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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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1 章
兩人不歡而散, 任煙煙獨臥閣樓，一晚輾轉，直到天光泛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第二日, 任煙煙頭暈腦脹地睜開眼，見到房裏昏暗陰沈, 沒有半點陽光照進來, 便覺得自己的心情同這陰灰的天氣一樣，郁悶壓抑到了極點。
“姑娘, 你醒啦。”
守在帳外的阿碧聽到裏面的動靜，掀帳進到了裏間。
任煙煙坐在床上楞楞發呆，過了許久方像才聽到阿碧的聲音般，不鹹不淡地應了聲。
阿碧從婉兒那裏知道夜裏任煙煙與崔硯池起了爭執, 任煙煙看起來心緒不佳，她便乖覺地站在一旁，也不催她快點更衣洗漱。
“什麽時辰了？”
天邊雲層厚重，雨一副要下不下的架勢，任煙煙無精打采地一問，掀開綢被準備下床。
“正是巳時。”阿碧一邊回答, 一邊利索地幫任煙煙穿衣。
竟已這麽晚了。
今日乃休沐之期，任煙煙想問問崔硯池起來了沒，但想到他昨晚那討厭的態度，又覺得心裏堵得慌。
阿碧陪了任煙煙十幾年，慣是機靈細致，她一瞧任煙煙的臉色，徑自便道：“大人一早就換了身官服出門了。”
“自作聰明！”
任煙煙不喜歡阿碧這樣沒分寸, 於是皺起眉頭，有些嚴厲地呵斥了一聲。阿碧白討個沒趣兒, 訕訕往後縮了下脖子。
今日休息，有什麽事要穿官服出門？
任煙煙在梳妝臺前坐下，凝眸思索半晌，吩咐阿碧等會兒將書閣的小廝叫來問話。
阿碧老老實實答聲是，再不敢多嘴。
昨夜沒有休息好，任煙煙多有困倦，便趁阿碧梳頭的時候坐在鏡前閉眼小憩。
閣上安靜，婉兒上來送綢緞莊送來選的新料子，見任煙煙閉著眼，便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沒有莽撞出聲。阿碧從任煙煙背後給婉兒遞了個小心無奈的眼神，婉兒猜到她撞了槍口，一下幸災樂禍地笑了。
阿碧半氣半惱地回瞪了一眼，兩人來來回回地擠眉弄眼，不巧被任煙煙逮了個正著。
“你們這眉來眼去的，是做什麽？”任煙煙從鏡中瞧眼阿碧。
阿碧心虛地低下頭專心綰發。
任煙煙一瞇眼眸掃過兩人，哼道：“罷了，你們不說我也猜得到。昨晚可好，叫你們倆個瞧了笑話。”
任煙煙此話一出，阿碧和婉兒相視一眼，皆是掌不住笑了。
“哪能呢，姑娘。”
婉兒殷勤走到近來，躬身幫任煙煙挑個精巧雅致的珠花，一面比對著幫她插到發上，一面笑著勸道：“只不過你就是再生氣，也不好大半夜把大人趕走呀。”
“姑娘你沒見著，昨兒大人下樓的時候氣得臉都白了。他是在家裏從沒發過火的人，昨天見著可還有點兒把我嚇著了。”
“就是。”阿碧接嘴道：“今早還聽良平說，大人昨晚就穿了件單衣，在書房冷得咳嗽了好幾聲。昨夜書閣上沒打算睡人，就沒點火盆，聽夜裏那風聲，想必大人沒睡好。”
阿碧和婉兒一人一句地幫崔硯池說好話，任煙煙心裏愈發不痛快。
“你倆倒是機靈，一個說我的不是，一個說他的可憐。”
她“啪”的一聲將手裏的金釵輕拍在妝臺上，千金小姐的脾氣犯了。
“你們是不是暗裏收了他好處？這時候盡幫他說話。”
“這就是冤枉人了。”阿碧笑道：“姑娘，我們說這些話，是一心為了你。如今大人在外面夠難了，姑娘你想想，大人在外受了刁難，回來還得不到體貼，心裏該有多難受。”
任煙煙沈默不語，婉兒無奈一嘆，從妝盒裏揀出只耳墜，苦口婆心地勸道：“姑娘，你能跟我們說真心話，能拉著我們訴苦撒火兒，但大人周圍可沒有這樣的人。”
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
崔硯池是不可能向別人倒苦水的性子，他身邊的花郎辦事得力，卻是口笨得緊，指望不上要他開解人安慰人。崔硯池就是悶極了去找許飛沈和韋諸，也無非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悶酒罷了。
任煙煙臉色松動了些許，婉兒趁熱打鐵又道：“姑娘，你想想我們年初回京郊時大人的模樣，你就當可憐他，讓他一步，別與他置氣了。”
當初回京郊別院躲他的時候……
任煙煙想起她當時冷落崔硯池，崔硯池失意自苦的模樣，心不由軟了。
要是他是個咋咋呼呼的性子，她還能與他吵上一吵，偏他是個什麽事情都悶在心裏，不高興了，難過了，撐到撐不住了也不開口的人。
一念及此，任煙煙當真有些後悔昨天那樣對待崔硯池了。
那等他回來，應該怎樣與他重歸於好呢？
“知道了。”
任煙煙潦草應聲婉兒，兀自擡手撫上鬢邊的珠釵。她凝眸望著妝鏡想得入神，婉兒和阿碧相視一笑，皆是心裏明白這便算是說和了。
