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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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8 章
召安平王進宮數日之後, 齊帝終於對太子惹出的一幹事宜下了判處。
薛征私匿甲胄二百餘副，結黨營私，以謀逆罪判秋後於鬧市處斬棄軀, 並焚其所藏甲胄以警世人。同時籍沒其家，兄弟父子去其官爵, 流放乾州, 妻妾女子編入賤籍，流嶺南為奴。
及其薛征一幹黨羽, 凡有實據者一律從重處罰，其中為官者終身不許回京，子孫二代不得科考，為民者罰入軍戶, 三代不得放免。
齊帝多年不曾下達過如此嚴酷無情的命令，是以此詔一下，朝中喧嚷頓停，人人皆感驚懼。
然而值得玩味的是，齊帝雖然在詔書裏對薛征等人展現了出了毫不留情，絕不容忍的鐵腕態度, 卻又對太子妃手下留情，不過是將她遷出東宮，貶為庶人，罰至長右寺幽居終生。
更微妙的是，他沒有一個字提及對太子的處置。
所以在薛征和鄧甫蓋棺定論後，太子還只是以“不法祖德，不尊朕訓”這不痛不癢的罪名在毓慶宮靜思己過。
太子離被廢看起來只差一紙詔書, 但這一紙卻是遲遲不下，武家的目的是易儲, 他們不滿意齊帝這戛然而止的態度，可也不敢頂風向齊帝施壓。
太子一黨或貶或降，一時間情形淒涼。
太子往昔多結文人學士，文人言辭鋒利刻薄，自視甚高，難免與人結怨。如今那些文人失了靠山，自然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借此機會打擊報覆，以抒舊恨。
有人吃準齊帝猜疑多忌，痛恨結黨的心思，遂摘取政敵詩文中的語句大做文章，齊帝有意借此機會整理朝政，私為朋黨的風氣，竟對牽強文字之人加官封賞，對被構陷之人貶官罰俸。t
前面的人嘗到了甜頭，後面自然有人有樣學樣，齊帝有心警告邊將收斂野心，以防再生薛征之事，更是下詔鼓勵州郡百姓千裏迢迢跑到禦前舉報當地官員行為失當之處。
有齊帝大開這方便之門，告密之風頓時興發。
有人想要排除異己，竟然雇人羅織罪名反覆誣陷，局面愈演愈烈，最後竟到了文武百官害怕被人抓住把柄，不敢私下約見，不敢並行行路的程度。
朝中風聲鶴唳，禦史中丞也被齊帝新換了人物。
新上任的魏大人慣會曲意逢迎，齊帝想要查人，他便不管證言證詞，一概先上刑罰再行審問，弄得禦史臺這一糾視刑獄，肅正法紀的地方反成了構陷冤獄之所。
朝局亂到如此地步，即使有忠直之臣上書請求遏制這種風氣，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收效甚微。
而這種人人自危的氛圍甚至傳到了閨帷之中。
城中貴女官眷秋冬之季本來諸多集會，但這一年因為沒人敢出頭張羅，雅集詩會幾乎全沒了。
魏大人如日中天，甚得齊帝恩寵，崔硯池看不慣魏大人的行為作風，以身體抱恙為由告病在家，後見禦史臺日漸汙糟，幹脆請了個長假，暫時離開了禦史臺。
崔硯池每日在家無事可做，就以校理典籍，撰集文章打發時間，這日他在書閣註經註得入神之時，任煙煙忽而端著碟點心興沖沖地跑進房中。
長日無聊，任煙煙時不時給自己找點樂子，崔硯池這些時日呆在家裏，對她這樣不打招呼就直接闖進來已漸漸習慣了。
“快嘗嘗！”
任煙煙近來不知著了什麽魔，沈迷於做糕點點心，然而她這輩子沒進過廚房，做出來的東西簡直是難以下咽。
崔硯池吃過幾回虧後便已學聰明了，任煙煙興奮地將點心推到崔硯池跟前，要他快試，他望一眼那白玉盤裏的點心，即使看著那點心賣相還可，也不慌伸手去拿，只是謹慎問道：“這是什麽？”
“桂花酒釀酥。”任煙煙笑瞇瞇地說著，不給崔硯池賴掉的機會，拿起塊糕點直接送到他嘴邊。
聽著就很奇怪。
崔硯池對之前嘗過的味道實在是心有餘悸，他遲疑半晌，始終昧不下自己的良心下口。
“罷了，在下還是敬謝不敏了。”
崔硯池飛快說著，扭過頭便起身想逃，無奈被任煙煙眼疾手快地摁了回去。
