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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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0 章
崔硯池氣悶離去, 任煙煙在閣上看著他走遠，旋即故作無事地拿起本書歪在榻上翻看。婉兒在一旁不敢言語，阿碧噔噔噔跑上閣樓, 進來便抱怨說：“姑娘，下次別分派我做這種事兒了, 真是別扭得要命！”
阿碧猜拳輸了不得不去做惡人, 兩頭受罪的模樣可憐又滑稽，婉兒忍不住噗嗤一笑, 阿碧沒好氣瞪去一眼。
“他走了？”任煙煙裝模作樣拿著書，低手露出半張臉，明知故問。
“走啦！”
阿碧點點頭，念著自己今晚實在倒黴, 忍不住咕噥道：“姑娘，你何必這麽使小性子！大人都來服軟了，你幹嘛要把他趕走？”
其中一二，任煙煙與阿碧也說不明白，她不接話，只是笑著拉起阿碧的手哄道：“好阿碧, 我們好久沒說體己話了，你和婉兒今晚就在閣上陪我一起睡。”
婉兒煞是驚訝，想不到任煙煙同崔硯池吵了架，還有心情同她們閑聊。
任煙煙笑瞇瞇地點點頭，便讓兩人給她卸下釵環準備就寢。
自搬去臥雲閣後，書樓的隔間就成了崔硯池公務累了小憩的地方。隔間裝潢雅致，一應俱全, 但少了閣上那香軟光艷的美人，自是寂寞冷清。
崔硯池月餘不曾在書閣過過夜, 今夜重溫獨宿滋味，便多少覺得淒涼。
長夜漫漫，枕側沒了可以抱在懷中的軟玉溫香，鼻尖少了一抹早已習慣的香氣，崔硯池心浮氣躁，始終不得入睡。
房內昏黑，夜深了還有點寒意，崔硯池輾轉半夜，嘆息一聲坐起，披衣起身推開了窗戶。春日樹發青枝，茂密青翠的枝葉層層疊疊地遮擋在書樓和臥雲閣之間，只讓他瞧見了臥雲閣的一角飛檐。
臥雲閣的飛檐下垂著銅鈴，銅鈴隨著微風在夜色裏輕輕晃動，發出細微清脆的響聲，閣上未點燈火，望過去黑茫茫一片。
夜涼如水，崔硯池站在窗前將衣衫攏緊，對著夜幕裏的那角飛檐滿心的無可奈何。
她一個人睡得好嗎？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睡不著？
抑或是……
其實她睡得挺好的？！
崔硯池想到以任煙煙那氣人的性子，現在或許正睡得香甜，心裏便一陣發堵。
第一次，崔硯池覺得這百來步的距離叫人如此難捱。
從書樓走到臥雲閣只消百來步，明明她就在那裏，他卻只能在這裏憋悶看著。
要是她還生氣怎麽辦？要是她還不讓人進臥雲閣怎麽辦？
他可是一點都不想在這兒再睡一個晚上了。
崔硯池漫無邊際地想著，煩得皺起眉來連連搖頭。
“婉兒以後想開家綢緞莊，那阿碧你呢？”
臥雲閣上層層紗幔委地，任煙煙不如崔硯池想的那般或在輾轉反側，或已安然入睡，而是正與阿碧她們閑話家常。
閣上燈火黯淡，任煙煙與阿碧婉兒隨意散著長發，披著薄毯坐在床上。
婉兒和阿碧陪伴任煙煙長大，三人間情誼深厚，不似主仆，更似姐妹。
婉兒說她以後出了王府想開家綢緞莊，阿碧被任煙煙問到，歪頭略想了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沒婉兒那麽能幹，能應付得來那些事情。”
“我就想好好幫持我以後的夫君，給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平安和美地過這一輩子。”
阿碧性子素來爽利，此刻卻是說著說著羞得紅透了臉。任煙煙瞧見她這忸怩模樣，先是忍不住露出了打趣的笑容，而後，卻是又在揶揄之外感到了疑惑。
