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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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丁廣福作為齊帝身邊的近侍, 與上次來宣旨的雷高暢一樣，都是深得齊帝信任的內臣。任煙煙與崔硯池一同趕到客艙，見到丁廣福站在廳中等他們, 臉上顏色頗為和悅，都有些驚訝。
宮中人情涼薄, 慣會見風使舵, 往昔任煙煙出入宮禁，知道這丁公公不是那種和善寬厚的性子, 如今天寒地凍，她見丁廣福從京城趕來還對他們多有客氣，便猜到他帶來的多半不是個壞消息。
萬事旨意為先，廳中方才已備好宣旨的香案, 丁廣福見崔任二人到來，二話不說先請出聖旨。
“清、直、勇三德，人所難兼，清而不耀、直而不激、勇而能溫，尤為難也。朕以祖宗寬厚之法，念爾稟性清正肅直, 改遷夷黎郡提舉學事司學政，以今二月夷黎郡遠安縣到任。”
崔硯池與任煙煙行禮聽旨，待丁廣福一旨宣罷，崔硯池莊肅一揖，心情覆雜地從丁廣福手裏接過了文書。
“崔大人，聖上對你恩眷如此，你當要好好為國盡心。”丁廣福笑瞇瞇地將旨劄交予崔硯池, 見他反應平平，又向他笑道：“崔大人, 實是上諭耽擱不得，這才三十晚上還來驚擾。”
“丁公公說的哪裏話。”
崔硯池不是不懂人情，他明白丁廣福這是在暗示討賞，但他想著齊帝的旨意，沒心思與他虛與委蛇。
丁廣福本以為崔家人聽到這個消息，莫不說歡天喜地，至少也是喜上眉梢，崔硯池表現敷衍，他吃了個癟，臉上的不滿一閃而過，轉而又向任煙煙殷勤笑道：
“奴才見郡主無恙，回去也好向老王爺交差了。郡主用度可還齊全，可有沒有什麽缺的？奴才此番奉命前來，老王爺還特地交代了奴才。”
“臣女一切安好，勞煩丁公公掛心了。”任煙煙看出崔硯池心神不定，便掛上個端莊穩妥的微笑，幫著他應付道：“公公遠來不易，難為辛勞。今晚夜色已深，還請公公暫宿船上，且待明日再回京覆命。”
“便是老王爺那邊，我這裏不但沒有缺的，倒還有些新奇玩意兒想請公公一並帶回京城，以慰家人思念。”
丁廣福在宮中摸爬滾打數十年，早已修煉成精，他見任煙煙嘴上說著請他留宿，卻沒急著吩咐下人準備，就知她並非真心。
氣氛冷淡，丁廣福無謂留在船上，與任煙煙t客氣過幾句便識趣地告辭離去。任煙煙派人將丁廣福一行送去岸上的驛站，回過頭又著人給他們送去一堆金銀。
打點好一切已是夜半，任煙煙只身回到房間，看到崔硯池坐在椅上發楞，手邊放著聖旨，眉眼有些沈寂，忍不住悄自嘆了口氣。
“在想什麽？”
任煙煙在崔硯池對面坐下，見他想得入神，伸出手輕輕叩了下桌面。
崔硯池眼波一漾，微微側過了頭問任煙煙道：“煙煙，你高興嗎？”
房中燭火明亮，香暖怡人，但兩人無言相對，面色疲倦，是以這為迎接新年布置得富麗熱鬧的房間都顯得了幾分冷清。
夷黎郡地產比永州富足，氣候也比永州溫和，按理說任煙煙應該為改調夷黎高興，可實際上她的心裏卻似壓上了塊石頭般說不出的發悶。
半晌，她看著崔硯池勉強一笑，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怎麽高興。”
崔硯池並不意外任煙煙的答案，他低低一嘆，拿起手邊的聖旨展開看一眼，旋即又像是覺得煩惱般地將它合上了。
任煙煙默默看著崔硯池動作，黑亮剔透的瞳孔映照出了擺在桌上的紗燈裏的燈火。
她想她知道崔硯池為什麽一點也不高興。
“景初，我也養過鳥。”
任煙煙細語出聲，望向崔硯池的眼眸十分溫寧。
“什麽？”崔硯池不解。
任煙煙低頭望著自己袖邊滾的金線輕聲道：“籠養的鳥剪了翅膀，離了籠子根本活不下去。所以你七歲時放的那些鳥，下場必然是慘不忍睹……”
崔硯池心下一驚，萬不想任煙煙竟然能徑直看穿他的憂悶。
“煙煙……”
他輕喚任煙煙的名字，想說點什麽，最後張了張口卻是啞然。
“煙煙，你真的很聰明。”少頃，他釋然一笑，坦率向任煙煙說道：“許是先前剛提起過舊事，今晚丁廣福宣旨的時候，我不自覺想到了小時。”
“煙煙，到了現在，到了這裏，我仍然覺得無能為力。我們離開了京城，脖子上卻仍然像被套了繩索，陛下要我們如何，我們就得如何，沒有一點選擇的餘地。”
崔硯池眼神漸漸黯然。
“那些鳥掙不脫牢籠，我又何嘗不是任人擺布，擺脫不了桎梏？”
任煙煙思緒漫飛到那些她也覺得自己是籠中鳥的時刻。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即使沒有陛下牽掣，我們也做不到肆意妄為。”
