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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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5 章
齊帝那日通過雷高暢明白命令了崔硯池在半月內啟程離京, 崔硯池不打算賣宅子，也不打算走後將家中小院租賃給旁人，走前便有一大堆事需要處理。
時間緊迫, 花郎每日諸事纏身，忙得像陀螺似地滴溜轉個不停。
崔硯池考慮到他走之後, 老王爺多半會不顧閑話將任煙煙接回王府長住, 便叫花郎過來，要他將家裏多餘的仆人都處理掉。
“除了臥雲閣的人都留下, 別的院子就只留下我從江州帶來的舊仆。上京後置辦的那些人，除了良平繼續留在書閣，別的都處理掉，不留了。”
花郎驚訝得張大嘴。
若按崔硯池所言, 今後這偌大的家裏就不剩幾個人影了。
花郎猶疑道：“公子，郡主就是長住王府，也不可能不回來家裏。到時郡主回家來，發現家裏連個使喚的人都沒了，恐怕……不大好。”
崔硯池卻是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現在把人打發走，也是給她省事。我走之後, 家裏門庭冷落，難保下人不會動什麽歪心思。她要用人，不必她說，老王爺自會給她王府的人用。”
“她那性子我清楚，她平日最煩處理這些家常瑣事，我走了之後她肯定更沒心思管這些。日後王府的人進來，她就是撒手不管也沒關系。”
“而且……”
彼時崔硯池正在寫信, 他話說到此處，略微頓了下筆, 又用如常的口吻說道：“而且我這一去不知多久，以後她要是留在王t府不回了，家裏留下的是信得過的舊仆，也能維持下去。”
郡主留在王府不回了……
“公子，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花郎慌張望眼崔硯池，急道：“那些胡話你可千萬別當真！底下人有什麽見識？不過是嚼舌根罷了！”
崔硯池說這話是因為被任煙煙突然送還的花簪擾亂了心緒，倒不是聽見了什麽私下的議論。花郎這不打自招，他訝然一怔，心底不由泛起一陣無奈。
想是那晚的事情府中已是無人不知，傳得沸沸揚揚了。
不過出了這麽檔子事，也怪不得別人長口舌。
“哦，有人胡言亂語嗎？”
崔硯池調侃反問，花郎答不上來，便只是訥訥瞧著崔硯池。
“就按我說的去辦吧。”
崔硯池不以為意地一笑，打發走了花郎。花郎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腳步，他在門口一臉欲言又止地磨蹭半晌，又走回到崔硯池案前。
“公子，你剛剛可是有點小瞧郡主了。這幾日我處理家裏事情，但看郡主昔日做的家事賬簿，賬目清楚明晰，各項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真不比老夫人當年差。”
“就是這幾日被我打發走的下人也都說郡主待人寬和仁厚，賞罰有度，只有舍不得走的，沒有記恨不平的。”
花郎鼓著一口氣說罷，覷一眼崔硯池的神色，大著膽子又道：“公子，郡主要不是真心對你，不會做到這個份上。郡主走了這些時日，我還是覺得公子你該去看看她，別叫她傷了心。”
崔硯池不提防被花郎一番話說的倍為狼狽。
“是嗎？”
他潦草應答一聲，竟有些不知所措地避開了花郎誠實的眼神。
花郎走後，房中安靜，崔硯池擱下手中的筆，一個人盯著紙上的墨字發楞。
見她。
自然是要見她的。
他總不可能走之前都不去見她一面。
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她，這才一日日拖了下來。
崔硯池懷裏揣著任煙煙送還給他的花簪，花簪捂在他懷中，帶著他的體溫，觸感溫熱。
他一個人靜了半晌，拿出花簪輕輕摩挲，簪上的粉色碧璽顏色溫柔純凈，他想像著她將簪子從鬢上取下的情形，理不清楚心裏交雜的情緒。
“還在怪我嗎？”他在心裏默念。
“大人，信王殿下求見。”
崔硯池正想得出神，花郎忽然來報，信王回京後一改當年的張揚作風，行事甚為低調，崔硯池與信王交往無多，自然對他的來訪讓十分意外。
信王來的突然，崔硯池讓花郎將他請去蹈和館，匆匆忙忙更衣趕去。
“舍下粗陋，招待不周，微臣有失遠迎，還望殿下見諒。”
信王年過四十，身量瘦長挺拔，一張方臉與齊帝六分相像，臉上雖蓄了須，但因為五官比齊帝柔和，所以看著儒雅多過英武。
信王在廳中端坐相侯，見崔硯池神態謙恭地向他行禮，立即起身搭住他胳膊，微微笑著將他扶起。
“崔大人說的哪裏話？應是本王冒昧前來，多有叨擾了。”
信王的聲音溫和沈穩，讓人如沐春風，崔硯池客氣應和一聲，眼睛一撇信王的袖子，便瞧出了他穿著的常服雖然繡花簡淡，用的卻是江南出產的，做工極為考究的百金一匹的蠶緞。