“快點。”任煙煙飛過去一記眼刀，將糕點向崔硯池又逼近了一寸。
崔硯池認命地閉上了眼。
嗚呼哀哉，入口果然又是又甜又酸又鹹又澀的奇妙味道。
“罷了罷了，放過我。”
崔硯池勉強咽下，趕緊飲口茶清口。
“不好吃嗎？”
“太難吃了！”
任煙煙失落望向手裏的點心，崔硯池顧不上與她客氣，直接嚷了出來。任煙煙悵惘地將點心放回白玉盤，倒也不生氣。
“唉，哪裏不對呢？”她撐腮仔細看著那碟點心，自顧自嘟囔道：“改天還是得向許夫人再請教請教。”
許夫人？
崔硯池敏銳捕捉到任煙煙話裏的關鍵處，他喝口茶，有些意外地問道：“是許飛沈的夫人嗎？”
任煙煙一怔，立即像是意識到什麽似地懊惱地打了下自己的嘴。
崔硯池自是註意到了這點蹊蹺，他追問：“你近來……常與許夫人見面？”
任煙煙捧著點心不吭聲，悄悄轉眸看一眼崔硯池，待見他一副不問個水落不善罷甘休的模樣，趕緊硬著頭皮移開了目光。
崔硯池眸光一閃，從容抱起雙臂。
“還不交待？”
崔硯池的聲氣不輕不重，任煙煙卻是脊背一涼。
她最怕他用這突然正經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了。
崔硯池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任煙煙還是一言不發，忍不住換了手段。
“不肯說？那是要我等到晚上就寢了再來問的意思嗎？”
晚上就寢……
崔硯池說得義正言辭，任煙煙一時反應不及，待悟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一下羞得連耳垂都紅透。
“青天白日的，你在說些什麽……！”
她低聲呵斥，羞怯地側過身，眼前的人面若桃花，煞是嫵媚風流，崔硯池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是以他不但不收斂，反而壓低聲音更加放肆地說：“那你還不快點交待？難不成真想我晚上審你？”
越說越不像話了！
“崔硯池！”任煙煙氣急敗壞地瞪崔硯池一眼，又羞又氣地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
然而捂住了嘴巴，還有眼睛。
崔硯池眼裏笑意流連，任煙煙只覺被他看過的每寸地方都像被羽毛輕輕拂過一般有些飄飄然的發癢。
崔硯池斯文帶笑地挑了下眉。
“說。”
崔硯池的聲音隔著任煙煙的手有些發悶，但沈沈地直擊得任煙煙心口發緊，任煙煙怔怔望著崔硯池，一時間忘了張牙舞爪，崔硯池往她腰上一帶，她便順從地落入了他的懷抱。
“和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便是這天真純粹的模樣格外動人，崔硯池淺淺一吻任煙煙額頭，不由自主放柔了語氣。
崔硯池的聲音沈著得像是勾引，任煙煙有些發懵地擡眸看了一眼他。他的眼睛秀氣修長，像女子，她對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眼裏的笑意暧昧，魂兒似一縷煙被勾走了。
任煙煙默默抱住崔硯池，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忽然變得安靜溫柔，崔硯池不明所以，但也跟著動了情。
風過時映在紗窗上的竹影婆娑搖曳，明暗交雜，書房裏靜謐安寧，暖爐烘得墨汁裏的松木味道格外突出，清爽又辛香。
許久之後，任煙煙終於神魂歸位。
這樣便被崔硯池哄得暈頭轉向了，她覺得多少有些丟臉，便仰起頭賭氣似地咬了口他的下巴。
崔硯池猝不及防，痛得倒吸口涼氣，下意識推開了任煙煙。
“牙尖嘴利的！”
任煙煙這口下得沒輕沒重，他捂住被她咬的地方一面揉一面抱怨，她卻只是望著他得逞地笑。
“說與你便說與你。”她笑嘻嘻地圈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悄悄同你說，近來京中貴宦人家的女子，旬日上不少人會往欒蘆別院一聚。”
這時節竟還有人敢私下集會！
“什麽？你們好大的膽子……！唔!”
