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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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宮中對皇子的百日宴的規格流程皆有定數, 百官午前入朝，要先於集英殿行禮祝賀，再領齊帝所賜禦酒, 於升平樓觀看教坊排演的歌舞。
到入宮的時辰，崔硯池換上官服, 到崔宅大門前等著任煙煙來分乘車輿離家, 婉兒扶著腳步虛浮的任煙煙走到門口，即使有盛妝遮掩, 依然能看出任煙煙臉色憔悴懨弱。
陽光晴朗明亮，照在人身上溫暖舒適，崔硯池沈默迎到任煙煙跟前。
“我剛派人去支會了柳姑娘，要她入宮後多多關照。今天……, ”他歉然看她一眼，“你千萬不要勉強。”
崔硯池身著青袍，面容俊朗斯文，身姿修長挺拔，任煙煙沒想到他會去拜托柳若昭，但對她而言, 這已無關痛癢。
畢竟這與給了她一刀後，再來問她痛不痛有什麽差呢？
東華門大開，進宮的車馬絡繹如流水，柳若昭等在任煙煙車前，任煙煙扶著小內侍一下馬車便看到了她。
柳若昭輕聲喚道：：“煙煙。”
“沒事的。”
柳若昭眼眶泛紅，神情頗是感傷，任煙煙淺淺一笑, 反過來安慰眼眶泛紅的女友。
宮道上人來人往，柳若昭也不敢現出太多情緒, 宮人引兩人前往懷慶宮，任煙煙見一路上碰到的熟人看到她臉上多有詫異之色，不由冷笑。
“想來昨天的事兒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吧？”
任煙煙聲氣低幽，柳若昭擔憂地看眼任煙煙。
“可不是，昨兒我聽到了還嗤之以鼻，想著說武家真是急昏了頭，連這等拙劣的謠也造，沒想到……”
柳若昭自覺咽下了後面的話，任煙煙鎮定自若，眸光冷然。
“就是謠言。”
任煙煙說得斬釘截鐵，柳若昭剔透聰穎，立時反應過來了任煙煙的意思。
“是，是謠言。”她沈眸頷首，目光裏也添上了幾分嚴峻，“不過你今日安然來此，謠言定會不攻自破。”
先前崔硯池捎信來的時候，柳若昭還覺得崔硯池在發生這種事後還讓任煙煙赴宴實在是太過涼薄無情，但她現下見宮中所遇諸人這副面容，便懂了任煙煙今天為什麽一定要來。
因為任煙煙不來，就是在自證謠言。
知曉內情的人曉得武家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對任煙煙有任何出格之舉，可無知好事者聽聞蘭陽郡主被挾持，只會編排出不堪入耳的閑話。
任煙煙今日出現即可打消三分叵測，若她再能表現得從容自定，不說能徹底洗脫嫌疑，至少能將此事掩蓋成一團疑雲。
總之，只要她今日露面，武家就沒了繼續借題發揮的機會。
前朝嚴肅莊重，後宮則要寬松活潑得多，皇子百日無虞，女眷們按著民間習俗要帶件喻意吉祥的賀禮給小皇子討彩頭，韋皇後則反贈以繃繡錢作為回禮。
韋皇後和小皇子的生母楊昭儀在懷慶宮接受女眷們的慶賀，任煙煙給小皇子送了個做工精巧的長命鎖，韋皇後笑著賜罷繃繡錢，又向任煙煙招了招手。
自任煙煙出現在懷慶宮起，明裏暗裏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沒停過，任煙煙走到韋皇後近前，韋皇後親昵拉住她的手，慈愛笑道：“好孩子，你這些日子沒進宮，太皇太後想你了。”
“這兩天太皇太後病好些了，你去慈明殿向她老人家請個安，陪她說說話，等到射紅之禮我再叫你。”
射紅是齊朝風俗，主人家在箭靶上粘上若幹朵紅綢花，再讓來的客人們射落所有紅花，便算是給初生小兒討了平安。
射紅是在日落時分，女眷們在射紅之前要圍坐著分吃果子糕點，笑語閑話，任煙煙心知韋皇後支開她去慈明殿，是怕她應對不住待會閑敘時的明槍暗箭，便感激向韋皇後一笑，溫順答了聲是。
嘉寧不喜應酬，今早向小皇子賀喜後便回了慈明殿服侍太皇太後。任煙煙不期而至，她驚喜非常，忙從太皇太後榻前趕來迎接。
“我以為娘娘不會讓你來這兒，得等射紅禮時才能見到你呢。”
嘉寧居於深宮，近來又因之前指婚的事情在宮中刻意低調，深居簡出，她不明原委，笑得天真，任煙煙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解釋。
她關切向嘉寧詢問：“太皇太後怎麽樣？”
“好多了。她老人家午睡醒來看到你在榻前，定會高興得很。走，她老人家也快醒了。”
嘉寧雀躍地拉著任煙煙的胳膊往殿裏走，不意握住了任煙煙腕上勒傷的地方，任煙煙痛得一嘶，嘉寧不明所以地回過了頭。
“怎麽了？”
“沒什麽。”任煙煙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笑著搖了搖頭。
太皇太後睡到時辰悠悠轉醒，看到守在榻前的一張如花面，果然十分高興。
“是哪個沒良心的小丫頭啊？”