任煙煙想要開解崔硯池，但其實自己也備受煎熬，她越說越覺低落，最後不自覺洩露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思。
“也許人這一輩子，原本就是難捱的時間占一大部分，快活不過須臾。”
任煙煙消沈索寞的神態與她明麗嬌柔的容顏形成了種奇異的對照，崔硯池握住任煙煙的手，任煙煙的指尖白皙微涼，不覺讓他想到了溫潤無瑕的白玉。
兩人雙手相覆，半晌無言，正當氣氛凝滯難耐，阿碧忽然推開房門，興沖沖地朝他們嚷道：“大人，姑娘，煙花已經準備好了！”
阿碧身上的歡欣驀地打斷了房裏低沈的空氣，任煙煙一楞，想起了自己前幾日曾吩咐過置辦煙花，好在三十晚上燃放祈福。
“好，我們這就來。”
一家人都在外面等著，任煙煙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應承。
阿碧年輕，最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她一路跟著任煙煙往船外面走，一路按捺不住興奮地向任煙煙念叨說：“姑娘，今晚我剪蠟燭的時候燭花爆了，老人們說燭花爆了是好兆頭，那時我就在想今兒說不定有好事。”
“老人的話還是靈驗！”
阿碧雙手合十，笑得沒心沒肺。
“姑娘，夷黎郡山靈水秀，比永州好不少，大家剛剛知道大人改調夷黎郡的消息，都高興壞了！”
任煙煙淡淡一笑，阿碧興頭上沒註意到任煙煙有些勉強的笑容，猶自笑道：“老人們還說三十晚上的鞭炮聲能洗去黴氣，帶來好運。等下放煙花的時候，我定要誠心許個願！”
“說不定明兒聖上就回心轉意，將大人叫回京城了。”
“傻丫頭。”阿碧這話煞是天真，任煙煙無奈笑著輕輕一戳阿碧的腦門，崔硯池在任煙煙身旁聽著亦是啞然。
岸上雖然熱鬧，江上卻是黑黢黢的，一點星光都無。無邊黑暗籠罩著江面，仿似藏著極可怖的東西，任煙煙遠遠望著江面，竟然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崔硯池替任煙煙掖緊鬥篷，還以為是外面太冷，她從溫暖的室內出來被凍著了。
“冷嗎？”他關切相問。
才下過雪，崔硯池呼吸間都帶了白氣。岸邊的燈火細碎朦朧，任煙煙仰起頭看到面前視線裏崔硯池俊朗秀逸的臉，心裏忽而浮上了點難言的感慨。
恰在此時，遠處的村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鞭炮聲。
“時辰到了，快放！快放！”
聽得別家的聲響，岸上的人忙張羅著點響炮竹，村子裏一家接一家地放起煙花，煙花一一呼嘯著沖上夜空綻開，滿天交相輝映，閃爍墜落的火星照的人臉明明滅滅，癡迷望著半空的阿碧忽然回過頭向任煙煙嚷道：
“姑娘，快看！好漂亮！”
鞭炮聲此起彼伏，嘈雜喜慶，任煙煙隔著一丈的距離只能看見阿碧嘴巴在開合，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但阿碧的開心如此真實熱烈，是以她只看她的動作就能完全猜到她在說什麽。
天邊的煙花綺麗璀璨，叫人心醉神迷，任煙煙仰起頭靜靜看了會兒，眷戀地扣住了崔硯池的五指。
“好漂亮。”
煙花漸歇，任煙煙戀戀不舍地向崔硯池轉過頭。
“是。”崔硯池朝任煙煙溫文一笑，暗想著此刻不光是天上的煙火光亮耀目，便是他身旁的這個人也是眉眼光艷，燦然生輝。
天氣冷得刺骨，船上一幹人放完了準備好的煙花爆竹，便陸陸續續地回到船上。
村裏的鞭炮聲仍在斷斷續續地響，但沒了剛才遮天蔽日的氣勢，偶爾響起一兩聲反兒更襯得夜色寂靜。
任煙煙若有所思地呵著手往回走，岸上的積雪踩起來嘎吱作響，她忽而停住腳步，神氣頗是認真地對崔硯池道：
“景初，便是剛才那樣的時刻，會讓我覺得這世上難捱的日子都值得。”
“再讓我選，我仍然要選這種生活。”
崔硯池不意任煙煙會突然說這些，他訝然一瞬，可看到她眼中的堅定，又覺得心裏擰得難受的結稍微松快了一點。
因為他也覺得自己會仍然選擇這種生活。
崔硯池點點頭，但看著任煙煙兩靨漸漸生出的笑意，不知怎的竟有幾分赧然。
有些話他時至今日也難以說出口，可是他很清楚，就算他此生有莫大的不自由，但只要能遇上她，他便樂意去忍受這些身不由己。
丁廣福從永州趕回京城已是半月之後，這晚齊帝在福安殿聽得丁廣福已經回宮的消息，便著人宣安平王進宮。
任煙煙寄往王府的家書都由任家的人專程護送，安平王知道從丁廣福那兒聽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可看到任煙煙讓丁廣福帶回的京城的那些玩意兒，仍是高興得緊。