崔硯池大吃一驚，然而話不及落地便被任煙煙捂住了嘴巴。
“怎麽就大膽了？”任煙煙沒好氣地瞪一眼崔硯池，不服氣道：“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姐姐妹妹們太無聊了，偷偷約著說□□己話罷了。”
“你們前朝攪風攪雨，鬧得城裏人心惶惶的，我們內帷跟著受罪，天天只能拘禁在家，連門都出不得，這叫什麽道理？！”
任煙煙對這些集會本不熱心，但因著近日來壓迫的局勢，牢騷亦是不少。
“再說了，你以為這種場面只是給女眷們爭奇鬥艷，消遣玩樂的嗎？才不是呢！”
“且不說別的，就這城裏詩會賞花會一少，未嫁姑娘沒了人牽線搭橋，少了相看機會這一點，各家可都是煩得不行，私下抱怨得厲害著呢！”
崔硯池沒怎麽參與過這些集會，聽不大懂任煙煙的埋怨，但對朝中風波對平常生活有這麽大的影響頗為訝然。
“你也去過？”他問任煙煙，仍有些不可置信。
任煙煙點點頭。
“去過兩次。第一次是昭昭帶我去的，第二次是我帶舅母去的。”
崔硯池萬沒想到如宜都王妃那樣規矩嫻淑的人都會參與其中，他大為震撼，不禁覺得自己實在是低估了女子對交往的熱情。
可是……
“可是我呆在家，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他一頭霧水地皺起眉頭，向任煙煙擡了下下巴質問。
“你什麽時候去的？”
任煙煙臉上浮起絲狡黠的笑意。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日昭昭約我出門敬香，一日我陪舅母去飛白樓看戲，便是那兩日了。”
崔硯池回憶起當時情形，不由得搖頭笑了。
“你倒是瞞我瞞得嚴實。”
他無奈說罷，思忖一霎又向任煙煙問道：“不過如今告密之風熾盛，你就不擔心誰要是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嗎？而且集會上人員混雜，或許就有藏著壞心眼的人呢？”
任煙煙不以為然地一嗤，對此疑慮倒是不屑一顧。
“誰要是有壞心思，那夠膽便去告唄！”
欒蘆別院是韋皇後幺妹置下的別業，韋皇後知道此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倒不信有誰敢認t真計較。
更何況院中交游之人非富即貴。
“就是真有人為一時富貴風光做下出賣之事，那日後可就別怪大家容不下她，與她絕永世之交。”
只有小家子氣的門戶才會在得意時耀武揚威，落魄時瑟縮討好。京城的高門貴戶大都明白宦海浮沈，河東河西的道理，是以即使有人一時失意，也會對之相敬三分。
閨帷之間總是留著一分情面，不比得政鬥定要將對手置之死地方而後快，但總有些底線不能突破。
“你啊，橫豎小心些。”崔硯池明白女眷之間自有一套交往法則，便也不再多嘴，只是提醒了她一下。
“知道了！”任煙煙抿唇一笑，猶嫌崔硯池啰嗦。
她坐在崔硯池膝上，隨手拿起張紙折了一會兒，忽而起了玩笑之心，歪頭向他笑道：“那崔大人，我要是被人告發了，被叫到禦史臺問話，你可得撈我出去。”
崔硯池無可奈何地笑笑。
“禦史臺早不是之前那個地方了，我撈不了你。”
原說只是打趣之語，但崔硯池想起禦史臺的現狀，眼神驟然黯淡。
其實他在借病離開禦史臺前就已被那魏正群魏中丞排擠得差不多了。
齊帝鐵了心要整治朝中官員，魏正群無甚根基，又能盡他所用，他便由得他在禦史臺興風作浪，甚而默許了他將自己的頂頭上司，禦史大夫陳大人逼得告老辭官。
陳大人走後，魏正群不光是將自己的親信黨羽安插進禦史臺，更是用各種手段整治架空與他意見相左的人。
禦史臺被魏正群鬧得烏煙瘴氣，崔硯池及其一班有志之士據理力爭，遞到齊帝案前的劄子卻是猶如石沈大海，始終得不到回應。
齊帝這樣縱容難免叫人心灰意冷，就崔硯池所知，在他告假在家的這些時日，往昔不少同僚亦是找借口離開了禦史臺。
京城亂糟糟的局面不但沒有好轉的傾向，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崔硯池忍不住長嘆口氣。
