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謝旻學習狀態的改變，感受最深的莫過於他的同桌孟婉婷。

課上，謝旻從心不在焉的低迷狀態恢覆到專心致志的記筆記，孟婉婷不再像一開始那樣驚訝，反而只是用餘光靜靜關註著他的一舉一動，嘴角只悄悄漾出一個微小的弧度。

座位輪回不知道幾個周期，他們又坐在靠窗的那組。

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一掃近日的陰霾，連細小的塵埃都在空氣中漂浮舞動著。

教室後排的黑板報好久沒更新，只是每天在減少的數字暗示著越來越近的那個日子。

距離高考還有115天。

周練、聯考、月考.....

各種各樣花樣繁多的考試和排名，千錘百煉後的成績單位次就像社會階層的固化，每一個階層的人只在這個範圍內流動，前進一個名次越來越難。

孟婉婷獲得第一的姿態依然從容，但她入睡的時間卻從長久以來習慣的12點逐漸推遲到淩晨1點。

常常剛躺下去，再睜開眼，發現天亮了，而自己還穿著校服，連衣服都沒脫就胡亂睡著了。夢境總是淩亂的，醒來常常不記得自己夢見過什麽。

只是有一次，早晨爸爸叫她起床的時候發現她在哭，纖瘦的小姑娘蜷縮在被窩裏，閉著眼小聲啜泣著。爸爸心疼的不得了，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她被這細微的動作驚醒。

“囡囡，怎麽了？是不是學習太累了？”爸爸皺著眉頭，欲言又止的模樣，溫柔敦厚的輕拍她的肩，安撫她的心情，“累的話，今天就在家休息一天，不要去學校了，爸爸去給你請假...”

“沒事的，爸爸，我只是做噩夢了...”孟婉婷揉了揉眼睛，眼簾低垂，“我馬上就起床，你不要擔心！”

孟浩看著眼前乖巧聽話的女兒，自從她媽媽離開之後，她就沒給自己添過什麽麻煩，懂事得不像個小孩子。一時間心內愧疚和心疼百感交集，只好輕輕撫上她的頭，揉了揉她的頭發，才起身去廚房，擡手飛快地抹掉了眼角的一滴淚。

是什麽？

是什麽讓自己哭著醒來？

明明現在的一切都很好。自己依然穩穩的坐在班級第一年級前十的位子，謝旻也不再自我放縱，放學後偶爾還會一起約著寫作業，就算他收到的情書數量並沒有因為臨近高考而減少，自己也能感受到他身邊並沒有其他的女孩子...

那麽，到底是什麽讓自己在夜裏哭到醒來？

一時之間怎麽也找不到答案。

出門的時候忽然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爸爸把碎花小傘放在玄關處，看著低頭系鞋帶的孟婉婷囑咐道：“路上小心點！”她回身笑笑，道了聲好，出門上學。

校門口看見少年斜挎著書包，一手放在校褲口袋裏，一手撐傘，在一眾肥大校服襯托下的杉樹中，他的身姿挺拔的過分，青松傲立般醒目。

她想跑上去跟他打招呼，卻驀然後退，無法解釋的退讓，她輕嘆，心內沮喪起來。

每天的課程並沒有什麽不同。

課表上語數外物化五門課輪流排列，組合成每一個高度相似的日子，不外乎記筆記、整理錯題集，寫卷子，反思。

以往已經習慣了的流程，今日不知為何偏偏覺得不耐煩，心裏有只不安分的小獸蠢蠢欲動。只在見到謝旻時，這只小獸才稍稍安靜下來。

“昨天的英語卷子有什麽問題嗎？”

“哦，沒什麽問題，”謝旻撓撓頭，眉眼彎彎地看著她，“倒是語文閱讀理解有道題一直搞不懂，你來給我講講吧~”說著用胳膊討好地蹭蹭孟婉婷，接著想起什麽似的，從書包裏拿出一盒特侖蘇，“吶~我媽讓我給你帶的牛奶。”

“好，記得幫我謝謝阿姨，”接過牛奶，孟婉婷指著他的卷子，“哪道題啊，拿來我看看...”

......

