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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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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3 章

京城消息傳得飛快, 不過一日,城中便無人不知新科狀元觸怒龍顏一朝被貶,老王爺連夜將蘭陽郡主接回了京郊別院。

在外人眼裏, 崔硯池這兩年春風得意,風頭無兩, 不僅中狀元, 娶郡主,更是在老王爺的扶持下青雲直上, 短短兩年就從監察禦史裏行被拔擢成了禦史。

白日堂堂禦史,晚上貶官罪臣,崔硯池出人意料的際遇讓他一時間成為了京城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揣測不脛而走,有人說齊帝對翰林院一幹自詡清高, 事事都要唱反調的學士們早是不滿,這次不過是撿了個最年輕的殺雞儆猴。

有人說是崔硯池自命不凡,在齊帝面前口出妄語,才招來了變故。

也有人說齊帝表面問罪崔硯池,實則是敲山震虎,想警告安平王府收斂野心, 不要恃寵而驕。

議論紛紛揚揚,崔硯池天上地下的處境滿足了人內心裏一種難以言說的痛快愉悅,他們閑時將這事作為談資,先唏噓一番朝政混亂,世道艱難,再感嘆一番崔硯池年輕氣盛,活該受此教訓, 最後再罵一頓安平王府落井下石,蘭陽郡主薄情風涼, 連榮辱與共都做不到,便再滿足不過。

滿城風言風語,崔宅大門緊閉,任煙煙離去後,崔硯池將家裏一應事情交給花郎打理,自己只是整日埋在書閣挑揀要帶去祁陽的書。韋諸、許飛沈和謝太傅屢次上門找他,他都選擇了避而不見。

這夜冷風疏雨,寒意襲人,書閣裏一燈如豆,空蕩寂寞。

崔硯池挑完書冊時已近三更,他困得頭腦昏沈,想著吹吹冷風清醒一下,便走到窗前將窗戶推開了些許。外面漆黑一片,不見星月,他在窗前獨立半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今晚韋諸又來過,但哪怕是好意,他也打不起精神去應付。

臥雲閣隱沒在濃重的夜色裏,一陣風過,將閣上檐角銅鈴清脆空靈的響聲吹到了書閣。

崔硯池腦海裏浮起任煙煙離去前望住自己時那不解而哀恨的目光,擡頭望向臥雲閣的方向。

那天她是一言不發,蒼白著臉離開的家。他送她出門的時候,她倔強地避開了他的眼神,沒有給他留下一句話。

“那堪疏雨兼長夜,滴滴在梧桐。”

崔硯池對著黑沈沈的夜低吟一句,長嘆一聲關上了窗戶。

他明白那是自己招來的冷淡,可是他不想讓任煙煙看到自己這副模樣,也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怎樣同她相處。

更深人靜,花郎在書閣外面的小廳裏坐著打瞌睡,崔硯池推門出來,他聽到響動頭往下重重一點,驀地驚醒。

“公子忙完了?”

花郎困頓不已地打個呵欠,說著就起身往書閣二樓去,準備鋪床熏爐。

“今晚不睡這裏,還是回閣上。”

時候已晚,外面又濕又冷,花郎便想當然地以為今晚崔硯池就在書閣過夜。

花郎有些意外地被崔硯池叫住,再看到崔硯池臉上似有寂寥之色,便什麽都沒說,只是楞楞答應一聲,自去拿來了傘和玻璃燈籠。

室外風雨交加,花郎提燈走在前面,書閣溫暖,他出來被冷風吹了滿面,立時打了個寒噤。

“好冷!”花郎縮起肩膀感嘆。

風雨淒淒,外面一點光亮也沒有,路上積水的地方被路旁石燈籠裏昏暗的燭光一照,光亮粼粼。

花郎時而回頭提醒崔硯池避開水窪,崔硯池漫不經心地聽著,卻是很享受這寒冷黑暗的夜。

崔硯池深吸一口濕冷的空氣,感受到涼意從喉嚨滲入肺腑,覺得這寒冷帶來的清醒令人十分愉悅。

“公子,你幹嘛讓郡主回去?”