“如今院中一應上下都被換成了那魏的親信走狗，魏正群安插進的那些人不學無術，除了會歪曲事實，羅織罪名，便是會嚴刑逼供，敲詐勒索。”
“禦史臺本應是天下間最清明公正的地方，我眼見著它被奸佞之人作踐成這樣一個藏汙納垢的汙糟地方，真是又痛又恨！”
崔硯池說著臉色便變了，氣氛嚴肅沈重，任煙煙不想崔硯池不開心，默默給他倒了杯茶。
她本想讓崔硯池喝口茶冷靜冷靜，不想崔硯池接過她遞來的茶盞之後，像是想起了某事般，一下子不忿地將茶盞放回到了桌上。
茶盞發出帶著怒氣的當啷一聲重響，崔硯池眉頭緊皺，又是道：“前幾日我應召進宮與陛下談論文義，偶然與那魏大人碰上，我向他托詞說病沒大好，要再將養一段時間，他便馬上說不成問題。”
“哼，我與他並非同路之人，這一點我清楚，他也清楚。”
他沈默一瞬，忍耐著不滿又說：“我真是不明白陛下在想什麽，陛下想打壓鄧甫那般結黨謀私的心思不錯，卻也不該放任魏正群之流隨意構陷汙蔑。”
“如今朝內奸邪小人得意洋洋，大行其道，正直君子被人肆意構陷，要麽忍氣吞聲，要麽含恨遠走，實在是本末倒置！”
任煙煙不想崔硯池話鋒突然轉向齊帝，她被他批評齊帝的一番話驚出冷汗，慌忙豎指按在他唇上，壓低聲音斥責道：“景初，你這話可真得小心點！魏中丞無恥媚上，是他之過！”
崔硯池一時失控，眨眼便意識到了自己說了大不敬的話。他默默拿開任煙煙放在他唇上的手，低頭忍耐了一會兒，到底是覺得郁悶失意到了極點。
“便是我這話在外頭說不得，在家對著你也得小心翼翼嗎？”
他埋頭輕聲說罷，擡頭望向任煙煙。
“煙煙，你不知道我內心的失望！我本以為只要我輩奮不顧身，便可終有一日得見清明。然而陛下呢？陛下將我們這些拳拳之心，全當成了毫無價值，可以肆意踐踏的廢物！”
“他放任魏正群之流禍亂朝綱時，根本沒想過百姓會如何，蒼生會如何，不，也許他想過，”崔硯池面無表情地說著，譏誚又諷刺地揚了下唇角，“但也還是覺得百姓民生不比抓緊權力來得要緊罷了。”
若說崔硯池先前的話夠流放嶺南，那他現下說的話便夠夷三族了，任煙煙絕沒想到他這樣沈穩自持，萬般妥帖的人竟會說出這種話，她怔怔看著他，一時間辨不清心裏是何滋味。
但是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指責他。
房裏沈默得難堪，崔硯池側過身苦笑一聲，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憊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煙煙，便是這樣的聖上，怎可叫我心願臣服地稱一聲聖明呢？”
崔硯池半仰著頭，手覆住了半張臉。
任煙煙看不清崔硯池的表情，但從他幽微的聲氣便知道他已經苦悶了很久。
“景初……”
任煙煙訥訥喚一聲崔硯池的字，安靜地走到了他身邊。
不知怎的，她覺得他此時淩冽落拓得像一柄破風的刀，單薄又孤勇。
“景初……”任煙煙將手覆上崔硯池的手，輕輕地又喚了聲他的名字。
任煙煙極少窺見崔硯池不堪一擊的時刻，她總覺得他不管碰上什麽事情都運籌帷幄，從容鎮定，然而便是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他也有極大的仿徨，原來他就是一個不過比自己年長一歲，頜角還鋒利著的少年人。
“景初，我陪你……”她握住崔硯池修長的手指，有些惶然地表白。
任煙煙不完全懂崔硯池，但是她想，她就是愛他如此。
崔硯池輾轉地握住任煙煙溫熱的手，十指相扣，他睜開眼，看到任煙煙站在他跟前的模樣，眼眶竟然一熱。
不是因為她單薄，而是因為她是舉世難尋的珍寶，他才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
“煙煙……”
