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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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千秋節後的西市, 任煙煙原想和崔硯池同去，可近來一是她與崔硯池兩相冷淡，二是譯館任務繁重, 三是太皇太後身體不佳，便早將此事拋諸腦後。
西市開市那日, 任煙煙一大早前往譯館, 及近午間，阿碧忽然來報晁方求見。
晁方性格閑散疏淡, 無意在仕途進取，晁大人因晁方是老來子的緣故嗎，對他素來寬容。晁方不想參與科舉，晁家也不強求。
晁方回京後不久, 晁大人安排他以蔭蔽進入太常寺，任了奉禮郎這一清閑優裕的閑職。齊帝千秋節要在東郊祭祀，晁方近半月都在東郊當值。
晁方這差事理應要等祀事全畢後方能回城，任煙煙全沒想到他會突然跑來找自己，她半信半疑地走到會客的偏廳，見來人真的是他, 不禁大為意外。
“廷津，你怎麽來這兒了？你不該在東郊嗎？！”
晁方先是背對著任煙煙站在廳中，他聞聲轉過來，見任煙煙神情訝然，不由擡手抹了下額上的汗，靦腆笑道：“我同監丞打了招呼，今天溜一趟, 明早就回去。”
大冷的天，晁方額上汗涔涔的, 衣上還帶著未散的塵土味兒。任煙煙略一忖度，即猜著他是半夜從東郊騎馬趕回來的。
“煙煙，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一起去逛西市的嗎？”
晁方向任煙煙笑言，語氣一貫的優柔退讓。
“你那日說考慮，結果考慮著考慮著就沒了下文，我在東郊等不到你的消息，這不今日只能回來一趟向你問個清楚，免得日後你給我栽個食言的罪名。”
拖延就是拒絕的意思，任煙煙不想晁方會為當日她的一句敷衍如此奔波，她一瞬失言，心裏一時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
她低聲歉疚道：“我……我忘了。”
晁方笑得不以為意。
“崔宅的下人說你去了譯館時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忘了，不然就你那愛玩愛熱鬧的性子，怎麽可能靜得下心來譯館坐一天？”
晁方來譯館前竟然還去了趟崔宅嗎？
任煙煙心一跳，脫口而出，“你去過家裏找我嗎？”
“不然呢？”晁方答得自然。
任遜到達京城時晁方已去東郊備禮，他不知任煙煙這些時日的境遇，只覺她問得奇怪。反問過後，他見任煙煙眸光微漾，似是情緒覆雜，欲言又止，便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無意間做了什麽讓她為難的事情。
他下意識地向任煙煙道歉道：“煙煙，是我一時心切，唐突了。”
任煙煙不說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時的感受。
她明白晁方做得逾矩，也隱約察覺到了晁方藏匿在友情背後的不能說出口的隱秘情愫，現在她害怕，卻也覺得痛快。
她想知道如果她背離了所有人對她的期望，他們會怎樣。
會憤怒吧。
可是會驚慌嗎？
他們應該沒想過她這個任受擺布的金絲雀其實也是會反抗的吧？
湧上來的自毀的沖動讓任煙煙的心一陣戰栗，任煙煙悄悄握緊雙手，下定決心一般看向了晁方的眼睛。
“廷津，如果我和別人去了西市呢？”
任煙煙漂亮的眼睛裏像是有暗色的火焰在燃燒，晁方心驚地避開目光，不敢繼續與她直視。
晁方不甘心放棄在心底放了許多年的悸動，不甘心退守回他理應在的位置，因為明明可以是他的，明明是他先來的。
但若說他有多少膽量敢不顧他人挑釁禮法，其實也未必。
那個“別人”只會是崔硯池，任煙煙的話觸中了晁方不敢面對的痛楚，晁方側轉過身，手無措地搭上椅背又放下。