之前信王自請在太廟為太皇太後守孝之時，曾發願躬行簡樸，以示哀慟。崔硯池不至於將這種場面話當真，但看到信王這穿著，不禁想起了任煙煙之前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信王這人惺惺作態，陽奉陰違。
信王帶來的人一字排開守在廳外，威嚴氣派，侍女小心翼翼地奉上精致的茶點，隨即動作輕巧地退到了外面，瞧也不敢多瞧一眼。
“江州老家今春自焙的茶，殿下試試。”
信王今日排場不小，崔硯池在下首入座，不鹹不淡地寒暄過幾句，便問：“不知殿下光臨寒舍，究竟是所為何事。”
信王端著茶盞的手一頓，爽朗笑了一聲。
“崔大人倒是單刀直入。”
信王將手裏的茶盞放回到幾上，稱許地看崔硯池一眼，說：“昔日小王在豫州之時，屢聽崔大人才名，說崔大人剛正清直，一如其祖父當年。今日得見，確是一爽直坦蕩的翩翩君子。”
說實話，信王並不是第一個對崔硯池擺出這種賞識姿態的達官貴人，崔硯池不清楚信王為什麽要奉承他這個即將要黯然離京的人，但直覺這是虛假的示好。
“信王殿下謬讚了。”
崔硯池對信王客氣一點頭，信手整理下衣袖，不急不緩道：“臣這幾日閉門反省，自覺確如陛下所言，狂邪放恣，處事言行多有失當。就殿下方才所言，臣聽來實在惶恐。”
崔硯池知道信王不過是隨口說兩句好聽話，但因為對這種把戲實在是厭倦，便幹脆借題發揮，拿出齊帝批評他的話來，表面謙遜，實則冷淡地堵住信王的話頭。
齊帝都說了他膽大妄囂，恣言不敬，信王口口聲聲誇他君子，是想說什麽？是為他不平？還是覺得齊帝冤枉了他？
齊帝不防崔硯池突然放冷箭，一時間驚得語無倫次。
“這……！父皇……，這……，父皇自然決斷英明，不會有失。”
“這糕點也不錯，信王殿下嘗嘗。”
崔硯池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信王正自慌亂，崔硯池貼心給了他個臺階，他便連忙伸手拈了塊糕點，就著揭過了這茬兒。
彼時正當午前，崔硯池想著信王碰了這個釘子，當是會就此打住，找個由頭告辭，不想信王吃了塊糕點，喝了口茶後，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又擺出了副賞識的微笑對他說：“崔大人年少得意，難免有輕狂之態。可本王相信，崔大人此番離京若能沈澱心性，砥礪胸懷，日後定能成為社稷棟梁。”
崔硯池手籠在袖中，從容回道：“國之支柱，必是大德大能之才方能擔此重任，微臣才疏學淺，不敢做此肖想。”
“唉，崔大人這可就是妄自菲薄了。”
信王嘆惋一皺眉頭，神情痛惜得像是容忍不了崔硯池這樣看輕自己。
“本王自信看人的眼光不差，依本王看啊，崔大人便如鯤鵬，只需一遇良時良人，便可乘風而起九萬裏。”
信王語重心長，說到“乘風而起九萬裏”時手指還生動地做了一個自下而上的動作。
信王做禮賢下士的姿態做上了癮，崔硯池在看著卻是不耐煩。信王哪是真心賞識他，不過是想趁他失意招攬他，好供自己日後驅使罷了。
“殿下，大齊人才濟濟，在下庸碌無能，不堪殿下擡愛。”
“崔大人既是我父皇欽點的狀元，當是麒麟治世之才，男兒志廣，方才那些枯槁之語，崔大人不許再說了！”
然而就是崔硯池推讓得這般明顯了，信王猶是不肯放棄。
你來我往到這個分上，崔硯池意識到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幹脆繞過這話題，只與信王東拉西扯。
果然，信王見崔硯池要麽含糊其辭，要麽顧左右而言他，率先忍不住了。
“崔大人，本王實在不忍見你這般的璞玉落於泥沼。明白說了吧，我大齊需要你這般的人才，你要有志向，本王定當盡力相助。”
拖到現在，總算是按捺不住露出了狐貍尾巴。
崔硯池舉著茶盞，眼裏浮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嗤笑。
但他想著信王這話還不夠直白，這時候回應了又要聽他一大堆廢話，便佯做聽不明白話一般，只是虛虛說道：“古往今來多少人憾恨懷才不遇，難成抱負，殿下如此愛才惜才，實乃我朝英傑之幸。”
信王眼見著崔硯池不痛不癢地附和完一句，轉頭就開始神態安然地談起伯樂與千裏馬之論，心下不由著急。
他幾次想要打岔沒找著機會，終是忍不住強硬地打斷道：“崔大人，本王是誠心待你！”
“哦？”
崔硯池適時收聲，好整以暇地向信王送去一眼。
信王與崔硯池周旋到此時，耐心已是消磨得不剩多少，他往庭外投去一眼，見自己的人將這廳圍得如鐵桶般，便探身湊到崔硯池身旁。
“崔大人，你我都是聰明人，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信王雙眼炯炯盯著崔硯池，聲音低沈有力。
“你這次潦倒離京，本王知道你心有不甘。只t要你抓住本王給你的機會，為本王效力，日後本王事成，必許你榮耀回京！”
事成……
這便是明晃晃的將奪嫡擺在了面上。
信王野心勃勃，崔硯池冷眼瞧著，絲毫沒被他的熾熱感染。
“可是，如今太子殿下還是太子殿下。”
