也同北境一般，人人都得買他們的賬？！”
“蠢貨，陛下可還在集英殿裏好生生地坐著呢！”
任煙煙眉宇間都是怒氣，崔硯池不期是這麽嚴肅的事，也一改散漫的姿態在床上坐正了。
“你先別動怒。”他擡手攬住任煙煙，問道：“你說杜家在京城賄賂朝臣，是你三伯指使所為，但會不會……是杜家擅做主張？”
任煙煙斬釘截鐵地道：“杜家沒有那麽多的銀錢。而且杜家對三伯和五叔唯命是從，這種事兒若不是出於家裏那兩位長輩示意，杜家是不敢做的。”
既是如此，那麽……
“照你這麽說，前些日子杜妃得寵，杜妃家人在京城收攏要員，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那這次杜賢妃在宮中被罰，甚至與之前你三伯的飛葉營被陛下除去……”
崔硯池迅速地將杜家被齊帝敲打和任泓手裏的飛葉營被根除的消息聯系到了一處，任煙煙意識到什麽，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她之前猜到齊帝對飛葉營痛下殺手，應是對任家插手立嗣有所不滿，可那時她尚不知道杜家在京城有如此動作。
此刻一想，就任泓任蒲這種輕率莽撞的行事，簡直是唯恐招不來齊帝的猜忌。
那齊帝最終沒有派定遠軍去封陽，會不會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呢？若真是為此，任家可是被被任泓任蒲的野心牽連，白白錯失了在中朝擴大影響的機會！
“昭昭寫信是在飛葉營出事之後，我不敢相信飛葉營遭受了那樣的損失，三伯都還沒意識到陛下對他們已是快忍無可忍了。”
任煙煙一想到任泓或許現在還惘然不察，還一味沈醉在杜妃得寵，潞王將來得繼皇位的得意驕傲裏，便一陣頭疼。
當初杜妃之所以入宮，不過是齊帝與北境修好，需要在宮裏置一位來自北境的嬪妃。
任家不願送自家的女兒入宮，而那時任煙煙三伯任泓手下的一位參將，即杜賢妃的父親，自覺女兒貌美嫻淑，且摻了些自身的權欲私心，便從中促成了此事。
杜妃入宮後，任家順勢將杜家一家送到京城，任了一五品的閑散官。不過杜妃不受寵，杜家人沒有t什麽勢力，因此杜家在京看著像是有些聲名，但實際上只有一副花架子。
若說杜家是本分人家倒也罷了，可能做出賣女求榮這等事兒的人家，又怎麽會本分？
柳若昭在信中說，前些日子杜賢妃的哥哥沒有提前修書，徑直將禮送上了柳家家門，結果惹得柳尚書勃然大怒，直接連人帶禮掃地出門。
杜家所為簡直不像官宦人家的舉止，任煙煙想到信上柳若昭對杜妃兄長這般行事的詫異的輕視，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沒腦子又愛鉆營，便是賄賂也做得這麽蠢笨，生怕人捉不住把柄。以前阿越瞧不起他們，不愛和他們來往，還真不是看低了他們！”
杜家在京城沒有根基，便常托著任家的名義來安平王府走動。王府中人不喜杜家的行事作風，所以十次來不過挑著五回見見，說些客套話兒。
“好了，為這些人生氣不值當。”
眼見著任煙煙氣性又上來了，崔硯池忙笑著攬過她肩膀勸慰。任煙煙無奈搖搖頭，當真是被氣得無話可說了。
崔硯池略略皺起眉，道：“這樣看，你上次叮囑你三伯和五叔的話，他們是一點兒也沒聽進去。”
“他們？”
任煙煙偎在崔硯池懷裏，聽崔硯池此言，只是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地揚了下柳葉似的細眉。
任家世代領兵打仗，家風便是勇武善戰，尚勝好強。北境寒冷惡劣，必得心志堅強，身強體壯，才能忍耐住那長久的酷寒。