一晌，他吞吞吐吐地道：“你本來就沒有和我約好，既然是我自作主張，那自然不能再打擾你了。”
一個軟弱但不意外的答案，任煙煙覺得失望，卻又松了口氣。
任煙煙垂眸淡淡一笑，迎著陽光向廳外走了兩步，天井將天圍成四方，她擡頭望著晴空裏飄渺如紗，緩緩變化的輕雲，這些天如巨石般壓在她心頭的哀戚一下釋然。
之前她為她的命運只能由別人決定感到憤恨，可此刻在徹底的清醒後她反而生出了勇氣。
她想，她不會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了。
既然她在牢籠，她是孤木，她孤立無援，那她就什麽都不想在乎了。
連自己都不想要在乎了。
“我沒有和誰約好，你既來了，那便走吧。”
任煙煙回過頭，向晁方嫣然一笑。
清眸流盼，明麗多情，剎那的艷色耀眼勾魂，晁方心一滯，呆呆點了點頭。
阿碧在廳外的廊下候著，裏面久久沒有聲響，她覺得奇怪，便往裏探了探頭察看。
廳中空蕩蕩的，早無人了。
“姑娘？姑娘？t！”
阿碧大驚失色，顧不得為任煙煙遮掩身份，快步沖進了廳中。廳中寂寂，廳後有一個垂簾的小門，她意識到任煙煙和晁方肯定是從這兒的小廊繞過前門溜走的，當即悔得一跌腳。
急急追到譯館的偏門，守門人說兩人已走了有兩刻鐘，她念起婉兒這幾日特地交代過她要跟緊點任煙煙，更是心亂如麻。
崔硯池午間在禦史臺擬寫文書，侍從稟報說家裏人有要事來找他，他聽著，執筆的手不覺懸停半空。
他是不會有什麽事的，家中有事，必然是任煙煙有事。
紙上難看地積了一個大墨點，崔硯池感受到同僚們向他投來的好奇探究的目光，一邊將紙皺成一團扔掉，一邊飛快地讓自己冷靜。
“我這就去瞧瞧。”
崔硯池不動聲色地一頷首，從容起身走出廳堂，快步走到了會客的地方。
“大人！”
做男子裝扮的婉兒看到崔硯池像看到了救星般迎上前，崔硯池心不由一沈。
“什麽事？”
婉兒從袖中取出張紙條遞給崔硯池，神色頗是焦急，“大人前幾日交代過要照看好郡主，我收到阿碧的消息，不敢瞎拿主意，這便大著膽子來打擾大人了。”
崔硯池展開紙條，一想不到晁方會忽然回京找任煙煙，二想不到任煙煙會和晁方悄悄溜走。他閉口不言，默默將紙條折起放進袖中，婉兒在他旁邊急道：“阿碧還在譯館等著。大人，應該怎麽辦？！”
“他們會去哪兒？”
現在不是可以任由情緒泛濫的時候，崔硯池強自穩定下心神向婉兒詢問。
“應該……應該是去了西市。”
婉兒再怎麽向著自家姑娘，也曉得任煙煙這事兒做得非常胡鬧。她小聲回答崔硯池，自己都覺得有點太不像話。
“西市？”
崔硯池上京不久，並不知道只在千秋節後開市的西市的存在，婉兒連忙解釋道：“西市是胡人在千秋節後開的市集，一年就開這三日，郡主每年都會去逛。”
胡人開的集市……
那必定龍蛇混雜的地兒了。
崔硯池想著皺起來眉頭，婉兒又道：“郡主說西康坊那地方人多擁擠，不好帶我和阿碧去。自己每年也都是和世子還有晁……晁公子一起去的。”
婉兒急著說清楚情況，不小心又提到了晁方。說完她怕崔硯池不高興，偷覷一眼見他面色無甚波動，心裏不由發虛。
“大人，王府和晁家交好，娘子和晁公子從小一起長大，交情當然深厚些。晁公子前兩年在外雲游，今年才回來，許是娘子……”
婉兒語無倫次得為任煙煙找補，崔硯池搖搖頭，擡手止住她，只是道：“不用說了，你告訴我今日她穿的什麽，回家等著就是。”
婉兒心急火燎地趕過來，不想崔硯池問過三言兩句就打發她走。她遲疑問道：“大人不用我去幫忙找人嗎？”
京城偌大，就婉兒想的那種無頭蒼蠅似的找法，怎麽可能找得到人？
“不用了。”
崔硯池明白拒絕，聽婉兒說過了今日任煙煙的衣著打扮，便立即吩咐人備馬。
出禦史臺趕往西市之前，崔硯池先是派人去安平王府請上官越帶人來西康坊，再是寫了份手書讓花郎去職方司直接以安平王的名義申取西康坊街巷商鋪的詳細輿圖。
西市開市第一日，西康坊熙熙攘攘，隨處可見高目鷹鼻，身材高大的胡人。
西康坊離安平王府距離較近，待崔硯池斜穿過大半個京城到坊市門口時，恰遇上了快到趕來的上官越。
