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的早晨突然下起雨來，水滴淅淅瀝瀝地敲打地面，在路邊濺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空氣潮濕中透著幾許寒意，路邊的行人緊了緊身上的外套，瑟縮著肩膀穿過紅綠燈。

因為突然降溫，程蘇婉從衣櫃裏翻出件米白色的毛衣，胸前點綴著一排瑩潤潔白的小珍珠，內襯一件深灰色的襯衫，只露出衣領，長長的百褶傘裙隨著她的走動，在腳踝間搖曳。

雨水從傘沿滑落，有不經意落在裙擺的幾滴，瞬間暈開一小片暗色額痕跡，程蘇婉眉頭輕蹙，想盡快趕到辦公室。

迎面走來的幾個穿著校服的女生，一手提著書包一手打著傘，艱難地向她問好，她也靠邊停下腳步，點頭微笑致意。

快步踏上臺階後，她在走廊邊站定，右手握著傘，左手拍拍身上落雨處，又剁了幾下腳，正準備收傘的時候，視線落在地面上，看到一個男生的腳步，朝自己走過來。

其實張椹也是剛到，出門下雨搞得手忙腳亂，收傘時恰好看到班主任在後面和幾個女生致意，瞬間想起昨天謝旻揪著自己的衣領惡狠狠地威脅自己的樣子。

呵，誰怕誰。你謝旻一邊跟孟婉婷糾纏不清，一邊還和班主任談戀愛，我倒要看看這個齊人之福你怎麽享。

嘴角泛著冷笑，他用力地收了傘，倚著走廊邊的方形柱子，等程蘇婉站定的時候，假裝不經意地走上前去。

“老師好！”他的視線裏帶著戲謔，甚至一閃而過的鄙夷，與一般同學問好時畢恭畢敬的神情差異太大，程蘇婉微微蹙眉，感到驚訝，但並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微笑著，“你好。”

“老師有看到謝旻嗎？”意味不明的笑容在面前的少年臉上擴大，像一個旋渦。

“為什要來問老師謝旻的行蹤？”

張椹揚著下巴，俯視著程蘇婉，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哎呀，不用裝不知情咯老師~”

不等她回答就繞過她向前走去，臉上漩渦般的笑容甚至擴大成黑洞，吞噬一切的力量瞬間奪走了程蘇婉的思緒，她楞在原地。

他、他一定是知道了什麽。

直到一滴雨水輕輕落在她的指尖，突如其來的寒意將她驚醒，她才驀然發現自己起了一身冷汗，只好把傘掛在左手的小拇指上，雙手交疊，握緊，希望能給自己一絲溫度來好好思考目前的狀況。

黑板旁的課表上明晃晃標註著周二上午是語文和物理課，這也正好給了心慌意亂的程蘇婉一段緩和心情的時間，她坐在教師閱覽室的角落，偌大的房間裏只孤獨地坐著她一個人。

這段故事從哪裏開始的...

從在學校門口，出於教師的責任救了被群毆的謝旻開始，還是從他眉眼彎彎地說“長發飄飄的女孩子很可愛”開始...

清醒地看著自己沈淪在少年天真蠻勇的愛情裏，是在他每天晚上問數學題到深夜，每天早上第一個交作業的認真態度，還是在他持續不斷地暖心漫畫卡片和美味可口的杯子蛋糕裏...

寒假裏不得不做出決定的時候，心裏想的明明是，只要這短暫的幸福就好了，哪怕下一秒就會消失，也想要嘗試抓住互相喜歡的每一秒鐘...