與喜好纖細華麗的京城不同，北境崇尚勇猛有力。在北境，人人都覺得驍勇善戰的颯爽英姿比舞文弄墨，以筆為刀的文人心機強過百倍。
北境對京城柔弱虛浮的矯作風氣不屑一顧，而任家更是無論男女，人人都會騎馬射箭。
在這種評判標準裏，任煙煙這等金尊玉貴地養在京城、怕冷怕熱、連弓箭都拉不開、除了吟詩作賦只會交際應酬的貴女，會得到怎樣的評價可想而知。
任煙煙知道任家的長輩們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用來裝點門面的重要花瓶，也知道任家的女眷們是怎麽奚落嘲笑她的，只是她在京城那麽多年，更知道什麽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什麽叫居心叵測，人事涼薄。
“他們這般運籌帷幄的大丈夫，怎麽會將我這目光短淺的婦人言語放在心上呢？”
任煙煙滿不在乎地勾唇一笑，因為那些任家人瞧不上的她的“武器”能發揮出多大的功用，所以對他們的輕視也不以為然。
崔硯池哭笑不得地刮了下任煙煙挺翹的鼻尖。
“這話聽著好像有點兒尖酸。”他笑著說。
任煙煙倒是滿不在乎。
“哼，他們那樣對我，也別指望我有多客氣。”
任煙煙與任泓任蒲本有一段宿怨，任泓任蒲這樣行事，任煙煙自然說不出什麽好話。
任煙煙脫口而出，結果被崔硯池敏銳地捉住了的字眼。
“那樣對你……？什麽意思？”
任煙煙與崔硯池提及任家不多，崔硯池不明所以地一皺眉頭，直覺其中別有隱情。
任煙煙無意引出舊事，含糊其辭想要帶過，結果崔硯池一下認真起來了。
“煙煙，別瞞我。”他嚴肅說。
“都是些舊賬了，翻出來也怪沒意思的。”
牽扯出的舊事並不愉快，任煙煙不想多說，仍舊選擇了回避。崔硯池若有所思地一望任煙煙，意識到那事並不尋常，更是要刨根問底。
他不放松地繼續追問道：“舊賬也要同我說。”
任煙煙心知以崔硯池的性子，今晚不問出個所以然必不罷休，她猶疑向他一望，見瞞他不過，只得和盤托出。
當年任霖去世，宜都王趕到北境，想將任煙煙接回京城。任煙煙的三伯任泓和五叔任蒲不願放任煙煙離開北境，便向宜都王提出將任煙煙過繼到任蒲府中，繼續留在北境撫養。
北境苦寒，宜都王拒絕了任蒲這個提議，任泓和任蒲輕易不肯松口，以至宜都王在北境耽擱了整整半年。
最後，還是任煙煙的二伯，即任遜的父親任渺不顧自己三弟五弟的意見，強行拍板讓宜都王將任煙煙帶回京城。
任煙煙已記不清當時的情形，可是她聽宜都王說起過好多次，任渺是將她抱在懷裏，五天五夜沒撒手送出的北境。而在她到京城之後的兩年裏，任渺每月都派人來看她，以確認她的安全。
以前任煙煙不懂，而今她悄自想去，推測應是當時任家群龍無首，任泓想一爭家主之位，便想將她留在身邊做籌碼，以挾制王府為他所用。
“和娘一起去北境的嬤嬤，從小一直陪在我身邊。她在世的時候跟我說，當時舅舅到了北境，堅持要將我接走，家裏意見不一，爭執不下，連帶著下人對她們這些京城來的人的態度也很是微妙。”
“她說，有一回我晚上哭鬧不止，她哄了我大半個晚上之後，獨自摸去廚房想找些吃的，結果……”
任煙煙是十三歲上，從病重的嬤嬤嘴裏聽到了這些話。她記得嬤嬤與她說這些時是一個麽炎熱的夏天下午，那時她尚不懂事，可她清楚記得她在聽了嬤嬤的話走出房間之後，對著明晃晃的日頭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結果她無意間聽到五叔與三伯私下謀劃，說我的身份敏感，要是不能把我留下，便無論如何不能讓我活著到京城。”
任煙煙一直避免想起這些話，但這些話無比清晰地烙在了她心底。甚至，她能清晰地回憶起嬤嬤告知她這些時的語氣、神態、呼吸、氣味。