太皇太後渾濁的眼裏泛起笑意，任煙煙與嘉寧相視而笑，故作委屈地拉長了語氣為自己辯駁說：“我天天想著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怎麽能說我沒良心呢？”
“好好好，你最有良心。”太皇太後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愛不釋手地捧起任煙煙的臉，“來，煙煙兒，湊近些，讓我好好看看你。”
任煙煙乖巧地挪到太皇太後近前，太皇太後摩挲著任煙煙柔嫩的t臉頰，輕聲寬慰道：“蘭陽，別怪皇後不讓你來看我，皇後在宮裏處境也艱難。”
太皇太後心裏清楚得有如明鏡，任煙煙恭謹笑道：“臣女都知道的。”
嘉寧蹲在榻前，笑著對太皇太後道：“老祖宗，我去看著人煎藥，今兒讓煙煙給你梳頭。”
太皇太後愉快地點了點頭。
任煙煙和宮女一起服侍太皇太後穿好衣裳，太皇太後在梳妝臺前坐下，任煙煙站在她身後一邊給她梳頭，一邊給她講些宮外的趣聞。
太皇太後一頭銀發垂順柔亮，保養得極好。慈明殿殿內安靜，時聞檐下懸養的幾只雀鳥活潑鳴啼，暖黃的陽光謝謝照入殿內，拉長了花窗的影子，任煙煙手執玉梳給太皇太後梳頭，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安寧。
太皇太後喘疾不算大好，時不時便會嗽上一兩聲。太皇太後一下咳得特別厲害，半天止不住，宮女忙端來了川貝梨湯。
任煙煙從宮女手裏接過小銀碗，小心體貼地一勺勺餵太皇太後服下，咳嗽逐漸平息，任煙煙碗放回托盤，叮囑宮女道：“跟嘉寧公主說先把藥溫著，等過半個時辰再端上來。”
太皇太後氣促一嘆，“老啦！只能天天靠藥培著。”
太皇太後這話說得多有悲觀之意，任煙煙一蹙柳眉，忙道：“太皇太後說什麽呢？不過是近來天氣太冷了，等開春了就好全了。”
開春便是老一歲，自己年過八十，又能再見幾春？
太皇太後淡然想著，瞧一眼身邊伺候的桂月，道：“你去小廚房端點山藥糕來，哀家有些饞。”
“太皇太後，等下就要喝藥了……”
服藥前飲食不好太雜，任煙煙出言勸阻，話還未說完便被太皇太後捏了一下手。
任煙煙識趣噤聲，桂月離去之後，她方不解覷一眼太皇太後，疑問道：“老祖宗，您這是……”
太皇太後不說話，只是輕輕翻起任煙煙的衣袖，看著她手上經過一夜已經青紫的傷痕，輕聲問她道：“怎麽弄的？”
原來是因為這個。
肯定是剛剛給她老人家梳頭餵藥時漏了餡。
任煙煙知道太皇太後不好糊弄，卻也不敢說出實情叫她擔心，她低頭不語，默默縮回手，太皇太後長嘆一聲，拍了拍自己膝頭。
任煙煙懂得太皇太後這個動作的意思，她鼻尖一酸，跪在地上將頭枕在了太皇太後膝上。
太皇太後彎腰摟住任煙煙，未挽的銀絲從她背後滑落，像一片灰色的簾擋在了任煙煙眼前。
“蘭陽，還是輪到你了呀。”
太皇太後蒼老的手細膩摩挲著任煙煙的後頸，她的手溫暖柔軟，而聲音慈悲憐憫，任煙煙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蘭陽，慢慢長大吧。”
有些道理靠說無用，只能在時過境遷後等自己體會明白，太皇太後撫摸過任煙煙烏亮的雲鬟，輕而又輕地再嘆了口氣。
太皇太後早已不問前朝事，她不曉得任煙煙遭遇了什麽，但猜得出來任煙煙即使這樣也要進宮，晚上在眾人面前則必須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
太皇太後借口仍是困倦，要任煙煙陪她回床上說會兒話，白日高眠不合規矩，但她有這要求底下人也不敢忤逆。
繡著鳳凰的紗帳垂下，太皇太後和藹對任煙煙笑道：“睡吧，我這兒沒人敢擾你。”
任煙煙靜靜看著太皇太後臉上深刻的皺紋，嬌昵挽住太皇太後胳膊躺在了她身邊。
“太皇太後，我有幸見過高祖給您畫的畫像，您年輕時真好看。”
當年太皇太後母家持兵逼近中樞，太皇太後發詔與母家斷絕關系，那時立朝不久，皇權孱弱，太皇太後決絕做出此舉，與高祖同生共死之意不言自明。
可叛亂平息後，朝臣以皇後母族謀逆為名，紛紛上書要求高祖廢皇後為庶人。高祖對廢後的建議一應置之不理，即使前朝怨議頗多，也依舊與太皇太後親厚如昔，不生半分猜疑。
“我以前覺得丈夫保護妻子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事情，但大了之後才知道大難臨頭各自飛是常態，能做到高祖那樣的實是寥寥無幾。”
任煙煙的話不經意洩露出她的心思，眼前的年輕姑娘面容青春，眼神靈動，太皇太後看著任煙煙明艷天真的臉，不置可否地一笑。
“我剛嫁給他的時候，他一邊利用我家，一邊忌憚我家。那時我年紀輕，性子又活潑，不開心他這樣對我，便對他十分冷淡疏遠。”
“可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把我和他捆得越來越緊，直到最後榮辱與共，再也分不開。”
