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回到教室的，謝旻已經記不清了。

不過是腳步虛浮，喪失了全部的力氣，本能地朝著一個未知的方向走去。意識是一片混沌，腦海裏不斷閃現的是程蘇婉淚流滿面的臉，還有她說出的那些，謝旻連第二遍都不敢聽的話。

我們之間是錯的...

到此結束吧...

你以後還會遇見更好的人...

謝謝你...再見...

少年的心瘋狂地吶喊著我們沒有錯！我不要結束！你就是最好的那個人！不要離開我好不好！終於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程蘇婉的拒絕不是歇斯底裏的爆發，而是平淡如水的放手，這般無奈到極端的妥協，是她無法挽回的決絕。

教室裏三三兩兩聚成一堆討論八卦的女孩們看見謝旻走進教室，少年穿著校服，挺拔如昨，只是眼眶通紅，視線飄忽，臉上是仿佛靈魂都消失了，無比空洞的神情。

她們的眼神隨即落到安靜坐在角落的孟婉婷身上，少女的神情沒有透露出一絲異常，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手裏的書，她們只道孟婉婷一如往常般認真刻苦。

她們不知道，她一字一字狠狠地過去，卻怎麽也無法掃進思緒，打開這本書後，她還沒有翻過頁。

不過她們也不需要知道這些，距離感是孟婉婷自我保護的最佳武器。

謝旻的腳步聲清晰地落在教室後排，向來調皮的後排男生們一言不發，乖乖坐在位置上，因為害怕謝旻像上次揍張椹一樣揍他們，又忍不住好奇心，便角度刁鉆地側身偷瞄少年的神情。

通紅的眼眶，只一眼他們就觸電般轉回頭。

和謝旻做了這麽多年的同學，從來沒有見過他紅過眼眶的模樣。

哪怕從前謝旻單挑B中的一群混混，渾身青紫，臉上掛了彩就罷了，最後被偷襲了一下導致右手臂嚴重骨折，他也一聲不吭地扛下來，沒有落過一滴淚。

大約在少年的心裏，此刻內心的痛苦是骨折瞬間的疼痛一萬倍不止。

骨頭碎裂，還能養好。

心上插了一把刀，汩汩冒血，失她而亡。

“要我幫什麽忙嗎，謝旻？”孟婉婷輕輕地問，並沒有看向身旁剛剛落坐的少年。

一滴眼淚積蓄了長久的力量，帶著少年滿心的委屈，從眼角滑出，滾過棱角分明地下頜，輕輕落在淺粉色的校服領口，消失的無影無蹤。

謝旻紋絲不動，不帶一絲希望地回問：“你能幫什麽忙呢？”

“就告訴別人說我們是一對，那些傳言都是假的，漸漸地他們自己也就忘了...”

孟婉婷微微側身，視線落在少年下垂的指間，低聲說。

少年的眼淚無聲地湧出來，孟婉婷第一次仿佛聽到了眼淚的聲音，她不敢擡頭，怕一擡頭，通紅的眼眶會傳染。

沈默如蜿蜒的白刃，狠狠刺進她的心。

好像過了很久，她聽見他長嘆了口氣，說：“謝謝...但...不用了。”

通紅的眼眶真的會傳染。

答案落進少女耳中的瞬間，下垂的眉眼溫潤，一滴淚飛快的落下，被她藏青色的校服裙吞噬，隱沒在百褶裙的皺褶中。

孟婉婷唇抿得很緊，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這是一段怎樣的感情。

得到的時候，是兩個人的快樂，第三個人的落寞；失去的時候，是兩個人的絕望，第三個人的痛苦。

陷入這樣的旋渦，第三個人何其無辜，何其可悲。

明明是三個人的電影，我卻始終不能有姓名。

謝旻扭頭朝向窗外，視線被突如其來的雨幕阻隔，麻木地敲打在他的心上。

少年一動不動，僵硬如一座雕像。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校門外，從一群混混的拳打腳踢下解救出遍體鱗傷的我。

第一次數學考試及格，陽光下她的長發搖曳在風裏，優雅如一朵盛開的雛菊。

第一次約會，第一次牽手，第一次親吻...

被拒絕過無數次，如履薄冰般的幸福讓他每個深夜都帶著笑意入睡，盡管為了她的笑容，刷掉的試卷在墻角堆積成一座小山，寫完的筆芯在抽屜裏碼成好幾捆。

每一次她想要放棄的時候，他總是能夠有驚無險得挽回這段關系，甚至更進一步發展他們之間的關系。

表面上少年掌握了這段關系的主動，但當命運的鐵錘向他襲來的時候，未滿十八歲的少年感到溺水般的絕望和無措。

世界從來不以任何人為中心，哪怕是研究時間的人，也終將在時間中湮滅。

所以，陽光依舊，花香常在，空氣裏依然長久地漂浮著粉筆灰。

高三七班的班主任由語文老師暫代，數學老師換成了隔壁班的黃明老師。

而謝旻也已經整整兩周沒來學校了。

參加各大高校自主招生考試同學都聚集在雅信樓二樓的大會議室，等待高三年級主任王有慶發放錄取結果。

薄薄的白色信封，包著一張宣判命運的紙，尖子生們眼中厚厚的期待落在信封上鮮紅的印信。

發到孟婉婷的時候，王主任的眼神在少女的臉上一閃而過，帶著不易察覺的讚許和滿意。

在場的高二學生只有三位，尹兮周特意坐在了孟婉婷的身後，註意到王主任的神情之後，唇角微揚，眼簾下垂，看著手裏白色的信封若有所思。

錄取成績出來的瞬間，他就從父親尹校長那裏得知自己拿到T大自招最高一檔直接錄取的消息，有意無意間詢問了幾句，心情大好的尹校長便把孟婉婷和其他兩位獲得直錄資格的同學名字說了出來。