“郡主和崔大人一切都好，崔大人一貫穩重，就是小的眼見蘭陽郡主這番離京，練達得比以前沈穩不少，還真有幾分宜都王妃的模樣了。”
任煙煙打小出入宮廷，張揚嬌縱的性子算是“美名遠揚”，齊帝和安平王皆為任煙煙收拾過爛攤子，聽得丁廣福這番評價，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朕還當蘭陽那橫沖直撞的性子這輩子都改不了呢！”
齊帝大笑著向安平王打趣，安平王啼笑皆非地向齊帝拱手道：“老臣家教無方，叫聖上見笑了。”
“家常夜話，皇叔祖何必拘禮。”齊帝伸手攔住安平王手臂，一擡眼吩咐丁廣福：“下去吧，不用你伺候了。”
丁廣福恭敬告退，齊帝撥圈手上的伽南香福壽手串，噙著笑向安平王道：“皇叔祖當真灑脫得很，蘭陽和崔硯池離京這些時日了，你老人家都沒有向朕開口求過情。”
“可看皇叔祖方才聽到蘭陽消息時那欣然的神色，心裏還是掛念他們二人的。”
“骨肉親情，老臣自是難以割舍。”安平王掩在花白長眉下的眸光一動，躬身向齊帝道：“蘭陽被老臣從小寵慣了，從不識得挫折滋味。此番她有機緣歷經世間人情，老臣其t實甚是感激聖上。”
“而且陛下生性仁厚，這也不是體恤老臣，放了崔硯池一馬，將他改調到了夷黎郡嗎？”
齊帝微笑著聽安平王陳情，見他說著又要行禮，連忙擡手制止。
“哎，朕都說了今兒是家常夜話，皇叔祖何必如此拘禮！蘭陽雖不是養在宮中，但也算朕寵著長大的。她出落得那般標志，朕也不忍見她經受風雨摧殘。”
“她執意要隨崔硯池出京，足以見她對崔硯池的一片癡心。”齊帝感慨說著一瞧安平王，悠悠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皇叔祖，蘭陽找到了一個好歸宿啊！”
齊帝話意深長，安平王心下一凜，恭謹笑道：“若不是陛下當年賜恩，煙煙何能尋得這樣的好歸宿。”
齊帝暧昧不明地一笑，只是說：“崔硯池才華斐然，清正自持，確是個不世出的棟梁。只是他年少氣盛，不大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老王爺道：“過剛易折的道理，即使書上說了千萬遍，旁人實踐了上百回，仍是件輪到自己便難看透的事情。”
齊帝道：“崔硯池對國朝的確是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可他鋒芒盡露，不懂得顧全大局。他眼裏看到朕縱容魏正群，卻不知道朕暗裏摁下了多少彈劾他的奏疏。”
“老臣豈不知，要不是陛下愛惜人才，崔硯池連禦前放肆的機會也沒有。”
聽得安平王此言，齊帝似笑非笑地輕輕一哼。
“朕只怕崔硯池恃才傲物，還以為朕這番改調他至夷黎郡，予他學政之職，是後悔了當日對他的處置。”
伴君如伴虎，上官撫為官三朝，自然聽得出齊帝的弦外之音。他心裏打個囫圇，謹慎回道：“老臣看崔硯池行事老成，個性沈勇，頗有其祖父崔太傅當年的風範，不似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輕薄少年。”
“老臣以為，即使崔硯池心有不忿，以他的心智、以崔紀的教養、以煙煙隨在他身側的提點，他遲早能體會到陛下對他的一片苦心。”
“那再好不過。”
齊帝所求只為安平王能保證控制住崔硯池，安平王既如此承諾，他便從書桌上拿起本密奏遞給安平王。
“皇叔祖，你看看。”
齊帝倚重安平王，與他商討過無數軍機要政，將密奏給他看也是稀松平常。
“老臣僭越了。”安平王畢恭畢敬說罷，接過密奏細細看罷，思索半晌方出聲道：“陛下，武元魁這是按捺不住了。”
密奏中報的是武元魁這些時日暗地裏在青州調動兵馬。
“意料中事。”齊帝語氣平淡，卻是皺起了眉頭。
“今日太醫院說，武彥哲壽數已盡，用藥吊著也拖不了多久。武元魁狼子野心，怕是少不了要鬧一場。皇叔祖，我們需得早做防範。”
北境地遠嚴寒，朝中管理不易，安平王自太宗一朝經營北境關系，至此在北境已是聲望隆重。
齊帝支使不大動北境的軍馬，想來在這關頭放崔硯池和任煙煙一馬，也是為了安撫安平王府，以確保到時能夠順暢調動北境軍力，讓北境為己所用。
“老臣明日便去信北境要他們早做準備，一定做到可以隨時調動。”
安平王肅然而言，說著便要跪下。齊帝一步並到安平王之前，扶著他兩臂道：
“皇叔祖折煞朕了！”
“大齊能有皇叔祖，實乃朕的幸運。”
齊帝言語殷切，老王爺眉眼不動，只是謝道：“老臣做的不過是臣下的分內事，陛下言重了。”
