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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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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4 章

崔硯池這次巡檢從益州經過, 他一名喚秦波的舊友邀請他在秦家小住兩日。崔硯池記得少時他與秦波讀書時志趣相投,當即欣然應允。

崔硯池到得益州沛春郡時,恰逢郡城集日, 傍晚時分城門大開,趁著夕陽歸家的人群熱鬧熙攘, 秦波遠遠望見人從馬車下來, 立即熱絡地招手迎上。

“景初!好久不見!”

秦波性格溫文,談吐謙和, 崔硯池見他幾年不見,神態舉止依舊未變,感慨笑道:“你這模樣一點兒沒變,我今日見你, 恍惚還如你我在江州讀書當日。”

秦波靦腆笑著一摸後腦,“我不長進,比不得你。”

寒暄過後,秦波笑向崔硯池道:“景初,家裏為你接風的酒席已經備好,但是今日城中有集, 熱鬧萬分,錯過了實在可惜。你是想逛著走回去,還是有些疲累,想先回家略作休整?”

崔硯池多日長途跋涉,已習慣了這種奔波生活,秦波眼神雀躍,顯是想給他展示下益州的風土人情, 他便笑著應道:“我此行本為考察各地民生民情,今日既然湊巧遇上, 自然還請你帶我賞看一番。”

崔硯池此行非是公事,而為私人情誼,他不願招搖過市,於是讓花郎帶著他的行李車馬先回秦府,自己只和秦波和他的隨從低調進城。

時值初夏,天氣晴朗,及至夜暗更添幾分涼爽。小城燈火璀璨,喧鬧繁華,趕集的百姓或以買賣,或以物換物,端的是副太平安康的場景。

離京之時,任煙煙叮囑過崔硯池好幾回給她捎回些新鮮玩意兒,崔硯池一路走來亂七八糟的小玩意兒買了一堆,今日碰上集市,更是但凡沒見過的,都想帶回去給任煙煙瞧瞧。

秦波跟隨的小廝不知不覺拎了滿手東西,崔硯池在一舊書攤子停駐半晌,挑了幾本書冊轉頭想遞給秦波的小廝,見那小夥子兩手已經拿不下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

“給我無妨。”

秦波爽朗一笑,不由分說地從崔硯池手裏接過那幾本書。街邊燈火明亮,秦波見崔硯池挑出來的除了些志異圖冊還有本看不懂的胡語書,忍不住“咦”了一聲。

他奇道:“景初,你什麽時候連胡語都學會了?”

崔硯池笑道:“哪裏,是我夫人喜歡。”

提起夫人,崔硯池沈靜的眼神仿似生出了一絲溫柔,秦波未曾見過崔硯池這樣有人情味的柔軟模樣,心下悄自浮起一團疑雲,然而礙於禮貌,只是客氣笑道:“難為你在外還記著她。”

沛春郡附近多農戶,集市上除開賣種子、賣自家織的麻布、賣竹編的用具,更有人賣雞鴨羊鵝這些農禽。

因著雞鴨農禽,人群聚集的地方氣味多少有些刺鼻難聞,人群摩肩接踵,有人價錢談不攏,便扯著嗓子用土話吵起來。秦波趕緊帶著崔硯池從吵嚷的區域走過。

“益州小地方,物產有限,比不得京城的百姓見慣了好東西。”

“這邊十幾文錢便是一家三口一餐飽飯,要是能多換一只雞、一只鴨,那更是長久的生計。農人舉止粗鄙,也是為了生計。”

崔硯池出身世家大族,卻也深知民生疾苦,他點頭道:“莫道一文不是錢,換得稻秧秋收千。我等居於廟堂之上,靠百姓耕種供養,對他們只有心懷敬畏,謙卑審慎的道理。”

“農人踏實耕種,或有些輕薄人覺得他們粗野,但要那些以舞文弄墨為傲的斯文人下田一日,他們就知道其中的艱辛了。”

自齊帝下令施行土斷後,益州這邊形勢動蕩,直到今年春天方才恢覆集市貿易。

秦波居於此地,切身體會到此政對當地百姓的影響,嘆道:“不說別處,就說益州這地方,以前豪強侵占民田可謂肆無忌憚,就是強把良田當作荒地收購也是常事。”

“這裏百姓大多愚昧,受了侵壓只想得到去找縣官申冤,卻不知本地的官員與豪強早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農戶懷著期待上公堂,結果在公堂上被打了個半死。那場景,唉,看著真是叫人於心不忍。悄自跟你說,就這益州附近,近些年把人生生逼死的事情也不是沒有。”