崔硯池望著任煙煙澄澈如清泉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撫著她後頸，引導著仰頭吻住了她。
任煙煙婉轉俯就，泉水流進崔硯池心裏，崔硯池覺得這便是救贖。
有她陪伴就夠了。
至少，可以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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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安平王進宮數日之後, 齊帝終於對太子惹出的一幹事宜下了判處。
薛征私匿甲胄二百餘副，結黨營私，以謀逆罪判秋後於鬧市處斬棄軀, 並焚其所藏甲胄以警世人。同時籍沒其家，兄弟父子去其官爵, 流放乾州, 妻妾女子編入賤籍，流嶺南為奴。
及其薛征一幹黨羽, 凡有實據者一律從重處罰，其中為官者終身不許回京，子孫二代不得科考，為民者罰入軍戶, 三代不得放免。
齊帝多年不曾下達過如此嚴酷無情的命令，是以此詔一下，朝中喧嚷頓停，人人皆感驚懼。
然而值得玩味的是，齊帝雖然在詔書裏對薛征等人展現了出了毫不留情，絕不容忍的鐵腕態度, 卻又對太子妃手下留情，不過是將她遷出東宮，貶為庶人，罰至長右寺幽居終生。
更微妙的是，他沒有一個字提及對太子的處置。
所以在薛征和鄧甫蓋棺定論後，太子還只是以“不法祖德，不尊朕訓”這不痛不癢的罪名在毓慶宮靜思己過。
太子離被廢看起來只差一紙詔書, 但這一紙卻是遲遲不下，武家的目的是易儲, 他們不滿意齊帝這戛然而止的態度，可也不敢頂風向齊帝施壓。
太子一黨或貶或降，一時間情形淒涼。
太子往昔多結文人學士，文人言辭鋒利刻薄，自視甚高，難免與人結怨。如今那些文人失了靠山，自然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借此機會打擊報覆，以抒舊恨。
有人吃準齊帝猜疑多忌，痛恨結黨的心思，遂摘取政敵詩文中的語句大做文章，齊帝有意借此機會整理朝政，私為朋黨的風氣，竟對牽強文字之人加官封賞，對被構陷之人貶官罰俸。t
前面的人嘗到了甜頭，後面自然有人有樣學樣，齊帝有心警告邊將收斂野心，以防再生薛征之事，更是下詔鼓勵州郡百姓千裏迢迢跑到禦前舉報當地官員行為失當之處。
有齊帝大開這方便之門，告密之風頓時興發。
有人想要排除異己，竟然雇人羅織罪名反覆誣陷，局面愈演愈烈，最後竟到了文武百官害怕被人抓住把柄，不敢私下約見，不敢並行行路的程度。
朝中風聲鶴唳，禦史中丞也被齊帝新換了人物。
新上任的魏大人慣會曲意逢迎，齊帝想要查人，他便不管證言證詞，一概先上刑罰再行審問，弄得禦史臺這一糾視刑獄，肅正法紀的地方反成了構陷冤獄之所。
朝局亂到如此地步，即使有忠直之臣上書請求遏制這種風氣，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收效甚微。
而這種人人自危的氛圍甚至傳到了閨帷之中。
城中貴女官眷秋冬之季本來諸多集會，但這一年因為沒人敢出頭張羅，雅集詩會幾乎全沒了。
魏大人如日中天，甚得齊帝恩寵，崔硯池看不慣魏大人的行為作風，以身體抱恙為由告病在家，後見禦史臺日漸汙糟，幹脆請了個長假，暫時離開了禦史臺。
崔硯池每日在家無事可做，就以校理典籍，撰集文章打發時間，這日他在書閣註經註得入神之時，任煙煙忽而端著碟點心興沖沖地跑進房中。
長日無聊，任煙煙時不時給自己找點樂子，崔硯池這些時日呆在家裏，對她這樣不打招呼就直接闖進來已漸漸習慣了。
“快嘗嘗！”
任煙煙近來不知著了什麽魔，沈迷於做糕點點心，然而她這輩子沒進過廚房，做出來的東西簡直是難以下咽。
崔硯池吃過幾回虧後便已學聰明了，任煙煙興奮地將點心推到崔硯池跟前，要他快試，他望一眼那白玉盤裏的點心，即使看著那點心賣相還可，也不慌伸手去拿，只是謹慎問道：“這是什麽？”
“桂花酒釀酥。”任煙煙笑瞇瞇地說著，不給崔硯池賴掉的機會，拿起塊糕點直接送到他嘴邊。