齊帝沈沈嘆息一聲，背手嘆道：“太子表面溫馴孝順，私下竟敢聯系邊將，圖謀不軌。信王早年桀驁，朕以為他在封地磨礪這些年，心性該當沈穩些，卻不想他越發急功好利。他那般縝密陰毒地算計太子，真是毫不顧念兄弟之情！”
“朕那些兒子這時候沒有一個可堪大用，到頭來竟還得勞動你老人家替朕綢繆周全。”
太子出事後，齊帝確有傳位信王的打算，但得知信王陷害太子，投靠武家後，這份心情也淡了下去。
齊帝將信王趕出京城的時候，宮中尚有幾位成年皇子可供栽培，而這幾年齊帝的成年皇子或病逝或戰死，養在宮裏的要麽幼要麽弱，竟無一可與信王抗衡。
齊帝為拔除武家苦心孤詣，信王為大位與武家勾結他斷不能容忍，前些日子廢立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武家來勢洶洶，他只能拉出魏正群轉移朝中視線，暫時壓下立儲爭議。
安平王自是清楚齊帝如今騎虎難下的境地，但立儲一事敏感，他不好多說什麽，就只是不痛不癢地安慰齊帝道：“陛下春秋正盛，相信只要假以時日，皇子們都會成長起來。”
“朕的兒子，朕心裏清楚。”
齊帝剛毅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老態，他緩緩揉著天靈穴，微閉著眼說：
“朕的這些兒子一個個數下去，唯有老七和老九勉強算是可造之材。就是可惜老七的母親是個尋常宮人，老九太過年幼，不知得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為朕分憂。”
“哦，對了。”齊帝說到此處，狀似不經意地擡眼對安平王道：“皇叔祖，朕聽聞是你舉薦的裴元做老九的開蒙老師。”
裴元出身巨鹿裴氏，巨鹿裴氏家學淵源，屢出帝師，就譬如現在的齊帝和以前先帝，幼時的啟蒙老師皆是出於裴家。
九皇子的生母杜修媛出身北境將門，杜修媛父親杜興任忠武軍節度使，杜家與任家交情匪淺，常結姻親。如今太子獲罪，信王失寵，齊帝不得不懷疑老王爺此番安排裴元做九皇子的啟蒙老師是意有所指。
畢竟安平王府後繼無人，安平王要是能在死前扶持九皇子登上皇位，日後北境定會感念他的謀劃，善待他的後人。
“杜修媛對九皇子珍愛之極，這次九皇子擇選少師，杜修媛十分上心，曾多方托人舉薦德才兼備之師。裴元博學仁厚，不僅能教皇子學識，更能教導皇子的德行。”
安平王伴隨齊帝走到今日，對齊帝多疑的毛病再清楚不過，舉薦裴元之日，他就料得齊帝會有此一問。
“有裴元教導九皇子，杜家看到陛下對九皇子的重視，定會更加盡心盡力地為陛下效力。”
“更何況，陛下最終選了裴元做九皇子的啟蒙老師，不也是相信九皇子若能得賢師教導，日後定能有所作為嗎？”
其實齊帝心裏明白，安平王這次安排裴元做九皇子的少師，是因為安平王知道他日後要用北境來平武家。
憑心而論，安平王出面給杜家甜頭，既能成全他的天子威嚴又能讓杜家俯首聽命，算得上是兩全之措。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地起猜疑，就是容不下別人對他藏有私心，就是惱怒安平王將他的處境看得一清二楚。
齊帝緘口不言，偌大的華麗宮殿陷入了一陣極有壓迫感的沈默。良久，安平王顫顫巍巍地嘆口氣，說：“可惜繆繆沒能活到今天，要是繆繆當初過了生產的鬼門關，這些年為我上官家誕下一兩位兒郎，想來皇上今日用起北境定能更加得心應手。”
安平王的聲音蒼老無奈，帶著三分淒苦。
繆繆……
齊帝心頭一震，眼前浮起那年春日牡丹叢裏少女明媚的臉，猝不及防地被橫亙在心頭裏的尖刺深深刺痛。
“繆繆是我唯一的女兒，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痛，這些年竟然不曾淡去分毫。以往煙煙在老臣眼前，老臣看到她還能有幾分寬慰，今年她遠去，老臣……”
安平王低下頭，掩飾混濁老眼裏隱約泛起的淚光，誠惶誠恐地向齊帝行個禮。
“老臣情難自禁，一時失言，還望陛下恕罪。”
“談何恕罪。”齊帝被驟然扯入那唏噓慘痛的過往，神情亦是有幾分恍惚。
“來人，夜深了，送皇叔祖回去休息。”他遲滯地搖搖頭，叫內侍進來送走了安平王。
安平王走後，安靜的宮殿更顯得寥落寂寞，齊帝心神不寧地走到窗前，天邊高懸一輪皎月，灑下的銀輝冷清淒然。齊帝深吸口氣，英武威嚴的臉上隱約閃過了一絲裂縫。
二十三年前，他最後一次見上官繆，也是這樣一個森然的夜晚。
“雷高暢！”
然而一眨眼，齊帝又成了那個殺伐決斷，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雷高暢應聲而入，齊帝凝眉思忖片刻，旋即吩咐道：