太皇太後話語平淡，並不如任煙煙所想的皆是情深，任煙煙惶恐看向太皇太後，揣摩不透她的意思。
太皇太後瞧著任煙煙坦然笑了。
“你是在想我這麽說算什麽？”
任煙煙不敢說話。
太皇太後沒有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只是溫和地告誡任煙煙道：“煙煙兒，像我們這樣的女子，心裏不能只裝著情愛。”
像我們這樣的女子……
任煙煙聽著太皇太後這句話，心裏又多出了個黑黢黢的空洞。
韋皇後傍晚時派人來將任煙煙請回春福苑，彼時宮女內侍們正忙著將準備好的靶子豎在庭院中央，妃嬪們還沒來，女眷們圍站在廊下說笑，氣氛煞是熱鬧歡慶。
“煙煙！”
任煙煙休息過精神好了許多，柳若昭一間任煙煙即迎上前來。任煙煙一邊笑著拉過柳若昭的手，一邊同與她寒暄的人笑道：“下午我去陪太皇太後解了會兒悶，諸位莫怪。”
任煙煙被人綁迫的消息昨兒晚上傳遍了京城的權貴人家，朝中情勢緊張，這分消息七分真三分假，總是駭人聽聞。可她今日從容出現，昨日那消息又像是無中生有了。
任煙煙同柳若昭站在一處，夫人小姐們三三兩兩地與她們保持著一個微妙的距離私語，就是沒人敢上前搭話。
任煙煙雲淡風輕地同柳若昭閑話，但心下頗有幾分難堪，一個臉兒圓圓的夫人見狀，款款走到任煙煙面前，盈盈一禮。
“臣妾久聞郡主之名，今日終是見著了。”
搭訕的夫人溫婉面善，可任煙煙並不認識她，柳若昭見任煙煙面露疑惑之色，忙道：“這位是殿中侍禦史許飛沈許禦史的夫人，許夫人才到京城不久，所以你沒見過。”
許飛沈……
就是那個曾帶著太子的人到府上拜訪的許禦史嗎？任煙煙不認識許飛沈，但迅速分辨出了這人是盟友。
她淺淺笑著還過一禮，道：“許夫人哪裏話。”
許夫人和善又道：“臣妾對制香一道頗有興趣，聽聞郡主博學強記，且通外文，知曉不少外邦的制香方子，以後還望郡主不吝賜教。”
“許夫人太客氣了。”這位許夫人顯然是在遞話，任煙煙心領神會，當即笑道：“昨日我才從西市上尋來一本以裕固語寫成的講香料的冊子，等我要譯院的人把這本書譯好了，叫人給你也送去一本。”
許夫人配合地一唱一和，“郡主昨兒去了西市？”
“對啊。”任煙煙答應一聲，而後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掩嘴笑道：“那地方我本不該去的，許夫人可要幫我保密，別叫我家裏人知道了。”
“郡主言笑。”
“蘭陽，原來是你又亂跑！”一個任煙煙相熟的宗室少女活潑湊上來，直接戳破話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到的是什麽？可有人說你失蹤了幾個時辰，是被人挾持了！”
“啊？！”任煙煙睜大眼睛，狀似驚訝地一揮袖子，“無稽之談！”
那宗室與姑娘與任煙煙在宮中常打照面，她素知任煙煙嬌橫的性子，聽得她這話便笑道：“就說呢，誰敢挾持你啊！”
“是呀，誰敢呢？”
任煙煙掃過眼豎著耳朵聽小話的夫人小姐們，用剛好能讓她們聽見的聲音不冷不熱道：“明知不可能之事，偏傳得人盡皆知。何為捕風捉影，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政爭從來不只是男人們的事情，任煙煙素知男子在前朝真刀真槍地較量時，屬於女子們的內院亦是暗流湧動，無一刻安寧。
以前她不欲被裹挾其中，每每遇事就抽身坐壁上觀，而這次她避無可避。
現下她只慶幸老王爺給她養成了一個好習慣，那就是私自出門時身上不帶任何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以前她覺得老王爺這規矩頗是多餘，昨日她吃過t虧之後，才知道這省去了她日後多少麻煩。
任煙煙一語警告過座中武家一黨，喁喁私語霎時停了聲。
“人長著嘴就是用來說話的，話傳走了樣，郡主也別生氣。”
場面一時尷尬，任煙煙身後傳來個爽脆的聲音，任煙煙聽出這是徐將軍幺女徐凝的聲音，眸光不覺一冷。
任煙煙嫁予崔硯池時齊帝特許了她保留封號品階，徐凝雖然父親是二品護國將軍，長姐是齊帝婕妤，但她本人並無品階，任煙煙站定不動，她出了聲自然不能當作沒出聲一樣。
任煙煙一言不發，明顯在自持身份，徐凝忍著口氣走到任煙煙身前，草草行過一禮。
“臣女見過蘭陽郡主。”
“許久未見了，徐姑娘。”任煙煙不緊不慢地回過禮，帶著幾分矜持問道：“聽徐姑娘方才言語，可是將流言蜚語當了真？”
徐凝揚唇一笑。
“郡主既說是流言了，臣女自然不敢當真。但是……敢問郡主頸上傷痕從何而來？”
是她！
電光火石閃過，任煙煙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麽昨天那人會想要毀掉她的臉。
徐凝父親是武家死黨，徐家摻和進綁架她的事符合情理，而毀掉她的臉，任煙煙現在想只怕是這備受寵愛的徐姑娘的私令。