崔硯池模棱兩可地一笑，悄悄放出一只誘餌。
“遲早的事。”信王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仰身坐正了身體。
“不錯，當初本王被譴回封地，丟了唾手可得的東宮之位。但那又如何？如今父皇召本王回京，又予本王重任，今秋郊祀之禮都讓本王替了他。”
信王眉宇間的狠厲一閃而過。
“他落到這副田地，難道還能東山再起？”
信王以為崔硯池是在顧慮現在東宮之主不是他，說起來名不正言不順，卻不知道崔硯池其實另有思量。
崔硯池饒有趣味地看著信王說罷，溫文笑著問他道：“那信王殿下或許知道，為什麽太子落到了這副田地卻依舊是太子？”
崔硯池神情優容，甚至好像帶著三分諷刺，信王心下一凜，眼神警惕地地射向崔硯池。
“什麽意思。”
蹈和館裏光線充盈，香爐裏飄出的青煙悠閑繞成一線，崔硯池望著信王緊繃的臉，輕輕嘆了口氣。
“太子在毓慶宮幽禁的時候，臣曾去見過他一面。那日臣與太子殿下一番懇談，太子殿下終是決定將一切向陛下和盤托出。或是陛下仁厚，看見太子殿下誠心悔過，便給他留了一線餘地。”
聽得崔硯池見過太子，信王霎時變了臉色。
太子事發之後一直緘口不言，即使鐵證如山，也不承認與邊將勾結，更不承認授意太子妃兄私鑄甲胄。
彼時齊帝震怒，太子頑固的態度正中他下懷，所以他進京後沒急著動作，只是緊著時機表現自己的乖順孝悌。
他以為事情只要再這樣發展下去，就會如他所願，不想卻是有一日太子忽然回心轉意，痛哭流涕地向齊帝坦明了一切。
太子悔過的消息傳到信王耳裏的時候，信王正在太廟為太皇太後守靈。信王生怕齊帝心軟，恨不能從太廟飛進宮中踩太子一腳，無奈前兩日才表演出了場哀慟欲絕的戲碼，只能呆在太廟嗐聲跺腳。
“你是太子的人？不可能！”
信王懷疑看著崔硯池，驀地拔高了聲音，“本王查得很清楚，太子屢次向你示好，你都視若無睹。就是當初太子拿李紹的功勞賣你人情，你都沒要。”
信王撕掉假惺惺的面具，崔硯池倒覺得與他好說話了。
“信王殿下沒查錯，我的確不是太子的人。”他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並起兩指輕扣著桌面，向信王緩緩問道：“殿下能否告知微臣，當初殿下遷刺利州途中遇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信王上下打量眼崔硯池，沈聲迫問道：“太子究竟跟你說了什麽！”
氣氛驀地變得蕭殺，崔硯池坦白道：“太子殿下跟我說他對那事一無所知。”
信王輕蔑一笑。
“他說你就信了？”
“自然不會輕信。但是現場沒有留下活口，也沒什麽留下切實的證據。即是說人證物證俱缺，查不出個事實，太子殿下不一定就是撒謊。”
崔硯池話說得一松一緊，信王後知後覺自己完全在被他牽著走，頓感惱火。
他板起臉反問說：“你是想說本王自導自演？”
“那是嗎？”
“不是。”
信王怒氣沈沈，不知是出於被戳破的心虛，還是出於被栽贓的惱怒，崔硯池追著他不客氣地又問了一句，他冷冰冰地否認，崔硯池臉上卻立時帶上了若有似無的笑意。
“信王殿下，這便是微臣幫太子的原因。”
崔硯池向信王笑著攤了一下手，信王一楞，臉色剎那間變得陰沈可怖。
信王貴為皇子，周身自有股矜貴威嚴的氣質，廳中寂靜無聲，暗流湧動，信王一言不發地將雙手撐在膝上，有些後悔貿然登門。
他以為崔硯池二十出頭，就是再縝密深沈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抱著收容條喪家之犬的傲慢上門，不想對方雲山霧罩，反是打得他快要招架不住。
“你什麽意思。”信王色厲內荏地一瞥崔硯池。
崔硯池臉上的笑讓他緊張，他只能用這種方式壯自己的聲威。
信王平日高高在上，習慣了別人被他威勢震懾，對他誠惶誠恐，他以為自己傲慢的樣子能嚇住崔硯池，卻忘了崔硯池常年與老狐貍們周旋，對這等攻心手段已是見怪不怪。
“信王殿下，凡事只要做了，定然會留下痕跡。”
崔硯池看出信王在虛張聲勢，心裏更是冷靜。他說著望向信王眼睛，審視的目光直刺信王眼底。
“大理寺整理證據之時，發現刺殺殿下的那些死士，嘴裏藏的是一種毒性猛烈迅速，名為見血封喉的毒\藥。大理寺說，這毒\藥產自雷州一帶的深山老林，做成的成藥藥效只能維持三月，所以非常金貴，就算是在黑市也極難弄到。”
“臣聽說了這消息，便開始查這幾月來有哪些人求購過這東西，幸而這東西除開殺人極快這個優點，再沒有比別的毒\藥有價值的地方。”
“這毒\藥價錢貴得叫人望而卻步，查起來反倒很容易。殿下遇刺前三月裏，除開些零散獵戶，臣查到只有一家鏢局在黑市大量收購過這毒\藥，而且當時因為這鏢局要貨要得急，黑市販子們還對這家印象十分深刻。”
話到此處，信王頰上的肉幾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