提到民生苦痛,秦波語氣十分沈重,崔硯池默不作聲地聽著,神情不知在何時變得分外冷峻。

秦波提到的事情他有所耳聞,不過比起卷宗上簡潔冰冷的文字,聲情並茂的描述讓他感受更為深刻。

“近來如何呢?”他簡短地詢問秦波。

秦波臉色緩和下不少。

“李紹下場慘烈,那些人等自是收斂了不少。”秦波一笑,隨即又帶著幾分憂慮道:“不過……不過武家不倒,陽奉陰違之事多少還是有的。”

武家……

崔硯池沈默良久,緩緩吐出一口氣。

“倒也在意料之中。”

武家樹大根深,他們做得還遠遠不夠。他們之前做的雖然令武家元氣大傷,但還談不上傷及武家根本。

秦波說的不錯,只要武家還握有兵權,還在朝中掌握生殺予奪的權力,依附於它的人就不會散去。只有武彥哲在朝中人心盡失,武元魁交出手中兵權,才會讓這些背靠武家搜刮民脂民膏,魚肉百姓的人真正感到害怕。

崔硯池沈默不語,秦波悄悄覷一眼崔硯池的臉色,心中有些發寒。

他這朋友看著文弱,做事卻果敢執斷。少年時崔硯池就是他們一群人中性格最沈穩,處事最穩當的那一個。秦波一向敬畏他這個好友,如今重見,他覺得崔硯池的氣質比起以前更為冷冽。

禦史臺派官員南下巡檢,檢的就是各地是否有官商勾結,欺霸百姓之事。

偏遠之地大多自成一系,互相包庇,對京城來的官員常常是先以利誘,企圖一起拉下水,若是利誘不成,輕則翻臉刁難,重則以性命相要挾。

武家勢力深厚,崔硯池之前那樣與武家作對,這些偏遠地界的豪強大族對他恨之入骨,難保會做出什麽出格舉動。

崔硯池像是隱忍在黑夜裏的一柄寶石流光的寶劍,銳利而危險,秦波不由自主地叮囑道:“景初,京外水深,你千萬要小心。”

“放心,我有防備。”

崔硯池早料此行艱辛,他感激秦波的好意,便微笑一語,想要消解好友的擔憂。

“有防備就好。”秦波放心點頭,忽而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話鋒一轉,輕松些地笑道:“不過也是,就是那些人對你心有歹意,但看在安平王府和任家的份上,也不敢對你怎麽樣。”

崔硯池沒想到秦波會忽然提到安平王府和任家,不過他由此想到千裏之外的任煙煙,神色亦不覺變得柔和。

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麽,現在好不好。

因為崔硯池天天行路,每日都宿在不同的地方,所以任煙煙都是直接將回信寄到他最後要去的阮州束安郡。崔硯池這一路樂此不疲地寄了十來封信,實在是很想知道任煙煙會如何回他的信件。

“話說,你與蘭陽郡主相處得……可還好?”

“嗯?”

崔硯池腦子算著離束安郡的距離有點分神,一時沒反應過來秦波的問話。他回神反問,不想秦波眼神一閃,竟顯出了幾分忸怩同情的神色。

“唔,沒什麽。”秦波含糊帶過,又像是安慰一般地笑道:“你這回出來幾月,雖然有公幹在身,可也算是從京城出來透了口氣。南方風景靈秀,你散散心也是好的。”

秦波語焉不詳,崔硯池直覺他是誤會了什麽,可又不好直問。

及至逛完集市,已是華燈初上的時t辰。秦波還有一名喚秦洲的兄長,秦波帶著崔硯池回秦府,家裏有貴客,秦洲便與弟弟一起作陪。

秦洲身材魁梧高大,與秦波長相八分相似,一望即知是親兄弟。不過有趣的是,這兄弟倆的長眼細鼻長得如出一轍,給人的感覺卻是大相徑庭。

秦波長年埋首書齋,是以膚色白皙,舉止溫文爾雅,長年在外游歷的秦洲,則是身材精勁,舉手投足利落幹脆。

秦洲風趣健談,見識廣博,崔硯池與之交談,也覺投契。

三人漫談開去,不覺月上中天。月光如水,庭院微涼,正當他們聊得略微疲乏時,秦家一個下人拎著食盒進到客廳。

“表小姐特地下廚做了這碟點心,要小的送來給三位相公。”