可她與徐凝素無來往，徐凝為什麽會恨她恨到想要毀掉她的臉？
不解之間，曲園宴上徐姑娘向崔硯池擲下，而被崔硯池忽視掉的那方繡帕悠悠飄進了任煙煙的腦海。
難道竟是因為她搶了崔硯池嗎？！
任煙煙念及此處，回想起自己當初風涼看熱鬧的樣子，只覺諷刺無比。
崔硯池是個什麽寶貝嗎？至於恨她恨到這個地步！
幸好昨天那歹人懼於王府和任家威名，懸崖勒馬放過了她！
一件兩件皆是被崔硯池牽累，任煙煙心頭火起，望向徐凝的目光也不客氣了許多
“沒什麽，不過是昨兒在市集上被個瞎眼的小野貓撓了一爪子。”
這啞迷別人聽不懂，徐凝卻是聽得懂的。
“你！”徐凝忿然提聲，但想起自己做的那上不得臺面的事情，硬生生壓下了話。
恰在這時，韋皇後帶著後宮嬪妃進了春福苑，女眷們紛紛屈膝低首行禮，任煙煙冷冷看徐凝一眼，不再理她。
到得吉時，宮女便依著座次請兩位女子上前射紅，此禮只為圖個喜慶，所以諸位夫人小姐不管射沒射中皆是一臉和氣的笑容。
輪到任煙煙，與她同射的好巧不巧地是徐凝，徐凝與任煙煙同走到起射的紅線前，各揀了只綁著彩綢的長箭。
徐凝出身將門，精通騎射，任煙煙嬌生慣養長大的，自然比不過徐凝。徐凝熟練迅速地搭好箭，見任煙煙猶在內侍指導下笨拙地臥弓搭箭，不由一聲嗤笑。
“想不到任家為陛下鎮守北境六州，郡主身為任家女兒竟連弓也不會握。”
任煙煙從北境到京城時尚且說不利索話，任家以前上京時雖然提過讓任煙煙學騎馬射箭，但王府上下對任煙煙嬌慣得不得了，怎麽可能讓她去吃練武的苦？
任煙煙不吭聲，頗是後悔以前有機會學的時候自己能賴則賴，結果連個花架子都裝不出來。
“看，很容易的。”
兩人射罷，徐凝隨手拿起支箭拉開弓弦，直接將箭尖對準了任煙煙。她故作天真，然而臉上的耀武揚威怎麽掩不住。
徐凝這個動作做得過火，在不遠處圍坐著的女眷們見到這一幕，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先是想要毀她容貌，再是在眾人面前輕辱她，任煙煙沈沈看著徐凝，心中怒火翻騰。
徐凝笑盈盈地說：“郡主，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開弓沒有回頭箭？”
徐凝這話是明晃晃的威脅，伺候在兩人身邊的小內侍聽到這話同時變了臉色。
“她們在鬧什麽？”
“玩笑吧？”
“看著怪嚇人的……”
坐席處的議論傳到近前，徐凝好整以暇地將弓弦拉緊又放松，臉上帶著貓兒戲鼠的悠然得意。
“聽是聽過。”
任煙煙從容笑著往徐凝的箭間迎上一步，一把握住她搭在弓上的箭，用力地將箭往草地上一摜，叱道：“但這箭尖是蠟做的，莫說傷人了，就連泥地也紮不進去！”
長箭觸地折斷，果如任煙煙所說連泥地也紮不進去。
徐凝原想以箭來炫耀武家和父親軍權在握，勢力強大，但沒想到任煙煙會這樣對付她，她無措望一眼地上折斷的箭，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徐姑娘，以後莫要再虛張聲勢了，不過是自取其辱。”
任煙煙譏誚說罷，旋即轉過了身走回席間。
眾人皆在往這邊看，徐凝沒討得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時又羞又恨。
任煙煙和徐凝背後的身份敏感，任煙煙當眾給了徐凝難堪，眾女察覺到兩人間的緊張，都安靜了下來不敢玩笑。
不愧是安平王教出來的人。
韋皇後垂下眼眸不動聲色地一笑，和顏悅色地催促道：“好了，接下來是哪兩位？繼續吧。”
經此無人再敢造次，晚宴之後任煙煙隨諸位女眷一起出宮，婉兒隨著車馬候在宜秋門外，見任煙煙完好無損地出來，不覺長舒一口氣。
“姑娘，可累壞了吧。”
婉兒將任煙煙扶上馬車，車門一關上，任煙煙立即垮下了肩膀。婉兒心疼不已，忙將備好的手爐塞到了任煙煙手上。
腦袋隱隱作痛，任煙煙擡手揉揉眉心，問婉兒道：“前朝散了嗎？”
“早散了。姑娘是要找大人嗎？”
任煙煙被徐凝氣得不輕，確實有想和崔硯池算賬的意思，可一轉念，她想到她和崔硯池之間早已是一筆爛賬，忽然就沒了興致。
真要算，又能從哪裏算起呢？
“不是。”她興致闌珊地一語，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休息。
回到崔宅，任煙煙步下馬車，恰好碰上了急匆匆要出門的崔硯池。
任煙煙和崔硯池都沒想過會在家門口相見，兩人對視片刻，任煙煙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從崔硯池身邊走過。
“煙煙……”崔硯池心下一慌，笨拙抓住了任煙煙的胳膊。
任煙煙停步回頭審視看向崔硯池，仍是不說話。
“你好好休息，世子明天早上會來接你回王府。”崔硯池沒話找話地說罷，見任煙煙依舊是冷冷淡淡的，有些局促地又道：“我要人去前街鋪子買了你愛吃的白糖楊梅，你等下喝了藥，可以用那個壓苦。”