聽著就很奇怪。
崔硯池對之前嘗過的味道實在是心有餘悸，他遲疑半晌，始終昧不下自己的良心下口。
“罷了，在下還是敬謝不敏了。”
崔硯池飛快說著，扭過頭便起身想逃，無奈被任煙煙眼疾手快地摁了回去。
“快點。”任煙煙飛過去一記眼刀，將糕點向崔硯池又逼近了一寸。
崔硯池認命地閉上了眼。
嗚呼哀哉，入口果然又是又甜又酸又鹹又澀的奇妙味道。
“罷了罷了，放過我。”
崔硯池勉強咽下，趕緊飲口茶清口。
“不好吃嗎？”
“太難吃了！”
任煙煙失落望向手裏的點心，崔硯池顧不上與她客氣，直接嚷了出來。任煙煙悵惘地將點心放回白玉盤，倒也不生氣。
“唉，哪裏不對呢？”她撐腮仔細看著那碟點心，自顧自嘟囔道：“改天還是得向許夫人再請教請教。”
許夫人？
崔硯池敏銳捕捉到任煙煙話裏的關鍵處，他喝口茶，有些意外地問道：“是許飛沈的夫人嗎？”
任煙煙一怔，立即像是意識到什麽似地懊惱地打了下自己的嘴。
崔硯池自是註意到了這點蹊蹺，他追問：“你近來……常與許夫人見面？”
任煙煙捧著點心不吭聲，悄悄轉眸看一眼崔硯池，待見他一副不問個水落不善罷甘休的模樣，趕緊硬著頭皮移開了目光。
崔硯池眸光一閃，從容抱起雙臂。
“還不交待？”
崔硯池的聲氣不輕不重，任煙煙卻是脊背一涼。
她最怕他用這突然正經的語氣和自己說話了。
崔硯池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任煙煙還是一言不發，忍不住換了手段。
“不肯說？那是要我等到晚上就寢了再來問的意思嗎？”
晚上就寢……
崔硯池說得義正言辭，任煙煙一時反應不及，待悟過來他話裏的意思，一下羞得連耳垂都紅透。
“青天白日的，你在說些什麽……！”
她低聲呵斥，羞怯地側過身，眼前的人面若桃花，煞是嫵媚風流，崔硯池忽而起了逗弄的心思。
是以他不但不收斂，反而壓低聲音更加放肆地說：“那你還不快點交待？難不成真想我晚上審你？”
越說越不像話了！
“崔硯池！”任煙煙氣急敗壞地瞪崔硯池一眼，又羞又氣地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
然而捂住了嘴巴，還有眼睛。
崔硯池眼裏笑意流連，任煙煙只覺被他看過的每寸地方都像被羽毛輕輕拂過一般有些飄飄然的發癢。
崔硯池斯文帶笑地挑了下眉。
“說。”
崔硯池的聲音隔著任煙煙的手有些發悶，但沈沈地直擊得任煙煙心口發緊，任煙煙怔怔望著崔硯池，一時間忘了張牙舞爪，崔硯池往她腰上一帶，她便順從地落入了他的懷抱。
“和我說，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便是這天真純粹的模樣格外動人，崔硯池淺淺一吻任煙煙額頭，不由自主放柔了語氣。
崔硯池的聲音沈著得像是勾引，任煙煙有些發懵地擡眸看了一眼他。他的眼睛秀氣修長，像女子，她對上他的眼睛，看到他眼裏的笑意暧昧，魂兒似一縷煙被勾走了。
任煙煙默默抱住崔硯池，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忽然變得安靜溫柔，崔硯池不明所以，但也跟著動了情。
風過時映在紗窗上的竹影婆娑搖曳，明暗交雜，書房裏靜謐安寧，暖爐烘得墨汁裏的松木味道格外突出，清爽又辛香。
許久之後，任煙煙終於神魂歸位。
這樣便被崔硯池哄得暈頭轉向了，她覺得多少有些丟臉，便仰起頭賭氣似地咬了口他的下巴。
崔硯池猝不及防，痛得倒吸口涼氣，下意識推開了任煙煙。
“牙尖嘴利的！”
任煙煙這口下得沒輕沒重，他捂住被她咬的地方一面揉一面抱怨，她卻只是望著他得逞地笑。
“說與你便說與你。”她笑嘻嘻地圈住他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我悄悄同你說，近來京中貴宦人家的女子，旬日上不少人會往欒蘆別院一聚。”
這時節竟還有人敢私下集會！
“什麽？你們好大的膽子……！唔!”