“景初！”
上官越已經知曉崔硯池前段時間上朝被飛箭威脅的事情，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他在馬上看到剛下馬的崔硯池，隔著老遠便向他招了下手。
街上人流擁擠，上官越催馬趕到崔硯池面前向他仔細詢問情況，聽到任煙煙和晁方從譯館離開不到兩個時辰，不禁想若是他們小題大作，任煙煙最後可十分難堪。
“景初，煙煙和晁方應該就是來了這兒湊熱鬧。我們以前每年都來，不過是今年煙煙嫁了人，晁方有了差事，才沒有相約。”
任煙煙和晁方很有可能只是一時起了玩心，崔硯池又是叫他帶人來，又是驚動兵部，鬧大了總歸對任煙煙名譽有毀。上官越心系任煙煙，只想把事情盡量壓在王府的範圍內解決。
“依我說，不如就用我的人在坊間好好尋找一番。阿翁派了護衛跟著煙煙，有他們看著，應當不會出什麽事。”
崔硯池這幾日提心吊膽，唯恐武家會對任煙煙下手，他煩亂不已，根本沒註意到上官越話裏質疑的意味。
“老王爺的人守在譯館外面，煙煙她是悄悄同晁方套了車走的。如果老王爺的人跟著她，我何至於這麽著急！”
此時崔硯池的心上上下下，無一刻安寧。他竭力想著不要關心則亂，就將今日的事情就當成一件公務處理，卻怎麽也做不到像平日般淡然處之。
以前他總想著只要盡過人事，就可安聽天命，現下他卻如他以前不以為然的那般暗暗祈求上天給他好運。
千萬不要出事。
他只求她千萬不要出事。
上官越亦沒想過任煙煙會在京城形勢如此緊張的時候會這樣胡來。任煙煙此舉與出奔無異，上官越臉色一白，也無臉面再為妹妹說話。
花郎和上官越的隨從須臾即至，崔硯池問過上官越任煙煙愛去的幾條街道，迅速地將坊內劃成了若幹區域。
“不要疏漏，也不要弄出太大動靜，還有，你們找的不是蘭陽郡主，是譯館的柳散先生，記住了嗎？”
崔硯池利落安排好人手，又鄭重叮囑過一句。上官越心知崔硯池這是為了保全任煙煙的名聲，眾人領命離去，他與崔硯池同行，忍不住低聲向他感謝道：“景初，你放心，之後我一定好好教訓她。”
崔硯池滿心想著找人，還沒想到別的。他聞言一楞，待反應過上官越說的是何事，不由苦笑。
任煙煙來西市，最感興趣的是外邦傳來的書冊。這些用彎彎曲曲的文字寫成的書在常人眼中比不得金銀珠寶貴重，所以攤子都擺在狹窄偏僻的地方。
賣書的巷子又偏又窄，上官越和崔硯池帶人沿著一街攤販一個個問過去，竟真的在一個胡人攤子問到了任煙煙的消息。
“我們以前都喜歡在這逛完後去昌仁巷上的胡月樓歇腳聊天，她小半個時辰前在這買過書，說不定這兒蹭蹭，那兒磨磨，現在人還在胡月樓！”
上官越頗為振奮，急不可待地便往昌仁巷走。
目前為止得到的消息都說明任煙煙還平安，崔硯池想著武家說不定根本沒想過要向她下手，跟在上官越身後稍微松了口氣。
昌仁巷是西康坊最熱鬧的街道，道路兩旁胡人酒肆鱗次櫛比，還有一大堆支棚賣貨的小攤和賣藝人。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擠得水洩不通，崔硯池和上官越擠在人群中往胡月樓走，叫賣呼喝聲不絕於耳，他恍惚聽到有人在喊任煙煙的名字，猛地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了上官越。
“世子，你聽！”
上官越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崔硯池示意他註意周圍的動靜，他凝神細聽，果然從嘈雜的人聲裏聽到有人在喊任煙煙的名字。
“是晁方。”上官越反應過來，立即伸長了脖子向人群大聲嚷道：“晁方！”
“阿越！”
上官越響亮的一聲立即得到了回應，晁方離著數丈遠聽到上官越的聲音，連忙在人群裏舉起手示意。
“他在那兒！”
上官越眼尖看到晁方，立即往他那邊焦急跑去，崔硯池循聲一望，見晁方孤身一人，心往下重重一沈。
“晁方，我妹妹呢！”