攔住她便只為說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麽？
任煙煙滿心皆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八個大字。
“崔大人費心了。”
任煙煙沒好氣地掙開崔硯池，自往臥雲閣的方向行去，明月高懸，崔硯池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只能就這樣看著她走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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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對皇子的百日宴的規格流程皆有定數, 百官午前入朝，要先於集英殿行禮祝賀，再領齊帝所賜禦酒, 於升平樓觀看教坊排演的歌舞。
到入宮的時辰，崔硯池換上官服, 到崔宅大門前等著任煙煙來分乘車輿離家, 婉兒扶著腳步虛浮的任煙煙走到門口，即使有盛妝遮掩, 依然能看出任煙煙臉色憔悴懨弱。
陽光晴朗明亮，照在人身上溫暖舒適，崔硯池沈默迎到任煙煙跟前。
“我剛派人去支會了柳姑娘，要她入宮後多多關照。今天……, ”他歉然看她一眼，“你千萬不要勉強。”
崔硯池身著青袍，面容俊朗斯文，身姿修長挺拔，任煙煙沒想到他會去拜托柳若昭，但對她而言, 這已無關痛癢。
畢竟這與給了她一刀後，再來問她痛不痛有什麽差呢？
東華門大開，進宮的車馬絡繹如流水，柳若昭等在任煙煙車前，任煙煙扶著小內侍一下馬車便看到了她。
柳若昭輕聲喚道：：“煙煙。”
“沒事的。”
柳若昭眼眶泛紅，神情頗是感傷，任煙煙淺淺一笑, 反過來安慰眼眶泛紅的女友。
宮道上人來人往，柳若昭也不敢現出太多情緒, 宮人引兩人前往懷慶宮，任煙煙見一路上碰到的熟人看到她臉上多有詫異之色，不由冷笑。
“想來昨天的事兒已經傳得沸沸揚揚了吧？”
任煙煙聲氣低幽，柳若昭擔憂地看眼任煙煙。
“可不是，昨兒我聽到了還嗤之以鼻，想著說武家真是急昏了頭，連這等拙劣的謠也造，沒想到……”
柳若昭自覺咽下了後面的話，任煙煙鎮定自若，眸光冷然。
“就是謠言。”
任煙煙說得斬釘截鐵，柳若昭剔透聰穎，立時反應過來了任煙煙的意思。
“是，是謠言。”她沈眸頷首，目光裏也添上了幾分嚴峻，“不過你今日安然來此，謠言定會不攻自破。”
先前崔硯池捎信來的時候，柳若昭還覺得崔硯池在發生這種事後還讓任煙煙赴宴實在是太過涼薄無情，但她現下見宮中所遇諸人這副面容，便懂了任煙煙今天為什麽一定要來。
因為任煙煙不來，就是在自證謠言。
知曉內情的人曉得武家就是膽子再大，也不敢對任煙煙有任何出格之舉，可無知好事者聽聞蘭陽郡主被挾持，只會編排出不堪入耳的閑話。
任煙煙今日出現即可打消三分叵測，若她再能表現得從容自定，不說能徹底洗脫嫌疑，至少能將此事掩蓋成一團疑雲。
總之，只要她今日露面，武家就沒了繼續借題發揮的機會。
前朝嚴肅莊重，後宮則要寬松活潑得多，皇子百日無虞，女眷們按著民間習俗要帶件喻意吉祥的賀禮給小皇子討彩頭，韋皇後則反贈以繃繡錢作為回禮。
韋皇後和小皇子的生母楊昭儀在懷慶宮接受女眷們的慶賀，任煙煙給小皇子送了個做工精巧的長命鎖，韋皇後笑著賜罷繃繡錢，又向任煙煙招了招手。
自任煙煙出現在懷慶宮起，明裏暗裏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就沒停過，任煙煙走到韋皇後近前，韋皇後親昵拉住她的手，慈愛笑道：“好孩子，你這些日子沒進宮，太皇太後想你了。”
“這兩天太皇太後病好些了，你去慈明殿向她老人家請個安，陪她說說話，等到射紅之禮我再叫你。”
射紅是齊朝風俗，主人家在箭靶上粘上若幹朵紅綢花，再讓來的客人們射落所有紅花，便算是給初生小兒討了平安。
射紅是在日落時分，女眷們在射紅之前要圍坐著分吃果子糕點，笑語閑話，任煙煙心知韋皇後支開她去慈明殿，是怕她應對不住待會閑敘時的明槍暗箭，便感激向韋皇後一笑，溫順答了聲是。
嘉寧不喜應酬，今早向小皇子賀喜後便回了慈明殿服侍太皇太後。任煙煙不期而至，她驚喜非常，忙從太皇太後榻前趕來迎接。
“我以為娘娘不會讓你來這兒，得等射紅禮時才能見到你呢。”
嘉寧居於深宮，近來又因之前指婚的事情在宮中刻意低調，深居簡出，她不明原委，笑得天真，任煙煙也只是微微一笑，並不解釋。
她關切向嘉寧詢問：“太皇太後怎麽樣？”
“好多了。她老人家午睡醒來看到你在榻前，定會高興得很。走，她老人家也快醒了。”
嘉寧雀躍地拉著任煙煙的胳膊往殿裏走，不意握住了任煙煙腕上勒傷的地方，任煙煙痛得一嘶，嘉寧不明所以地回過了頭。
“怎麽了？”