下人恭敬向三人說著,從盒中拿出碟精致清淡的小點心。秦洲聽見下人說起“表小姐”三字,粗獷的臉上即浮起了一絲與他的豪爽做派不相符的神情。

秦洲將那碟點心往崔硯池面前推去寸許,微笑請道:“崔大人,嘗嘗,她的手藝很好。”

崔硯池心細如發,自是註意到了秦洲對那表小姐不同尋常的態度。他揀起塊點心,正猶豫著好不好探問一句別人的私事,就聽見秦洲自顧自笑道:“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秦洲此時的神情甜蜜而愉悅,崔硯池淺淺一笑,低頭嘗口點心,確如秦洲所言,那表小姐的手藝不錯。

手中的芙蓉糕潔白軟糯,香甜的味道在嘴裏漫開,崔硯池不知不覺出了好一會兒神。

他想念她倚在身旁聽他彈琵琶,想念她在燈下皺著眉頭看那些他看不懂的胡語書,還有她打趣自己時清波瀲灩的雙眸。

崔硯池的眉眼不自覺變得沈靜,秦波和兄長相視一眼,關切向崔硯池問道:“景初,你還好嗎?”

“嗯?”

崔硯池一楞,不懂秦波為什麽會沒頭沒腦地問他這樣一句話。

“沒什麽……”秦波一瞥崔硯池手裏的芙蓉糕,體貼寬慰道:“我只是在想,你是不是觸景傷懷,想起了……羅姑娘。”

羅姑娘?

崔硯池一怔,竟然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秦波說的羅姑娘是哪位羅姑娘。

“誰?”他怔忡反問。

“聽說……,”月夜霜明,秦波手裏把弄著白瓷酒盞,吞吐道:“聽說羅姑娘前段時間逃婚上京找你了。”

啊,原來說的是這事。

崔硯池大概猜到了秦波誤解了什麽,不過這事曲折覆雜,內情頗多,他無意長篇大論地解釋,便只是笑著應付了幾句。

秦波善解人意地聽罷崔硯池敷衍,然而這能向當事人問個究竟的機會萬分難得,他遲疑抿口酒,還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當事人求證。

“可是景初,羅姑娘是真的跑去京城找你了嗎?”

雖然曉得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崔硯池還是對秦波問出這話感到了十分驚奇。

他無奈暗想,原來風言風語,竟真能傳千裏。

“不怕!你有什麽事,只管放心大膽地跟我們兄弟倆說!”

秦洲看出崔硯池有所隱瞞,幹脆借著三分醉意一手搭上崔硯池肩頭,豪邁地給他撐腰。

“安平王和任家就是再厲害,也管不到我們這兒來!”

秦洲義憤填膺的樣子像是將安平王府和任家看成了橫行霸道的無賴惡人,崔硯池訝然一望秦洲,覺得意外,又覺得有趣。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反而問起秦洲道:“那秦兄先給我說說,你們聽到了些什麽?”

秦洲心下不設埋伏,崔硯池有問,他便大剌剌地答道:“不就是那蘭陽郡主嬌橫跋扈,仗勢欺人唄!”

秦洲的話說得不大好聽,秦波連忙向兄長一噓。

秦洲所言雖然不實,但任煙煙在某些方面的確也能說是“嬌橫跋扈”“仗勢欺人”,崔硯池不以為忤,笑著擺了手示意秦波不必打圓場。

“想不到內人這些小脾氣竟然傳了這麽遠。”他含笑感慨一句,又向秦洲問:“不過秦兄到底是聽到了些什麽?這無風不起浪,話總不可能是憑空生出來的吧?”

自是有人傳有人說,事情才會到如此地步,不過實話說出來得罪人,秦洲就是脾氣再虎也曉得有些話不能瞎說。

“這……”

秦洲拉長一聲,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崔硯池和顏悅色地一笑,大方鼓勵。

“秦大哥只管說。”

秦洲瞇起醉眼打量崔硯池。

“可是當真?”

崔硯池施施然一點頭。

“自然當真。”

“那我可就說了啊!”秦洲雀躍一語,搭在崔硯池肩頭的手一緊,把他又拉近三分。

“聽人說郡主她自恃身份,瞧不起你新宅裏置辦的人,成婚不過一月,就把家裏的下人全換成了王府的舊仆。”

“崔賢弟,可有此事沒有?”