“杜修媛侍奉朕多年，柔婉敦厚，進封昭儀。然後去庫房找出那柄白玉鳳蝠如意和刺繡牡丹綬t帶圖軸，快馬加鞭給蘭陽郡主送去，就說是朕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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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廣福作為齊帝身邊的近侍, 與上次來宣旨的雷高暢一樣，都是深得齊帝信任的內臣。任煙煙與崔硯池一同趕到客艙，見到丁廣福站在廳中等他們, 臉上顏色頗為和悅，都有些驚訝。
宮中人情涼薄, 慣會見風使舵, 往昔任煙煙出入宮禁，知道這丁公公不是那種和善寬厚的性子, 如今天寒地凍，她見丁廣福從京城趕來還對他們多有客氣，便猜到他帶來的多半不是個壞消息。
萬事旨意為先，廳中方才已備好宣旨的香案, 丁廣福見崔任二人到來，二話不說先請出聖旨。
“清、直、勇三德，人所難兼，清而不耀、直而不激、勇而能溫，尤為難也。朕以祖宗寬厚之法，念爾稟性清正肅直, 改遷夷黎郡提舉學事司學政，以今二月夷黎郡遠安縣到任。”
崔硯池與任煙煙行禮聽旨，待丁廣福一旨宣罷，崔硯池莊肅一揖，心情覆雜地從丁廣福手裏接過了文書。
“崔大人，聖上對你恩眷如此，你當要好好為國盡心。”丁廣福笑瞇瞇地將旨劄交予崔硯池, 見他反應平平，又向他笑道：“崔大人, 實是上諭耽擱不得，這才三十晚上還來驚擾。”
“丁公公說的哪裏話。”
崔硯池不是不懂人情，他明白丁廣福這是在暗示討賞，但他想著齊帝的旨意，沒心思與他虛與委蛇。
丁廣福本以為崔家人聽到這個消息，莫不說歡天喜地，至少也是喜上眉梢，崔硯池表現敷衍，他吃了個癟，臉上的不滿一閃而過，轉而又向任煙煙殷勤笑道：
“奴才見郡主無恙，回去也好向老王爺交差了。郡主用度可還齊全，可有沒有什麽缺的？奴才此番奉命前來，老王爺還特地交代了奴才。”
“臣女一切安好，勞煩丁公公掛心了。”任煙煙看出崔硯池心神不定，便掛上個端莊穩妥的微笑，幫著他應付道：“公公遠來不易，難為辛勞。今晚夜色已深，還請公公暫宿船上，且待明日再回京覆命。”
“便是老王爺那邊，我這裏不但沒有缺的，倒還有些新奇玩意兒想請公公一並帶回京城，以慰家人思念。”
丁廣福在宮中摸爬滾打數十年，早已修煉成精，他見任煙煙嘴上說著請他留宿，卻沒急著吩咐下人準備，就知她並非真心。
氣氛冷淡，丁廣福無謂留在船上，與任煙煙t客氣過幾句便識趣地告辭離去。任煙煙派人將丁廣福一行送去岸上的驛站，回過頭又著人給他們送去一堆金銀。
打點好一切已是夜半，任煙煙只身回到房間，看到崔硯池坐在椅上發楞，手邊放著聖旨，眉眼有些沈寂，忍不住悄自嘆了口氣。
“在想什麽？”
任煙煙在崔硯池對面坐下，見他想得入神，伸出手輕輕叩了下桌面。
崔硯池眼波一漾，微微側過了頭問任煙煙道：“煙煙，你高興嗎？”
房中燭火明亮，香暖怡人，但兩人無言相對，面色疲倦，是以這為迎接新年布置得富麗熱鬧的房間都顯得了幾分冷清。
夷黎郡地產比永州富足，氣候也比永州溫和，按理說任煙煙應該為改調夷黎高興，可實際上她的心裏卻似壓上了塊石頭般說不出的發悶。
半晌，她看著崔硯池勉強一笑，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
“我也不怎麽高興。”
崔硯池並不意外任煙煙的答案，他低低一嘆，拿起手邊的聖旨展開看一眼，旋即又像是覺得煩惱般地將它合上了。
任煙煙默默看著崔硯池動作，黑亮剔透的瞳孔映照出了擺在桌上的紗燈裏的燈火。
她想她知道崔硯池為什麽一點也不高興。
“景初，我也養過鳥。”
任煙煙細語出聲，望向崔硯池的眼眸十分溫寧。
“什麽？”崔硯池不解。
任煙煙低頭望著自己袖邊滾的金線輕聲道：“籠養的鳥剪了翅膀，離了籠子根本活不下去。所以你七歲時放的那些鳥，下場必然是慘不忍睹……”
崔硯池心下一驚，萬不想任煙煙竟然能徑直看穿他的憂悶。
“煙煙……”
他輕喚任煙煙的名字，想說點什麽，最後張了張口卻是啞然。
“煙煙，你真的很聰明。”少頃，他釋然一笑，坦率向任煙煙說道：“許是先前剛提起過舊事，今晚丁廣福宣旨的時候，我不自覺想到了小時。”
“煙煙，到了現在，到了這裏，我仍然覺得無能為力。我們離開了京城，脖子上卻仍然像被套了繩索，陛下要我們如何，我們就得如何，沒有一點選擇的餘地。”
崔硯池眼神漸漸黯然。
“那些鳥掙不脫牢籠，我又何嘗不是任人擺布，擺脫不了桎梏？”