阿碧這麽明晰地想好了要為她的夫君做什麽，她心甘情願地為“她的夫君”犧牲，為“她的夫君”承受一輩子，而“她的夫君”到現在為止，都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他是誰？
他憑什麽能得到阿碧這麽純潔天真的愛意？
又是誰讓阿碧覺得這是她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
少女特有的靈巧瑩潤美麗不可方物，阿碧的眼睛憧憬羞澀，任煙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輕聲問道：
“可是阿碧，且不說你的未來夫君還沒影兒，就是你日後真的覓得了一個如意郎君，你就沒有想過，你這樣聰明、這樣機靈、又這樣能幹，只圍著那人做個賢妻良母，未免有些太委屈了嗎？”
阿碧不懂任煙煙的意思，疑惑皺起了眉。
“可是姑娘，這不就是我們女子的本分嗎？”
“難道我們不做賢妻良母，還能去考狀元嗎？男子建功立業，女子生兒育女，自古便是如此啊。”
自古？
好理所當然的兩個字。
但是自誰的古？
以前如此，以後也只能如此嗎？
任煙煙不動聲色地想著，感到荒謬的同時亦感到了恐懼。
她纖指若無其事地繞起垂下的發絲，只是低下頭如調侃一般地笑道：“你這話都是跟誰學的？我只記得教過你要事事獨當一面，可沒說過你要對你日後夫君千依百順的話。”
阿碧伶俐剔透，立時讀出了任煙煙話中隱晦的不滿，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一時便有些不知所措。
婉兒瞧阿碧神情尷尬，連忙笑著接過話道：“我懂了，姑娘是覺得我們沒出息。就是要當賢妻良母，也不能一味忍氣吞聲，得時不時給夫君碰下釘子，好叫他們知道我們女子的厲害。”
婉兒說這話只為解圍逗趣，阿碧咯咯笑出聲，任煙煙心知這兩人無辜，自己實不必強讓她們分享自己的煩惱，便只是跟著一笑了之，敷衍了過去。
這夜，三人睡在一張床上，夜色沈寂，婉兒和阿碧安然入睡，任煙煙睡在最裏聽著她倆淺淺的鼻息，一直在想今天崔硯池跟她說的話。
她仍是似懂非懂，不過她仿似觸摸到了些許崔硯池對她說的“可惜”。
因為今晚她對阿碧就產生了這種類似“可惜”的心緒。
阿碧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對未來夫君溫良順從，只是因為這是人人都當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就自覺地這麽去做了。
而在此之前，她與阿碧並無二致。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必須把所有的感情都傾註在崔硯池身上，也不明白自己為t什麽從未想過從那狹小的世界走出去，卻也就這麽做了。
她想，也許崔硯池對她說的可惜，也許和她對阿碧懵懂無知的痛惜是一樣的。
但她還是難以厘清自己的情緒，因為她雖然開始產生了動搖，卻始終無法擺脫掉那些她認為本該就是如此，根本無需去質疑的思維去思考。
然而當世界的一角崩塌，整個世界其實就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任煙煙回環往覆地想著，質疑著，直到東方既白，方驚覺自己一夜未眠。
第二日，崔硯池下定決心要和任煙煙將話說開，是以下午一到散值的時辰就從禦史臺出來，速速往家趕去。
“夫人一大早就動身去了松隱禪寺，說是很長時間沒去拜見惠朗大師了”