終於，可以去同一所大學了啊。

和孟婉婷。

拿到結果的尖子生們逐漸離場，歡呼與沮喪交織著，仿佛提前預演高考結果公布的場景。

回到教室的時候，放學時間早已過去，班裏空無一人。

孟婉婷靜靜地回到座位，看著桌面上突然多出來的一本筆記本，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是上次落在謝旻家裏的錯題集，此時追問有意無意已經沒有意義。

隔壁少年的桌子突然變得空空蕩蕩，大概是誰把他的教材和資料都拿帶走了吧。

她沒有動。

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卻是第一次不敢翻開，害怕無法承受少年給出的回覆。

那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窗外有一群黑色的鳥，突然從床沿驚起，撲棱一下，飛出去好高好遠。

錯題集的最後一頁上，少女整齊娟秀的字跡散落著：

“我真的喜歡上你了謝旻，我們試著像別人說的那樣交往好嗎？”

透明的液體在米色的紙上暈開，模糊了藍色水筆的邊緣，濃烈的字跡突然變得寡淡，像瞬間失色的黑白默片。

頁面的左下角，黑色水筆龍飛鳳舞張揚著，一如少年從前的灑脫不羈：

“我們當朋友好了！謝謝你做的一切！”

卻是再也回不去的親密。

孟婉婷做過一個夢，夢裏是一望無際的向日葵花海，少年一個人戴著巨大的黑色耳機，背對著她往前走，她在身後叫他的名字，少年置若罔聞，離開的腳步卻越來越快，朝著遙遠而模糊的地平線狂奔而去。

最後，黑暗像一只猛獸，猝不及防地將少年吞噬。

醒來的時候，她淚眼模糊，神志不清地念叨著：“停下來...謝旻...不要去...”

夢裏盛開的向日葵，金黃金黃的，很像謝旻從前的模樣，總是調皮地笑著，好像什麽都不放在心上。

她的眼淚決堤，大顆大顆往下落，砸在紙上，濺出一片雜亂的水花。

所幸教室無人，她雙臂交疊在課桌上，閉著眼，不管不顧地埋頭抽泣起來，馬尾松散淩亂著披在肩後，包裹著她纖細的身軀，好像一個擁抱，很輕很輕的一個擁抱。

少年漸行漸遠的身影，持續不斷爭先恐後湧出眼眶的淚珠，無人的教室，痛哭失聲的少女。

尹兮周站在二樓走廊的拐角，空曠無人的校園內寂靜下來，孟婉婷隱隱約約的哭聲傳進耳膜，神經元把震動傳導進大腦，卻把疼痛傳導到心臟。

他不明白拿到了T大直錄資格的少女為何會如此傷心，痛哭失聲的模樣深埋在課桌與手臂構建的狹小空間裏，伏在桌面的身影輕顫著，撕裂這片巨大的空曠。

人們見慣了孟婉婷陽光明媚的笑容，驕傲自信的爽朗，甚至面無表情的隱忍。

唯獨他，幾乎喪失感知力的他，命中註定般的窺見她，無數難以啟齒的柔弱。

書包夾層裏放著一包新的Marlboro，他伸手摸索了良久，緊緊捏著細膩精致的包裝紙，摩挲了好一會兒，還是松開了手指，因為他視線的焦點開始移動。

低垂著頭，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桌面，孟婉婷咬著下唇，努力把所有的教材和資料塞進書包。

畢竟獲得直錄資格的人，在距離高考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就提前獲得了解放。

心情跌落到谷底的少女，完全沒有註意到身後跟了她一路的少年，哪怕一個側身一點餘光的在意，她就會知道，另一個少年笨拙的不為人知的心意。

距離綿延到遠處模糊的街景，越過昏黃溫柔的路燈，落在種滿鮮花清雅寂靜的小院子裏。

厚厚的米色窗簾遮掩住落地窗內的世界，消瘦憔悴的程蘇婉陷在沙發內，任眼淚肆意縱橫，眸中沒有一絲光亮，帶著深海盡頭無窮無盡的黑暗。

她握著手機，聽筒那頭傳來心理咨詢師和藹溫柔的聲音：“程老師，從學校離開之後，你覺得心情好些了嗎？”

沈默在空氣中發酵，呼吸聲此起彼伏，清晰可聞。

“起初我認為我的選擇是對的，這會讓我更加幸福，但事實並不是那樣的...”

冗長的沈默之後，她給出了回應。

頂著高級心理咨詢師這個職稱的顧馨默默在心裏嘆了口氣，關於愛情的咨詢總是如此，只是像程蘇婉和謝旻這般離經叛道的故事，實在稱不上常見，只因世俗價值觀裏年長的女性很少選擇比自己年輕的愛人。

盡管如此，顧馨依然滿是耐心地逐漸引導著問道：“自從辭職以後，你見過他嗎？”

“沒有。”寥寥數語，道盡結局般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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