“沒什麽。”任煙煙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笑著搖了搖頭。
太皇太後睡到時辰悠悠轉醒，看到守在榻前的一張如花面，果然十分高興。
“是哪個沒良心的小丫頭啊？”
太皇太後渾濁的眼裏泛起笑意，任煙煙與嘉寧相視而笑，故作委屈地拉長了語氣為自己辯駁說：“我天天想著太皇太後，太皇太後怎麽能說我沒良心呢？”
“好好好，你最有良心。”太皇太後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愛不釋手地捧起任煙煙的臉，“來，煙煙兒，湊近些，讓我好好看看你。”
任煙煙乖巧地挪到太皇太後近前，太皇太後摩挲著任煙煙柔嫩的t臉頰，輕聲寬慰道：“蘭陽，別怪皇後不讓你來看我，皇後在宮裏處境也艱難。”
太皇太後心裏清楚得有如明鏡，任煙煙恭謹笑道：“臣女都知道的。”
嘉寧蹲在榻前，笑著對太皇太後道：“老祖宗，我去看著人煎藥，今兒讓煙煙給你梳頭。”
太皇太後愉快地點了點頭。
任煙煙和宮女一起服侍太皇太後穿好衣裳，太皇太後在梳妝臺前坐下，任煙煙站在她身後一邊給她梳頭，一邊給她講些宮外的趣聞。
太皇太後一頭銀發垂順柔亮，保養得極好。慈明殿殿內安靜，時聞檐下懸養的幾只雀鳥活潑鳴啼，暖黃的陽光謝謝照入殿內，拉長了花窗的影子，任煙煙手執玉梳給太皇太後梳頭，心裏有種說不出的安寧。
太皇太後喘疾不算大好，時不時便會嗽上一兩聲。太皇太後一下咳得特別厲害，半天止不住，宮女忙端來了川貝梨湯。
任煙煙從宮女手裏接過小銀碗，小心體貼地一勺勺餵太皇太後服下，咳嗽逐漸平息，任煙煙碗放回托盤，叮囑宮女道：“跟嘉寧公主說先把藥溫著，等過半個時辰再端上來。”
太皇太後氣促一嘆，“老啦！只能天天靠藥培著。”
太皇太後這話說得多有悲觀之意，任煙煙一蹙柳眉，忙道：“太皇太後說什麽呢？不過是近來天氣太冷了，等開春了就好全了。”
開春便是老一歲，自己年過八十，又能再見幾春？
太皇太後淡然想著，瞧一眼身邊伺候的桂月，道：“你去小廚房端點山藥糕來，哀家有些饞。”
“太皇太後，等下就要喝藥了……”
服藥前飲食不好太雜，任煙煙出言勸阻，話還未說完便被太皇太後捏了一下手。
任煙煙識趣噤聲，桂月離去之後，她方不解覷一眼太皇太後，疑問道：“老祖宗，您這是……”
太皇太後不說話，只是輕輕翻起任煙煙的衣袖，看著她手上經過一夜已經青紫的傷痕，輕聲問她道：“怎麽弄的？”
原來是因為這個。
肯定是剛剛給她老人家梳頭餵藥時漏了餡。
任煙煙知道太皇太後不好糊弄，卻也不敢說出實情叫她擔心，她低頭不語，默默縮回手，太皇太後長嘆一聲，拍了拍自己膝頭。
任煙煙懂得太皇太後這個動作的意思，她鼻尖一酸，跪在地上將頭枕在了太皇太後膝上。
太皇太後彎腰摟住任煙煙，未挽的銀絲從她背後滑落，像一片灰色的簾擋在了任煙煙眼前。
“蘭陽，還是輪到你了呀。”
太皇太後蒼老的手細膩摩挲著任煙煙的後頸，她的手溫暖柔軟，而聲音慈悲憐憫，任煙煙忍不住抽了下鼻子。
“蘭陽，慢慢長大吧。”
有些道理靠說無用，只能在時過境遷後等自己體會明白，太皇太後撫摸過任煙煙烏亮的雲鬟，輕而又輕地再嘆了口氣。
太皇太後早已不問前朝事，她不曉得任煙煙遭遇了什麽，但猜得出來任煙煙即使這樣也要進宮，晚上在眾人面前則必須打起一百八十分的精神。
太皇太後借口仍是困倦，要任煙煙陪她回床上說會兒話，白日高眠不合規矩，但她有這要求底下人也不敢忤逆。
繡著鳳凰的紗帳垂下，太皇太後和藹對任煙煙笑道：“睡吧，我這兒沒人敢擾你。”
任煙煙靜靜看著太皇太後臉上深刻的皺紋，嬌昵挽住太皇太後胳膊躺在了她身邊。
“太皇太後，我有幸見過高祖給您畫的畫像，您年輕時真好看。”
當年太皇太後母家持兵逼近中樞，太皇太後發詔與母家斷絕關系，那時立朝不久，皇權孱弱，太皇太後決絕做出此舉，與高祖同生共死之意不言自明。
可叛亂平息後，朝臣以皇後母族謀逆為名，紛紛上書要求高祖廢皇後為庶人。高祖對廢後的建議一應置之不理，即使前朝怨議頗多，也依舊與太皇太後親厚如昔，不生半分猜疑。
“我以前覺得丈夫保護妻子是天經地義，理所應當的事情，但大了之後才知道大難臨頭各自飛是常態，能做到高祖那樣的實是寥寥無幾。”
任煙煙的話不經意洩露出她的心思，眼前的年輕姑娘面容青春，眼神靈動，太皇太後看著任煙煙明艷天真的臉，不置可否地一笑。
“我剛嫁給他的時候，他一邊利用我家，一邊忌憚我家。那時我年紀輕，性子又活潑，不開心他這樣對我，便對他十分冷淡疏遠。”
“可後來發生的很多事情把我和他捆得越來越緊，直到最後榮辱與共，再也分不開。”
太皇太後話語平淡，並不如任煙煙所想的皆是情深，任煙煙惶恐看向太皇太後，揣摩不透她的意思。
太皇太後瞧著任煙煙坦然笑了。
“你是在想我這麽說算什麽？”
任煙煙不敢說話。
太皇太後沒有回答自己提出的問題，只是溫和地告誡任煙煙道：“煙煙兒，像我們這樣的女子，心裏不能只裝著情愛。”
像我們這樣的女子……