上官越趕到晁方面前，開口便是詢問任煙煙的下落。晁方鬢發微亂，看上去有些許狼狽。
“阿越，人太多，我和她走散了。”晁方不明就裏，還不覺任煙煙不見了是件什麽大事。
什麽叫走散了？！
上官越眸光一閃，頓時急得火往上躥。
晁方急忙道：“我和煙煙從胡月樓出來看到有人賣藝，便湊過去看熱鬧，我不過分了一會兒神，就找不見她人了！”
上官越神情急躁，晁方怕他生氣，猶道：“阿越你別急，煙煙慣是喜歡捉弄人，說不定她就是想一個人逛逛，才故意甩開我的。她以前不也常玩這種把戲嗎？”
晁方的想法簡單天真到上官越聽不下去。
“廷津！你把她帶來這種地方，難道是不知道近日京城的形勢嗎？！”
上官越顧念著往日情誼不好直接發火，可又實在覺得晁方t這人不知輕重，他緊擰著眉頭克制情緒，心已然亂了。
晁方厭惡經綸世務，腦子裏裝的都是風雅之事，倒真不知道朝中兩黨已成水火之勢。
“什麽？”他一頭霧水地反問。
晁方一臉懵懂，上官越氣悶不已，只覺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崔硯池走到兩人近前聽到這番對話，便知晁方一無所知。
他冷冷插言，“晁公子，你和煙煙是在何時何地走散的。”
晁方不意崔硯池也在這兒，晁方詫異望向崔硯池，待看到崔硯池神色冷然，語氣疏離肅然，似是居高臨下的審問，忽的心裏發虛。
“大半個時辰前，胡月樓前的吐火攤子。”他垂下眼眸，怏怏回答。
大半個時辰……
崔硯池臉色一沈，忍不住出言譏諷：“晁公子真是好從容的性子，也不知道郡主萬一出了什麽事，閣下能怎麽向我和王府交代。”
崔硯池的話刺得晁方一張玉面又紅又熱，晁方自知理虧，卻也不願弱於人前。
“崔大人不用這麽夾槍帶棒，我既然帶煙煙出來，自然會把她平安無事、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你面前！”
晁方此語無異小孩兒賭氣，上官越知道晁方沒有什麽辦法，又見他轉身似是想自己去尋人，趕緊煩躁地一把將他拽住，斥責道：“別添亂了！”
“晁公子打算怎麽找她？”
晁方這般處事，崔硯池也被惹起了一股火氣。
“難不成是想像先前一樣沿著街道亂叫亂嚷，好讓全京城的人都曉得蘭陽郡主不僅來了這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人還走丟了嗎？”
崔硯池克制著怒火直問晁方，說到後來實在發氣，便不滿地振了下衣袖。
晁方自小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種劈頭蓋臉的貶斥。他惱羞成怒地擺手掙開上官越，沖到崔硯池跟前問道：“那崔大人想要在下怎麽將功補過才滿意？”
崔硯池現在哪有心思在意晁方？
“晁公子的好意崔某心領了，不過公子若願直接回東郊，忘掉今日之事，只當沒來京城這一趟，崔某則感激不盡。”
晁方被崔硯池輕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
“崔硯池，你是叫我袖手旁觀，什麽都不做？！”
崔硯池忍耐看著晁方，“崔某不是要公子忘了今日之事嗎？”
“恕難從命！”
崔硯池無意再與晁方做口舌之爭。
“晁公子若不想過段時間陛下的書案上多一份彈劾晁尚書的劄子，最好就聽崔某的話。”
“還有，奉禮郎非祭禮畢不得擅離東廟，崔某身任禦史裏行，職在糾彈百官失責過錯，晁公子要再糾纏下去，在下不介意向太常寺卿也遞份文書。”
“崔硯池……！”
晁方被崔硯池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一張俊臉脹得通紅。
崔硯池與晁方再沒什麽話可講，他無視晁方憤怒的臉，徑自帶人走向任煙煙走失的方向。
“阿越！”晁方氣得握緊了拳頭，他轉頭看向上官越，想從好友處得到一份支持。
“聽他的。”
上官越卻只是不冷不熱地說了這三個字。