用過早飯，婉兒便叫良平過來問話，方知是有人一大清早給崔硯池捎了封信。
“大人看完那信後連說了幾次豈有此理，換上官服就出門了。”
任煙煙略一擰眉，問良平道：“哪家人送來的信？”
“是翰林院邱興白邱學士家。”
邱興白？那不是杜相的得意門生嗎？
任煙煙一怔，想到昨日杜相下獄的事情，心裏砰砰打起鼓來。
他不會是進宮求見聖上了吧？
不會吧？！
“大人有沒有說去哪？”
任煙煙忽然正色，良平一下也有幾分慌亂，他趕忙搖頭道：“沒有，大人什麽都沒說，帶著花郎就走了。”
不會真進宮了吧……
任煙煙心下惴惴，想要叫人去邱學士家問問情況，又怕是小題大做。
昨日崔硯池為杜相下獄，許飛沈等人求見齊帝不得而倍感不平，要是許飛沈那邊平安，事情應該不甚嚴重。
任煙煙如此思量著，讓婉兒以送東西的名頭去趟許飛沈家，探問探問消息。
婉兒一去去了一個多時辰，任煙煙在映雪堂本想一邊做事一邊等婉兒回來，無奈心裏七上八下的，怎樣都定不下心，阿碧被她這情緒感染了，也有些不安。
“沒事的呀，姑娘。尋常大人休沐的時候不也常出門公務的嗎？以前都沒事，幹嘛這一回你就格外緊張？”
不一樣。
時局早不一t樣了。
從昨日齊帝對杜相等人小題大做的態度來看，恐怕是對這些文臣學士早就心懷不滿，他對魏正群寬容偏寵，也是想借他的手來打擊這些心高氣傲的朝臣。
崔硯池出身江北，祖父崔紀離京前作為弘文館之首深受館閣學士敬重，他要是摻合進杜相的事，為那些學士說話，齊帝斷不可能給他好臉色。
忐忑間，婉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映雪堂。
“姑娘，我回來了！”
任煙煙眼眸一亮，幾步迎上前，阿碧匆匆跟在後面，見婉兒氣喘籲籲，忙給她倒杯茶。
“怎麽樣？”
任煙煙拉著婉兒在桌邊坐下，婉兒來不及順氣便道：“姑娘，我去時許家正鬧得人仰馬翻，聽許夫人說，許大人昨天去上朝之後到現在也沒回來。她見到我來，還以為我是來傳消息的。”
“我見她家那陣勢，沒多嘴也不敢多留，客氣幾句就告辭回來了。”
“還有……”婉兒湊到任煙煙近前，壓低聲音又道：“許夫人要我跟你說，昨天有好多大人都沒回家。”
“陛下，似乎讓他們在英軒門外跪了一整夜。”
完了。
想是杜相下獄，許飛沈他們求情不得還困在了宮裏，邱學士急瘋了，這才大清早找到崔硯池，想要求他幫忙。
阿碧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麽，慌張萬分看向任煙煙：“姑娘，我們大人不會是進宮去給杜相喊冤了吧？”
任煙煙不置可否地看眼阿碧，一顆心好似倏忽墜入冰窖。
現在她只希望齊帝把他們一群人晾個徹底，一個都不理。崔硯池對齊帝已有不滿，她唯恐他見到齊帝，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當務之急是先知道宮裏的情況，看能不能把人叫回來。既能名正言順進宮，也能在崔硯池跟前說得上話的，那便是韋諸了。
任煙煙起身走到書桌前坐下，提筆沾墨，運筆如飛，她想讓韋諸幫忙打聽打聽情況，信寫到一半，小丫鬟細雪慌忙跑進來稟告說：“郡主，大人回來了！”
任煙煙一驚，趕忙擱下手裏的筆問道：“大人怎麽樣？”她問。
細雪年紀雖小，人卻伶俐，她道：“不清楚，我只知道大人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書閣，還把良平他們都趕出來了。我問花郎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他理都不理我。”
婉兒和阿碧不約而同地望向任煙煙，任煙煙站在書桌前思忖一霎，果斷出了映雪堂，往書閣的方向走去。
任煙煙腳步飛快地往書閣走，婉兒和阿碧明白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她倆緊跟在任煙煙後面，臉色亦是不自覺變得凝重。
任煙煙趕到書閣之時，正碰到良平和花郎站在門前。
書閣大門緊閉，花郎見到任煙煙趕緊想要行禮，任煙煙不耐煩地一揮手中羅帕，直接用眼神示意他走到一旁說話。
“大人今早進宮了？”
花郎覷一眼任煙煙臉色，不敢隱瞞，點了點頭。
果然！
任煙煙心下嘆一聲無奈。
“大人見到陛下了嗎？”
花郎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不知道，公子從宮裏出來臉色不好，他什麽都沒說，小的也不敢問。”
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事誰都不知道！
任煙煙有些惱火地回頭望一眼緊閉的門，正想著要不要進去找崔硯池，就見一個下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了書閣的院子。
