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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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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6 章

大齊立律, 行人凡出入關津要處,皆得出示通行文書。崔硯池攜家南行,一路順流而下, 每遇關卡皆得停泊。渡口上除開官署,還設有傳驛, 是以崔硯池每次處理通行之事時, 都會趁此機會收發信件。

這一日行至洛郡,崔硯池帶著花郎上岸辦事, 任煙煙在船上悶久了,便和阿碧一起下船逛碼頭的集市。

洛郡離京城數百裏,當地口音與京城那邊已是大相徑庭,任煙煙和阿碧聽不懂當地言語, 一路逛得懵懵懂懂,頗是艱難。

兩人正覺不快意,一個姑娘忽然湊到她們面前,用一口還算標準的官話向兩人道:“夫人,買點香囊香衣裳吧。”

這姑娘身形瘦小,手上挎著個竹籃, 籃子裏放了七八個葛紗香囊。

那姑娘雖然穿的是打了補丁的粗衣麻布,但雙手幹凈,衣裳整潔,頭發也梳得齊整得體。任煙煙心下對她生出三分好感,便隨手拿起一個香囊,淡淡笑著問道:“裏頭裝的什麽香料啊?”

“都有!”那姑娘見任煙煙來了興趣,眼睛霎時亮了。

“桂花、茉莉花兒、梔子, 丁香、薄荷葉、菖蒲,都是我自己配了草藥調的。”她忙不疊地指著籃子的香包介紹, “濃的淡的,靜氣凝神,提神醒腦的都有,但看夫人想要哪樣。”

這日天色陰沈,煞是寒冷,這姑娘小巧的鼻尖凍得通紅,也不知道在碼頭挎著籃子賣了多久。

她生活不易,任煙煙和善道:“給我挑個薄荷葉,再挑個梔子的。”

“哎!”那姑娘喜不自禁地答應一聲,利索地從籃子裏拿出了任煙煙要的香囊。

那姑娘將香囊遞給阿碧,阿碧付了錢,她卻不急走,只是殷切笑著向任煙煙道:“夫人可是想逛逛這渡口?要不我來為夫人引路吧!免得這兒的商販刁鉆粗野,看著夫人面善,口音又生,就亂喊價呢!”

任煙煙聽著這姑娘的話,不禁揚唇笑了。

想是她之前悄悄觀察了會兒她們的舉止,剛才湊上來賣東西又見她好說話,這時候才會自告奮勇。

有幾分機靈勁兒。

任煙煙輕挑眉尖,笑著問道:“你不怕得罪人?”

“我也不是常在這兒的。”那姑娘不在乎地搖搖頭,擡手指向渡口相對的一座山,說:“我一個人住在那邊的山裏,靠著采藥過活,不過是閑時做點小東西拿到這兒來賣,換點兒零碎罷了。”

一個人?

任煙煙註意到這三個字,正覺訝然,即聽得阿碧插口問道:“你一個人住在山裏嗎?你家人呢?”

“我是流民。”賣香包的姑娘望向阿碧,聲氣兒忽然矮了一截。

許是平常找不到人交心,這姑娘見任煙煙衣著華麗,舉止端莊,望著她的眼神關切溫柔,便忍不住向這個神仙似的年輕夫人說起自己的身世。

“我爹娘帶我一路流浪到這裏,前兩年染了時疫,前後病死了,就留下我一個人。”

那姑娘說著面露淒愴之色,便低下頭,一面忍著淚意整理竹籃裏的香包,一面勉強笑道:“虧得我爹娘還有點采藥辨藥的本事,教了我,好叫我不至於餓死。”

身世真是可憐。

任煙煙不覺對這姑娘添了幾分憐憫。

大齊流民之禍流傳已久,百姓或因饑荒或因戰亂,不得不背井離鄉尋求生計。

但是在家鄉之外的地方立足並不容易,流民不被外鄉人接受,只能更換地方繼續流浪,長此以往,他們失去了自己的身份、地位,就是再想回家鄉,亦是無能為力。

流民大多一生悲苦,就譬如今日這姑娘,隨著父輩流落到此,依舊如漂萍般不得安身立命。

阿碧望著那姑娘,可惜地嘆口氣。

這姑娘沒有父母親族作為倚靠,卻有三分姿色,洛郡這小地方教化有限,她這清秀的容貌或許會給她帶來不幸。

“你一個弱女子,一個人能過活嗎?不怕人欺負你嗎?”

“慎言!”

阿碧對這姑娘同情心切,一時間失了分寸。任煙煙覺得不妥,擰起眉頭低低斥了阿碧一聲,阿碧察覺到自己失言,也歉然地吐了下舌頭。

那賣香包的姑娘靦腆笑笑,輕聲道:“以前我和爹娘在縣裏一戶人家的莊子裏做事,去年才搬到山上的。還好,這兒的人體恤我身世,對我多有照拂,並沒有因為我沒了爹娘就欺負我。”

也是,此處雖比不得京城繁華,但若裏長鄉長公正清明,也能引得一方民風淳樸厚善。

不過……

她這樣一個年輕姑娘,這樣子總歸是孤苦無依。

莊子上或許勞動繁重,但總比深山老林裏來得可靠安全,任煙煙悄自思忖著,忍不住向那姑娘問道:“既然你以前在莊子裏做事,怎麽現在又跑去山上獨自生活了?”

“這不是去年朝廷在查有錢人家私下蓄養的奴仆嘛!”