晁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回東郊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們。”
上官越拍拍晁方的肩膀，隨即步履匆匆地追上了崔硯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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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節後的西市, 任煙煙原想和崔硯池同去，可近來一是她與崔硯池兩相冷淡，二是譯館任務繁重, 三是太皇太後身體不佳，便早將此事拋諸腦後。
西市開市那日, 任煙煙一大早前往譯館, 及近午間，阿碧忽然來報晁方求見。
晁方性格閑散疏淡, 無意在仕途進取，晁大人因晁方是老來子的緣故嗎，對他素來寬容。晁方不想參與科舉，晁家也不強求。
晁方回京後不久, 晁大人安排他以蔭蔽進入太常寺，任了奉禮郎這一清閑優裕的閑職。齊帝千秋節要在東郊祭祀，晁方近半月都在東郊當值。
晁方這差事理應要等祀事全畢後方能回城，任煙煙全沒想到他會突然跑來找自己，她半信半疑地走到會客的偏廳，見來人真的是他, 不禁大為意外。
“廷津，你怎麽來這兒了？你不該在東郊嗎？！”
晁方先是背對著任煙煙站在廳中，他聞聲轉過來，見任煙煙神情訝然，不由擡手抹了下額上的汗，靦腆笑道：“我同監丞打了招呼，今天溜一趟, 明早就回去。”
大冷的天，晁方額上汗涔涔的, 衣上還帶著未散的塵土味兒。任煙煙略一忖度，即猜著他是半夜從東郊騎馬趕回來的。
“煙煙，我之前不是跟你提過一起去逛西市的嗎？”
晁方向任煙煙笑言，語氣一貫的優柔退讓。
“你那日說考慮，結果考慮著考慮著就沒了下文，我在東郊等不到你的消息，這不今日只能回來一趟向你問個清楚，免得日後你給我栽個食言的罪名。”
拖延就是拒絕的意思，任煙煙不想晁方會為當日她的一句敷衍如此奔波，她一瞬失言，心裏一時說不出是個什麽滋味兒。
她低聲歉疚道：“我……我忘了。”
晁方笑得不以為意。
“崔宅的下人說你去了譯館時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忘了，不然就你那愛玩愛熱鬧的性子，怎麽可能靜得下心來譯館坐一天？”
晁方來譯館前竟然還去了趟崔宅嗎？
任煙煙心一跳，脫口而出，“你去過家裏找我嗎？”
“不然呢？”晁方答得自然。
任遜到達京城時晁方已去東郊備禮，他不知任煙煙這些時日的境遇，只覺她問得奇怪。反問過後，他見任煙煙眸光微漾，似是情緒覆雜，欲言又止，便不禁想自己是不是無意間做了什麽讓她為難的事情。
他下意識地向任煙煙道歉道：“煙煙，是我一時心切，唐突了。”
任煙煙不說話，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她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此時的感受。
她明白晁方做得逾矩，也隱約察覺到了晁方藏匿在友情背後的不能說出口的隱秘情愫，現在她害怕，卻也覺得痛快。
她想知道如果她背離了所有人對她的期望，他們會怎樣。
會憤怒吧。
可是會驚慌嗎？
他們應該沒想過她這個任受擺布的金絲雀其實也是會反抗的吧？
湧上來的自毀的沖動讓任煙煙的心一陣戰栗，任煙煙悄悄握緊雙手，下定決心一般看向了晁方的眼睛。
“廷津，如果我和別人去了西市呢？”
任煙煙漂亮的眼睛裏像是有暗色的火焰在燃燒，晁方心驚地避開目光，不敢繼續與她直視。
晁方不甘心放棄在心底放了許多年的悸動，不甘心退守回他理應在的位置，因為明明可以是他的，明明是他先來的。
但若說他有多少膽量敢不顧他人挑釁禮法，其實也未必。
那個“別人”只會是崔硯池，任煙煙的話觸中了晁方不敢面對的痛楚，晁方側轉過身，手無措地搭上椅背又放下。