臥雲閣養在檐下的雀鳥在檀木架上活潑地來回跳躍，崔硯池不想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卻撲了個空。
崔硯池心一落，沒想到任煙煙會不辭而別，他向空蕩的閣中望一眼，不死心地問小丫鬟道：“夫人有沒有說去多久？”
小丫鬟拿著掃帚想一想，道：“按著以前的慣例，應該是十天。”
十天？！
崔硯池聽到任煙煙要離開那麽久，心情一下更加失落。
崔硯池索然站在原地會兒，小丫鬟見他沒有別的吩咐，便自去掃院中的落葉。落葉被掃過的聲音一下下的沙沙響，崔硯池心煩意亂地登上臥雲閣，閣上收拾得幹凈整潔，書案上的小香爐裏熏著香，一如尋常模樣。
今日沒有任煙煙如往常般言笑晏晏地迎上來，崔硯池在安靜的房裏呆站數刻，走到床邊意興闌珊地躺倒在了床上。
床榻前的羅帳層層挽著，傍晚時分暖黃的夕陽從大開的窗戶照在崔硯池斯文的側臉上，投下的陰影顯得他有點兒落寞。
“沒良心。”
一面生氣自己不能陪她，一面又這樣一言不發地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崔硯池以手覆額，不滿地低低抱怨。他心裏堵得慌，也沒心思幹別的事情，天色漸瞑，他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朦朦朧朧起了睡意。
要睡不睡的時候，小丫鬟緩步走上閣樓。
“大人，北邊捎了封信來，送信的人現在客廳，說要親手把信交給你。”
崔硯池驟然驚醒，心跳得飛快。
“我就來。”
北邊即是任家，任家這個時候來信多半牽扯著利州之爭，他答應著，沈眸起身，已經打起了一百八十分的精神。
風雨欲來，崔硯池往客廳走去，想著這封信終是帶來了風的味道。
松隱禪寺位於京郊的群山深處，主持惠朗在京城主持翻譯經書的時候，曾教過任煙煙胡文佛法。有此機緣，任煙煙每年都會去松隱禪寺拜會慧朗一次，聽他說法。
任煙煙趕到禪寺時正值寺院晚課，禪寺殿前植栽的松樹蒼翠雄郁，僧人們正在虔誠地祝禱。任煙煙從山門緩步走到僧房，聞到那清涼的沈香味道，頓覺散去了一路疲憊。
“阿彌陀佛，老僧年邁，有失遠迎，還望郡主恕罪。”
任煙煙來得突然，惠朗大師匆忙帶著弟子上前迎接，任煙煙笑著向惠朗大師一禮，心情比自己想得平靜。
她到這兒來，是因為她想不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在滾滾的紅塵裏浸淫了太久，需要澄明一下心境。
至於不告而別，她承認自己有點兒和崔硯池賭氣的成分，不過她相信他會原諒她的這份任性。
任煙煙不告而別，崔硯池每日默數著她走了幾天，晚上就算在書樓處理事務到半夜，也會回去臥雲閣休息。
眨眼五天過去，任煙煙送回封信，說兩日後歸家。崔硯池接到信，吩咐花郎找出壇好酒，二話不說邊拎著酒壇出了門。
松隱禪寺離京城百裏，啟程之日任煙煙天一亮便往回趕，她心似箭歸，所以即便沿途風光秀麗，她也無心欣賞。
路途遙遠，馬車搖搖晃晃催人欲睡，午後馬車上了官道，任煙煙起得太早精神不濟，便在車裏閉眼打起瞌睡。
不知晃了多久，馬車忽然停下，車簾被人掀開透進來一束光，她迷糊著沒反應過來，便聽得人道：“別睡了，跟我走。”
來人聲音儒雅中帶著冷冽，再熟悉不過，任煙煙一個激靈醒來，睜眼看到站在眼前的崔硯池，恍惚以為做夢。
他……怎麽會來此？
任煙煙怔楞半晌，崔硯池微一皺眉，又道：“起來了。”
崔硯池背著光，任煙煙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但從他緊繃的下頜線裏，隱約能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齒。