這幾乎是任煙煙死守的秘密。任煙煙從沒打算將這些話說出口，此刻她望著崔硯池一字一句完整地覆述出來，整個人又像感受到當時的寒冷一般，不自禁地發起了抖。
“當年二伯調動他自己的人馬，一路護送我和舅舅從兗州到常洛城，直到外公的人前來接應，他才離開。”
任煙煙對任泓任蒲的算計是後知後覺的，而正是因為後知後覺，才更加難以原諒。任煙煙看著崔硯池，雙眼灼灼，其中似有喑暗的火。
“我不知道三伯和五叔有沒有對我下過手，我只覺得，他們這些年竟還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裝出一副疼愛我的長輩模樣，實在虛偽惡心！”
崔硯池不知道任家內部有過這麽激烈的鬥爭，自也想不到任煙煙會有這樣的遭遇。
他不知她將這些晦暗幽懼的事情叫他也不知曉的在心裏獨自放了多久，他心裏驚濤駭浪掀成一片，不由分說地便抓住任煙煙的手腕，將她帶進了懷裏。
“煙煙。”
懷裏溫熱的身體輕顫如羽葉，崔硯池摩挲著任煙煙的後腦，竟有幾分後怕的意味。
崔硯池溫暖堅實的懷抱帶著任煙煙熟悉的香氣，任煙煙喉間一陣發堵，卻強忍著道：“沒關系，已經過去了。”
“景初，我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揉捏的小孩兒，他們也不敢再那樣對我。所以沒關系，我早就不在乎了。”
“而且……”任煙煙擡起頭，對崔硯池笑道：“而且我知道你也決不會允許他們再像以前那樣利用我。”
崔硯池難以形容任煙煙此刻的神情，說她笑著，她清亮的眼睛裏卻蓄著倔強的淚光，說她在哭，她卻昳麗明朗，哀而不傷，就像堅韌的綠藤。
任煙煙的模樣品性不似經歷過霜雪艱難，即使是崔硯池，也難以想見她的光艷下有如此深重的陰翳。
他情難自禁地重新抱住她，只是喃喃答應道：“當然。”
任煙煙回報以崔硯池同樣篤定的擁抱，崔硯池抱緊任煙煙溫暖柔軟的身體，想到自己之前一無所知，還對任泓任蒲禮遇有加，怒氣逐漸攀升。
“煙煙，你不該瞞我。你之前要告訴我，你三伯五叔在我這兒莫說討得半分好，我早要讓他們將你受的委屈加倍討還！”
任煙煙靠在崔硯池肩頭，聽得崔硯池這句含了怒氣的話，竟覺被往事壓得沈甸甸的心就像被什麽東西化解開了一樣，剎那輕快了不少。
“崔大人這樣意氣用事嗎？”
她笑著仰頭，看到崔硯池清俊斯文的眉眼帶著她久違的銳利，忍不住擡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崔硯池想著任蒲任泓的所作所為，不覺任煙煙凝迷他的眸光，只是說：“這些事情，我既知道了，便不能當作不知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能容忍有人想要欺侮你。這筆賬，我定要為討你回來！”
紗帳燭光昏黃，崔硯池這話似曾相識，任煙t煙恍惚一怔，思緒一下飛到了兩年前在京城的那個秋夜。
那會兒她為嘉寧的事情狠狠算計了一波賀貴妃，事後又為害怕賀貴妃報覆嚇得晚上睡不著覺。當時她與崔硯池還很生疏，但她清楚地記得那晚崔硯池安慰她，也說過與這類似的話。
其實崔硯池安慰她的時候，她沒有將他的話當真，因為她不大相信他的真心，也不大相信有人會為她去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可是崔硯池之後真的有想辦法為她還以顏色，包括之後徐家算計她，他也在她還和他鬧別扭的時候，抓住機會讓徐家為當初的作為狠狠付出了代價。
崔硯池沒有主動向她提起這些事，她也是在決定要能幫上崔硯池，開始主動過問朝堂之事後，才慢慢知道他為她做了些什麽。
