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高考，班裏的氣氛有明顯的變化。

課間向來吵吵鬧鬧的女孩子們都收斂起來，安安靜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讀書。

教室中間的橫梁刷著純白色的漆，正反兩面都貼著各大985高校的校徽，稍稍擡眼即可列入眼簾，泰山壓頂般讓很多調皮的學生安靜下來。

程蘇婉按照教學安排上完了圓錐曲線的最後一章，黑板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圓，幾條線段交錯著，斑駁這日覆一日的講解和練習。

放下板書的粉筆，拇指和食指間染上淡淡的白，程蘇婉習慣性擦了擦手，搶在下課鈴響起之前說了聲：“下課！”

午飯時間，趕著吃飯的女生們三三兩兩結伴，從教室後門快步離開。

一兩個捧著錯題集的男生圍上講臺，求解不知從哪裏的模擬卷上搜羅來的數學壓軸題，覆雜困難得連答案解析的步驟都看不懂。

程蘇婉伸手接過題目，視線一掃，定格在答案上用紅筆畫圈標註的地方，眉頭微蹙，飛快地思考著，在答案旁加上兩個逆向數列推導公式。

“哦~”學生給出恍然大悟的回應，而程蘇婉微笑著把錯題集遞回去，拿起桌上已經歸並好的教案，挺直腰往外走。

不自覺地，視線飄向窗邊謝旻的座位，空空的座椅顯得有些刺目，而窗外驀地吹進來一陣風，米白色的窗簾輕輕搖曳著，溫柔地拂過木質的椅背。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場景，程蘇婉的心裏卻不知為何，空落落的，有寒冷刺骨的穿堂風掃蕩而過。

來到教工食堂顯然已經遲到了，老師們穿著相似的白襯衣，散落的坐著，三兩成群。

踏進食堂的時候，程蘇婉已經意識到了不對：往常的老師們吃飯會輕松的聊天，甚至高談闊論，而今天卻幾乎都在竊竊私語，不時交換眼神，氣氛十分異常。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她來了，各處的眼神隨即頻頻落在她身上，竊竊私語的分貝略有上升，被人群如此不懷好意地行註目禮，程蘇婉無助地捧著餐盤，腦內一片空白。

老師作為一份職業，本該享受學生的註目禮，只因眼神交流最能清晰得看出學生的聽課狀態和聽課反饋，然而此刻的程蘇婉面對的卻是一幫老師的“註目禮”，其中夾雜著探究、不屑、鄙夷、不可置信等等等等覆雜的表情，她的思緒瞬間被奪走。

茫然四顧中，她發現門口右側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德高望重的老教師，他們帶著惋惜和不解的眼神對上程蘇婉的視線，一會兒又嘆息著搖頭，吐出一口長嘆，低頭慢慢吃飯。

不管發生了什麽，此時要緊的是先找個位置坐下來。

往常隋晶總會熱情地約她一起去吃飯，如果她來晚了還會積極幫她留座位。

可今天她視線在食堂內來回搜尋了好一陣，才在最靠裏的一排位置上找到穿著掐腰小黑裙的精致的隋晶。

定睛一看，隋晶身旁坐著自己不太熟悉的許桐桐，對面也坐著一個女老師，只看背影都認不出來是哪位，顯然她並沒有招呼自己過去一起吃飯的意思。

眼神交匯時，程蘇婉和善地笑著，盡管不知道隋晶又在鬧什麽矛盾，但笑容已成為她對傷害本能地回應。

傷害是無法避免的，來源無生活各處，最終來源於命運。而強者面對傷害的態度，可以是一笑而過的瀟灑豁達，也可以是和善笑意下的自我堅持，外柔內剛也是一種選擇。

面對施加傷害的人，也許溫柔的笑意才是對他們最大的回敬，向骯臟展示潔凈，以美好去對抗醜惡，高低立顯。

回應程蘇婉的是隋晶精致的笑容，阿瑪尼啞光絲絨質的正紅色形成一圈可怕的弧度，帶著難以言喻的諷刺和無法用空穴來風去形容的得意神色。

所以...

捧著餐盤的手突然有點脫力，程蘇婉轉身坐在了身後一個沒人的座位。

苦苦隱瞞的戀情...

四面八方投射過來的視線將她包圍，遠不止如芒在背的刺痛，註定是四面楚歌的絕望。

程蘇婉擡手，慢鏡頭回放般往嘴裏送了一口飯菜，很輕，很慢。

沈浸在少年勇敢溫柔甜蜜的愛情烏托邦中的時光...終於到了盡頭。

周圍議論紛紛的人聲不減反增，謝旻和程蘇婉的名字頻頻被提及，這也是她唯一能捕捉到的關鍵詞。

一開始，不，在開始之前就知道結局註定會分開，除了告別之外更嚴重的後果不是沒有想過，但...