那下人惶神情恐，意外一樁接著一樁，任煙煙更是心煩意亂。
“什麽事？”她勉強捺著性子詢問說。
“郡主，陛下跟前的雷副都知來了。”
雷副都知？
雷高暢？
任煙煙一怔，方反應過來那下人說的是誰。
雷高暢隨侍齊帝左右，雖為宦官，卻是朝中無人敢輕視，任煙煙心頭一凜，忙道：“快請去蹈和館！”
“郡主不必麻煩，臣自來了。”
任煙煙話音不及落地，雷高暢即帶著四五個內監出現在了書閣的小院門口。
雷高暢年過四十，身材高挑，長了一張長臉，臉上光滑無頿，眉目狹長，上唇單薄，一副精明相。
“臣見過蘭陽郡主，問郡主安。”
雷高暢向任煙煙地躬身行禮，動作從容穩妥。
“雷副都知客氣了。”雷高暢一臉似笑非笑，任煙煙猜不透他的來意，便向他微一頷首，溫聲向他問道：“不知雷副都知光臨敝府，是有何貴幹？”
“蘭陽郡主，有上諭。”
雷高暢微微一笑。
“還請崔大人出來接旨。”
上諭……
任煙煙聽見這兩字腦子嗡的一聲響。
她勉強鎮定轉過身，緩步走到書閣門前，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崔硯池眼神冷然地打開門，四目相對，崔硯池無甚表情地瞧任煙煙一眼，從書閣緩步走到了院中。
“微臣聽旨。”
崔硯池向雷高暢一禮，沈聲說罷即立在院中準備聽詔。
雷高暢從匣子裏取出齊帝的手諭，其餘人等恭恭敬敬地跪下，任煙煙擔憂瞧一眼崔硯池筆挺的背，垂眸斂容，依著規矩屈下半身。
“敕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察禦史、翰林院侍從學士崔某：爾托附有私，詆欺罔畏，妄形書牘，移責諫臣。恣陳訕上之言，顯露朋奸之跡，致其奏述，備見狂邪。降授守永州祁陽團練副使，來年二月到任，散官如故。”
雷高暢站在庭院正中，每一個字都念得清晰分明，任煙煙眸光拘謹地落在地上，手諭裏的每句話字都如驚雷打在她頭上，直打得她頭暈目眩，喘不過氣。
“微臣接旨。”
崔硯池接過雷高暢手裏禦劄，聲音仍是不卑不亢，無甚波動。
就像被齊帝嚴厲責罵的人不是他一般，就像這只是在他意料之內的尋常調令一般。
“崔大人，祁陽山長水遠，還請半月內盡快啟程，切莫誤了任期。諭令既達，鄙人便告退了。”
雷高暢八面玲瓏，客氣周全地向崔硯池告辭。
雷高暢走後，庭院裏仍是死寂一片，無人出聲，任煙煙無言站在階下，崔硯池轉過身看向她，冷淡的神情終於有了些變化。
任煙煙到此仍有些不真實感，她怔怔看著崔硯池，崔硯池望著她的眼神覆雜，有種莫名的疲倦和悲哀，他緩緩走到她跟前，離她一尺不到的距離，欲言又止地低了下頭，像是想觸碰她，跟她說點什麽，卻終是沒有動作。
良久，他拿著禦劄走進書閣，還是什麽話都沒有對她說。
輕寒襲人，陰了大半日的天隨風飄下細如針毫的雨絲，轉眼便打濕了泛黃的草地和花葉。
書閣的窗戶虛掩，被風吹得來來回回的撞在窗欞上，發出惱人的聲音，崔硯池無心去管，始終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前。
今日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反覆回放，崔硯池亦是難以厘清自己的情緒。
秋風颯颯，館閣十數人跪在英軒門外，雖有內侍給他們披裘燃炭，一晚上下來仍有幾位老臣支持不住，凍得匍匐在地，奄奄一息。即使是像許飛沈這般年輕力壯的，也已是跪得膝頭烏青。
“陛下若是不想見你們，直接叫侍衛把你們架走便是，這一面讓內侍照看你們，一面又晾著不見，到底是何用意！”
崔硯池稟奏進宮，趕到英軒門外見到這一慘狀倍覺不平，他撐起許飛沈，許飛沈揉揉僵麻的膝蓋，譏誚地揚起了唇角。
這便是齊帝的“高明”之處了。
齊帝要是不由分說把他們趕走，那是閉塞言路，不聽諫言，但如若是讓他們這樣騎虎難下地跪著，幾日後便會情勢倒轉，變成他們以性命相逼聖意。
“陛下鐵了心一意孤行，你來也無用。”許飛沈壓低聲音，好心勸說崔硯池離開：“魏正群近來屢次彈劾你無果，你摻合進杜相這事，他正是求之不得。景初，你今日實不該來。”
狡獪貪婪之徒橫行朝中，忠正耿介之臣噤若寒蟬，崔硯池聽得許飛沈這顧慮更是義憤。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魏正群要奏我，從何處編不出罪名？但要我忍氣吞聲，要我向他這種人委屈求全，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崔兄！”
許飛沈經東宮之變後處事更是謹小慎微，崔硯池少年得意，一路平步青雲，就算性格沈穩謹慎，也難免有些激昂意氣。魏正群為搜羅情報絞盡腦汁，在大內之中也買通宮人布下了耳目，崔硯池這話直白尖銳，要是被眼線聽去，定會被人借題發揮。