雨細碎地落在傘面上,崔硯池出神地聽著雨聲,沒註意花郎咕咕噥噥的話。

“什麽?”他沒聽清,便問。

花郎回過頭不好意思地一笑,靦腆說道:“公子,你想夫人了,不是嗎?”

花郎手裏的燈籠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搖晃,晃動的燭光照在他臉上,顯得他的神情質樸憨厚。

花郎的忠誠關切讓崔硯池不自覺露出了微笑。

“是,我想她了。”他向花郎一點頭,坦白地承認了對任煙煙的思念。

花郎跟了崔硯池十幾年,知曉崔硯池性子內斂含蓄,以為自己多半只會被斥聲多話,不成想真能從他那裏得到答案。

花郎意外一緩腳步,鼓起了勇氣又說:“公子,我鬧不懂你那天為什麽不留下郡主,郡主明明不想走。”

為什麽不留下她……

崔硯池眼神一黯,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花郎這個問題。

的確,他可以說出很多送走任煙煙的原因,比如說山長水遠,比如說舟車勞頓,比如說偏僻苦寒,但他明白,那些只是能說出口的,堂而皇之的借口。

他那樣做,其實只是因為他想一個人離開。

一陣寒風吹過,吹落了積在樹葉上的雨水,積雨砸在傘面上劈裏啪啦一陣響,聽起來像是雨突然變大了。

崔硯池伴著雨聲開口道:“花郎,我那麽做也不全是為了她。”

花郎不解其意。

“什麽意思?”

面對花郎的追問,崔硯池神情凝重地靜默一晌,忽而像釋然了般坦率地笑著答道:“便是說我也有想要逃避的時候。”

花郎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公子也有想逃避的時候?”

不過花郎感嘆完,卻又馬上笑了起來,他說:“但是說也奇怪,這幾日我出去辦事,別人都說我們崔府出了大事,拿同情可憐的眼光看我。但我其實除開最初那兩天有些慌亂外,現在心裏卻是沒什麽感覺了。”

花郎低頭註意避讓開水窪,自顧自又說:“反正我覺得只要是公子你,就算離開了京城也一定能回來。”

“你倒是肯定。”崔硯池哭笑不得。

他自己都覺得未來茫然,花郎卻說的斬釘截鐵,好似理所當然一般。

“我當然肯定。”花郎憨厚一笑,“因為我跟了公子你這麽久,還沒見過有什麽事是公子你想做做不成的。”

崔硯池聽得花郎這話心頭一震。

他不知道是花郎高看了他還是如何,總之他不但不覺得自己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好,反而覺得自己想做的事總是做不成。

比如他的抱負,比如她……

說話間兩人便走到了臥雲閣,花郎交待閣裏的侍女上樓準備被褥,自己則在樓下侍候崔硯池更衣。

臥雲閣在後宅,本不應該讓小廝進來,只因為崔硯池不喜歡讓丫鬟伺候,花郎才能破例能進到閣中。崔硯池半夜時有有公文急事,任煙煙便在臥雲閣專給花郎留了個小房間,方便他休息稟告。