崔硯池大吃一驚，然而話不及落地便被任煙煙捂住了嘴巴。
“怎麽就大膽了？”任煙煙沒好氣地瞪一眼崔硯池，不服氣道：“這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不過是姐姐妹妹們太無聊了，偷偷約著說□□己話罷了。”
“你們前朝攪風攪雨，鬧得城裏人心惶惶的，我們內帷跟著受罪，天天只能拘禁在家，連門都出不得，這叫什麽道理？！”
任煙煙對這些集會本不熱心，但因著近日來壓迫的局勢，牢騷亦是不少。
“再說了，你以為這種場面只是給女眷們爭奇鬥艷，消遣玩樂的嗎？才不是呢！”
“且不說別的，就這城裏詩會賞花會一少，未嫁姑娘沒了人牽線搭橋，少了相看機會這一點，各家可都是煩得不行，私下抱怨得厲害著呢！”
崔硯池沒怎麽參與過這些集會，聽不大懂任煙煙的埋怨，但對朝中風波對平常生活有這麽大的影響頗為訝然。
“你也去過？”他問任煙煙，仍有些不可置信。
任煙煙點點頭。
“去過兩次。第一次是昭昭帶我去的，第二次是我帶舅母去的。”
崔硯池萬沒想到如宜都王妃那樣規矩嫻淑的人都會參與其中，他大為震撼，不禁覺得自己實在是低估了女子對交往的熱情。
可是……
“可是我呆在家，怎麽什麽都不知道？”他一頭霧水地皺起眉頭，向任煙煙擡了下下巴質問。
“你什麽時候去的？”
任煙煙臉上浮起絲狡黠的笑意。
“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日昭昭約我出門敬香，一日我陪舅母去飛白樓看戲，便是那兩日了。”
崔硯池回憶起當時情形，不由得搖頭笑了。
“你倒是瞞我瞞得嚴實。”
他無奈說罷，思忖一霎又向任煙煙問道：“不過如今告密之風熾盛，你就不擔心誰要是不小心走漏了風聲，會被有心之人利用嗎？而且集會上人員混雜，或許就有藏著壞心眼的人呢？”
任煙煙不以為然地一嗤，對此疑慮倒是不屑一顧。
“誰要是有壞心思，那夠膽便去告唄！”
欒蘆別院是韋皇後幺妹置下的別業，韋皇後知道此事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倒不信有誰敢認t真計較。
更何況院中交游之人非富即貴。
“就是真有人為一時富貴風光做下出賣之事，那日後可就別怪大家容不下她，與她絕永世之交。”
只有小家子氣的門戶才會在得意時耀武揚威，落魄時瑟縮討好。京城的高門貴戶大都明白宦海浮沈，河東河西的道理，是以即使有人一時失意，也會對之相敬三分。
閨帷之間總是留著一分情面，不比得政鬥定要將對手置之死地方而後快，但總有些底線不能突破。
“你啊，橫豎小心些。”崔硯池明白女眷之間自有一套交往法則，便也不再多嘴，只是提醒了她一下。
“知道了！”任煙煙抿唇一笑，猶嫌崔硯池啰嗦。
她坐在崔硯池膝上，隨手拿起張紙折了一會兒，忽而起了玩笑之心，歪頭向他笑道：“那崔大人，我要是被人告發了，被叫到禦史臺問話，你可得撈我出去。”
崔硯池無可奈何地笑笑。
“禦史臺早不是之前那個地方了，我撈不了你。”
原說只是打趣之語，但崔硯池想起禦史臺的現狀，眼神驟然黯淡。
其實他在借病離開禦史臺前就已被那魏正群魏中丞排擠得差不多了。
齊帝鐵了心要整治朝中官員，魏正群無甚根基，又能盡他所用，他便由得他在禦史臺興風作浪，甚而默許了他將自己的頂頭上司，禦史大夫陳大人逼得告老辭官。
陳大人走後，魏正群不光是將自己的親信黨羽安插進禦史臺，更是用各種手段整治架空與他意見相左的人。
禦史臺被魏正群鬧得烏煙瘴氣，崔硯池及其一班有志之士據理力爭，遞到齊帝案前的劄子卻是猶如石沈大海，始終得不到回應。
齊帝這樣縱容難免叫人心灰意冷，就崔硯池所知，在他告假在家的這些時日，往昔不少同僚亦是找借口離開了禦史臺。
京城亂糟糟的局面不但沒有好轉的傾向，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勢，崔硯池忍不住長嘆口氣。