許飛沈倍覺不妥，慌忙拉住崔硯池胳膊，用眼神掃眼周圍，示意他要多些克制。崔硯池明白許飛沈是為他著想，亦不願牽連他，便沈著臉一擰眉，t勉強咽下胸中怒火，不再說話。
崔硯池本意在於和館閣學士同仇敵愾，原不指望著真能見到齊帝，不想他的奏劄遞進去沒多久，齊帝便宣了他單獨覲見。
齊帝此舉出人意料，反攪得英軒門外一幹學士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崔硯池隨著內侍進到撫辰殿，齊帝站在案前，氣定神閑地練字，撫辰殿華嚴肅靜，殿中一左一右擺著兩只半人高的瑞鶴香爐，靜謐升裊的青煙從鶴嘴緩緩飄出，恰到好處地將龍涎香獨特溫雅的味道熏了滿殿。
一個年輕內侍站在齊帝身後，雙手交疊，眸光規矩地向下望在心口，絲毫惹不起人註意，卻總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幫齊帝換紙磨墨。
殿中安靜得可聽見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崔硯池斂聲屏氣地站在階下，默然承受著齊帝對他心理的壓迫拉鋸。
不知過去多久，齊帝方像想起宣進來了個人一般，輕擱下筆描淡寫地問道：“崔卿今日請朕奏對，所為何事啊？”
崔硯池肅然向齊帝一禮，正色道：“臣，稟奏禦史中丞魏正群，朋黨比周，構陷良善，廣制羅織之獄，以至朝中人人自危，莫敢以言。以此國賊，若不去之，必然動搖朝廷，傷我國本。”
齊帝不鹹不淡地笑了一聲。
“羅織冤獄，雍塞眾口，崔禦史好厲害的指證。”
齊帝輕描淡寫的語氣叫崔硯池心下一悶，崔硯池神色冷然三分，大概明白了齊帝此番叫他進來，不過是想他做個中間人，去勸說翰林院的學士們不要鬧得太過分。
“陛下，魏正群捕風捉影，隨意構陷，以令四方告密者蜂起。天子聽政，應廣開言路，納百家之言後斟酌行事，方明正英慧。而今朝野上下怨咨難言，實是亟需肅清風氣！”
崔硯池迅速整理好思緒回擊，齊帝臉色越來越難看。
“納百家之言？哼，是否在崔卿眼中，館閣之言便是百家之言？！”
齊帝將手背在身後，眼神銳利射向崔硯池，崔硯池恍若未見齊帝的質疑，低首深躬一禮。
他坦然回道：“天下言路萬千，自是不可混淆一語。不過館閣薈聚天下英才，陛下不可將眾學士呈上的諫言視作衣上輕雪，一拂了之。更不可聽信小人編造誣陷，以牢獄相脅，強使眾人噤聲。”
“不愧是國朝的狀元，引經據典，義正言辭，文辭錦繡！”
齊帝話中帶刺地稱讚過一句，驀地沈下臉呵斥道：“崔硯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句句含沙射影，罵朕閉目塞聽，罵朕寵幸奸邪，罵朕昏庸無道！”
崔硯池不覺得自己含沙射影，只覺得齊帝的雷霆大怒讓人失望。
“微臣不敢。”他跪下一叩首，直起身來堅持說道：“微臣只是覺得魏正群投陛下之所好，意欲借此立功固寵，陛下若是不加分辨，一概信以為真，難免造成冤假錯案。而若讓朝廷命官以言獲罪，更是遺害無窮！”
不知何時，在殿內侍奉筆墨的內侍已經悄然退下，緊閉沈默的宮殿裏，崔硯池冷靜犀利的窮追猛打徹底惹怒了齊帝。
“你不敢？你哪裏不敢了！崔硯池，你嘴上說得恭敬，心裏卻恐怕是早對朕破口大罵了吧？”
齊帝擡手指向崔硯池，毫不留情。
“崔硯池，朕問你，魏正群哪裏冤枉杜相和那班學士了？詆毀朕的話是他們親口說的，不敬不恭的詩文是他們自己寫的，朕可沒逼他們！”
提起杜相，崔硯池自是有百般的分辨要說。
“陛下！臣下如有不軌之心，自當嚴懲不怠。然而館閣諸學士詩詞文章裏的不當之語，多是因心意殷切急迫。杜相更是醉後胡言，不可當真。”
“如若不講實證，僅以醉後之言，粗略數語，來判定一個人的心跡，只怕天底下找不出一個無辜之人。”
“眾學士一片拳拳之心，杜相為官三朝，勤懇廉潔，忠正之心日月可鑒，陛下不念他們這些年來的處事功績，單以只言片語便判定他們狷狂欺上，實有不妥！”
除開杜相，崔硯池對齊帝其餘所為亦有不滿，他慷慨陳詞，索性趁此機會將心裏的話說了個痛快。
崔硯池字字誅心，齊帝火冒三丈，竟青著臉抓過案幾上沈重的青白釉筆山，忍無可忍地砸向了崔硯池。
“好！好一個舌燦蓮花，偏私朋黨的諫臣！崔硯池，你究竟還是不是朕的臣子？！”
筆山從崔硯池身旁將將擦過，摔到地上發出了一聲極而刺耳的爆裂聲。
筆山四分五裂，青白的碎瓷濺了滿殿，崔硯池不曾受過此等折辱，他眸光一凜，眼神竟顯得更為沈著銳利。
他冷冷迎上齊帝燃著怒火的雙眼，猶道：“微臣自是陛下的臣子，大齊的臣子。微臣或為見識鄙陋，然為大齊赤膽忠肝。微臣字字出於肺腑，還望陛下明鑒。”
齊帝顯是沒料到崔硯池不懼，還辭鋒更利，他狠厲盯著崔硯池，陰沈著臉走到了他跟前。
崔硯池跪著，齊帝站著，殿中死寂得讓人心悸，齊帝居高臨下地望了會兒他年輕孤傲的臣子，忽而冷哼一聲甩了下袖子。