一晌，他吞吞吐吐地道：“你本來就沒有和我約好，既然是我自作主張，那自然不能再打擾你了。”
一個軟弱但不意外的答案，任煙煙覺得失望，卻又松了口氣。
任煙煙垂眸淡淡一笑，迎著陽光向廳外走了兩步，天井將天圍成四方，她擡頭望著晴空裏飄渺如紗，緩緩變化的輕雲，這些天如巨石般壓在她心頭的哀戚一下釋然。
之前她為她的命運只能由別人決定感到憤恨，可此刻在徹底的清醒後她反而生出了勇氣。
她想，她不會再把希望寄托在任何一個人身上了。
既然她在牢籠，她是孤木，她孤立無援，那她就什麽都不想在乎了。
連自己都不想要在乎了。
“我沒有和誰約好，你既來了，那便走吧。”
任煙煙回過頭，向晁方嫣然一笑。
清眸流盼，明麗多情，剎那的艷色耀眼勾魂，晁方心一滯，呆呆點了點頭。
阿碧在廳外的廊下候著，裏面久久沒有聲響，她覺得奇怪，便往裏探了探頭察看。
廳中空蕩蕩的，早無人了。
“姑娘？姑娘？t！”
阿碧大驚失色，顧不得為任煙煙遮掩身份，快步沖進了廳中。廳中寂寂，廳後有一個垂簾的小門，她意識到任煙煙和晁方肯定是從這兒的小廊繞過前門溜走的，當即悔得一跌腳。
急急追到譯館的偏門，守門人說兩人已走了有兩刻鐘，她念起婉兒這幾日特地交代過她要跟緊點任煙煙，更是心亂如麻。
崔硯池午間在禦史臺擬寫文書，侍從稟報說家裏人有要事來找他，他聽著，執筆的手不覺懸停半空。
他是不會有什麽事的，家中有事，必然是任煙煙有事。
紙上難看地積了一個大墨點，崔硯池感受到同僚們向他投來的好奇探究的目光，一邊將紙皺成一團扔掉，一邊飛快地讓自己冷靜。
“我這就去瞧瞧。”
崔硯池不動聲色地一頷首，從容起身走出廳堂，快步走到了會客的地方。
“大人！”
做男子裝扮的婉兒看到崔硯池像看到了救星般迎上前，崔硯池心不由一沈。
“什麽事？”
婉兒從袖中取出張紙條遞給崔硯池，神色頗是焦急，“大人前幾日交代過要照看好郡主，我收到阿碧的消息，不敢瞎拿主意，這便大著膽子來打擾大人了。”
崔硯池展開紙條，一想不到晁方會忽然回京找任煙煙，二想不到任煙煙會和晁方悄悄溜走。他閉口不言，默默將紙條折起放進袖中，婉兒在他旁邊急道：“阿碧還在譯館等著。大人，應該怎麽辦？！”
“他們會去哪兒？”
現在不是可以任由情緒泛濫的時候，崔硯池強自穩定下心神向婉兒詢問。
“應該……應該是去了西市。”
婉兒再怎麽向著自家姑娘，也曉得任煙煙這事兒做得非常胡鬧。她小聲回答崔硯池，自己都覺得有點太不像話。
“西市？”
崔硯池上京不久，並不知道只在千秋節後開市的西市的存在，婉兒連忙解釋道：“西市是胡人在千秋節後開的市集，一年就開這三日，郡主每年都會去逛。”
胡人開的集市……
那必定龍蛇混雜的地兒了。
崔硯池想著皺起來眉頭，婉兒又道：“郡主說西康坊那地方人多擁擠，不好帶我和阿碧去。自己每年也都是和世子還有晁……晁公子一起去的。”
婉兒急著說清楚情況，不小心又提到了晁方。說完她怕崔硯池不高興，偷覷一眼見他面色無甚波動，心裏不由發虛。
“大人，王府和晁家交好，娘子和晁公子從小一起長大，交情當然深厚些。晁公子前兩年在外雲游，今年才回來，許是娘子……”
婉兒語無倫次得為任煙煙找補，崔硯池搖搖頭，擡手止住她，只是道：“不用說了，你告訴我今日她穿的什麽，回家等著就是。”
婉兒心急火燎地趕過來，不想崔硯池問過三言兩句就打發她走。她遲疑問道：“大人不用我去幫忙找人嗎？”
京城偌大，就婉兒想的那種無頭蒼蠅似的找法，怎麽可能找得到人？
“不用了。”
崔硯池明白拒絕，聽婉兒說過了今日任煙煙的衣著打扮，便立即吩咐人備馬。
出禦史臺趕往西市之前，崔硯池先是派人去安平王府請上官越帶人來西康坊，再是寫了份手書讓花郎去職方司直接以安平王的名義申取西康坊街巷商鋪的詳細輿圖。
西市開市第一日，西康坊熙熙攘攘，隨處可見高目鷹鼻，身材高大的胡人。
西康坊離安平王府距離較近，待崔硯池斜穿過大半個京城到坊市門口時，恰遇上了快到趕來的上官越。