“哦……”
任煙煙睡意未消，一邊含糊答應著，一邊睡眼朦朧地站起了身。
先前她還想過自己就這樣跑了，回家的時候應該擺出怎樣的姿態才會顯得不驕矜也不軟弱，此刻她被崔硯池猝然攔下，那些小女兒心思便全忘在了腦後，來不及拿捏作態。
崔硯池將任煙煙扶下馬車，一匹白色的駿馬停在一旁，他牽過白馬摸摸它的鬃毛，歪了下頭向仍然迷糊著的任煙煙示意道：“上馬。”
任煙煙在車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瞌睡，睡到現在是不知是何時是何地，也不知崔硯池要做什麽。
不過崔硯池總歸不會害她。
任煙煙搞不懂崔硯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想與他在這兒追根究底，她楞楞看他一眼，聽話地讓他將自己抱上了馬。
那白馬是崔硯池騎慣了的，溫馴得很。任煙煙坐穩之後，崔硯池利落地翻身上馬，隨即一鞭子離了眾人而去。
春日和煦，馬蹄疾馳揚起的風吹得任煙煙精神一振，滿目的桃紅柳綠讓人心曠神怡，任煙煙抓著馬鞍看了個盡興，方側過頭問崔硯池道：“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崔硯池註意看著前方，任煙煙蹭在他下巴上的頭發毛絨絨的，他低眸見到她晶亮愉悅的眼神，方才還有些郁悶的心情不自覺輕快了三分。
不過他對任煙煙沒心沒肺的模樣還是有點兒生氣。
“帶去扔了。”
“你舍得才怪。”
任煙煙輕輕一笑，被崔硯池強做冷臉的樣子逗得頗是開心。
任煙煙總是自信滿滿，好像覺得擁有別人的喜歡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兒。她笑得得意嬌妍，崔硯池有時覺得她仗著別人的寵愛有些任性妄為，卻也仍然縱容著她，不想也不忍心給她教訓。
“你看我舍不舍得。”
他無可奈何地搖頭一笑，雖然還是嚇唬，語氣卻已不自覺地變得溫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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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硯池氣悶離去, 任煙煙在閣上看著他走遠，旋即故作無事地拿起本書歪在榻上翻看。婉兒在一旁不敢言語，阿碧噔噔噔跑上閣樓, 進來便抱怨說：“姑娘，下次別分派我做這種事兒了, 真是別扭得要命！”
阿碧猜拳輸了不得不去做惡人, 兩頭受罪的模樣可憐又滑稽，婉兒忍不住噗嗤一笑, 阿碧沒好氣瞪去一眼。
“他走了？”任煙煙裝模作樣拿著書，低手露出半張臉，明知故問。
“走啦！”
阿碧點點頭，念著自己今晚實在倒黴, 忍不住咕噥道：“姑娘，你何必這麽使小性子！大人都來服軟了，你幹嘛要把他趕走？”
其中一二，任煙煙與阿碧也說不明白，她不接話，只是笑著拉起阿碧的手哄道：“好阿碧, 我們好久沒說體己話了，你和婉兒今晚就在閣上陪我一起睡。”
婉兒煞是驚訝，想不到任煙煙同崔硯池吵了架，還有心情同她們閑聊。
任煙煙笑瞇瞇地點點頭，便讓兩人給她卸下釵環準備就寢。
自搬去臥雲閣後，書樓的隔間就成了崔硯池公務累了小憩的地方。隔間裝潢雅致，一應俱全, 但少了閣上那香軟光艷的美人，自是寂寞冷清。
崔硯池月餘不曾在書閣過過夜, 今夜重溫獨宿滋味，便多少覺得淒涼。
長夜漫漫，枕側沒了可以抱在懷中的軟玉溫香，鼻尖少了一抹早已習慣的香氣，崔硯池心浮氣躁，始終不得入睡。