崔硯池註意著信王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繼續說：“臣再往下查，便發現那家鏢局在那段時間裏承了禹州一只商隊的鏢。”
“那支商隊出乎禹州，禹州是殿下你的封地，商隊裏有兩個人早年間曾在殿下幕府效力，而那只商隊從禹州出發之時，正當陛下召殿下遷刺利州的詔書發出兩日之後！”
崔硯池一層層揭開謎底，語氣連同眼神皆是越來越銳利，眼看著結論即將脫口而出，他卻驀地一頓，硬生生收斂住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只是冷冷望著信王，語氣幽微而譏誚地問道：
“信王殿下，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若說先時兩人還有勢均力敵的氣息，此時房中的沈寂便似有人在黑夜裏的湖面悶聲擲進了一塊石頭，唯有餘波無聲蕩漾。
當初信王遇刺後沒幾天，盧衡就跳了出來揭發太子，崔硯池覺得這兩件事串起來有陰謀的味道，卻也沒想過會是信王自導自演。
得知毒\藥這一線索後，他繼續往下查，原以為會查到太子頭上，結果一切一步一步地指向了信王。
他起初都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信王自己所為，因為那群刺客不知道自己的雇主就是信王，是真的打算置信王於死地。
他覺得信王這樣做實在太過冒險，而後證據越來越多，他才信了這的確是一出計——一出信王為了讓太子背上戕害手足的黑鍋而使出的計。
信王兵行險招，用自己的性命去栽贓太子，孤註一擲，但也差不多收獲了他想要的。
私結邊將和信王遇刺兩件事混在一起，太子根本百口莫辯。
可惜他機關算盡，最後卻是棋差一招。
崔硯池想，要不是信王想著萬無一失，天衣無縫，非要用那金貴的見血封喉，或許還真的可以瞞天過海。
“父皇知道嗎？”
信王臉色灰敗，眉眼緊繃，一掃剛來時的春風得意，他半晌不語，最後只是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竟然這時候了還在想皇位，還在怕失去齊帝的恩寵。
崔硯池有一剎那掩蓋不住地露出了輕蔑的神情。
“禦史臺查到的事，自是全部如實稟告了聖上。但是我想這些我們不說，陛下也定能查得出。”
信王為人陰狠卑劣，崔硯池實不想就這樣放過他，他興致索然地說罷，略一思忖便又淡淡說道：“我想陛下對太子殿下手下容情，到現在也沒廢掉他，或許也有這層原因。”
崔硯池這後半句話恰如一根細針紮進了信王心底，信王眉間一抖，惡狠狠地盯了崔硯池一眼。
窮弩之末。
崔硯池在心裏不以為然地想著，施施然開口：“信王殿下，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不多此舉，或許皇位現在已經是你的了。畢竟就太子犯下的那些過錯，已是陛下之不能忍。”
“說起來，反倒是你的野心幫了太子t一把。”
崔硯池語氣平和，話卻是毫不留情直往信王心底紮。
他知道自己沒什麽必要這樣做，但他實在是厭惡透了信王和齊帝一樣，心裏只裝得下權力。
齊帝的多忌猜疑、信王的惡毒心計、皇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後面的醜陋不堪，都叫他難以容忍。
而且他也不知道他這樣激怒信王，是不是其實是出於那日齊帝折辱他的報覆。
“崔硯池……！”
信王忍無可忍，豁然站起身。
信王怒目瞪著崔硯池，崔硯池平靜迎著信王的目光，甚而像是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發怒似的疑惑地皺了下眉。
兩人對峙，明明是信王身材比較高大，信王卻覺得居高臨下的人是面前這個清朗俊秀的年輕人，而不是自己。
信王外強中幹地繃緊身體，現出了威脅的姿態，外面守著的護衛聽到信王的怒斥，皆是轉身朝向房中，警覺地將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是陛下突如其來的恩寵重新點燃了殿下的野心嗎？”
“東宮事發與殿下遇刺相差不過幾日，兩件事銜接得那般恰當，想是殿下費了不少苦心吧。”
崔硯池掃一眼外面蓄勢待發的護衛，朗聲連問信王，信王沈著臉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他冷哼一身，幹脆側過身背對向他。
“微臣好意提醒殿下一句，武家狼子野心，絕非善類，殿下若想借力武家，無異與虎謀皮。”
陽光照入廳中，剛好落在兩人腳下，信王看著崔硯池清瘦挺拔的背影，知曉自己可以輕易取他性命，卻是止不住地心生懼意。
崔硯池是精神比□□要強大的人，也是不會任人宰割的人。
今次是他輕敵了。
“崔硯池，你好自為之。”
信王潦草地留下一句威脅，隨即快步走出了蹈和館。