“崔硯池，你放肆過頭了。”
齊帝擡起眸光望著遠處，向崔硯池撂下這一句話，隨即離開了撫辰殿。
書閣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又暗又沈，崔硯池閉上眼，恍惚得好像還能感受到齊帝離開後撫辰殿的空蕩可怖，手上傳來了略帶涼意的柔軟觸感，他睜開眼，任煙煙蹲在他跟前握著他的手，看到他睜眼，勉強勾出了一絲笑意。
任煙煙將頭枕在他膝上，輕輕地用柔嫩的臉頰去觸碰他的手。
“沒關系的。”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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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歡而散, 任煙煙獨臥閣樓，一晚輾轉，直到天光泛亮時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第二日, 任煙煙頭暈腦脹地睜開眼，見到房裏昏暗陰沈, 沒有半點陽光照進來, 便覺得自己的心情同這陰灰的天氣一樣，郁悶壓抑到了極點。
“姑娘, 你醒啦。”
守在帳外的阿碧聽到裏面的動靜，掀帳進到了裏間。
任煙煙坐在床上楞楞發呆，過了許久方像才聽到阿碧的聲音般，不鹹不淡地應了聲。
阿碧從婉兒那裏知道夜裏任煙煙與崔硯池起了爭執, 任煙煙看起來心緒不佳，她便乖覺地站在一旁，也不催她快點更衣洗漱。
“什麽時辰了？”
天邊雲層厚重，雨一副要下不下的架勢，任煙煙無精打采地一問，掀開綢被準備下床。
“正是巳時。”阿碧一邊回答, 一邊利索地幫任煙煙穿衣。
竟已這麽晚了。
今日乃休沐之期，任煙煙想問問崔硯池起來了沒，但想到他昨晚那討厭的態度，又覺得心裏堵得慌。
阿碧陪了任煙煙十幾年，慣是機靈細致，她一瞧任煙煙的臉色，徑自便道：“大人一早就換了身官服出門了。”
“自作聰明！”
任煙煙不喜歡阿碧這樣沒分寸, 於是皺起眉頭，有些嚴厲地呵斥了一聲。阿碧白討個沒趣兒, 訕訕往後縮了下脖子。
今日休息，有什麽事要穿官服出門？
任煙煙在梳妝臺前坐下，凝眸思索半晌，吩咐阿碧等會兒將書閣的小廝叫來問話。
阿碧老老實實答聲是，再不敢多嘴。
昨夜沒有休息好，任煙煙多有困倦，便趁阿碧梳頭的時候坐在鏡前閉眼小憩。
閣上安靜，婉兒上來送綢緞莊送來選的新料子，見任煙煙閉著眼，便只是放下了手中的東西，沒有莽撞出聲。阿碧從任煙煙背後給婉兒遞了個小心無奈的眼神，婉兒猜到她撞了槍口，一下幸災樂禍地笑了。
阿碧半氣半惱地回瞪了一眼，兩人來來回回地擠眉弄眼，不巧被任煙煙逮了個正著。
“你們這眉來眼去的，是做什麽？”任煙煙從鏡中瞧眼阿碧。
阿碧心虛地低下頭專心綰發。
任煙煙一瞇眼眸掃過兩人，哼道：“罷了，你們不說我也猜得到。昨晚可好，叫你們倆個瞧了笑話。”
任煙煙此話一出，阿碧和婉兒相視一眼，皆是掌不住笑了。
“哪能呢，姑娘。”
婉兒殷勤走到近來，躬身幫任煙煙挑個精巧雅致的珠花，一面比對著幫她插到發上，一面笑著勸道：“只不過你就是再生氣，也不好大半夜把大人趕走呀。”
“姑娘你沒見著，昨兒大人下樓的時候氣得臉都白了。他是在家裏從沒發過火的人，昨天見著可還有點兒把我嚇著了。”
“就是。”阿碧接嘴道：“今早還聽良平說，大人昨晚就穿了件單衣，在書房冷得咳嗽了好幾聲。昨夜書閣上沒打算睡人，就沒點火盆，聽夜裏那風聲，想必大人沒睡好。”
阿碧和婉兒一人一句地幫崔硯池說好話，任煙煙心裏愈發不痛快。
“你倆倒是機靈，一個說我的不是，一個說他的可憐。”
她“啪”的一聲將手裏的金釵輕拍在妝臺上，千金小姐的脾氣犯了。
“你們是不是暗裏收了他好處？這時候盡幫他說話。”
“這就是冤枉人了。”阿碧笑道：“姑娘，我們說這些話，是一心為了你。如今大人在外面夠難了，姑娘你想想，大人在外受了刁難，回來還得不到體貼，心裏該有多難受。”
任煙煙沈默不語，婉兒無奈一嘆，從妝盒裏揀出只耳墜，苦口婆心地勸道：“姑娘，你能跟我們說真心話，能拉著我們訴苦撒火兒，但大人周圍可沒有這樣的人。”
這話說得倒有幾分道理。
崔硯池是不可能向別人倒苦水的性子，他身邊的花郎辦事得力，卻是口笨得緊，指望不上要他開解人安慰人。崔硯池就是悶極了去找許飛沈和韋諸，也無非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悶酒罷了。
任煙煙臉色松動了些許，婉兒趁熱打鐵又道：“姑娘，你想想我們年初回京郊時大人的模樣，你就當可憐他，讓他一步，別與他置氣了。”
當初回京郊別院躲他的時候……
任煙煙想起她當時冷落崔硯池，崔硯池失意自苦的模樣，心不由軟了。