任煙煙思緒漫飛到那些她也覺得自己是籠中鳥的時刻。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即使沒有陛下牽掣，我們也做不到肆意妄為。”
任煙煙想要開解崔硯池，但其實自己也備受煎熬，她越說越覺低落，最後不自覺洩露出了自己的真實心思。
“也許人這一輩子，原本就是難捱的時間占一大部分，快活不過須臾。”
任煙煙消沈索寞的神態與她明麗嬌柔的容顏形成了種奇異的對照，崔硯池握住任煙煙的手，任煙煙的指尖白皙微涼，不覺讓他想到了溫潤無瑕的白玉。
兩人雙手相覆，半晌無言，正當氣氛凝滯難耐，阿碧忽然推開房門，興沖沖地朝他們嚷道：“大人，姑娘，煙花已經準備好了！”
阿碧身上的歡欣驀地打斷了房裏低沈的空氣，任煙煙一楞，想起了自己前幾日曾吩咐過置辦煙花，好在三十晚上燃放祈福。
“好，我們這就來。”
一家人都在外面等著，任煙煙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應承。
阿碧年輕，最喜歡這些花裏胡哨的玩意兒，她一路跟著任煙煙往船外面走，一路按捺不住興奮地向任煙煙念叨說：“姑娘，今晚我剪蠟燭的時候燭花爆了，老人們說燭花爆了是好兆頭，那時我就在想今兒說不定有好事。”
“老人的話還是靈驗！”
阿碧雙手合十，笑得沒心沒肺。
“姑娘，夷黎郡山靈水秀，比永州好不少，大家剛剛知道大人改調夷黎郡的消息，都高興壞了！”
任煙煙淡淡一笑，阿碧興頭上沒註意到任煙煙有些勉強的笑容，猶自笑道：“老人們還說三十晚上的鞭炮聲能洗去黴氣，帶來好運。等下放煙花的時候，我定要誠心許個願！”
“說不定明兒聖上就回心轉意，將大人叫回京城了。”
“傻丫頭。”阿碧這話煞是天真，任煙煙無奈笑著輕輕一戳阿碧的腦門，崔硯池在任煙煙身旁聽著亦是啞然。
岸上雖然熱鬧，江上卻是黑黢黢的，一點星光都無。無邊黑暗籠罩著江面，仿似藏著極可怖的東西，任煙煙遠遠望著江面，竟然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崔硯池替任煙煙掖緊鬥篷，還以為是外面太冷，她從溫暖的室內出來被凍著了。
“冷嗎？”他關切相問。
才下過雪，崔硯池呼吸間都帶了白氣。岸邊的燈火細碎朦朧，任煙煙仰起頭看到面前視線裏崔硯池俊朗秀逸的臉，心裏忽而浮上了點難言的感慨。
恰在此時，遠處的村莊傳來了斷斷續續的鞭炮聲。
“時辰到了，快放！快放！”
聽得別家的聲響，岸上的人忙張羅著點響炮竹，村子裏一家接一家地放起煙花，煙花一一呼嘯著沖上夜空綻開，滿天交相輝映，閃爍墜落的火星照的人臉明明滅滅，癡迷望著半空的阿碧忽然回過頭向任煙煙嚷道：
“姑娘，快看！好漂亮！”
鞭炮聲此起彼伏，嘈雜喜慶，任煙煙隔著一丈的距離只能看見阿碧嘴巴在開合，根本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但阿碧的開心如此真實熱烈，是以她只看她的動作就能完全猜到她在說什麽。
天邊的煙花綺麗璀璨，叫人心醉神迷，任煙煙仰起頭靜靜看了會兒，眷戀地扣住了崔硯池的五指。
“好漂亮。”
煙花漸歇，任煙煙戀戀不舍地向崔硯池轉過頭。
“是。”崔硯池朝任煙煙溫文一笑，暗想著此刻不光是天上的煙火光亮耀目，便是他身旁的這個人也是眉眼光艷，燦然生輝。
天氣冷得刺骨，船上一幹人放完了準備好的煙花爆竹，便陸陸續續地回到船上。
村裏的鞭炮聲仍在斷斷續續地響，但沒了剛才遮天蔽日的氣勢，偶爾響起一兩聲反兒更襯得夜色寂靜。
任煙煙若有所思地呵著手往回走，岸上的積雪踩起來嘎吱作響，她忽而停住腳步，神氣頗是認真地對崔硯池道：
“景初，便是剛才那樣的時刻，會讓我覺得這世上難捱的日子都值得。”
“再讓我選，我仍然要選這種生活。”
崔硯池不意任煙煙會突然說這些，他訝然一瞬，可看到她眼中的堅定，又覺得心裏擰得難受的結稍微松快了一點。
因為他也覺得自己會仍然選擇這種生活。
崔硯池點點頭，但看著任煙煙兩靨漸漸生出的笑意，不知怎的竟有幾分赧然。
有些話他時至今日也難以說出口，可是他很清楚，就算他此生有莫大的不自由，但只要能遇上她，他便樂意去忍受這些身不由己。
丁廣福從永州趕回京城已是半月之後，這晚齊帝在福安殿聽得丁廣福已經回宮的消息，便著人宣安平王進宮。
任煙煙寄往王府的家書都由任家的人專程護送，安平王知道從丁廣福那兒聽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可看到任煙煙讓丁廣福帶回的京城的那些玩意兒，仍是高興得緊。