跟著信王來的護衛烏泱泱與信王一起離去，蹈和館眨眼間便顯得空落落的，崔硯池在廳裏獨立半晌，竟然有些不成體統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好自為之。”
他坐著沈默許久，忽而低聲重覆了遍信王最後撂給他的話。
“好自為之啊！”
秋日午後的日光和煦溫暖，崔硯池將雙手撐在身後，半個身子照在陽光裏，像落魄的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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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帝那日通過雷高暢明白命令了崔硯池在半月內啟程離京, 崔硯池不打算賣宅子，也不打算走後將家中小院租賃給旁人，走前便有一大堆事需要處理。
時間緊迫, 花郎每日諸事纏身，忙得像陀螺似地滴溜轉個不停。
崔硯池考慮到他走之後, 老王爺多半會不顧閑話將任煙煙接回王府長住, 便叫花郎過來，要他將家裏多餘的仆人都處理掉。
“除了臥雲閣的人都留下, 別的院子就只留下我從江州帶來的舊仆。上京後置辦的那些人，除了良平繼續留在書閣，別的都處理掉，不留了。”
花郎驚訝得張大嘴。
若按崔硯池所言, 今後這偌大的家裏就不剩幾個人影了。
花郎猶疑道：“公子，郡主就是長住王府，也不可能不回來家裏。到時郡主回家來，發現家裏連個使喚的人都沒了，恐怕……不大好。”
崔硯池卻是已經想得很清楚了。
“現在把人打發走，也是給她省事。我走之後, 家裏門庭冷落，難保下人不會動什麽歪心思。她要用人，不必她說，老王爺自會給她王府的人用。”
“她那性子我清楚，她平日最煩處理這些家常瑣事，我走了之後她肯定更沒心思管這些。日後王府的人進來，她就是撒手不管也沒關系。”
“而且……”
彼時崔硯池正在寫信, 他話說到此處，略微頓了下筆, 又用如常的口吻說道：“而且我這一去不知多久，以後她要是留在王t府不回了，家裏留下的是信得過的舊仆，也能維持下去。”
郡主留在王府不回了……
“公子，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麽？！”
花郎慌張望眼崔硯池，急道：“那些胡話你可千萬別當真！底下人有什麽見識？不過是嚼舌根罷了！”
崔硯池說這話是因為被任煙煙突然送還的花簪擾亂了心緒，倒不是聽見了什麽私下的議論。花郎這不打自招，他訝然一怔，心底不由泛起一陣無奈。
想是那晚的事情府中已是無人不知，傳得沸沸揚揚了。
不過出了這麽檔子事，也怪不得別人長口舌。
“哦，有人胡言亂語嗎？”
崔硯池調侃反問，花郎答不上來，便只是訥訥瞧著崔硯池。
“就按我說的去辦吧。”
崔硯池不以為意地一笑，打發走了花郎。花郎走到門口，卻忽然停住腳步，他在門口一臉欲言又止地磨蹭半晌，又走回到崔硯池案前。
“公子，你剛剛可是有點小瞧郡主了。這幾日我處理家裏事情，但看郡主昔日做的家事賬簿，賬目清楚明晰，各項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條，真不比老夫人當年差。”
“就是這幾日被我打發走的下人也都說郡主待人寬和仁厚，賞罰有度，只有舍不得走的，沒有記恨不平的。”
花郎鼓著一口氣說罷，覷一眼崔硯池的神色，大著膽子又道：“公子，郡主要不是真心對你，不會做到這個份上。郡主走了這些時日，我還是覺得公子你該去看看她，別叫她傷了心。”
崔硯池不提防被花郎一番話說的倍為狼狽。
“是嗎？”
他潦草應答一聲，竟有些不知所措地避開了花郎誠實的眼神。
花郎走後，房中安靜，崔硯池擱下手中的筆，一個人盯著紙上的墨字發楞。
見她。
自然是要見她的。
他總不可能走之前都不去見她一面。
只是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她，這才一日日拖了下來。
崔硯池懷裏揣著任煙煙送還給他的花簪，花簪捂在他懷中，帶著他的體溫，觸感溫熱。
他一個人靜了半晌，拿出花簪輕輕摩挲，簪上的粉色碧璽顏色溫柔純凈，他想像著她將簪子從鬢上取下的情形，理不清楚心裏交雜的情緒。
“還在怪我嗎？”他在心裏默念。
“大人，信王殿下求見。”
崔硯池正想得出神，花郎忽然來報，信王回京後一改當年的張揚作風，行事甚為低調，崔硯池與信王交往無多，自然對他的來訪讓十分意外。
信王來的突然，崔硯池讓花郎將他請去蹈和館，匆匆忙忙更衣趕去。
“舍下粗陋，招待不周，微臣有失遠迎，還望殿下見諒。”
信王年過四十，身量瘦長挺拔，一張方臉與齊帝六分相像，臉上雖蓄了須，但因為五官比齊帝柔和，所以看著儒雅多過英武。
信王在廳中端坐相侯，見崔硯池神態謙恭地向他行禮，立即起身搭住他胳膊，微微笑著將他扶起。
“崔大人說的哪裏話？應是本王冒昧前來，多有叨擾了。”
信王的聲音溫和沈穩，讓人如沐春風，崔硯池客氣應和一聲，眼睛一撇信王的袖子，便瞧出了他穿著的常服雖然繡花簡淡，用的卻是江南出產的，做工極為考究的百金一匹的蠶緞。