放學時間，雨勢卻絲毫沒有減小的趨勢，依然淅淅瀝瀝地敲打著地面，濺開無數水花。

剛剛收到爸爸的短信：爸爸今天加班，晚飯記得自己解決一下！

“今晚去星巴克一起寫作業嗎？”收拾好書包的孟婉婷輕輕拉了拉謝旻的衣袖，“我爸今天加班，我可以順便幫你解決下上次的英語閱讀問題...”

“啊啊，不用了，”少年卻擡頭用無辜的眼神拒絕她，“我一會兒要去補習老師那裏，今天就不跟你約啦！”

“這樣啊...”她想起小魚和謝旻在同一家補習班，今晚小魚約自己去看電影，說補習老師去外地出差了，今晚放假。

“好吧，那我先回去了...”然而謝旻為什麽拒絕自己，為什麽不說實話，她卻怎麽也不敢問出口。甚至上次他在頹廢和墮落中掙紮的時候，是什麽原因讓他重新努力，積極上進起來。孟婉婷不想承認也無法否認，青梅竹馬的謝旻離她越來越遠。

“好，路上小心，拜拜~”

眉眼彎彎，少年的瞳孔依然像黑曜石般瑩潤，真誠地道別。她卻像突然被刺中，疼痛從眼裏透過神經元一節一節飛快地傳導，心口一滯，痛到失語。

掛著勉強的笑容，孟婉婷從抽屜裏拿出碎花小傘，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教室。

她的包裏有個小夾層，夾層底端有個凹陷，一直放著一把黑色的傘。

為誰準備的，已經不重要了。

9號線倒數第二站，出地鐵的乘客已寥寥無幾，各自握著傘，濕滑的大理石地面泛著水光。雨夜總是帶著清冷，水珠一滴一滴沿著傘骨邊沿往下落，孟婉婷的視線往下，潮濕的校服褲腳蔫蔫地耷在鞋面上，暈出一片深色的水跡。

3號出口的扶梯入口在拐角，迎面一陣涼風，額前的幾縷碎發在風裏東倒西歪，她抿唇，緊緊扒住了扶梯側，視線緩緩上升。

地面出口空間狹小，雨天更顯擁擠。

一個穿著Y中校服的男生斜靠在出口右側的墻邊，黑色的書包懶散地掛在左肩，雙手插在寬松的校褲口袋裏，一條腿抵著地面，一條腿微微彎曲，挺拔修長的樣子。細長的黑色耳機線從校服口袋裏一直延伸到他的耳朵，他側著臉視線往外，落在蒙蒙的雨幕裏。

莫名的一陣恍惚，她把他看成了謝旻。

半濕的頭發，點點深色的校服，孟婉婷看得出來少年是出門忘帶傘，想等雨停再回家。

餘光掃過一動不動的尹兮周，她腳步不停地往外走，站在臺階邊沿作勢撐傘離開，卻突然想起手機裏的天氣預報提示說雨會一直下到明天。

輕嘆口氣，她收了傘。左肩劃下書包背帶，她轉身拉開夾層的拉鏈，抽出那把給謝旻準備的傘，右手握著傘柄直直地伸到少年面前，眼神示意他接過。

潮濕的空氣裏，孟婉婷柔軟的劉海淩亂地散落在她白凈的前額，一雙瑩潤瀲灩的水眸對上尹兮周，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接過，未來得及道謝，孟婉婷已轉身撐傘離開，只輕飄飄一句“不用還了”。

戴著耳機的尹兮周卻並沒有聽到。

站直身體，他用力跺了跺腳，站久了竟有些腿麻。

撐傘回家的路上，他想起孟婉婷也穿著Y中的校服，而且不知為何總覺得她有些眼熟，但又確實不認識...

眉頭輕蹙，尹兮周仔細搜尋自己的記憶，依然一無所獲。

......