一個不斷地誘惑著，一個拼命抗拒著，漫長的拉鋸線中，原本打架鬧事的不良少年逐漸成為了成績單前排的常客，而原本成長於規則中的紀律擁護者卻漸漸站在了大眾價值觀的反面。

不，準確的說，少年是和她一起站在了大眾價值觀的反面，一旦這層薄薄的幕布被掀開，他們只能站在臺上，被圍觀者們用無法形容的惡毒的骯臟的鄙視的語言去形容。

這樣的畫面，對於成年人的自己，只是想想，都覺得難以承受，更何況剛剛成年涉世未深的少年呢？

所以，這個你費盡心思開始的故事，就讓我安靜地劃下句點吧。

“謝旻，是不是有誰知道我們的事情了？”程蘇婉一手抱胸，一手握著手機，倚靠著平時人跡罕至的實驗樓生物實驗室門外的柱子。雨勢漸小，細絲般漂浮在空氣裏。

接到電話的謝旻剛在排隊打好飯，作為旁坐著的孟婉婷把筷子和勺子遞給他，他擺擺手示意等下，就握著手機站起來，走到角落裏，另一手隨意地插在口袋裏。

“有什麽事嗎，蘇蘇？”程蘇婉從來沒有在學校裏給他打過電話，所以接到電話的他第一反應是不自覺的驚喜，唇間漾開小小的弧度。

“從實招來，有誰知道我們的事情嗎？”

聽筒那頭的聲音一如往常的溫柔好聽，語氣卻帶著從未見過的嚴厲和質問，謝旻雖然驚訝，但也只是輕嘆口氣地問道：“冷靜點！怎麽啦？”

“你的朋友來問我你的行蹤，這樣做意味著什麽？”

“誰？”

“張椹啊，”程蘇婉淡淡道，“你都跟他說了是嗎？”

憤怒和不滿的情緒一下子籠罩了少年的心緒，但他很清楚眼前最重要的是安撫好老師的情緒，“事情不是這樣的，”無奈的嘆息飄散在風裏，“張椹曾經有看到我們在蛋糕店，但他答應我，不會把事情張揚出去...”

“......”短暫的沈默加重了謝旻內心的不安，下一秒他聽見她說：“我們到此為止吧。”

我們到此為止吧。

呼吸聲清晰可聞，一字一句地，卻仿佛千斤錘一下一下狠狠地砸在他的心裏，食堂裏有飯菜的香氣飄過來，帶著溫暖的味道，他的眼眶陡然紅了。

“蘇蘇，”謝旻深呼吸一口，緊緊閉上眼，壓抑住落淚的沖動，“你現在在哪裏，我去找你。”

除了八歲時最心愛的飛機模型被剛出生沒多久的謝嵐摔壞，謝旻已經很久沒有紅過眼眶了。他帶著兄弟們翹課幹架，掛彩受傷被教導主任瘋狂追究；他被父親不問青紅皂白地拳打腳踢，只是因為不符合他心中優秀繼承人的期待；他被來尋仇的社會青年圍毆，遍體鱗傷，鼻青臉腫...

這些時候，他想到的從來不是流淚，因為絕大多數時候他是無所謂的。可是，聽到程蘇婉說到此為止的時候，他截止到目前的生命裏，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有些事情是有所謂的，而且重要性遠遠超過他的想象，心裏像破了一個洞，寒冷刺骨的穿堂風一遍遍來回掃蕩著，卷席走全部的溫度，他只想立刻見到她，緊緊抱著她，確定她的真實存在。

“不用了，我們現在就分手！”

輕輕按下掛機鍵，事情才能到此結束。經過一上午的思考，她其實已經很平靜。順著眼前的路往前走，繼續努力下去，參加高考，去往魔都帝都的名校，迎接獨屬於少年的遠大前程，未來有更多青春靚麗的女孩和更加豐富多彩的生活。

趁著事情還可以控制，停下來吧，別讓短暫的迷失影響到你光明的未來，我最想看到的，是你收到錄取通知書時，臉上接受命運的饋贈的真誠的笑容。

我留在這裏，或者離開，都無所謂。

可這些，程蘇婉沒有說出來，也永遠不打算說出來。

被掛斷的少年不可置信地對著聽筒裏的“嘟嘟嘟”急促地低吼：“蘇蘇，不要這樣說，餵，蘇蘇！”直到再無聲音傳來，他盯著暗下來的屏幕上倒映出的那張臉，卻像是看一個陌生人，他眉頭越皺越緊，手機也越握越緊，深深吸了一大口氣，謝旻邁著大步往教室走去。