後來她有問崔硯池為什麽不拿這些事不向她邀功，但崔硯池只是平淡無奈地同她說公報私仇不足為道，而且他雖然不後悔以牙還牙，可還是不想讓她見到他這一面。
任煙煙不大懂崔硯池說起這些時的矛盾，但對從小便見慣了權衡與假面的她而言，他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已足以叫她動容。
此刻，南漳雖距北境千裏之遙，但任煙煙已毫不懷疑崔硯池會言出必行，為她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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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王出征封陽那日, 齊帝親上城樓為他送行。
鎧甲銀光，旌旗獵獵中，信王一馬當先。長街上萬人歡呼, 信王領受著註目按轡前行，在至上崇高的榮耀裏興奮而飄然。
“如今大齊的安危, 可是盡數系於殿下了。”隨在信王身側的賀五郎驅馬上前, 在信王身旁輕聲笑道。
賀五郎在羽林軍中任左武衛大將軍，是賀千盛的幼子。此次派兵增援封陽, 齊帝將羽林十二軍的左武衛和右驍衛調撥給信王，而這兩衛的將領，皆由賀家子弟充當。
賀五郎與信王素來交好，信王笑睨他一眼, 只是謙讓，“國有危難，本王合該義不容辭。”
“殿下文韜武略，此次大軍在握，平叛武賊指日可待。”
大齊太平日久，禦林軍裏摻了不少權貴子弟, 今日隨軍出征的賀五郎，便是其中t的翹楚。
賀五郎奉承過一番，見信王反應淡淡的，又道：“今日聖上送殿下出征，情形已是這般光耀。等殿下凱旋歸來，聖上怕不是會親自到城郊相迎。”
大齊建朝百年，天子到城郊親迎的待遇只有齊帝平息趙王叛亂得勝回京的那一回。
當年齊帝班師回朝, 十日後，先帝便下發詔書立齊帝為太子。賀五郎這話正正說到信王心尖兒, 信王含笑深望賀五郎一眼，兩腿一夾馬肚，意氣風發地輕喝了聲“駕”。
賀千盛駐紮合州，半途與信王一軍匯合，率領著七萬大軍浩浩蕩蕩地前往封陽。
武元魁攻破巖江，策反辰州舉兵與他相應，卻在朗州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陶然對武元魁的招安模棱兩可，既不言明支持，也不公然反對，只是將城池加固得如銅墻鐵壁。
武元魁進攻封陽，輜重糧草必須通過朗州運送，武元魁不願有後方補給被切斷的隱憂，是以再三遣使到朗州游說，向陶然威逼利誘。
當然，這些時日朝廷亦是千方百計地拉攏陶然，勸說他向武元魁公開宣戰。
因著朗州方面的遷延不定，戰局一時間緩和不少。武元魁停兵辰州，這當然是朝廷樂於見到的局面，封陽城抓緊時間秣馬厲兵，信王和賀千盛的援兵到後，封陽更是士氣高昂，鬥志勇猛。
齊帝出乎意料的沒有遣調任家前往封陽，朝廷忌憚定遠軍的消息開始在坊間流傳，而隨著杜賢妃不小心摔碎齊帝心愛之物，被齊帝責罵了一頓的消息從宮中傳出來，朝中對於東宮歸屬的猜測又開始甚囂塵上。
“陛下這招真是屢試不爽。”
任煙煙手中拿著婉兒寄給她的信，譏嘲而無奈地向崔硯池一嘆。
飛葉營被齊帝除掉後，任家一直沒能恢覆與京城的通信。
近來皇城司對北境的行動頗是警覺，任遜不好貿然將自己的人安插進京城，任煙煙和安平王間的密文傳遞只能改成讓上官越將訊息夾在尋常家信裏交給婉兒，再通過崔家的關系輾轉送往南漳。
沒有辦法，在齊帝的監視下，安平王府這些年沒能組織起秘密的聯絡網，只能依賴任家和大內，可是眼下，很多消息不能讓大內知曉。
崔硯池拿過任煙煙手裏的信箋，敲著那落款笑道：“這都是十日前的事了，就陛下的手段，十日裏止不定天翻地覆了幾回呢！”