房內昏黑，夜深了還有點寒意，崔硯池輾轉半夜，嘆息一聲坐起，披衣起身推開了窗戶。春日樹發青枝，茂密青翠的枝葉層層疊疊地遮擋在書樓和臥雲閣之間，只讓他瞧見了臥雲閣的一角飛檐。
臥雲閣的飛檐下垂著銅鈴，銅鈴隨著微風在夜色裏輕輕晃動，發出細微清脆的響聲，閣上未點燈火，望過去黑茫茫一片。
夜涼如水，崔硯池站在窗前將衣衫攏緊，對著夜幕裏的那角飛檐滿心的無可奈何。
她一個人睡得好嗎？她是不是也像他一樣睡不著？
抑或是……
其實她睡得挺好的？！
崔硯池想到以任煙煙那氣人的性子，現在或許正睡得香甜，心裏便一陣發堵。
第一次，崔硯池覺得這百來步的距離叫人如此難捱。
從書樓走到臥雲閣只消百來步，明明她就在那裏，他卻只能在這裏憋悶看著。
要是她還生氣怎麽辦？要是她還不讓人進臥雲閣怎麽辦？
他可是一點都不想在這兒再睡一個晚上了。
崔硯池漫無邊際地想著，煩得皺起眉來連連搖頭。
“婉兒以後想開家綢緞莊，那阿碧你呢？”
臥雲閣上層層紗幔委地，任煙煙不如崔硯池想的那般或在輾轉反側，或已安然入睡，而是正與阿碧她們閑話家常。
閣上燈火黯淡，任煙煙與阿碧婉兒隨意散著長發，披著薄毯坐在床上。
婉兒和阿碧陪伴任煙煙長大，三人間情誼深厚，不似主仆，更似姐妹。
婉兒說她以後出了王府想開家綢緞莊，阿碧被任煙煙問到，歪頭略想了想，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沒婉兒那麽能幹，能應付得來那些事情。”
“我就想好好幫持我以後的夫君，給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平安和美地過這一輩子。”
阿碧性子素來爽利，此刻卻是說著說著羞得紅透了臉。任煙煙瞧見她這忸怩模樣，先是忍不住露出了打趣的笑容，而後，卻是又在揶揄之外感到了疑惑。
阿碧這麽明晰地想好了要為她的夫君做什麽，她心甘情願地為“她的夫君”犧牲，為“她的夫君”承受一輩子，而“她的夫君”到現在為止，都只是個模糊的影子。
他是誰？
他憑什麽能得到阿碧這麽純潔天真的愛意？
又是誰讓阿碧覺得這是她理所應當要做的事情？
少女特有的靈巧瑩潤美麗不可方物，阿碧的眼睛憧憬羞澀，任煙煙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輕聲問道：
“可是阿碧，且不說你的未來夫君還沒影兒，就是你日後真的覓得了一個如意郎君，你就沒有想過，你這樣聰明、這樣機靈、又這樣能幹，只圍著那人做個賢妻良母，未免有些太委屈了嗎？”
阿碧不懂任煙煙的意思，疑惑皺起了眉。
“可是姑娘，這不就是我們女子的本分嗎？”
“難道我們不做賢妻良母，還能去考狀元嗎？男子建功立業，女子生兒育女，自古便是如此啊。”
自古？
好理所當然的兩個字。
但是自誰的古？
以前如此，以後也只能如此嗎？
任煙煙不動聲色地想著，感到荒謬的同時亦感到了恐懼。
她纖指若無其事地繞起垂下的發絲，只是低下頭如調侃一般地笑道：“你這話都是跟誰學的？我只記得教過你要事事獨當一面，可沒說過你要對你日後夫君千依百順的話。”
阿碧伶俐剔透，立時讀出了任煙煙話中隱晦的不滿，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一時便有些不知所措。
婉兒瞧阿碧神情尷尬，連忙笑著接過話道：“我懂了，姑娘是覺得我們沒出息。就是要當賢妻良母，也不能一味忍氣吞聲，得時不時給夫君碰下釘子，好叫他們知道我們女子的厲害。”