任煙煙聽著太皇太後這句話，心裏又多出了個黑黢黢的空洞。
韋皇後傍晚時派人來將任煙煙請回春福苑，彼時宮女內侍們正忙著將準備好的靶子豎在庭院中央，妃嬪們還沒來，女眷們圍站在廊下說笑，氣氛煞是熱鬧歡慶。
“煙煙！”
任煙煙休息過精神好了許多，柳若昭一間任煙煙即迎上前來。任煙煙一邊笑著拉過柳若昭的手，一邊同與她寒暄的人笑道：“下午我去陪太皇太後解了會兒悶，諸位莫怪。”
任煙煙被人綁迫的消息昨兒晚上傳遍了京城的權貴人家，朝中情勢緊張，這分消息七分真三分假，總是駭人聽聞。可她今日從容出現，昨日那消息又像是無中生有了。
任煙煙同柳若昭站在一處，夫人小姐們三三兩兩地與她們保持著一個微妙的距離私語，就是沒人敢上前搭話。
任煙煙雲淡風輕地同柳若昭閑話，但心下頗有幾分難堪，一個臉兒圓圓的夫人見狀，款款走到任煙煙面前，盈盈一禮。
“臣妾久聞郡主之名，今日終是見著了。”
搭訕的夫人溫婉面善，可任煙煙並不認識她，柳若昭見任煙煙面露疑惑之色，忙道：“這位是殿中侍禦史許飛沈許禦史的夫人，許夫人才到京城不久，所以你沒見過。”
許飛沈……
就是那個曾帶著太子的人到府上拜訪的許禦史嗎？任煙煙不認識許飛沈，但迅速分辨出了這人是盟友。
她淺淺笑著還過一禮，道：“許夫人哪裏話。”
許夫人和善又道：“臣妾對制香一道頗有興趣，聽聞郡主博學強記，且通外文，知曉不少外邦的制香方子，以後還望郡主不吝賜教。”
“許夫人太客氣了。”這位許夫人顯然是在遞話，任煙煙心領神會，當即笑道：“昨日我才從西市上尋來一本以裕固語寫成的講香料的冊子，等我要譯院的人把這本書譯好了，叫人給你也送去一本。”
許夫人配合地一唱一和，“郡主昨兒去了西市？”
“對啊。”任煙煙答應一聲，而後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掩嘴笑道：“那地方我本不該去的，許夫人可要幫我保密，別叫我家裏人知道了。”
“郡主言笑。”
“蘭陽，原來是你又亂跑！”一個任煙煙相熟的宗室少女活潑湊上來，直接戳破話道：“你知不知道我聽到的是什麽？可有人說你失蹤了幾個時辰，是被人挾持了！”
“啊？！”任煙煙睜大眼睛，狀似驚訝地一揮袖子，“無稽之談！”
那宗室與姑娘與任煙煙在宮中常打照面，她素知任煙煙嬌橫的性子，聽得她這話便笑道：“就說呢，誰敢挾持你啊！”
“是呀，誰敢呢？”
任煙煙掃過眼豎著耳朵聽小話的夫人小姐們，用剛好能讓她們聽見的聲音不冷不熱道：“明知不可能之事，偏傳得人盡皆知。何為捕風捉影，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政爭從來不只是男人們的事情，任煙煙素知男子在前朝真刀真槍地較量時，屬於女子們的內院亦是暗流湧動，無一刻安寧。
以前她不欲被裹挾其中，每每遇事就抽身坐壁上觀，而這次她避無可避。
現下她只慶幸老王爺給她養成了一個好習慣，那就是私自出門時身上不帶任何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以前她覺得老王爺這規矩頗是多餘，昨日她吃過t虧之後，才知道這省去了她日後多少麻煩。
任煙煙一語警告過座中武家一黨，喁喁私語霎時停了聲。
“人長著嘴就是用來說話的，話傳走了樣，郡主也別生氣。”
場面一時尷尬，任煙煙身後傳來個爽脆的聲音，任煙煙聽出這是徐將軍幺女徐凝的聲音，眸光不覺一冷。
任煙煙嫁予崔硯池時齊帝特許了她保留封號品階，徐凝雖然父親是二品護國將軍，長姐是齊帝婕妤，但她本人並無品階，任煙煙站定不動，她出了聲自然不能當作沒出聲一樣。
任煙煙一言不發，明顯在自持身份，徐凝忍著口氣走到任煙煙身前，草草行過一禮。
“臣女見過蘭陽郡主。”
“許久未見了，徐姑娘。”任煙煙不緊不慢地回過禮，帶著幾分矜持問道：“聽徐姑娘方才言語，可是將流言蜚語當了真？”
徐凝揚唇一笑。
“郡主既說是流言了，臣女自然不敢當真。但是……敢問郡主頸上傷痕從何而來？”
是她！
電光火石閃過，任煙煙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麽昨天那人會想要毀掉她的臉。
徐凝父親是武家死黨，徐家摻和進綁架她的事符合情理，而毀掉她的臉，任煙煙現在想只怕是這備受寵愛的徐姑娘的私令。
可她與徐凝素無來往，徐凝為什麽會恨她恨到想要毀掉她的臉？
不解之間，曲園宴上徐姑娘向崔硯池擲下，而被崔硯池忽視掉的那方繡帕悠悠飄進了任煙煙的腦海。
難道竟是因為她搶了崔硯池嗎？！
任煙煙念及此處，回想起自己當初風涼看熱鬧的樣子，只覺諷刺無比。
崔硯池是個什麽寶貝嗎？至於恨她恨到這個地步！
幸好昨天那歹人懼於王府和任家威名，懸崖勒馬放過了她！
一件兩件皆是被崔硯池牽累，任煙煙心頭火起，望向徐凝的目光也不客氣了許多
“沒什麽，不過是昨兒在市集上被個瞎眼的小野貓撓了一爪子。”
這啞迷別人聽不懂，徐凝卻是聽得懂的。