要是他是個咋咋呼呼的性子，她還能與他吵上一吵，偏他是個什麽事情都悶在心裏，不高興了，難過了，撐到撐不住了也不開口的人。
一念及此，任煙煙當真有些後悔昨天那樣對待崔硯池了。
那等他回來，應該怎樣與他重歸於好呢？
“知道了。”
任煙煙潦草應聲婉兒，兀自擡手撫上鬢邊的珠釵。她凝眸望著妝鏡想得入神，婉兒和阿碧相視一笑，皆是心裏明白這便算是說和了。
用過早飯，婉兒便叫良平過來問話，方知是有人一大清早給崔硯池捎了封信。
“大人看完那信後連說了幾次豈有此理，換上官服就出門了。”
任煙煙略一擰眉，問良平道：“哪家人送來的信？”
“是翰林院邱興白邱學士家。”
邱興白？那不是杜相的得意門生嗎？
任煙煙一怔，想到昨日杜相下獄的事情，心裏砰砰打起鼓來。
他不會是進宮求見聖上了吧？
不會吧？！
“大人有沒有說去哪？”
任煙煙忽然正色，良平一下也有幾分慌亂，他趕忙搖頭道：“沒有，大人什麽都沒說，帶著花郎就走了。”
不會真進宮了吧……
任煙煙心下惴惴，想要叫人去邱學士家問問情況，又怕是小題大做。
昨日崔硯池為杜相下獄，許飛沈等人求見齊帝不得而倍感不平，要是許飛沈那邊平安，事情應該不甚嚴重。
任煙煙如此思量著，讓婉兒以送東西的名頭去趟許飛沈家，探問探問消息。
婉兒一去去了一個多時辰，任煙煙在映雪堂本想一邊做事一邊等婉兒回來，無奈心裏七上八下的，怎樣都定不下心，阿碧被她這情緒感染了，也有些不安。
“沒事的呀，姑娘。尋常大人休沐的時候不也常出門公務的嗎？以前都沒事，幹嘛這一回你就格外緊張？”
不一樣。
時局早不一t樣了。
從昨日齊帝對杜相等人小題大做的態度來看，恐怕是對這些文臣學士早就心懷不滿，他對魏正群寬容偏寵，也是想借他的手來打擊這些心高氣傲的朝臣。
崔硯池出身江北，祖父崔紀離京前作為弘文館之首深受館閣學士敬重，他要是摻合進杜相的事，為那些學士說話，齊帝斷不可能給他好臉色。
忐忑間，婉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映雪堂。
“姑娘，我回來了！”
任煙煙眼眸一亮，幾步迎上前，阿碧匆匆跟在後面，見婉兒氣喘籲籲，忙給她倒杯茶。
“怎麽樣？”
任煙煙拉著婉兒在桌邊坐下，婉兒來不及順氣便道：“姑娘，我去時許家正鬧得人仰馬翻，聽許夫人說，許大人昨天去上朝之後到現在也沒回來。她見到我來，還以為我是來傳消息的。”
“我見她家那陣勢，沒多嘴也不敢多留，客氣幾句就告辭回來了。”
“還有……”婉兒湊到任煙煙近前，壓低聲音又道：“許夫人要我跟你說，昨天有好多大人都沒回家。”
“陛下，似乎讓他們在英軒門外跪了一整夜。”
完了。
想是杜相下獄，許飛沈他們求情不得還困在了宮裏，邱學士急瘋了，這才大清早找到崔硯池，想要求他幫忙。
阿碧後知後覺地醒悟過來發生了什麽，慌張萬分看向任煙煙：“姑娘，我們大人不會是進宮去給杜相喊冤了吧？”
任煙煙不置可否地看眼阿碧，一顆心好似倏忽墜入冰窖。
現在她只希望齊帝把他們一群人晾個徹底，一個都不理。崔硯池對齊帝已有不滿，她唯恐他見到齊帝，會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
當務之急是先知道宮裏的情況，看能不能把人叫回來。既能名正言順進宮，也能在崔硯池跟前說得上話的，那便是韋諸了。
任煙煙起身走到書桌前坐下，提筆沾墨，運筆如飛，她想讓韋諸幫忙打聽打聽情況，信寫到一半，小丫鬟細雪慌忙跑進來稟告說：“郡主，大人回來了！”
任煙煙一驚，趕忙擱下手裏的筆問道：“大人怎麽樣？”她問。
細雪年紀雖小，人卻伶俐，她道：“不清楚，我只知道大人一回來就把自己關進了書閣，還把良平他們都趕出來了。我問花郎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他理都不理我。”
婉兒和阿碧不約而同地望向任煙煙，任煙煙站在書桌前思忖一霎，果斷出了映雪堂，往書閣的方向走去。
任煙煙腳步飛快地往書閣走，婉兒和阿碧明白今日之事非同小可，她倆緊跟在任煙煙後面，臉色亦是不自覺變得凝重。
任煙煙趕到書閣之時，正碰到良平和花郎站在門前。
書閣大門緊閉，花郎見到任煙煙趕緊想要行禮，任煙煙不耐煩地一揮手中羅帕，直接用眼神示意他走到一旁說話。
“大人今早進宮了？”
花郎覷一眼任煙煙臉色，不敢隱瞞，點了點頭。
果然！
任煙煙心下嘆一聲無奈。
“大人見到陛下了嗎？”
花郎小心翼翼地回道：“我不知道，公子從宮裏出來臉色不好，他什麽都沒說，小的也不敢問。”
不知道，不知道，他的事誰都不知道！
任煙煙有些惱火地回頭望一眼緊閉的門，正想著要不要進去找崔硯池，就見一個下人慌慌張張地跑進了書閣的院子。
那下人惶神情恐，意外一樁接著一樁，任煙煙更是心煩意亂。
“什麽事？”她勉強捺著性子詢問說。
“郡主，陛下跟前的雷副都知來了。”