婉兒說這話只為解圍逗趣，阿碧咯咯笑出聲，任煙煙心知這兩人無辜，自己實不必強讓她們分享自己的煩惱，便只是跟著一笑了之，敷衍了過去。
這夜，三人睡在一張床上，夜色沈寂，婉兒和阿碧安然入睡，任煙煙睡在最裏聽著她倆淺淺的鼻息，一直在想今天崔硯池跟她說的話。
她仍是似懂非懂，不過她仿似觸摸到了些許崔硯池對她說的“可惜”。
因為今晚她對阿碧就產生了這種類似“可惜”的心緒。
阿碧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對未來夫君溫良順從，只是因為這是人人都當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就自覺地這麽去做了。
而在此之前，她與阿碧並無二致。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必須把所有的感情都傾註在崔硯池身上，也不明白自己為t什麽從未想過從那狹小的世界走出去，卻也就這麽做了。
她想，也許崔硯池對她說的可惜，也許和她對阿碧懵懂無知的痛惜是一樣的。
但她還是難以厘清自己的情緒，因為她雖然開始產生了動搖，卻始終無法擺脫掉那些她認為本該就是如此，根本無需去質疑的思維去思考。
然而當世界的一角崩塌，整個世界其實就已經開始搖搖欲墜，任煙煙回環往覆地想著，質疑著，直到東方既白，方驚覺自己一夜未眠。
第二日，崔硯池下定決心要和任煙煙將話說開，是以下午一到散值的時辰就從禦史臺出來，速速往家趕去。
“夫人一大早就動身去了松隱禪寺，說是很長時間沒去拜見惠朗大師了”
臥雲閣養在檐下的雀鳥在檀木架上活潑地來回跳躍，崔硯池不想火急火燎地趕回來卻撲了個空。
崔硯池心一落，沒想到任煙煙會不辭而別，他向空蕩的閣中望一眼，不死心地問小丫鬟道：“夫人有沒有說去多久？”
小丫鬟拿著掃帚想一想，道：“按著以前的慣例，應該是十天。”
十天？！
崔硯池聽到任煙煙要離開那麽久，心情一下更加失落。
崔硯池索然站在原地會兒，小丫鬟見他沒有別的吩咐，便自去掃院中的落葉。落葉被掃過的聲音一下下的沙沙響，崔硯池心煩意亂地登上臥雲閣，閣上收拾得幹凈整潔，書案上的小香爐裏熏著香，一如尋常模樣。
今日沒有任煙煙如往常般言笑晏晏地迎上來，崔硯池在安靜的房裏呆站數刻，走到床邊意興闌珊地躺倒在了床上。
床榻前的羅帳層層挽著，傍晚時分暖黃的夕陽從大開的窗戶照在崔硯池斯文的側臉上，投下的陰影顯得他有點兒落寞。
“沒良心。”
一面生氣自己不能陪她，一面又這樣一言不發地跑到那麽遠的地方，崔硯池以手覆額，不滿地低低抱怨。他心裏堵得慌，也沒心思幹別的事情，天色漸瞑，他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朦朦朧朧起了睡意。
要睡不睡的時候，小丫鬟緩步走上閣樓。
“大人，北邊捎了封信來，送信的人現在客廳，說要親手把信交給你。”
崔硯池驟然驚醒，心跳得飛快。
“我就來。”
北邊即是任家，任家這個時候來信多半牽扯著利州之爭，他答應著，沈眸起身，已經打起了一百八十分的精神。
風雨欲來，崔硯池往客廳走去，想著這封信終是帶來了風的味道。
松隱禪寺位於京郊的群山深處，主持惠朗在京城主持翻譯經書的時候，曾教過任煙煙胡文佛法。有此機緣，任煙煙每年都會去松隱禪寺拜會慧朗一次，聽他說法。
任煙煙趕到禪寺時正值寺院晚課，禪寺殿前植栽的松樹蒼翠雄郁，僧人們正在虔誠地祝禱。任煙煙從山門緩步走到僧房，聞到那清涼的沈香味道，頓覺散去了一路疲憊。
“阿彌陀佛，老僧年邁，有失遠迎，還望郡主恕罪。”
任煙煙來得突然，惠朗大師匆忙帶著弟子上前迎接，任煙煙笑著向惠朗大師一禮，心情比自己想得平靜。