“景初！”
上官越已經知曉崔硯池前段時間上朝被飛箭威脅的事情，今日之事非同小可，他在馬上看到剛下馬的崔硯池，隔著老遠便向他招了下手。
街上人流擁擠，上官越催馬趕到崔硯池面前向他仔細詢問情況，聽到任煙煙和晁方從譯館離開不到兩個時辰，不禁想若是他們小題大作，任煙煙最後可十分難堪。
“景初，煙煙和晁方應該就是來了這兒湊熱鬧。我們以前每年都來，不過是今年煙煙嫁了人，晁方有了差事，才沒有相約。”
任煙煙和晁方很有可能只是一時起了玩心，崔硯池又是叫他帶人來，又是驚動兵部，鬧大了總歸對任煙煙名譽有毀。上官越心系任煙煙，只想把事情盡量壓在王府的範圍內解決。
“依我說，不如就用我的人在坊間好好尋找一番。阿翁派了護衛跟著煙煙，有他們看著，應當不會出什麽事。”
崔硯池這幾日提心吊膽，唯恐武家會對任煙煙下手，他煩亂不已，根本沒註意到上官越話裏質疑的意味。
“老王爺的人守在譯館外面，煙煙她是悄悄同晁方套了車走的。如果老王爺的人跟著她，我何至於這麽著急！”
此時崔硯池的心上上下下，無一刻安寧。他竭力想著不要關心則亂，就將今日的事情就當成一件公務處理，卻怎麽也做不到像平日般淡然處之。
以前他總想著只要盡過人事，就可安聽天命，現下他卻如他以前不以為然的那般暗暗祈求上天給他好運。
千萬不要出事。
他只求她千萬不要出事。
上官越亦沒想過任煙煙會在京城形勢如此緊張的時候會這樣胡來。任煙煙此舉與出奔無異，上官越臉色一白，也無臉面再為妹妹說話。
花郎和上官越的隨從須臾即至，崔硯池問過上官越任煙煙愛去的幾條街道，迅速地將坊內劃成了若幹區域。
“不要疏漏，也不要弄出太大動靜，還有，你們找的不是蘭陽郡主，是譯館的柳散先生，記住了嗎？”
崔硯池利落安排好人手，又鄭重叮囑過一句。上官越心知崔硯池這是為了保全任煙煙的名聲，眾人領命離去，他與崔硯池同行，忍不住低聲向他感謝道：“景初，你放心，之後我一定好好教訓她。”
崔硯池滿心想著找人，還沒想到別的。他聞言一楞，待反應過上官越說的是何事，不由苦笑。
任煙煙來西市，最感興趣的是外邦傳來的書冊。這些用彎彎曲曲的文字寫成的書在常人眼中比不得金銀珠寶貴重，所以攤子都擺在狹窄偏僻的地方。
賣書的巷子又偏又窄，上官越和崔硯池帶人沿著一街攤販一個個問過去，竟真的在一個胡人攤子問到了任煙煙的消息。
“我們以前都喜歡在這逛完後去昌仁巷上的胡月樓歇腳聊天，她小半個時辰前在這買過書，說不定這兒蹭蹭，那兒磨磨，現在人還在胡月樓！”
上官越頗為振奮，急不可待地便往昌仁巷走。
目前為止得到的消息都說明任煙煙還平安，崔硯池想著武家說不定根本沒想過要向她下手，跟在上官越身後稍微松了口氣。
昌仁巷是西康坊最熱鬧的街道，道路兩旁胡人酒肆鱗次櫛比，還有一大堆支棚賣貨的小攤和賣藝人。
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擠得水洩不通，崔硯池和上官越擠在人群中往胡月樓走，叫賣呼喝聲不絕於耳，他恍惚聽到有人在喊任煙煙的名字，猛地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了上官越。
“世子，你聽！”
上官越不明所以地回過頭，崔硯池示意他註意周圍的動靜，他凝神細聽，果然從嘈雜的人聲裏聽到有人在喊任煙煙的名字。
“是晁方。”上官越反應過來，立即伸長了脖子向人群大聲嚷道：“晁方！”
“阿越！”
上官越響亮的一聲立即得到了回應，晁方離著數丈遠聽到上官越的聲音，連忙在人群裏舉起手示意。
“他在那兒！”
上官越眼尖看到晁方，立即往他那邊焦急跑去，崔硯池循聲一望，見晁方孤身一人，心往下重重一沈。
“晁方，我妹妹呢！”
上官越趕到晁方面前，開口便是詢問任煙煙的下落。晁方鬢發微亂，看上去有些許狼狽。
“阿越，人太多，我和她走散了。”晁方不明就裏，還不覺任煙煙不見了是件什麽大事。
什麽叫走散了？！
上官越眸光一閃，頓時急得火往上躥。