“如今院中一應上下都被換成了那魏的親信走狗，魏正群安插進的那些人不學無術，除了會歪曲事實，羅織罪名，便是會嚴刑逼供，敲詐勒索。”
“禦史臺本應是天下間最清明公正的地方，我眼見著它被奸佞之人作踐成這樣一個藏汙納垢的汙糟地方，真是又痛又恨！”
崔硯池說著臉色便變了，氣氛嚴肅沈重，任煙煙不想崔硯池不開心，默默給他倒了杯茶。
她本想讓崔硯池喝口茶冷靜冷靜，不想崔硯池接過她遞來的茶盞之後，像是想起了某事般，一下子不忿地將茶盞放回到了桌上。
茶盞發出帶著怒氣的當啷一聲重響，崔硯池眉頭緊皺，又是道：“前幾日我應召進宮與陛下談論文義，偶然與那魏大人碰上，我向他托詞說病沒大好，要再將養一段時間，他便馬上說不成問題。”
“哼，我與他並非同路之人，這一點我清楚，他也清楚。”
他沈默一瞬，忍耐著不滿又說：“我真是不明白陛下在想什麽，陛下想打壓鄧甫那般結黨謀私的心思不錯，卻也不該放任魏正群之流隨意構陷汙蔑。”
“如今朝內奸邪小人得意洋洋，大行其道，正直君子被人肆意構陷，要麽忍氣吞聲，要麽含恨遠走，實在是本末倒置！”
任煙煙不想崔硯池話鋒突然轉向齊帝，她被他批評齊帝的一番話驚出冷汗，慌忙豎指按在他唇上，壓低聲音斥責道：“景初，你這話可真得小心點！魏中丞無恥媚上，是他之過！”
崔硯池一時失控，眨眼便意識到了自己說了大不敬的話。他默默拿開任煙煙放在他唇上的手，低頭忍耐了一會兒，到底是覺得郁悶失意到了極點。
“便是我這話在外頭說不得，在家對著你也得小心翼翼嗎？”
他埋頭輕聲說罷，擡頭望向任煙煙。
“煙煙，你不知道我內心的失望！我本以為只要我輩奮不顧身，便可終有一日得見清明。然而陛下呢？陛下將我們這些拳拳之心，全當成了毫無價值，可以肆意踐踏的廢物！”
“他放任魏正群之流禍亂朝綱時，根本沒想過百姓會如何，蒼生會如何，不，也許他想過，”崔硯池面無表情地說著，譏誚又諷刺地揚了下唇角，“但也還是覺得百姓民生不比抓緊權力來得要緊罷了。”
若說崔硯池先前的話夠流放嶺南，那他現下說的話便夠夷三族了，任煙煙絕沒想到他這樣沈穩自持，萬般妥帖的人竟會說出這種話，她怔怔看著他，一時間辨不清心裏是何滋味。
但是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指責他。
房裏沈默得難堪，崔硯池側過身苦笑一聲，坐下靠在椅背上疲憊地用手遮住了眼睛。
“煙煙，便是這樣的聖上，怎可叫我心願臣服地稱一聲聖明呢？”
崔硯池半仰著頭，手覆住了半張臉。
任煙煙看不清崔硯池的表情，但從他幽微的聲氣便知道他已經苦悶了很久。
“景初……”
任煙煙訥訥喚一聲崔硯池的字，安靜地走到了他身邊。
不知怎的，她覺得他此時淩冽落拓得像一柄破風的刀，單薄又孤勇。
“景初……”任煙煙將手覆上崔硯池的手，輕輕地又喚了聲他的名字。
任煙煙極少窺見崔硯池不堪一擊的時刻，她總覺得他不管碰上什麽事情都運籌帷幄，從容鎮定，然而便是這一刻，她才意識到原來他也有極大的仿徨，原來他就是一個不過比自己年長一歲，頜角還鋒利著的少年人。
“景初，我陪你……”她握住崔硯池修長的手指，有些惶然地表白。
任煙煙不完全懂崔硯池，但是她想，她就是愛他如此。
崔硯池輾轉地握住任煙煙溫熱的手，十指相扣，他睜開眼，看到任煙煙站在他跟前的模樣，眼眶竟然一熱。
不是因為她單薄，而是因為她是舉世難尋的珍寶，他才能一眼看穿她的所有。
“煙煙……”
崔硯池望著任煙煙澄澈如清泉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撫著她後頸，引導著仰頭吻住了她。
任煙煙婉轉俯就，泉水流進崔硯池心裏，崔硯池覺得這便是救贖。
有她陪伴就夠了。
至少，可以坦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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