任煙煙聽出崔硯池話語裏略微的刻薄，會心一笑。
“說得是。”她將那張信紙折好，搖頭笑道：“至於陛下的心思究竟是怎樣的，京城的大臣們且猜去吧，我們就不操心了。”
局勢再怎麽緊張，日子總是一日日過。南漳這一山明水秀的小城，經歷過對戰事最初的不安，又漸漸回歸了它平靜安寧的生活。
王夫人家舉辦有雅集，任煙煙今日前去應酬了一整天，晚間便有些疲憊。
任煙煙坐在榻上，披散著一頭新緞似的頭發翻看送來的信。信中除開京城一堆瑣碎零散的信息，便是冗雜的需要處理的家事。
“不想看了，一看就犯困。”
任煙煙強撐著快合起來的眼皮處理過幾封信，還是忍不住將那些信一把推開，長長打了聲呵欠。
任煙煙穿著身藕荷色的輕衫，整個人慵懶嬌惰，像朵裊娜嫵媚的木槿花。崔硯池還有些信件需要回覆，便道：“你先去歇息，我還要些時候。”
在南漳，兩人有不少夜晚都是在燈下這樣度過。
“嗯。”
任煙煙困倦地答應一聲，一面起身往裏側走，一面向崔硯池叮囑，“你記得幫我再檢查一遍信件，看有沒有要緊的我看漏了。”
任煙煙踏著柔軟的地毯走到床前，放下挽起的湖色紗帳。燭光透過織著梔子花紋樣的輕紗，將帳中的光線變得昏暗柔和。
任煙煙抱著薄被躺倒床上，帳上系著的香囊散發出沁涼的幽香，她欲睡未睡間，聽著崔硯池偶爾磨墨的娑娑聲，不禁想這樣安寧的日子要是能一直過下去該多好。
閣樓外蟬鳴嘶嘶，崔硯池寫完自己的信，順手拿過任煙煙那堆尚未打開的信箋，一封封幫她翻看。
十幾封信，都是各地田莊依例寄來的單子賬目。這些信不用著急處理，崔硯池將之整理放好，低頭看到有一封落在榻幾下，撿起一看是柳若昭的來信，便想拿去給任煙煙。
房中寂寂，床榻那邊已經沒了動靜，崔硯池無奈一笑，一時間有些糾結要不要將任煙煙叫起來。
“真是馬虎。”
崔硯池將信放回到書桌上，打算明兒再給任煙煙，可一轉念，想到任煙煙定會埋怨自己怎麽沒馬上把柳若昭的信給她，便還是拿起了信。
崔硯池緩步走到床邊，見任煙煙側躺向外，呼吸綿長安穩，便低下頭輕而又輕地吹了幾下她纖長的睫毛。
任煙煙羽睫輕顫，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
不過小憩了一炷香的時間，任煙煙竟懵得有些分不清日夜早晚。剛醒來腦袋暈乎乎的，她順手抱住崔硯池的腰，將腦袋擱在他膝頭，又迷蒙地閉上了眼。
“怎麽了？”她聲音含糊地詢問。
崔硯池動作溫柔地摟住任煙煙肩膀，讓她在懷裏依偎了會兒，方拿著柳若昭的信在她眼前晃著笑道：“柳姑娘的來信，你掉在桌下了。”
山長水遠，任煙煙珍重同柳若昭的每一次聯絡。
“昭昭的信？”
任煙煙一骨碌爬起，無視睡意從崔硯池手裏搶過了信。
崔硯池懶散地斜撐在床上，任煙煙躺在他膝上自顧自地拆信讀信，他無事可做，便順手撩起了一縷她的青絲纏在指間環繞。
帳中寧然無聲，崔硯池自得其樂地玩著任煙煙的那縷帶著清香的黑發，只覺得這夏夜一切恰好，不想任煙煙讀著讀著，竟惱火地將信摔在了床上。
“怎麽了？！”
崔硯池驚訝相問，任煙煙擰著臉不做聲，一想到信中的內容就想發火。
“嗯？”
崔硯池此刻尚有閑心，他捏住任煙煙粉團兒似的臉頰笑著追問，以為不過是些家常瑣事。
“景初，你知道我那兩個好叔叔做了些什麽嗎？”任煙煙不屑一哼，氣得反而笑了，“他們竟然指使杜賢妃在京城的家人賄賂朝臣！”
任蒲和任泓仿佛在拿任家的百年基業開玩笑，任煙煙忍不住心中憤怒，連珠炮似地道：“他們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莫不是真以為自己在北境說一不二慣了，就覺得京城也同北境一般，人人都得買他們的賬？！”