花郎伺候完崔硯池洗漱,回去他的地方休息,崔硯池獨自上樓,樓上烘得溫暖如春,暖和得與外面像是兩個季節。

香爐裏仍然燃著平日燃的香,這香是任煙煙親自挑的,崔硯池以前不喜歡,覺得這香太甜,熏得人發膩,今日他孤身一人聞著這味道,覺得這香聞起來竟有點冷。

王府什麽都不缺,所以任煙煙那天其實什麽東西也沒帶走,這幾天下人收拾去祁陽的行李,崔硯池特地吩咐不要動臥雲閣的東西,是以閣上的布置還同任煙煙在時一模一樣。

窗戶緊閉,閣樓上安靜得過分,崔硯池受不了這冷清,便從墻上取下琵琶,坐在長床邊盤起雙腿,百無聊賴地撥了首小調。

彼時已過子時。

琴t音清和,崔硯池卻覺得這聲音在這夜分外刺耳,他無心再彈,就只是將琵琶擱在膝上,微微低下頭。

二十年前,他的祖父在與武家的鬥爭落敗之後黯然離京,最終老死家鄉。

當時皇權孱弱,武家勢盛,州郡方鎮大都各自為政,見風使舵,崔硯池的祖父崔紀離京前,曾與齊帝徹夜長談,齊帝囑托崔紀收攏江北,崔紀便將此視為己任,在江北汲汲營營二十載。

崔紀一刻不敢忘記齊帝的囑托,在奄奄一息之時還叮囑崔硯池要替他擔負起責任。

崔硯池知曉祖父心中夙願,對自己亦是嚴格要求。

他在接過祖父為制衡武家部署多年的謀劃後,先是在江州花費數年時間打點好江北五郡,而後進京得中榜首,即開始步步為營,在齊帝的默許和支持下逐步打擊武家的勢力。

一路走到現在見識過多少陰暗算計,幽深心機,崔硯池自己都記不清。他遇過的那些艱難險阻,叫他現在想起也能背後冷汗涔涔。

這種如履薄冰,反覆計量權衡的生活常讓他覺得無趣,但他明白他想要的東西不可能以輕巧愉悅、正大光明的手段實現,所以他一直都在極力馴服自己。

他想讓自己由衷地承認這場游戲的規則,可是他心裏清楚,即使他覺得有必要,也下定了決心繼續忍受這種生活,他也仍舊厭惡唾棄某個自己。

崔硯池忍受著這種他討厭的生活,做好了成王敗寇的覺悟,卻沒想過他的“戰爭”會戛然而止,自己會以這樣荒謬的方式出局。

他不知道他將齊帝當成他的君主和戰友,齊帝把他當成了什麽。

“真的是我想做什麽,我就能做成什麽的麽?”

崔硯池撫摸著琵琶的絲弦,嘴角揚起一絲苦笑。

他想,要是他真的是花郎想的那種人,或許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花郎似乎覺得他是那種心意堅定,毫不懷疑的人,但其實他不是,他只是懷疑和搖擺只有自己知道。

他的祖父將齊帝的話視為了至高無上的使命,但是齊帝好像將他的鞠躬盡瘁視為了理所當然的臣服和順從。

崔硯池知道,齊帝在責罵他時應該只是覺得自己被一個年輕氣盛的臣子冒犯質疑了,可他讓雷高暢送來詔書,便是說明了他覺得崔家二十餘年付出的心血,仍舊比不上自己一時震怒。

崔家的心血對齊帝來說可以無足輕重,但對崔硯池而言,那些是祖父多年的嘔心瀝血,是自己實實在在,如臨深淵的每一日,每一夜。

齊帝背棄了自己當年對崔紀的囑托,也親手打破了崔紀對崔硯池的訓導。

崔硯池做不到像祖父一樣無怨無悔,懷疑在他心裏不斷滋生,他甚至覺得京城這地方沒什麽可留戀的,齊帝對他的處置正合他意。

“崔硯池,別讓我瞧不起你。”

崔硯池想著想著,想起了他讓任煙煙跟著福叔他們離開時,任煙煙對他說的這句話。

現在他仍清晰記得任煙煙那時清澈的淚眼同蒼白的神情,她說這話時低幽失望的嗓音仿佛就響在耳邊。

良久,崔硯池像是被壓得喘不過來似的呼出一口氣,煩亂地將琵琶擱到了手邊。

不知怎的,他覺得那時她察覺到了他想要一個人放逐的心思。

“煙煙……”

崔硯池低低念了聲任煙煙的名字,房間空蕩,他的聲音就像落在湖面上的雪花,融化得飛快。

就算不想成為她瞧不起的人,現在他也沒了力氣前進。

花郎畢竟不能代替崔硯池做所有的事,在書閣又待了兩天之後,崔硯池還是換上官服,去了禦史臺辦理交接文書。

崔硯池此生從未體會過擡不起頭的感覺,但當馬車停在禦史臺大門口,他想到魏正群正在裏面等著嘲笑奚落他時,竟然感到了些緊張。

成為這種人的手下敗將,實在是他的恥辱。

花郎在車下等著崔硯池,崔硯池遲遲不下車,他等到忍不住掀開車簾,從窗戶探進了頭。

“公子?”