之前信王自請在太廟為太皇太後守孝之時，曾發願躬行簡樸，以示哀慟。崔硯池不至於將這種場面話當真，但看到信王這穿著，不禁想起了任煙煙之前對他說過的話。
她說信王這人惺惺作態，陽奉陰違。
信王帶來的人一字排開守在廳外，威嚴氣派，侍女小心翼翼地奉上精致的茶點，隨即動作輕巧地退到了外面，瞧也不敢多瞧一眼。
“江州老家今春自焙的茶，殿下試試。”
信王今日排場不小，崔硯池在下首入座，不鹹不淡地寒暄過幾句，便問：“不知殿下光臨寒舍，究竟是所為何事。”
信王端著茶盞的手一頓，爽朗笑了一聲。
“崔大人倒是單刀直入。”
信王將手裏的茶盞放回到幾上，稱許地看崔硯池一眼，說：“昔日小王在豫州之時，屢聽崔大人才名，說崔大人剛正清直，一如其祖父當年。今日得見，確是一爽直坦蕩的翩翩君子。”
說實話，信王並不是第一個對崔硯池擺出這種賞識姿態的達官貴人，崔硯池不清楚信王為什麽要奉承他這個即將要黯然離京的人，但直覺這是虛假的示好。
“信王殿下謬讚了。”
崔硯池對信王客氣一點頭，信手整理下衣袖，不急不緩道：“臣這幾日閉門反省，自覺確如陛下所言，狂邪放恣，處事言行多有失當。就殿下方才所言，臣聽來實在惶恐。”
崔硯池知道信王不過是隨口說兩句好聽話，但因為對這種把戲實在是厭倦，便幹脆借題發揮，拿出齊帝批評他的話來，表面謙遜，實則冷淡地堵住信王的話頭。
齊帝都說了他膽大妄囂，恣言不敬，信王口口聲聲誇他君子，是想說什麽？是為他不平？還是覺得齊帝冤枉了他？
齊帝不防崔硯池突然放冷箭，一時間驚得語無倫次。
“這……！父皇……，這……，父皇自然決斷英明，不會有失。”
“這糕點也不錯，信王殿下嘗嘗。”
崔硯池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信王正自慌亂，崔硯池貼心給了他個臺階，他便連忙伸手拈了塊糕點，就著揭過了這茬兒。
彼時正當午前，崔硯池想著信王碰了這個釘子，當是會就此打住，找個由頭告辭，不想信王吃了塊糕點，喝了口茶後，卻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又擺出了副賞識的微笑對他說：“崔大人年少得意，難免有輕狂之態。可本王相信，崔大人此番離京若能沈澱心性，砥礪胸懷，日後定能成為社稷棟梁。”
崔硯池手籠在袖中，從容回道：“國之支柱，必是大德大能之才方能擔此重任，微臣才疏學淺，不敢做此肖想。”
“唉，崔大人這可就是妄自菲薄了。”
信王嘆惋一皺眉頭，神情痛惜得像是容忍不了崔硯池這樣看輕自己。
“本王自信看人的眼光不差，依本王看啊，崔大人便如鯤鵬，只需一遇良時良人，便可乘風而起九萬裏。”
信王語重心長，說到“乘風而起九萬裏”時手指還生動地做了一個自下而上的動作。
信王做禮賢下士的姿態做上了癮，崔硯池在看著卻是不耐煩。信王哪是真心賞識他，不過是想趁他失意招攬他，好供自己日後驅使罷了。
“殿下，大齊人才濟濟，在下庸碌無能，不堪殿下擡愛。”
“崔大人既是我父皇欽點的狀元，當是麒麟治世之才，男兒志廣，方才那些枯槁之語，崔大人不許再說了！”
然而就是崔硯池推讓得這般明顯了，信王猶是不肯放棄。
你來我往到這個分上，崔硯池意識到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幹脆繞過這話題，只與信王東拉西扯。
果然，信王見崔硯池要麽含糊其辭，要麽顧左右而言他，率先忍不住了。
“崔大人，本王實在不忍見你這般的璞玉落於泥沼。明白說了吧，我大齊需要你這般的人才，你要有志向，本王定當盡力相助。”
拖到現在，總算是按捺不住露出了狐貍尾巴。
崔硯池舉著茶盞，眼裏浮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嗤笑。
但他想著信王這話還不夠直白，這時候回應了又要聽他一大堆廢話，便佯做聽不明白話一般，只是虛虛說道：“古往今來多少人憾恨懷才不遇，難成抱負，殿下如此愛才惜才，實乃我朝英傑之幸。”
信王眼見著崔硯池不痛不癢地附和完一句，轉頭就開始神態安然地談起伯樂與千裏馬之論，心下不由著急。
他幾次想要打岔沒找著機會，終是忍不住強硬地打斷道：“崔大人，本王是誠心待你！”
“哦？”
崔硯池適時收聲，好整以暇地向信王送去一眼。
信王與崔硯池周旋到此時，耐心已是消磨得不剩多少，他往庭外投去一眼，見自己的人將這廳圍得如鐵桶般，便探身湊到崔硯池身旁。
“崔大人，你我都是聰明人，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
信王雙眼炯炯盯著崔硯池，聲音低沈有力。
“你這次潦倒離京，本王知道你心有不甘。只t要你抓住本王給你的機會，為本王效力，日後本王事成，必許你榮耀回京！”
事成……
這便是明晃晃的將奪嫡擺在了面上。
信王野心勃勃，崔硯池冷眼瞧著，絲毫沒被他的熾熱感染。
“可是，如今太子殿下還是太子殿下。”