那姑娘聽得任煙煙此問,臉上露出了無奈之色。

“像我這等流民後代,沒身份、沒戶籍,年紀小,又幹不了重活。”她說著嘆口氣,苦笑道:“東家覺得為我花錢上籍不合算,便把我趕出來,要我自謀生路了。”

竟是因為這個。

任煙煙不料會得到這個答案,她一怔,反應過來後心裏便不是滋味。

去年齊帝嚴查,一來是防貴家豪強私蓄奴仆,糾結起自己的力量與朝廷作對,二是想將各州的流民入籍整編,好征發勞力,以備軍用。

不同人家依著不同的身份地位,明確規定了可以擁有的奴仆數量。去年法令極嚴之時,齊帝雷厲風行,只要查出了逾制的便重罰,甚而有將只超過了奴仆數目四五人的人家抄家流放,以儆效尤。

這樣的重壓下,難怪這姑娘的東家不敢留她繼續做事。

“去年被趕出來後,我就回山裏拾起了我采藥的老本行。”那姑娘故作輕松地朝任煙煙和阿碧一笑,“還好靠著以前做活兒的門路,勉強能糊個口。”

這姑娘雖口口聲聲說日子不算難過,但看她衣裳釵環,臉色身量,都顯然說明了她其實日子窘迫。

想是小姑娘心地要強,不願乞人同情。

任煙煙心念一動,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過了年就是十七了。”

“名字呢?”任煙煙點點頭,又問。

任煙煙一問再問,那姑娘擡眸似是打量地望一眼任煙煙,乖巧答道:“我姓胡,叫夢安。做夢的夢,安寧的安。”

胡夢安……

又是流民。

再算算這年紀。

任煙煙心裏浮上一個猜想,頓覺胸口郁堵上一口氣。

“胡姑娘,你……,”她望著胡夢安遲疑一晌,和氣問道:“你祖上可是境州人?”

“啊!”胡夢安驚訝得捂住嘴,“夫人怎麽知道?我父母正是境州人,夫人猜得真準!”

竟真的猜中了。

任煙煙不置可否地搖搖頭,望向胡夢安的眼神更是哀憫。

“你父母是因為泓樂城之戰,才選擇離開境州的,是嗎?”

胡夢安怔楞點點頭,見這美貌無匹的年輕夫人似是大有來頭,心下不免驚疑。

而任煙煙之所以可以一語道破,正是因為任家在泓樂城一戰損傷慘重,她印象極深刻。

泓樂城t毗鄰熱宿國,大齊與熱宿發生摩擦時便會首當其沖。十三年前,熱宿謀劃數年,打了個大齊措手不及,雖然大齊後來打贏了這場仗,但起初劣勢之時,曾叫泓樂城被熱宿占領。

熱宿人悍勇尚武,且因兩國日積月累的仇恨,進泓樂城後便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

那時的泓樂城,堪稱人間煉獄。

即使是在戰爭平息十三年後的今天,泓樂城依舊蕭條落寞,沒能恢覆往日生機。

任家在與熱宿一戰中折損了不少好兒郎,任煙煙憶及那段慘烈的戰爭,再看到面前這命運悲慘的少女,心裏沈重得無以覆加。

她與這個少女沒有任何關系,但胡夢安被上天改變的人生軌跡,好像總與她有牽連。

比如任家在泓樂城折戟的那場仗,比如去年崔硯池一力推行的法度。

任煙煙無法對胡夢安的遭遇坐視不理,她稍一思索,懇摯問胡夢安道:“胡姑娘,我這一路去永州,身邊剛好缺一個侍女。我若給你上籍,你可願跟著我?”

“夫人……”

胡夢安呆望著任煙煙,被這突如其來的人生轉折驚得啞口無言。

“當然,上籍之後,你的身契是在我這兒的。”任煙煙莞爾一笑,不想給胡夢安太大壓力,便只是說:“天色暗了,我們得先走了。我們明日才啟程,你不用著急,不如先好好想想。”

她說著,向胡夢安遙遙指向她們乘坐的那艘大船。

“你要是想好了,願意認我為主,就去那艘船上找我身邊這位侍女。她叫阿碧,會給你把一切辦妥帖。”

胡夢安順著任煙煙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她指的那艘船雕梁畫棟,堅實氣派,更是如墮夢中。

胡夢安身世淒涼,阿碧與任煙煙一起走遠了還忍不住回頭張望。

“姑娘,她好可憐啊。”

阿碧回過頭,不忍地向任煙煙感嘆,任煙煙無奈嘆口氣,只是對跟著的小廝說:“就剛才那姑娘,你去鎮上查一下她,看事實是不是如她所說。”

阿碧對胡夢安剛才的話深信不疑,見任煙煙如此吩咐小廝忍不住驚呼出聲。

“姑娘,你這是懷疑她撒謊?!”

任煙煙瞧著阿碧這大驚小怪的模樣頗為無奈。

“倒也不是。”她垂眸沈吟一霎,說:“我們與她萍水相逢,雖有助人之心,也不能單純信她一面之詞。要收人進來,總得把來歷查清楚,免得日後惹上麻煩。”

防人之心不可無,任煙煙說的不錯,阿碧頭腦冷靜了些,連忙點了幾下頭。

任煙煙又向阿碧叮囑:“胡姑娘若身家清白,來找你你便把她收了。她得力自然是好,不得力你就給她派些粗使活計,橫豎我們不怕多一張嘴。”

“姑娘放心,我心裏有數,不會苛待她的。”阿碧笑著答應。

小廝領命而去,任煙煙回到船上,仍止不住回想與胡夢安的相遇。

她坐在熏籠前出神半晌,聽得開門之聲,見崔硯池走了進來,便忍不住一面起身迎上去,一面與他說:“我們剛剛在渡口碰到了一個小姑娘,……”

可是不及她分享細說,崔硯池就擺了下手打斷她,向她遞來手中的兩封書信。

“那些等會再說,且先看看這兩封信。”

崔硯池少見這般焦躁,任煙煙不明所以地接過信,讀著讀著,亦是不禁變了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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