終於如鯁在喉，難以下咽。

她坐在那裏，一言不發。平靜，淹沒了一切、一切聲音。

空曠的小城，重點高中裏，大多數學生都穿著寬松到醜陋的運動校服，過著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生活。

學生和老師的談戀愛，脫離言情小說的烏托邦，跳出文字成為現實的時候，仿如世界最深的馬裏亞納海溝突然爆發一場海嘯，每一個人都席卷其中，而瘋狂收縮的海嘯中心只有兩個人。

事件的女主角承受她違背教師守則的後果，而二十分鐘又十七秒後，此刻還置身事外的男主角終於明白，這段自我救贖的愛情再也無法挽回。

自招筆試和面試結束後，當天中午孟婉婷一行人便在李副校長的安排下，趕回了學校。

下午大課間，謝旻趁著去操場集合的時間，避開人群，悄悄把孟婉婷帶到體育館附近的長椅上，落座的兩人悄然無語，按下暫停鍵般的場景。

暮春初夏，長椅旁種著的白玉蘭樹散發出淡淡清香，柔軟的枝條向上延伸著，點綴著盛放的白色花朵，姿態妍麗，色彩潔凈，斑駁的陽光灑下來，投射出一小片一小片的陰影。

謝旻伸手從身後拿出幾本筆記本，精致小巧的字跡仿佛繡在封面上，是孟婉婷的名字。

“嗯，你拿回去吧。”少年的眼神由下往上，輕盈地落在少女的眼裏，“謝謝你。”

很輕很輕的一句“謝謝你”，落在孟婉婷的心裏，重若千斤。

她扯了扯嘴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一言不發地點頭，然後伸手接過少年遞過來的筆記，整齊地放在腿面上。

你看了嗎？謝旻。你看到我最後問你的問題了嗎？

她好幾次都想這麽問，可每一次她都開不了口。

少女的馬尾淩亂著散落在後背，幾綹碎發長長短短垂在耳側，淺粉色襯衣領口處皺皺巴巴，她此刻是從未有過的狼狽。

沈默如蜿蜒的白刃，只刺傷了一個人。

少年忽然如釋重負地笑了，接著誠懇地說：“我覺得它還給你更能發揮它的作用。”

“嗯。”喉嚨裏掙紮出來的細微聲響，以作回應。

深埋在心底成為習慣的感情，不知不覺地開始，有過甜蜜的幻想，有過掙紮的猜疑，如履薄冰班幸福著的日子，終於不知不覺地結束。

帶著兩個兄弟下操後打算去小賣部買點零食吃的胡越，真的沒想到能在路上碰見剛才做操時四處流傳的師生愛情故事男主角謝旻，想著既然遇上，索性問個明白。

“餵！是真的嗎？你和程老師的事？”胡越一掌拍上謝旻的肩，還親昵地捏了捏。

聞言，孟婉婷擡頭看向胡越，瑩潤的杏眸中夾雜著疑惑和好奇，而謝旻卻突然慌亂地低下頭，視線不知落在何處，四處游移著。

下一秒又清醒過來，猛地起身雙手緊緊抓住胡越的肩，皺眉大聲質問道：“是誰說的？”

“整個學校都再說，說你和程老師在偷偷交往...”胡越小聲回答。

少女的視線僵直，含著滿眼的不可置信，定定地落在眼前挺拔的少年身上。

而謝旻飛快地松開手，轉身朝著教學樓方向大步跑遠，胡越和身後兩人看著少年離開的背影，一時臉色各異。

微風拂過，幾片雕零的白玉蘭花瓣旋轉著落下來，徒留面色慘白的少女，孤獨地坐在長椅上。

原來...原來你和程老師...

少年全部的喜怒哀樂突然有了名字。

補課時溫暖的笑意、上課時認真地記筆記、穩步上升的成績和排名、跌落谷底的頹喪和絕望...

本以為是專屬於我們的回憶，每一幕都有你我之間無需言語的默契。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一無所有的人，終究還是我。

花莖分明的白玉蘭落在少女的腿上，有透明的水滴無聲地落下來，濺出一片寂靜的嘶吼。

風裏遠去的少年，一往無前無所畏懼，穿越操場的人群，混亂中有足球籃球狠狠落在他身上，額前揚起的短發在風裏倒下，謝旻臉上有完完全全的擔心、緊張、心疼和豁出一切的勇敢。

翹著二郎腿，嘴角一直掛著刺眼的笑容，隋晶的手機不停地震動，她劈裏啪啦的打字，添油加醋地宣傳著。

哼，程蘇婉，既然你什麽好處都想獨吞，那我就讓你嘗嘗獨吞的後果。

隋晶嘴角的笑容更甚，餘光掃過進入辦公室的程蘇婉，她放下了手機。

辦公室內每個人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在程蘇婉身上轉了一圈，她心事重重地坐下來，幾乎同時，校長助理張雪走進辦公室，直直朝著她走過來。

“程老師，校長讓你去一趟辦公室，他在那裏等你。”公式化的語氣，驚不起一絲漣漪。

程蘇婉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身旁的隋晶斂了笑容，拍拍她的手，扭捏道：“祝你好運。”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隋晶便大聲的自言自語：“做出這樣的事，不適合再繼續當老師了對吧？”

接著轉向其他同事，想尋找支持統一排擠程蘇婉的戰線，眾人尚未出聲附和，向來不滿她妖艷扭捏做派的語文教研組組長李春華卻回問道：“那你整天背後八卦別人，就很好嗎？”

話音剛落，原本竊竊私語的幾位老師紛紛回到自己座位，緘口無言。

隋晶稍稍撩了撩頭發，背對著李春華翻了個白眼，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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