崔硯池模棱兩可地一笑，悄悄放出一只誘餌。
“遲早的事。”信王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仰身坐正了身體。
“不錯，當初本王被譴回封地，丟了唾手可得的東宮之位。但那又如何？如今父皇召本王回京，又予本王重任，今秋郊祀之禮都讓本王替了他。”
信王眉宇間的狠厲一閃而過。
“他落到這副田地，難道還能東山再起？”
信王以為崔硯池是在顧慮現在東宮之主不是他，說起來名不正言不順，卻不知道崔硯池其實另有思量。
崔硯池饒有趣味地看著信王說罷，溫文笑著問他道：“那信王殿下或許知道，為什麽太子落到了這副田地卻依舊是太子？”
崔硯池神情優容，甚至好像帶著三分諷刺，信王心下一凜，眼神警惕地地射向崔硯池。
“什麽意思。”
蹈和館裏光線充盈，香爐裏飄出的青煙悠閑繞成一線，崔硯池望著信王緊繃的臉，輕輕嘆了口氣。
“太子在毓慶宮幽禁的時候，臣曾去見過他一面。那日臣與太子殿下一番懇談，太子殿下終是決定將一切向陛下和盤托出。或是陛下仁厚，看見太子殿下誠心悔過，便給他留了一線餘地。”
聽得崔硯池見過太子，信王霎時變了臉色。
太子事發之後一直緘口不言，即使鐵證如山，也不承認與邊將勾結，更不承認授意太子妃兄私鑄甲胄。
彼時齊帝震怒，太子頑固的態度正中他下懷，所以他進京後沒急著動作，只是緊著時機表現自己的乖順孝悌。
他以為事情只要再這樣發展下去，就會如他所願，不想卻是有一日太子忽然回心轉意，痛哭流涕地向齊帝坦明了一切。
太子悔過的消息傳到信王耳裏的時候，信王正在太廟為太皇太後守靈。信王生怕齊帝心軟，恨不能從太廟飛進宮中踩太子一腳，無奈前兩日才表演出了場哀慟欲絕的戲碼，只能呆在太廟嗐聲跺腳。
“你是太子的人？不可能！”
信王懷疑看著崔硯池，驀地拔高了聲音，“本王查得很清楚，太子屢次向你示好，你都視若無睹。就是當初太子拿李紹的功勞賣你人情，你都沒要。”
信王撕掉假惺惺的面具，崔硯池倒覺得與他好說話了。
“信王殿下沒查錯，我的確不是太子的人。”他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並起兩指輕扣著桌面，向信王緩緩問道：“殿下能否告知微臣，當初殿下遷刺利州途中遇刺，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嗎？”
信王上下打量眼崔硯池，沈聲迫問道：“太子究竟跟你說了什麽！”
氣氛驀地變得蕭殺，崔硯池坦白道：“太子殿下跟我說他對那事一無所知。”
信王輕蔑一笑。
“他說你就信了？”
“自然不會輕信。但是現場沒有留下活口，也沒什麽留下切實的證據。即是說人證物證俱缺，查不出個事實，太子殿下不一定就是撒謊。”
崔硯池話說得一松一緊，信王後知後覺自己完全在被他牽著走，頓感惱火。
他板起臉反問說：“你是想說本王自導自演？”
“那是嗎？”
“不是。”
信王怒氣沈沈，不知是出於被戳破的心虛，還是出於被栽贓的惱怒，崔硯池追著他不客氣地又問了一句，他冷冰冰地否認，崔硯池臉上卻立時帶上了若有似無的笑意。
“信王殿下，這便是微臣幫太子的原因。”
崔硯池向信王笑著攤了一下手，信王一楞，臉色剎那間變得陰沈可怖。
信王貴為皇子，周身自有股矜貴威嚴的氣質，廳中寂靜無聲，暗流湧動，信王一言不發地將雙手撐在膝上，有些後悔貿然登門。
他以為崔硯池二十出頭，就是再縝密深沈也不是他的對手，他抱著收容條喪家之犬的傲慢上門，不想對方雲山霧罩，反是打得他快要招架不住。
“你什麽意思。”信王色厲內荏地一瞥崔硯池。
崔硯池臉上的笑讓他緊張，他只能用這種方式壯自己的聲威。
信王平日高高在上，習慣了別人被他威勢震懾，對他誠惶誠恐，他以為自己傲慢的樣子能嚇住崔硯池，卻忘了崔硯池常年與老狐貍們周旋，對這等攻心手段已是見怪不怪。
“信王殿下，凡事只要做了，定然會留下痕跡。”
崔硯池看出信王在虛張聲勢，心裏更是冷靜。他說著望向信王眼睛，審視的目光直刺信王眼底。
“大理寺整理證據之時，發現刺殺殿下的那些死士，嘴裏藏的是一種毒性猛烈迅速，名為見血封喉的毒\藥。大理寺說，這毒\藥產自雷州一帶的深山老林，做成的成藥藥效只能維持三月，所以非常金貴，就算是在黑市也極難弄到。”
“臣聽說了這消息，便開始查這幾月來有哪些人求購過這東西，幸而這東西除開殺人極快這個優點，再沒有比別的毒\藥有價值的地方。”
“這毒\藥價錢貴得叫人望而卻步，查起來反倒很容易。殿下遇刺前三月裏，除開些零散獵戶，臣查到只有一家鏢局在黑市大量收購過這毒\藥，而且當時因為這鏢局要貨要得急，黑市販子們還對這家印象十分深刻。”
話到此處，信王頰上的肉幾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
崔硯池註意著信王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變化，繼續說：“臣再往下查，便發現那家鏢局在那段時間裏承了禹州一只商隊的鏢。”