“郡主和崔大人一切都好，崔大人一貫穩重，就是小的眼見蘭陽郡主這番離京，練達得比以前沈穩不少，還真有幾分宜都王妃的模樣了。”
任煙煙打小出入宮廷，張揚嬌縱的性子算是“美名遠揚”，齊帝和安平王皆為任煙煙收拾過爛攤子，聽得丁廣福這番評價，兩人不約而同地笑了。
“朕還當蘭陽那橫沖直撞的性子這輩子都改不了呢！”
齊帝大笑著向安平王打趣，安平王啼笑皆非地向齊帝拱手道：“老臣家教無方，叫聖上見笑了。”
“家常夜話，皇叔祖何必拘禮。”齊帝伸手攔住安平王手臂，一擡眼吩咐丁廣福：“下去吧，不用你伺候了。”
丁廣福恭敬告退，齊帝撥圈手上的伽南香福壽手串，噙著笑向安平王道：“皇叔祖當真灑脫得很，蘭陽和崔硯池離京這些時日了，你老人家都沒有向朕開口求過情。”
“可看皇叔祖方才聽到蘭陽消息時那欣然的神色，心裏還是掛念他們二人的。”
“骨肉親情，老臣自是難以割舍。”安平王掩在花白長眉下的眸光一動，躬身向齊帝道：“蘭陽被老臣從小寵慣了，從不識得挫折滋味。此番她有機緣歷經世間人情，老臣其t實甚是感激聖上。”
“而且陛下生性仁厚，這也不是體恤老臣，放了崔硯池一馬，將他改調到了夷黎郡嗎？”
齊帝微笑著聽安平王陳情，見他說著又要行禮，連忙擡手制止。
“哎，朕都說了今兒是家常夜話，皇叔祖何必如此拘禮！蘭陽雖不是養在宮中，但也算朕寵著長大的。她出落得那般標志，朕也不忍見她經受風雨摧殘。”
“她執意要隨崔硯池出京，足以見她對崔硯池的一片癡心。”齊帝感慨說著一瞧安平王，悠悠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皇叔祖，蘭陽找到了一個好歸宿啊！”
齊帝話意深長，安平王心下一凜，恭謹笑道：“若不是陛下當年賜恩，煙煙何能尋得這樣的好歸宿。”
齊帝暧昧不明地一笑，只是說：“崔硯池才華斐然，清正自持，確是個不世出的棟梁。只是他年少氣盛，不大懂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老王爺道：“過剛易折的道理，即使書上說了千萬遍，旁人實踐了上百回，仍是件輪到自己便難看透的事情。”
齊帝道：“崔硯池對國朝的確是忠心耿耿，一片丹心，可他鋒芒盡露，不懂得顧全大局。他眼裏看到朕縱容魏正群，卻不知道朕暗裏摁下了多少彈劾他的奏疏。”
“老臣豈不知，要不是陛下愛惜人才，崔硯池連禦前放肆的機會也沒有。”
聽得安平王此言，齊帝似笑非笑地輕輕一哼。
“朕只怕崔硯池恃才傲物，還以為朕這番改調他至夷黎郡，予他學政之職，是後悔了當日對他的處置。”
伴君如伴虎，上官撫為官三朝，自然聽得出齊帝的弦外之音。他心裏打個囫圇，謹慎回道：“老臣看崔硯池行事老成，個性沈勇，頗有其祖父崔太傅當年的風範，不似那等不知天高地厚的輕薄少年。”
“老臣以為，即使崔硯池心有不忿，以他的心智、以崔紀的教養、以煙煙隨在他身側的提點，他遲早能體會到陛下對他的一片苦心。”
“那再好不過。”
齊帝所求只為安平王能保證控制住崔硯池，安平王既如此承諾，他便從書桌上拿起本密奏遞給安平王。
“皇叔祖，你看看。”
齊帝倚重安平王，與他商討過無數軍機要政，將密奏給他看也是稀松平常。
“老臣僭越了。”安平王畢恭畢敬說罷，接過密奏細細看罷，思索半晌方出聲道：“陛下，武元魁這是按捺不住了。”
密奏中報的是武元魁這些時日暗地裏在青州調動兵馬。
“意料中事。”齊帝語氣平淡，卻是皺起了眉頭。
“今日太醫院說，武彥哲壽數已盡，用藥吊著也拖不了多久。武元魁狼子野心，怕是少不了要鬧一場。皇叔祖，我們需得早做防範。”
北境地遠嚴寒，朝中管理不易，安平王自太宗一朝經營北境關系，至此在北境已是聲望隆重。
齊帝支使不大動北境的軍馬，想來在這關頭放崔硯池和任煙煙一馬，也是為了安撫安平王府，以確保到時能夠順暢調動北境軍力，讓北境為己所用。
“老臣明日便去信北境要他們早做準備，一定做到可以隨時調動。”
安平王肅然而言，說著便要跪下。齊帝一步並到安平王之前，扶著他兩臂道：
“皇叔祖折煞朕了！”
“大齊能有皇叔祖，實乃朕的幸運。”
齊帝言語殷切，老王爺眉眼不動，只是謝道：“老臣做的不過是臣下的分內事，陛下言重了。”
齊帝沈沈嘆息一聲，背手嘆道：“太子表面溫馴孝順，私下竟敢聯系邊將，圖謀不軌。信王早年桀驁，朕以為他在封地磨礪這些年，心性該當沈穩些，卻不想他越發急功好利。他那般縝密陰毒地算計太子，真是毫不顧念兄弟之情！”
“朕那些兒子這時候沒有一個可堪大用，到頭來竟還得勞動你老人家替朕綢繆周全。”