晁方急忙道：“我和煙煙從胡月樓出來看到有人賣藝，便湊過去看熱鬧，我不過分了一會兒神，就找不見她人了！”
上官越神情急躁，晁方怕他生氣，猶道：“阿越你別急，煙煙慣是喜歡捉弄人，說不定她就是想一個人逛逛，才故意甩開我的。她以前不也常玩這種把戲嗎？”
晁方的想法簡單天真到上官越聽不下去。
“廷津！你把她帶來這種地方，難道是不知道近日京城的形勢嗎？！”
上官越顧念著往日情誼不好直接發火，可又實在覺得晁方t這人不知輕重，他緊擰著眉頭克制情緒，心已然亂了。
晁方厭惡經綸世務，腦子裏裝的都是風雅之事，倒真不知道朝中兩黨已成水火之勢。
“什麽？”他一頭霧水地反問。
晁方一臉懵懂，上官越氣悶不已，只覺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崔硯池走到兩人近前聽到這番對話，便知晁方一無所知。
他冷冷插言，“晁公子，你和煙煙是在何時何地走散的。”
晁方不意崔硯池也在這兒，晁方詫異望向崔硯池，待看到崔硯池神色冷然，語氣疏離肅然，似是居高臨下的審問，忽的心裏發虛。
“大半個時辰前，胡月樓前的吐火攤子。”他垂下眼眸，怏怏回答。
大半個時辰……
崔硯池臉色一沈，忍不住出言譏諷：“晁公子真是好從容的性子，也不知道郡主萬一出了什麽事，閣下能怎麽向我和王府交代。”
崔硯池的話刺得晁方一張玉面又紅又熱，晁方自知理虧，卻也不願弱於人前。
“崔大人不用這麽夾槍帶棒，我既然帶煙煙出來，自然會把她平安無事、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你面前！”
晁方此語無異小孩兒賭氣，上官越知道晁方沒有什麽辦法，又見他轉身似是想自己去尋人，趕緊煩躁地一把將他拽住，斥責道：“別添亂了！”
“晁公子打算怎麽找她？”
晁方這般處事，崔硯池也被惹起了一股火氣。
“難不成是想像先前一樣沿著街道亂叫亂嚷，好讓全京城的人都曉得蘭陽郡主不僅來了這種三教九流混雜的地方，人還走丟了嗎？”
崔硯池克制著怒火直問晁方，說到後來實在發氣，便不滿地振了下衣袖。
晁方自小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種劈頭蓋臉的貶斥。他惱羞成怒地擺手掙開上官越，沖到崔硯池跟前問道：“那崔大人想要在下怎麽將功補過才滿意？”
崔硯池現在哪有心思在意晁方？
“晁公子的好意崔某心領了，不過公子若願直接回東郊，忘掉今日之事，只當沒來京城這一趟，崔某則感激不盡。”
晁方被崔硯池輕視的態度徹底激怒了。
“崔硯池，你是叫我袖手旁觀，什麽都不做？！”
崔硯池忍耐看著晁方，“崔某不是要公子忘了今日之事嗎？”
“恕難從命！”
崔硯池無意再與晁方做口舌之爭。
“晁公子若不想過段時間陛下的書案上多一份彈劾晁尚書的劄子，最好就聽崔某的話。”
“還有，奉禮郎非祭禮畢不得擅離東廟，崔某身任禦史裏行，職在糾彈百官失責過錯，晁公子要再糾纏下去，在下不介意向太常寺卿也遞份文書。”
“崔硯池……！”
晁方被崔硯池壓制得毫無還手之力，一張俊臉脹得通紅。
崔硯池與晁方再沒什麽話可講，他無視晁方憤怒的臉，徑自帶人走向任煙煙走失的方向。
“阿越！”晁方氣得握緊了拳頭，他轉頭看向上官越，想從好友處得到一份支持。
“聽他的。”
上官越卻只是不冷不熱地說了這三個字。
晁方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回東郊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們。”
上官越拍拍晁方的肩膀，隨即步履匆匆地追上了崔硯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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