“你！”徐凝忿然提聲，但想起自己做的那上不得臺面的事情，硬生生壓下了話。
恰在這時，韋皇後帶著後宮嬪妃進了春福苑，女眷們紛紛屈膝低首行禮，任煙煙冷冷看徐凝一眼，不再理她。
到得吉時，宮女便依著座次請兩位女子上前射紅，此禮只為圖個喜慶，所以諸位夫人小姐不管射沒射中皆是一臉和氣的笑容。
輪到任煙煙，與她同射的好巧不巧地是徐凝，徐凝與任煙煙同走到起射的紅線前，各揀了只綁著彩綢的長箭。
徐凝出身將門，精通騎射，任煙煙嬌生慣養長大的，自然比不過徐凝。徐凝熟練迅速地搭好箭，見任煙煙猶在內侍指導下笨拙地臥弓搭箭，不由一聲嗤笑。
“想不到任家為陛下鎮守北境六州，郡主身為任家女兒竟連弓也不會握。”
任煙煙從北境到京城時尚且說不利索話，任家以前上京時雖然提過讓任煙煙學騎馬射箭，但王府上下對任煙煙嬌慣得不得了，怎麽可能讓她去吃練武的苦？
任煙煙不吭聲，頗是後悔以前有機會學的時候自己能賴則賴，結果連個花架子都裝不出來。
“看，很容易的。”
兩人射罷，徐凝隨手拿起支箭拉開弓弦，直接將箭尖對準了任煙煙。她故作天真，然而臉上的耀武揚威怎麽掩不住。
徐凝這個動作做得過火，在不遠處圍坐著的女眷們見到這一幕，有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先是想要毀她容貌，再是在眾人面前輕辱她，任煙煙沈沈看著徐凝，心中怒火翻騰。
徐凝笑盈盈地說：“郡主，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開弓沒有回頭箭？”
徐凝這話是明晃晃的威脅，伺候在兩人身邊的小內侍聽到這話同時變了臉色。
“她們在鬧什麽？”
“玩笑吧？”
“看著怪嚇人的……”
坐席處的議論傳到近前，徐凝好整以暇地將弓弦拉緊又放松，臉上帶著貓兒戲鼠的悠然得意。
“聽是聽過。”
任煙煙從容笑著往徐凝的箭間迎上一步，一把握住她搭在弓上的箭，用力地將箭往草地上一摜，叱道：“但這箭尖是蠟做的，莫說傷人了，就連泥地也紮不進去！”
長箭觸地折斷，果如任煙煙所說連泥地也紮不進去。
徐凝原想以箭來炫耀武家和父親軍權在握，勢力強大，但沒想到任煙煙會這樣對付她，她無措望一眼地上折斷的箭，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徐姑娘，以後莫要再虛張聲勢了，不過是自取其辱。”
任煙煙譏誚說罷，旋即轉過了身走回席間。
眾人皆在往這邊看，徐凝沒討得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時又羞又恨。
任煙煙和徐凝背後的身份敏感，任煙煙當眾給了徐凝難堪，眾女察覺到兩人間的緊張，都安靜了下來不敢玩笑。
不愧是安平王教出來的人。
韋皇後垂下眼眸不動聲色地一笑，和顏悅色地催促道：“好了，接下來是哪兩位？繼續吧。”
經此無人再敢造次，晚宴之後任煙煙隨諸位女眷一起出宮，婉兒隨著車馬候在宜秋門外，見任煙煙完好無損地出來，不覺長舒一口氣。
“姑娘，可累壞了吧。”
婉兒將任煙煙扶上馬車，車門一關上，任煙煙立即垮下了肩膀。婉兒心疼不已，忙將備好的手爐塞到了任煙煙手上。
腦袋隱隱作痛，任煙煙擡手揉揉眉心，問婉兒道：“前朝散了嗎？”
“早散了。姑娘是要找大人嗎？”
任煙煙被徐凝氣得不輕，確實有想和崔硯池算賬的意思，可一轉念，她想到她和崔硯池之間早已是一筆爛賬，忽然就沒了興致。
真要算，又能從哪裏算起呢？
“不是。”她興致闌珊地一語，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休息。
回到崔宅，任煙煙步下馬車，恰好碰上了急匆匆要出門的崔硯池。
任煙煙和崔硯池都沒想過會在家門口相見，兩人對視片刻，任煙煙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從崔硯池身邊走過。
“煙煙……”崔硯池心下一慌，笨拙抓住了任煙煙的胳膊。
任煙煙停步回頭審視看向崔硯池，仍是不說話。
“你好好休息，世子明天早上會來接你回王府。”崔硯池沒話找話地說罷，見任煙煙依舊是冷冷淡淡的，有些局促地又道：“我要人去前街鋪子買了你愛吃的白糖楊梅，你等下喝了藥，可以用那個壓苦。”
攔住她便只為說這些無關痛癢的事情麽？
任煙煙滿心皆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八個大字。
“崔大人費心了。”
任煙煙沒好氣地掙開崔硯池，自往臥雲閣的方向行去，明月高懸，崔硯池無所適從地站在原地，只能就這樣看著她走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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