太子出事後，齊帝確有傳位信王的打算，但得知信王陷害太子，投靠武家後，這份心情也淡了下去。
齊帝將信王趕出京城的時候，宮中尚有幾位成年皇子可供栽培，而這幾年齊帝的成年皇子或病逝或戰死，養在宮裏的要麽幼要麽弱，竟無一可與信王抗衡。
齊帝為拔除武家苦心孤詣，信王為大位與武家勾結他斷不能容忍，前些日子廢立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武家來勢洶洶，他只能拉出魏正群轉移朝中視線，暫時壓下立儲爭議。
安平王自是清楚齊帝如今騎虎難下的境地，但立儲一事敏感，他不好多說什麽，就只是不痛不癢地安慰齊帝道：“陛下春秋正盛，相信只要假以時日，皇子們都會成長起來。”
“朕的兒子，朕心裏清楚。”
齊帝剛毅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一絲老態，他緩緩揉著天靈穴，微閉著眼說：
“朕的這些兒子一個個數下去，唯有老七和老九勉強算是可造之材。就是可惜老七的母親是個尋常宮人，老九太過年幼，不知得等到什麽時候才能為朕分憂。”
“哦，對了。”齊帝說到此處，狀似不經意地擡眼對安平王道：“皇叔祖，朕聽聞是你舉薦的裴元做老九的開蒙老師。”
裴元出身巨鹿裴氏，巨鹿裴氏家學淵源，屢出帝師，就譬如現在的齊帝和以前先帝，幼時的啟蒙老師皆是出於裴家。
九皇子的生母杜修媛出身北境將門，杜修媛父親杜興任忠武軍節度使，杜家與任家交情匪淺，常結姻親。如今太子獲罪，信王失寵，齊帝不得不懷疑老王爺此番安排裴元做九皇子的啟蒙老師是意有所指。
畢竟安平王府後繼無人，安平王要是能在死前扶持九皇子登上皇位，日後北境定會感念他的謀劃，善待他的後人。
“杜修媛對九皇子珍愛之極，這次九皇子擇選少師，杜修媛十分上心，曾多方托人舉薦德才兼備之師。裴元博學仁厚，不僅能教皇子學識，更能教導皇子的德行。”
安平王伴隨齊帝走到今日，對齊帝多疑的毛病再清楚不過，舉薦裴元之日，他就料得齊帝會有此一問。
“有裴元教導九皇子，杜家看到陛下對九皇子的重視，定會更加盡心盡力地為陛下效力。”
“更何況，陛下最終選了裴元做九皇子的啟蒙老師，不也是相信九皇子若能得賢師教導，日後定能有所作為嗎？”
其實齊帝心裏明白，安平王這次安排裴元做九皇子的少師，是因為安平王知道他日後要用北境來平武家。
憑心而論，安平王出面給杜家甜頭，既能成全他的天子威嚴又能讓杜家俯首聽命，算得上是兩全之措。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地起猜疑，就是容不下別人對他藏有私心，就是惱怒安平王將他的處境看得一清二楚。
齊帝緘口不言，偌大的華麗宮殿陷入了一陣極有壓迫感的沈默。良久，安平王顫顫巍巍地嘆口氣，說：“可惜繆繆沒能活到今天，要是繆繆當初過了生產的鬼門關，這些年為我上官家誕下一兩位兒郎，想來皇上今日用起北境定能更加得心應手。”
安平王的聲音蒼老無奈，帶著三分淒苦。
繆繆……
齊帝心頭一震，眼前浮起那年春日牡丹叢裏少女明媚的臉，猝不及防地被橫亙在心頭裏的尖刺深深刺痛。
“繆繆是我唯一的女兒，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苦痛，這些年竟然不曾淡去分毫。以往煙煙在老臣眼前，老臣看到她還能有幾分寬慰，今年她遠去，老臣……”
安平王低下頭，掩飾混濁老眼裏隱約泛起的淚光，誠惶誠恐地向齊帝行個禮。
“老臣情難自禁，一時失言，還望陛下恕罪。”
“談何恕罪。”齊帝被驟然扯入那唏噓慘痛的過往，神情亦是有幾分恍惚。
“來人，夜深了，送皇叔祖回去休息。”他遲滯地搖搖頭，叫內侍進來送走了安平王。
安平王走後，安靜的宮殿更顯得寥落寂寞，齊帝心神不寧地走到窗前，天邊高懸一輪皎月，灑下的銀輝冷清淒然。齊帝深吸口氣，英武威嚴的臉上隱約閃過了一絲裂縫。
二十三年前，他最後一次見上官繆，也是這樣一個森然的夜晚。
“雷高暢！”
然而一眨眼，齊帝又成了那個殺伐決斷，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雷高暢應聲而入，齊帝凝眉思忖片刻，旋即吩咐道：
“杜修媛侍奉朕多年，柔婉敦厚，進封昭儀。然後去庫房找出那柄白玉鳳蝠如意和刺繡牡丹綬t帶圖軸，快馬加鞭給蘭陽郡主送去，就說是朕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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