“蠢貨，陛下可還在集英殿裏好生生地坐著呢！”
任煙煙眉宇間都是怒氣，崔硯池不期是這麽嚴肅的事，也一改散漫的姿態在床上坐正了。
“你先別動怒。”他擡手攬住任煙煙，問道：“你說杜家在京城賄賂朝臣，是你三伯指使所為，但會不會……是杜家擅做主張？”
任煙煙斬釘截鐵地道：“杜家沒有那麽多的銀錢。而且杜家對三伯和五叔唯命是從，這種事兒若不是出於家裏那兩位長輩示意，杜家是不敢做的。”
既是如此，那麽……
“照你這麽說，前些日子杜妃得寵，杜妃家人在京城收攏要員，鬧出了不小的動靜。那這次杜賢妃在宮中被罰，甚至與之前你三伯的飛葉營被陛下除去……”
崔硯池迅速地將杜家被齊帝敲打和任泓手裏的飛葉營被根除的消息聯系到了一處，任煙煙意識到什麽，臉色霎時變得鐵青。
她之前猜到齊帝對飛葉營痛下殺手，應是對任家插手立嗣有所不滿，可那時她尚不知道杜家在京城有如此動作。
此刻一想，就任泓任蒲這種輕率莽撞的行事，簡直是唯恐招不來齊帝的猜忌。
那齊帝最終沒有派定遠軍去封陽，會不會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呢？若真是為此，任家可是被被任泓任蒲的野心牽連，白白錯失了在中朝擴大影響的機會！
“昭昭寫信是在飛葉營出事之後，我不敢相信飛葉營遭受了那樣的損失，三伯都還沒意識到陛下對他們已是快忍無可忍了。”
任煙煙一想到任泓或許現在還惘然不察，還一味沈醉在杜妃得寵，潞王將來得繼皇位的得意驕傲裏，便一陣頭疼。
當初杜妃之所以入宮，不過是齊帝與北境修好，需要在宮裏置一位來自北境的嬪妃。
任家不願送自家的女兒入宮，而那時任煙煙三伯任泓手下的一位參將，即杜賢妃的父親，自覺女兒貌美嫻淑，且摻了些自身的權欲私心，便從中促成了此事。
杜妃入宮後，任家順勢將杜家一家送到京城，任了一五品的閑散官。不過杜妃不受寵，杜家人沒有t什麽勢力，因此杜家在京看著像是有些聲名，但實際上只有一副花架子。
若說杜家是本分人家倒也罷了，可能做出賣女求榮這等事兒的人家，又怎麽會本分？
柳若昭在信中說，前些日子杜賢妃的哥哥沒有提前修書，徑直將禮送上了柳家家門，結果惹得柳尚書勃然大怒，直接連人帶禮掃地出門。
杜家所為簡直不像官宦人家的舉止，任煙煙想到信上柳若昭對杜妃兄長這般行事的詫異的輕視，又是氣不打一處來。
“沒腦子又愛鉆營，便是賄賂也做得這麽蠢笨，生怕人捉不住把柄。以前阿越瞧不起他們，不愛和他們來往，還真不是看低了他們！”
杜家在京城沒有根基，便常托著任家的名義來安平王府走動。王府中人不喜杜家的行事作風，所以十次來不過挑著五回見見，說些客套話兒。
“好了，為這些人生氣不值當。”
眼見著任煙煙氣性又上來了，崔硯池忙笑著攬過她肩膀勸慰。任煙煙無奈搖搖頭，當真是被氣得無話可說了。
崔硯池略略皺起眉，道：“這樣看，你上次叮囑你三伯和五叔的話，他們是一點兒也沒聽進去。”
“他們？”
任煙煙偎在崔硯池懷裏，聽崔硯池此言，只是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地揚了下柳葉似的細眉。
任家世代領兵打仗，家風便是勇武善戰，尚勝好強。北境寒冷惡劣，必得心志堅強，身強體壯，才能忍耐住那長久的酷寒。
與喜好纖細華麗的京城不同，北境崇尚勇猛有力。在北境，人人都覺得驍勇善戰的颯爽英姿比舞文弄墨，以筆為刀的文人心機強過百倍。
北境對京城柔弱虛浮的矯作風氣不屑一顧，而任家更是無論男女，人人都會騎馬射箭。
在這種評判標準裏，任煙煙這等金尊玉貴地養在京城、怕冷怕熱、連弓箭都拉不開、除了吟詩作賦只會交際應酬的貴女，會得到怎樣的評價可想而知。