是誰造成了“到此為止”的結局？

程蘇婉看到的是命運，本該到此畫下句點；而謝旻看到的卻是不守信用的張椹，存心破壞他費盡心思去珍惜的這段感情。

午餐連著午休的時間有兩個小時，在畢業班裏爭分奪秒的氛圍裏，是不可多得的“超越對手”的進階時間。

班裏絕大多數同學都在埋頭學習，一小部分在小聲的聊天，竊竊私語夾雜著幾聲低笑，張椹正蹲在前排和英語課代表石薇商量不要把自己沒交卷子的事情告訴英語老師...

講臺上的水仙花開得正好，香氣淡淡地，氤氳在空氣裏，窗外的雨勢卻漸漸變大，不斷變大的雨滴敲打著緊閉的透明玻璃，劃下一道道皺褶的痕跡。

謝旻就在這時，怒氣沖沖地沖進教室。

向來白皙的面孔漫上一層憤怒的紅色，眼裏隱隱約約帶著血絲，少年左手一把揪住張椹的衣領，把蹲著的他從地上拖起來，一句CNM和右拳一起重重地落在了他臉上。

張椹毫無防備地被打倒在地，左邊臉的顴骨瞬間傳來一陣劇痛，過道旁邊坐著的胡越和江天趕緊把他扶起來，往後靠了靠。

班裏的竊竊私語突然安靜下來，連正在學習高度專註的學霸們也被眼前的狀況驚呆了，在班級裏鬥毆是很嚴重的違紀，然而肇事者謝旻作為成績單前排的強有力競爭者，他犯錯違紀也就代表著少了一個對手，學霸們紛紛停下學習，吃起瓜來。

第一個趕過來的是孟婉婷，她用力拉著謝旻的胳膊，想把他和張椹分開，“謝旻，冷靜點冷靜點！”

而少年的憤怒像是一鍋沸騰的水，咕咚咕咚地冒著泡，眼中一片滾燙。他扭動胳膊，輕松掙開孟婉婷，跨步上前，死死地揪著張椹的衣領，把他往自己面前帶：“你答應我什麽？你說過不會把事情說出去的！”

“我有說什麽嗎？”張椹無處著力，只好也抓住謝旻的衣領回嗆他。

“那你幹嘛還要說？啊？！” 張椹的回嗆加劇謝旻的憤怒，他的音量陡然變大，不管不顧地大喊大叫著，“幹嘛要說！幹嘛要說！”

像個被奪走最愛的玩具的孩子，少年表面淺薄的憤怒中還掩藏著深深地絕望和無助，他是多麽不想失去，無法失去，而眼前的這個人卻直接導致了他的失去，還毫無悔意。

“夠了，快停手！謝旻！”孟婉婷雙手扒著謝旻的手臂，雖然力量差距懸殊但還是希望能讓謝旻冷靜下來，眼裏是掩飾不住的關切和焦急，一絲也容不下旁人。

“這也不能怪我，你自己幹的好事，幹嘛要怪別人？”張椹忍無可忍地嘲諷他。

謝旻完全不以為然，一只手臂被孟婉婷抱住，只好松開揪住張椹衣領的手，黑曜石般的瞳孔醞釀著更大的風暴，伸出食指用力地指著他，一字一句道：“我沒有！”

“怕別人說，就不要幹！”張椹不怕死地火上澆油，謝旻再次揪住他的衣領，狠狠瞪著他，像一只暴怒的猛獸，猛地前傾，撲上獵物，將它撕碎，“你說什麽？”

一旁阻攔的孟婉婷發現根本攔不住謝旻，只好松開雙手，緊握成拳，用盡力氣地大吼道：“夠了，你們夠了！不要再找麻煩了!什麽事呀！”

吃瓜群眾見孟婉婷也加入了戰局，成績單頂端的選手墜落，於是推了推面前的作業，更加津津有味地看起熱鬧來。

張椹掃了一眼因為焦急而面上發紅的孟婉婷，不想把她卷進來，“這件事你不知情，一邊待著去。”