……

成婚之初,任煙煙的確是帶了不少王府的人過來,但一則是府裏本身人手不夠用,二則是那時崔硯池與她冷淡相對,崔硯池成日埋首公務,不願為家事與她起爭執。

崔硯池向任煙煙提出讓王府的下人進崔府,不過是出於省事的考慮,他一陣語塞,何曾想到這件他早淡忘的瑣事竟會在別人口中傳成這副模樣。

崔硯池想要反駁,可又覺得這謠言夾纏不清,認真澄清起來實在是小題大做。半晌,他硬著頭皮勉強答道:“七分假,三分真吧。”

秦洲方才不過是揀了個任煙煙最輕的“惡名”,此刻得了崔硯池這模棱兩可的回答,他一下興奮起來,忙不疊又問:

“那蘭陽郡主任性妄為,家裏事管也不管,三不五時就跑去京郊,一住就住上個把月,也是真的嗎?”

……

這散播開的流言要說全是假的,其實也不盡然,可要說它是真的,也實在是假得厲害。

自成親至今,任煙煙籠共也就去過一次京郊、一次松山,而且這兩次雖說是賭氣,其實也都是事出有因,崔硯池猶豫半天,實在不知道要怎樣回答。

他不自覺秦洲看向他的眼神已然帶上了幾分同情。

“唉,崔禦史,那莫不是你成親第一晚就被那郡主關在門外,吹了一夜冷風的事情,也是真的了呀?”

崔硯池不可置信地扭頭看向秦洲,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事兒怎麽也能傳出來的?!

崔硯池的反應幾乎等同於承認,秦洲不等崔硯池說話,拍拍他的肩膀坐直了身子。

“崔大人,真是辛苦你了。”

上一次崔硯池見識到謠言的厲害,還是成親之初坊間傳聞他身體不好的時候。崔硯池臉色難明地坐著,暗想這些話要是讓任煙煙聽見了,不知會把她氣成什麽樣。

“景初,郡主真的是是容不下羅姑娘嗎?”

崔硯池尚且還在消化秦洲說的消息,不想一直安安靜靜的秦波忽然吐出了這句不啻白日驚雷的話。

“這又是哪裏來的鬼話?!”他詫異萬分,深深皺起眉頭。

崔硯池似是並不知道這個傳聞,秦波訕訕一笑,委婉道:“有好事之人說當年是安平王府棒打鴛鴦,拆散了你和羅姑娘,後來羅姑娘放不下你,才會逃婚上京找你。”

“而且還有傳言說,你找了謝太傅幫忙想留下羅姑娘,結果郡主脾氣太壞,不許你房裏有別人,得知此事後便雷厲風行地將羅姑娘趕出了京城……”

“一派胡言!”

崔硯池一振衣袖駁斥,當真有些動氣了。

“鏡清上京不假,但她上京不是為了我。鏡清離京不假,可她離京也和煙煙沒有任何關系!煙煙與鏡清攏共也就匆匆見過一面,說什麽煙煙容不下她,趕她走,這完全無稽之談!”

這個傳言不僅離奇,而且惡毒,崔硯池處事無愧於心,實在受不了有人凡事都往最下流最險惡的地方編排想像。

崔硯池怒氣沈沈,語氣嚴厲,顯然是被這個傳言氣得不輕,秦波心驚一跳,不敢再言。

崔硯池看到秦波的臉色,下意識便想分辨,可當真有必要為了解釋流言,自證清白,就將當初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事無巨細地說出來嗎?

崔硯池郁郁想著,滿腔的氣憤霎那間化成了無趣。

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就是秦洲兄弟相信他又如何呢?

他總不能去給每一個人解釋。

“罷了……”

崔硯池苦笑一聲,無可奈何地一擺手,不再多言。

聚到此處,已至盡頭,三人意興闌珊,不多時便散了席。

這晚崔硯池在客房住下,想著那些流言蜚語難以成眠,便披衣下床挑燈鋪紙,想寫些東西一抒郁悶。

寫到一半,一陣急風從窗戶灌入吹得燈影亂搖,幾聲急促的敲門t聲與此同時響起,崔硯池心一跳,快步起身拉開門扉。

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風塵仆仆的男子。

崔硯池認得,這是任遜的人。

“大人,這是將軍令在下快馬加鞭送來的消息,並吩咐說馬上帶你的回信回北境。”

來人將一個封好的竹筒呈給崔硯池,崔硯池拆開竹筒取出信來,讀完第一行臉色就變得格外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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