雷副都知？
雷高暢？
任煙煙一怔，方反應過來那下人說的是誰。
雷高暢隨侍齊帝左右，雖為宦官，卻是朝中無人敢輕視，任煙煙心頭一凜，忙道：“快請去蹈和館！”
“郡主不必麻煩，臣自來了。”
任煙煙話音不及落地，雷高暢即帶著四五個內監出現在了書閣的小院門口。
雷高暢年過四十，身材高挑，長了一張長臉，臉上光滑無頿，眉目狹長，上唇單薄，一副精明相。
“臣見過蘭陽郡主，問郡主安。”
雷高暢向任煙煙地躬身行禮，動作從容穩妥。
“雷副都知客氣了。”雷高暢一臉似笑非笑，任煙煙猜不透他的來意，便向他微一頷首，溫聲向他問道：“不知雷副都知光臨敝府，是有何貴幹？”
“蘭陽郡主，有上諭。”
雷高暢微微一笑。
“還請崔大人出來接旨。”
上諭……
任煙煙聽見這兩字腦子嗡的一聲響。
她勉強鎮定轉過身，緩步走到書閣門前，還沒敲門，門就開了。
崔硯池眼神冷然地打開門，四目相對，崔硯池無甚表情地瞧任煙煙一眼，從書閣緩步走到了院中。
“微臣聽旨。”
崔硯池向雷高暢一禮，沈聲說罷即立在院中準備聽詔。
雷高暢從匣子裏取出齊帝的手諭，其餘人等恭恭敬敬地跪下，任煙煙擔憂瞧一眼崔硯池筆挺的背，垂眸斂容，依著規矩屈下半身。
“敕宣德郎、試大理評事、兼監察禦史、翰林院侍從學士崔某：爾托附有私，詆欺罔畏，妄形書牘，移責諫臣。恣陳訕上之言，顯露朋奸之跡，致其奏述，備見狂邪。降授守永州祁陽團練副使，來年二月到任，散官如故。”
雷高暢站在庭院正中，每一個字都念得清晰分明，任煙煙眸光拘謹地落在地上，手諭裏的每句話字都如驚雷打在她頭上，直打得她頭暈目眩，喘不過氣。
“微臣接旨。”
崔硯池接過雷高暢手裏禦劄，聲音仍是不卑不亢，無甚波動。
就像被齊帝嚴厲責罵的人不是他一般，就像這只是在他意料之內的尋常調令一般。
“崔大人，祁陽山長水遠，還請半月內盡快啟程，切莫誤了任期。諭令既達，鄙人便告退了。”
雷高暢八面玲瓏，客氣周全地向崔硯池告辭。
雷高暢走後，庭院裏仍是死寂一片，無人出聲，任煙煙無言站在階下，崔硯池轉過身看向她，冷淡的神情終於有了些變化。
任煙煙到此仍有些不真實感，她怔怔看著崔硯池，崔硯池望著她的眼神覆雜，有種莫名的疲倦和悲哀，他緩緩走到她跟前，離她一尺不到的距離，欲言又止地低了下頭，像是想觸碰她，跟她說點什麽，卻終是沒有動作。
良久，他拿著禦劄走進書閣，還是什麽話都沒有對她說。
輕寒襲人，陰了大半日的天隨風飄下細如針毫的雨絲，轉眼便打濕了泛黃的草地和花葉。
書閣的窗戶虛掩，被風吹得來來回回的撞在窗欞上，發出惱人的聲音，崔硯池無心去管，始終面無表情地坐在桌前。
今日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反覆回放，崔硯池亦是難以厘清自己的情緒。
秋風颯颯，館閣十數人跪在英軒門外，雖有內侍給他們披裘燃炭，一晚上下來仍有幾位老臣支持不住，凍得匍匐在地，奄奄一息。即使是像許飛沈這般年輕力壯的，也已是跪得膝頭烏青。
“陛下若是不想見你們，直接叫侍衛把你們架走便是，這一面讓內侍照看你們，一面又晾著不見，到底是何用意！”
崔硯池稟奏進宮，趕到英軒門外見到這一慘狀倍覺不平，他撐起許飛沈，許飛沈揉揉僵麻的膝蓋，譏誚地揚起了唇角。
這便是齊帝的“高明”之處了。
齊帝要是不由分說把他們趕走，那是閉塞言路，不聽諫言，但如若是讓他們這樣騎虎難下地跪著，幾日後便會情勢倒轉，變成他們以性命相逼聖意。
“陛下鐵了心一意孤行，你來也無用。”許飛沈壓低聲音，好心勸說崔硯池離開：“魏正群近來屢次彈劾你無果，你摻合進杜相這事，他正是求之不得。景初，你今日實不該來。”
狡獪貪婪之徒橫行朝中，忠正耿介之臣噤若寒蟬，崔硯池聽得許飛沈這顧慮更是義憤。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魏正群要奏我，從何處編不出罪名？但要我忍氣吞聲，要我向他這種人委屈求全，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崔兄！”
許飛沈經東宮之變後處事更是謹小慎微，崔硯池少年得意，一路平步青雲，就算性格沈穩謹慎，也難免有些激昂意氣。魏正群為搜羅情報絞盡腦汁，在大內之中也買通宮人布下了耳目，崔硯池這話直白尖銳，要是被眼線聽去，定會被人借題發揮。
許飛沈倍覺不妥，慌忙拉住崔硯池胳膊，用眼神掃眼周圍，示意他要多些克制。崔硯池明白許飛沈是為他著想，亦不願牽連他，便沈著臉一擰眉，t勉強咽下胸中怒火，不再說話。
崔硯池本意在於和館閣學士同仇敵愾，原不指望著真能見到齊帝，不想他的奏劄遞進去沒多久，齊帝便宣了他單獨覲見。