任煙煙知道任家的長輩們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用來裝點門面的重要花瓶，也知道任家的女眷們是怎麽奚落嘲笑她的，只是她在京城那麽多年，更知道什麽叫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什麽叫居心叵測，人事涼薄。
“他們這般運籌帷幄的大丈夫，怎麽會將我這目光短淺的婦人言語放在心上呢？”
任煙煙滿不在乎地勾唇一笑，因為那些任家人瞧不上的她的“武器”能發揮出多大的功用，所以對他們的輕視也不以為然。
崔硯池哭笑不得地刮了下任煙煙挺翹的鼻尖。
“這話聽著好像有點兒尖酸。”他笑著說。
任煙煙倒是滿不在乎。
“哼，他們那樣對我，也別指望我有多客氣。”
任煙煙與任泓任蒲本有一段宿怨，任泓任蒲這樣行事，任煙煙自然說不出什麽好話。
任煙煙脫口而出，結果被崔硯池敏銳地捉住了的字眼。
“那樣對你……？什麽意思？”
任煙煙與崔硯池提及任家不多，崔硯池不明所以地一皺眉頭，直覺其中別有隱情。
任煙煙無意引出舊事，含糊其辭想要帶過，結果崔硯池一下認真起來了。
“煙煙，別瞞我。”他嚴肅說。
“都是些舊賬了，翻出來也怪沒意思的。”
牽扯出的舊事並不愉快，任煙煙不想多說，仍舊選擇了回避。崔硯池若有所思地一望任煙煙，意識到那事並不尋常，更是要刨根問底。
他不放松地繼續追問道：“舊賬也要同我說。”
任煙煙心知以崔硯池的性子，今晚不問出個所以然必不罷休，她猶疑向他一望，見瞞他不過，只得和盤托出。
當年任霖去世，宜都王趕到北境，想將任煙煙接回京城。任煙煙的三伯任泓和五叔任蒲不願放任煙煙離開北境，便向宜都王提出將任煙煙過繼到任蒲府中，繼續留在北境撫養。
北境苦寒，宜都王拒絕了任蒲這個提議，任泓和任蒲輕易不肯松口，以至宜都王在北境耽擱了整整半年。
最後，還是任煙煙的二伯，即任遜的父親任渺不顧自己三弟五弟的意見，強行拍板讓宜都王將任煙煙帶回京城。
任煙煙已記不清當時的情形，可是她聽宜都王說起過好多次，任渺是將她抱在懷裏，五天五夜沒撒手送出的北境。而在她到京城之後的兩年裏，任渺每月都派人來看她，以確認她的安全。
以前任煙煙不懂，而今她悄自想去，推測應是當時任家群龍無首，任泓想一爭家主之位，便想將她留在身邊做籌碼，以挾制王府為他所用。
“和娘一起去北境的嬤嬤，從小一直陪在我身邊。她在世的時候跟我說，當時舅舅到了北境，堅持要將我接走，家裏意見不一，爭執不下，連帶著下人對她們這些京城來的人的態度也很是微妙。”
“她說，有一回我晚上哭鬧不止，她哄了我大半個晚上之後，獨自摸去廚房想找些吃的，結果……”
任煙煙是十三歲上，從病重的嬤嬤嘴裏聽到了這些話。她記得嬤嬤與她說這些時是一個麽炎熱的夏天下午，那時她尚不懂事，可她清楚記得她在聽了嬤嬤的話走出房間之後，對著明晃晃的日頭感到了徹骨的寒冷。
“結果她無意間聽到五叔與三伯私下謀劃，說我的身份敏感，要是不能把我留下，便無論如何不能讓我活著到京城。”
任煙煙一直避免想起這些話，但這些話無比清晰地烙在了她心底。甚至，她能清晰地回憶起嬤嬤告知她這些時的語氣、神態、呼吸、氣味。
這幾乎是任煙煙死守的秘密。任煙煙從沒打算將這些話說出口，此刻她望著崔硯池一字一句完整地覆述出來，整個人又像感受到當時的寒冷一般，不自禁地發起了抖。
“當年二伯調動他自己的人馬，一路護送我和舅舅從兗州到常洛城，直到外公的人前來接應，他才離開。”
任煙煙對任泓任蒲的算計是後知後覺的，而正是因為後知後覺，才更加難以原諒。任煙煙看著崔硯池，雙眼灼灼，其中似有喑暗的火。