“能冷靜下嘛？就不能好好說話嗎？”而孟婉婷毫不領情，繼續偏袒謝旻的態度還是惹惱了他。於是他也不管不顧地道，“你自己問問你的青梅竹馬，他到底幹了些什麽？看看，你是否還會繼續暗戀他？”

“餵！張椹！”被戳破心思的孟婉婷心內一陣尷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而當事人謝旻聞言，又是一拳出其不意地打到他臉上，由於相隔距離較遠，這一拳的殺傷力不如剛才，張椹只是後退，後腰碰上了一張課桌，他一手扶著桌子，一手捂臉。

空氣裏劍拔弩張的氣氛因為孟婉婷的加入即將達到頂端，教室門口卻傳來驚雷般的一聲“夠了！給我住手！”

全班吃瓜群眾的眼光都轉向門口，看著面色緊繃一臉嚴肅的主任李春華，她的透明眼鏡邊緣反射出日光燈刺眼的白光，一陣炫目。只聽她繼續聲音洪亮地質問道：“你們兩個有啥矛盾，發生什麽事？”

然而肇事者謝旻和張椹卻依然目光狠狠互相對峙著，張椹更是一副下一秒就要沖上來打回去的姿態。感受到肇事者們的忽視，師太加重語氣，怒吼道：“我說住手!沒聽到嗎？！”

兩個人的視線終於看向門口的聲源處，謝旻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忍住體內的怒氣，卻冷不防聽見張椹一聲輕蔑又挑釁的冷哼，終於還是回頭，右手握拳朝他的胸口揮過去。

窗外的雨勢已是傾盆大雨，伴隨著一聲炸雷在教室上空炸開：“謝旻，還不住手！”

......

熟悉的上課鈴“叮鈴鈴”地敲響，七班的同學撿起地上遺落的課本教材，把移位的桌椅搬回原位，迎接走進來的地中海化學老師。

走廊盡頭的教室辦公室內，有課要上的老師已經到班，沒課的老師大多在教師休息室休息，偌大的辦公室因此空曠起來。

李春華的辦公桌前，高低高交錯地站著三個人——謝旻、孟婉婷、張椹。

三個人都低著頭，不敢直視李主任的眼睛。視線下垂，落在她桌前擺放著的一小盆綠蘿上，鮮艷翠綠的色澤，油光發亮得像是買來裝飾的假花，但空氣裏漂浮著的香氣隱隱約約地表明這盆花的真實性。

“發生什麽事，給我說清楚！”李主任的質問擲地有聲，辦公室甚至空曠的有了回聲。

“是這樣的...”張椹立刻往前走了幾步，低著頭弱弱地準備解釋。

身旁的孟婉婷卻突然搶答道：“是這樣的...”她甚至在臉上擺出一個得體的笑容，“老師，我們之間只是有些小小的誤會，沒什麽...”

張椹瞥了眼孟婉婷，沈默著沒有反駁。謝旻的視線卻一直惡狠狠地隔著孟婉婷瞪著張椹。

“誤會什麽？至於要用暴力解決問題嗎？”李春華雖然不太相信她的說辭，但考慮到孟婉婷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應該不會說謊。

“謝旻，你也老大不小了，還不懂得怎麽處理事情嗎？”雖然不怪孟婉婷，但謝旻是在自己面前動手打人而且不聽勸阻的，必須要嚴肅深刻地教育他，“誤會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動手打架？”

面對質問的少年擡眼，深深地看了看師太，又想到程蘇婉的辦工桌就在身後，雖然她現在不在這裏，但...

謝旻忍耐著，一言不發地埋頭，視線向窗外望去。遠處建築物樓頂邊緣乍起一群黑色的飛鳥，盤旋著向更遠處飛去，思緒也像是被它們帶走了，耳邊師太的念叨仿佛隔著一層薄膜，他的耳朵裏什麽都聽不到，什麽都模糊著。

只有那一句，震耳欲聾般地回響著——我們到此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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