自主招生其實早就開始了，但為了能和謝旻上同一所大學，孟婉婷並沒有參加P大和T大的自招，只跟程蘇婉說要把精力放在高考上，不想分心。

程蘇婉非常惋惜，以她的成績和能力是有很大把握通過這兩所學校的自招的，但既然孟婉婷自己不想，她也不好強逼。不過今天T大來省內招生的張老師親自到學校宣講，孟婉婷自然是張老師潛在名單裏的學生之一。

共20個名額，高三年級15位，高二年級5位。來的都是成績單前排的常客，互相都很熟悉，各自寒暄後按年級自然分成了兩派。

孟婉婷手裏握著一張T大的自招推薦表格，是剛進來前王主任硬塞給她的，囑咐她一會宣講會結束一定要親自交給張老師，她沈默著沒有說話，只是一直盯著表格，自然是沒有註意到高二方陣裏同樣手握推薦表的尹兮周。

接到班主任通知來參加宣講會，尹兮周被告知一旦成功，就可以跟應屆高三生一起參加高考，順利進入T大少年班。想著試試也沒什麽損失，他就聽話地來了，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孟婉婷。

會議室是長圓桌，一圈25個座位，大家隨意坐下，孟婉婷恰好坐在張老師對面，隔著圓桌中心的鏤空圓形。

調試完面前的話筒又給每個同學發了一份宣傳冊，張老師開門見山道：“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T大在J省的招生組主任，本次來Y中是為了跟大家宣講我們T大，在座的各位也都是......”

場內除了20位同學，教導主任王有慶、高三年級各科教研組組長也都在，每個人的視線都聚焦在張老師身上，除了對著推薦表發呆猶豫的孟婉婷和頻頻偷瞄孟婉婷的尹兮周。

......

“對面那位女同學，剛才聽我講了這麽多，你對我們T大有什麽想法嗎？”張老師突然提問，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都集中到孟婉婷的臉上，她有點慌張，但依然強作鎮定地回覆道：“T大是國內最頂尖的學府，有機會參加自招是我的榮幸，我一直非常憧憬T大的建築系...”她直直地望進張主任的眼裏，毫不露怯。

“希望今年秋天能在T大見到你！”張主任讚許地點點頭，又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謝謝老師的祝福，”嘴角漾出細小的弧度，一枚梨渦淺淺掛在左頰，她說“我叫孟婉婷！”

孟婉婷。

無意識地在面前的推薦表上寫下“孟婉婷”三字，等尹兮周意識到的時候，只從筆袋裏拿出修正帶，一邊笑著搖搖頭，一邊在她的名字上覆蓋一層白色。

難得的成績和外表一樣漂亮的女孩，原來她就是孟婉婷。

記住了。

高二年級只要提起尹兮周，態度評價一般分為兩派。

一派認為他不過是仗著老爸尹仲遠是Y中的校長，各種機會和資源都緊著他，才總是萬年第一，到處參加比賽獲得加分和保送的機會。且為人高傲，甚少與人交往，班裏同學見面連招呼都不打，目中無人的模樣真是討厭。

另一派則絕大多數由女生組成，花癡尹兮周外表的同時也很敬佩他能常年坐穩第一的位置，高冷又獨來獨往的性格更是她們欣賞的焦點，男神總是要與眾不同才能顯出氣質。

這一來，年級裏很多男生就更看不慣尹兮周裝X的樣子了，奈何每次考試總是被壓在下面，不得翻身，只能團結起來，一直討厭他。不過鑒於他內斂又獨來獨往，這種縹緲的討厭，從來無法進入他有限的註意力範圍內。

除了語數外物理化學競賽，學業之外他幾乎沒有動過任何心思，沈迷解出一道覆雜的數學題的快感、理順雜亂無章的電路圖，甚至書本上的各種化學方程式會得到他千百次不厭其煩的驗證。

如果說他真的因為校長公子的身份而得到了什麽優待的話，大概是能隨時使用學校的物理和化學實驗室。作為省內物理教學基地，Y中的物理實驗室配置很不錯，這同樣也是他與父親的交換條件——他放棄了去省會城市國際中學的機會，留在Y中讀書。

然而，尹兮周一直被高墻圍住的有限註意力範圍在某個雨天，突然被一把黑色的傘毫不費力的捅破。傘柄延伸到一個女孩纖細白皙的手指，視線爬上袖口直到同樣白皙水潤的臉，像是一枚巨大的印章，雕刻出孟婉婷眉眼溫潤的模樣，硬生生在他的腦海裏留下印記。

記住了，就忘不掉了。

進來了，就別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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