“那支商隊出乎禹州，禹州是殿下你的封地，商隊裏有兩個人早年間曾在殿下幕府效力，而那只商隊從禹州出發之時，正當陛下召殿下遷刺利州的詔書發出兩日之後！”
崔硯池一層層揭開謎底，語氣連同眼神皆是越來越銳利，眼看著結論即將脫口而出，他卻驀地一頓，硬生生收斂住了咄咄逼人的氣勢，只是冷冷望著信王，語氣幽微而譏誚地問道：
“信王殿下，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若說先時兩人還有勢均力敵的氣息，此時房中的沈寂便似有人在黑夜裏的湖面悶聲擲進了一塊石頭，唯有餘波無聲蕩漾。
當初信王遇刺後沒幾天，盧衡就跳了出來揭發太子，崔硯池覺得這兩件事串起來有陰謀的味道，卻也沒想過會是信王自導自演。
得知毒\藥這一線索後，他繼續往下查，原以為會查到太子頭上，結果一切一步一步地指向了信王。
他起初都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信王自己所為，因為那群刺客不知道自己的雇主就是信王，是真的打算置信王於死地。
他覺得信王這樣做實在太過冒險，而後證據越來越多，他才信了這的確是一出計——一出信王為了讓太子背上戕害手足的黑鍋而使出的計。
信王兵行險招，用自己的性命去栽贓太子，孤註一擲，但也差不多收獲了他想要的。
私結邊將和信王遇刺兩件事混在一起，太子根本百口莫辯。
可惜他機關算盡，最後卻是棋差一招。
崔硯池想，要不是信王想著萬無一失，天衣無縫，非要用那金貴的見血封喉，或許還真的可以瞞天過海。
“父皇知道嗎？”
信王臉色灰敗，眉眼緊繃，一掃剛來時的春風得意，他半晌不語，最後只是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幾個字。
竟然這時候了還在想皇位，還在怕失去齊帝的恩寵。
崔硯池有一剎那掩蓋不住地露出了輕蔑的神情。
“禦史臺查到的事，自是全部如實稟告了聖上。但是我想這些我們不說，陛下也定能查得出。”
信王為人陰狠卑劣，崔硯池實不想就這樣放過他，他興致索然地說罷，略一思忖便又淡淡說道：“我想陛下對太子殿下手下容情，到現在也沒廢掉他，或許也有這層原因。”
崔硯池這後半句話恰如一根細針紮進了信王心底，信王眉間一抖，惡狠狠地盯了崔硯池一眼。
窮弩之末。
崔硯池在心裏不以為然地想著，施施然開口：“信王殿下，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不多此舉，或許皇位現在已經是你的了。畢竟就太子犯下的那些過錯，已是陛下之不能忍。”
“說起來，反倒是你的野心幫了太子t一把。”
崔硯池語氣平和，話卻是毫不留情直往信王心底紮。
他知道自己沒什麽必要這樣做，但他實在是厭惡透了信王和齊帝一樣，心裏只裝得下權力。
齊帝的多忌猜疑、信王的惡毒心計、皇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後面的醜陋不堪，都叫他難以容忍。
而且他也不知道他這樣激怒信王，是不是其實是出於那日齊帝折辱他的報覆。
“崔硯池……！”
信王忍無可忍，豁然站起身。
信王怒目瞪著崔硯池，崔硯池平靜迎著信王的目光，甚而像是不明白他為何會突然發怒似的疑惑地皺了下眉。
兩人對峙，明明是信王身材比較高大，信王卻覺得居高臨下的人是面前這個清朗俊秀的年輕人，而不是自己。
信王外強中幹地繃緊身體，現出了威脅的姿態，外面守著的護衛聽到信王的怒斥，皆是轉身朝向房中，警覺地將手按在腰間的劍柄上。
“是陛下突如其來的恩寵重新點燃了殿下的野心嗎？”
“東宮事發與殿下遇刺相差不過幾日，兩件事銜接得那般恰當，想是殿下費了不少苦心吧。”
崔硯池掃一眼外面蓄勢待發的護衛，朗聲連問信王，信王沈著臉默不作聲地看著他，他冷哼一身，幹脆側過身背對向他。
“微臣好意提醒殿下一句，武家狼子野心，絕非善類，殿下若想借力武家，無異與虎謀皮。”
陽光照入廳中，剛好落在兩人腳下，信王看著崔硯池清瘦挺拔的背影，知曉自己可以輕易取他性命，卻是止不住地心生懼意。
崔硯池是精神比□□要強大的人，也是不會任人宰割的人。
今次是他輕敵了。
“崔硯池，你好自為之。”
信王潦草地留下一句威脅，隨即快步走出了蹈和館。
跟著信王來的護衛烏泱泱與信王一起離去，蹈和館眨眼間便顯得空落落的，崔硯池在廳裏獨立半晌，竟然有些不成體統地直接坐到了地上。
“好自為之。”
他坐著沈默許久，忽而低聲重覆了遍信王最後撂給他的話。
“好自為之啊！”
秋日午後的日光和煦溫暖，崔硯池將雙手撐在身後，半個身子照在陽光裏，像落魄的秋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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