崔硯池正在糾結遲疑,花郎這突然一催,他擡頭望向他,什麽都沒說地起身下了馬車。

花郎自在禦史臺外面等著,崔硯池走進禦史臺,臺裏的人見到他都露出了訝然的表情。

如今魏正群在禦史臺一手遮天,臺院裏的舊人要麽忍氣吞聲,唯唯諾諾,要麽一走了之,崔硯池承受著一路走來或同情或譏誚的眼光,終於走到了魏正群的辦事之所。

魏正群果不出崔硯池所料,進門就以正在處理公務為由,讓崔硯池先在外廳等。

崔硯池對魏正群這手段早有準備,便既來之則安之地在外面等了大半個時辰。

“幾日不見,崔大人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啊。”

魏正群本以為像崔硯池這樣清高的性子,受此怠慢必然面有怒色,崔硯池走進來時臉色平靜,安之若素,他心頭一刺,故意夾槍帶棒地諷刺。

崔硯池倒不至會被這樣淺顯幼稚的言辭挑動。

“微臣在家自省悔悟,總不能還要像中丞一樣紅光滿面。”

崔硯池語氣冷淡,魏正群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心下有些惱火。

其實魏正群明白自己根本沒必要與崔硯池進行口舌之爭,因為他已經贏了,可他就是想看到崔硯池窘迫畏縮的模樣。

魏正群討厭崔硯池面對他時疏離冷靜的神情,仿似在說他是個卑鄙骯臟的螻蟻,他永遠看不上他,永遠不可能與他為伍。

“本官聽說老王爺將郡主接回了王府,宦海浮沈難定,就像當年崔大人你當初得中狀元,一步登天,誰也想不到今日會被貶到千裏之外一樣。還請崔大人千萬不要對老王爺心生芥蒂,畢竟祁陽偏僻貧瘠,他舍不得郡主也是正常。”

魏正群神情關切,話語卻惡毒至極,崔硯池難以控制地臉色一變,魏正群滿意看著崔硯池的變化,感到了種說不出的愉悅。

他急不可耐地想把崔硯池踩到腳下,看到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是,下官謹記中丞所言。”崔硯池飛快平定下心裏泛起的惡心,不冷不熱道:“中丞說的對,古往今來不知多少紅極一時,炙手可熱的人物最後都下場淒涼,遺臭千年,下官被一時的浮沈起落遮住眼,實在是胸襟狹窄。”

崔硯池的回擊冷靜裏還帶著些傲慢,“遺臭千年”這四個字著實戳中了魏正群的心窩,魏正群被崔硯池這樣含沙射影的一回敬,眼裏有了三分兇光。

“是嗎?那我們且看日後到底是誰下場淒涼。”

魏正群自知文辭比不過崔硯池,與他再繼續唇槍舌劍也討不得便宜,便故作矜傲地瞧崔硯池一眼,沈著臉一言不發地在他遞來的文書上蓋上官印了事。

雖有少許波折,事情到底是順利辦妥,崔硯池走出禦史臺的大門,想到接下來不必再掛念朝中的事,只需一心一意準備離京,忍不住長長松了口氣。

乘車回家的路上,崔硯池止不住地感到疲憊,他閉眼靠著休息,馬車忽然停下。

花郎在不遠處同一個小廝交談,崔硯池從車窗瞧見,便等他小跑過來後問:“那人是誰?”

“公子。是許大人請你前去璞園一敘。”花郎壓低了聲音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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