“我不知道三伯和五叔有沒有對我下過手，我只覺得，他們這些年竟還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裝出一副疼愛我的長輩模樣，實在虛偽惡心！”
崔硯池不知道任家內部有過這麽激烈的鬥爭，自也想不到任煙煙會有這樣的遭遇。
他不知她將這些晦暗幽懼的事情叫他也不知曉的在心裏獨自放了多久，他心裏驚濤駭浪掀成一片，不由分說地便抓住任煙煙的手腕，將她帶進了懷裏。
“煙煙。”
懷裏溫熱的身體輕顫如羽葉，崔硯池摩挲著任煙煙的後腦，竟有幾分後怕的意味。
崔硯池溫暖堅實的懷抱帶著任煙煙熟悉的香氣，任煙煙喉間一陣發堵，卻強忍著道：“沒關系，已經過去了。”
“景初，我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任人揉捏的小孩兒，他們也不敢再那樣對我。所以沒關系，我早就不在乎了。”
“而且……”任煙煙擡起頭，對崔硯池笑道：“而且我知道你也決不會允許他們再像以前那樣利用我。”
崔硯池難以形容任煙煙此刻的神情，說她笑著，她清亮的眼睛裏卻蓄著倔強的淚光，說她在哭，她卻昳麗明朗，哀而不傷，就像堅韌的綠藤。
任煙煙的模樣品性不似經歷過霜雪艱難，即使是崔硯池，也難以想見她的光艷下有如此深重的陰翳。
他情難自禁地重新抱住她，只是喃喃答應道：“當然。”
任煙煙回報以崔硯池同樣篤定的擁抱，崔硯池抱緊任煙煙溫暖柔軟的身體，想到自己之前一無所知，還對任泓任蒲禮遇有加，怒氣逐漸攀升。
“煙煙，你不該瞞我。你之前要告訴我，你三伯五叔在我這兒莫說討得半分好，我早要讓他們將你受的委屈加倍討還！”
任煙煙靠在崔硯池肩頭，聽得崔硯池這句含了怒氣的話，竟覺被往事壓得沈甸甸的心就像被什麽東西化解開了一樣，剎那輕快了不少。
“崔大人這樣意氣用事嗎？”
她笑著仰頭，看到崔硯池清俊斯文的眉眼帶著她久違的銳利，忍不住擡手撫上了他的臉頰。
崔硯池想著任蒲任泓的所作所為，不覺任煙煙凝迷他的眸光，只是說：“這些事情，我既知道了，便不能當作不知道。”
“我是你丈夫，我不能容忍有人想要欺侮你。這筆賬，我定要為討你回來！”
紗帳燭光昏黃，崔硯池這話似曾相識，任煙t煙恍惚一怔，思緒一下飛到了兩年前在京城的那個秋夜。
那會兒她為嘉寧的事情狠狠算計了一波賀貴妃，事後又為害怕賀貴妃報覆嚇得晚上睡不著覺。當時她與崔硯池還很生疏，但她清楚地記得那晚崔硯池安慰她，也說過與這類似的話。
其實崔硯池安慰她的時候，她沒有將他的話當真，因為她不大相信他的真心，也不大相信有人會為她去做費力不討好的事。
可是崔硯池之後真的有想辦法為她還以顏色，包括之後徐家算計她，他也在她還和他鬧別扭的時候，抓住機會讓徐家為當初的作為狠狠付出了代價。
崔硯池沒有主動向她提起這些事，她也是在決定要能幫上崔硯池，開始主動過問朝堂之事後，才慢慢知道他為她做了些什麽。
後來她有問崔硯池為什麽不拿這些事不向她邀功，但崔硯池只是平淡無奈地同她說公報私仇不足為道，而且他雖然不後悔以牙還牙，可還是不想讓她見到他這一面。
任煙煙不大懂崔硯池說起這些時的矛盾，但對從小便見慣了權衡與假面的她而言，他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已足以叫她動容。
此刻，南漳雖距北境千裏之遙，但任煙煙已毫不懷疑崔硯池會言出必行，為她出口惡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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