齊帝此舉出人意料，反攪得英軒門外一幹學士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崔硯池隨著內侍進到撫辰殿，齊帝站在案前，氣定神閑地練字，撫辰殿華嚴肅靜，殿中一左一右擺著兩只半人高的瑞鶴香爐，靜謐升裊的青煙從鶴嘴緩緩飄出，恰到好處地將龍涎香獨特溫雅的味道熏了滿殿。
一個年輕內侍站在齊帝身後，雙手交疊，眸光規矩地向下望在心口，絲毫惹不起人註意，卻總能在恰到好處的時候幫齊帝換紙磨墨。
殿中安靜得可聽見毛筆劃過紙張的聲音，崔硯池斂聲屏氣地站在階下，默然承受著齊帝對他心理的壓迫拉鋸。
不知過去多久，齊帝方像想起宣進來了個人一般，輕擱下筆描淡寫地問道：“崔卿今日請朕奏對，所為何事啊？”
崔硯池肅然向齊帝一禮，正色道：“臣，稟奏禦史中丞魏正群，朋黨比周，構陷良善，廣制羅織之獄，以至朝中人人自危，莫敢以言。以此國賊，若不去之，必然動搖朝廷，傷我國本。”
齊帝不鹹不淡地笑了一聲。
“羅織冤獄，雍塞眾口，崔禦史好厲害的指證。”
齊帝輕描淡寫的語氣叫崔硯池心下一悶，崔硯池神色冷然三分，大概明白了齊帝此番叫他進來，不過是想他做個中間人，去勸說翰林院的學士們不要鬧得太過分。
“陛下，魏正群捕風捉影，隨意構陷，以令四方告密者蜂起。天子聽政，應廣開言路，納百家之言後斟酌行事，方明正英慧。而今朝野上下怨咨難言，實是亟需肅清風氣！”
崔硯池迅速整理好思緒回擊，齊帝臉色越來越難看。
“納百家之言？哼，是否在崔卿眼中，館閣之言便是百家之言？！”
齊帝將手背在身後，眼神銳利射向崔硯池，崔硯池恍若未見齊帝的質疑，低首深躬一禮。
他坦然回道：“天下言路萬千，自是不可混淆一語。不過館閣薈聚天下英才，陛下不可將眾學士呈上的諫言視作衣上輕雪，一拂了之。更不可聽信小人編造誣陷，以牢獄相脅，強使眾人噤聲。”
“不愧是國朝的狀元，引經據典，義正言辭，文辭錦繡！”
齊帝話中帶刺地稱讚過一句，驀地沈下臉呵斥道：“崔硯池，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句句含沙射影，罵朕閉目塞聽，罵朕寵幸奸邪，罵朕昏庸無道！”
崔硯池不覺得自己含沙射影，只覺得齊帝的雷霆大怒讓人失望。
“微臣不敢。”他跪下一叩首，直起身來堅持說道：“微臣只是覺得魏正群投陛下之所好，意欲借此立功固寵，陛下若是不加分辨，一概信以為真，難免造成冤假錯案。而若讓朝廷命官以言獲罪，更是遺害無窮！”
不知何時，在殿內侍奉筆墨的內侍已經悄然退下，緊閉沈默的宮殿裏，崔硯池冷靜犀利的窮追猛打徹底惹怒了齊帝。
“你不敢？你哪裏不敢了！崔硯池，你嘴上說得恭敬，心裏卻恐怕是早對朕破口大罵了吧？”
齊帝擡手指向崔硯池，毫不留情。
“崔硯池，朕問你，魏正群哪裏冤枉杜相和那班學士了？詆毀朕的話是他們親口說的，不敬不恭的詩文是他們自己寫的，朕可沒逼他們！”
提起杜相，崔硯池自是有百般的分辨要說。
“陛下！臣下如有不軌之心，自當嚴懲不怠。然而館閣諸學士詩詞文章裏的不當之語，多是因心意殷切急迫。杜相更是醉後胡言，不可當真。”
“如若不講實證，僅以醉後之言，粗略數語，來判定一個人的心跡，只怕天底下找不出一個無辜之人。”
“眾學士一片拳拳之心，杜相為官三朝，勤懇廉潔，忠正之心日月可鑒，陛下不念他們這些年來的處事功績，單以只言片語便判定他們狷狂欺上，實有不妥！”
除開杜相，崔硯池對齊帝其餘所為亦有不滿，他慷慨陳詞，索性趁此機會將心裏的話說了個痛快。
崔硯池字字誅心，齊帝火冒三丈，竟青著臉抓過案幾上沈重的青白釉筆山，忍無可忍地砸向了崔硯池。
“好！好一個舌燦蓮花，偏私朋黨的諫臣！崔硯池，你究竟還是不是朕的臣子？！”
筆山從崔硯池身旁將將擦過，摔到地上發出了一聲極而刺耳的爆裂聲。
筆山四分五裂，青白的碎瓷濺了滿殿，崔硯池不曾受過此等折辱，他眸光一凜，眼神竟顯得更為沈著銳利。
他冷冷迎上齊帝燃著怒火的雙眼，猶道：“微臣自是陛下的臣子，大齊的臣子。微臣或為見識鄙陋，然為大齊赤膽忠肝。微臣字字出於肺腑，還望陛下明鑒。”
齊帝顯是沒料到崔硯池不懼，還辭鋒更利，他狠厲盯著崔硯池，陰沈著臉走到了他跟前。
崔硯池跪著，齊帝站著，殿中死寂得讓人心悸，齊帝居高臨下地望了會兒他年輕孤傲的臣子，忽而冷哼一聲甩了下袖子。
“崔硯池，你放肆過頭了。”
齊帝擡起眸光望著遠處，向崔硯池撂下這一句話，隨即離開了撫辰殿。
書閣外的雨越下越大，天色又暗又沈，崔硯池閉上眼，恍惚得好像還能感受到齊帝離開後撫辰殿的空蕩可怖，手上傳來了略帶涼意的柔軟觸感，他睜開眼，任煙煙蹲在他跟前握著他的手，看到他睜眼，勉強勾出了一絲笑意。
任煙煙將頭枕在他膝上，輕輕地用柔嫩的臉頰去觸碰他的手。
“沒關系的。”她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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