她到這兒來，是因為她想不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在滾滾的紅塵裏浸淫了太久，需要澄明一下心境。
至於不告而別，她承認自己有點兒和崔硯池賭氣的成分，不過她相信他會原諒她的這份任性。
任煙煙不告而別，崔硯池每日默數著她走了幾天，晚上就算在書樓處理事務到半夜，也會回去臥雲閣休息。
眨眼五天過去，任煙煙送回封信，說兩日後歸家。崔硯池接到信，吩咐花郎找出壇好酒，二話不說邊拎著酒壇出了門。
松隱禪寺離京城百裏，啟程之日任煙煙天一亮便往回趕，她心似箭歸，所以即便沿途風光秀麗，她也無心欣賞。
路途遙遠，馬車搖搖晃晃催人欲睡，午後馬車上了官道，任煙煙起得太早精神不濟，便在車裏閉眼打起瞌睡。
不知晃了多久，馬車忽然停下，車簾被人掀開透進來一束光，她迷糊著沒反應過來，便聽得人道：“別睡了，跟我走。”
來人聲音儒雅中帶著冷冽，再熟悉不過，任煙煙一個激靈醒來，睜眼看到站在眼前的崔硯池，恍惚以為做夢。
他……怎麽會來此？
任煙煙怔楞半晌，崔硯池微一皺眉，又道：“起來了。”
崔硯池背著光，任煙煙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但從他緊繃的下頜線裏，隱約能感受到他的咬牙切齒。
“哦……”
任煙煙睡意未消，一邊含糊答應著，一邊睡眼朦朧地站起了身。
先前她還想過自己就這樣跑了，回家的時候應該擺出怎樣的姿態才會顯得不驕矜也不軟弱，此刻她被崔硯池猝然攔下，那些小女兒心思便全忘在了腦後，來不及拿捏作態。
崔硯池將任煙煙扶下馬車，一匹白色的駿馬停在一旁，他牽過白馬摸摸它的鬃毛，歪了下頭向仍然迷糊著的任煙煙示意道：“上馬。”
任煙煙在車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瞌睡，睡到現在是不知是何時是何地，也不知崔硯池要做什麽。
不過崔硯池總歸不會害她。
任煙煙搞不懂崔硯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也不想與他在這兒追根究底，她楞楞看他一眼，聽話地讓他將自己抱上了馬。
那白馬是崔硯池騎慣了的，溫馴得很。任煙煙坐穩之後，崔硯池利落地翻身上馬，隨即一鞭子離了眾人而去。
春日和煦，馬蹄疾馳揚起的風吹得任煙煙精神一振，滿目的桃紅柳綠讓人心曠神怡，任煙煙抓著馬鞍看了個盡興，方側過頭問崔硯池道：“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
崔硯池註意看著前方，任煙煙蹭在他下巴上的頭發毛絨絨的，他低眸見到她晶亮愉悅的眼神，方才還有些郁悶的心情不自覺輕快了三分。
不過他對任煙煙沒心沒肺的模樣還是有點兒生氣。
“帶去扔了。”
“你舍得才怪。”
任煙煙輕輕一笑，被崔硯池強做冷臉的樣子逗得頗是開心。
任煙煙總是自信滿滿，好像覺得擁有別人的喜歡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兒。她笑得得意嬌妍，崔硯池有時覺得她仗著別人的寵愛有些任性妄為，卻也仍然縱容著她，不想也不忍心給她教訓。
“你看我舍不舍得。”
他無可奈何地搖頭一笑，雖然還是嚇唬，語氣卻已不自覺地變得溫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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