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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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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一場接一場的秋雨, 冷宮庭前的青石板一直濕漉漉的。門口的石榴樹落光了葉子,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

姜皇後坐在廊下,冷冽的秋風吹過, 她擡手捂嘴, 咳嗽了幾聲。

姜哲哲進來時正看到她放下手帕, 連忙快走幾步, “今天風大, 怎麽坐在外面吹冷風?”

姜皇後笑笑, 不以為意,“房間裏面一股黴味,待久了讓我生出會腐爛在裏面的錯覺。我倒寧願來外面吹吹風, 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

姜哲哲沈默不語。接過宮女遞來的披風,搭在姜皇後肩頭, 坐在她旁邊一起望著頭頂那片黯淡的天空。

耳邊風聲呼嘯, 夾雜著不遠處一些怪腔怪調的叫喊。

姜哲哲想到前幾日傳遍宮中的消息——

陛下找到流落在民間的皇長子,親封為太子。

時間這樣巧, 讓人不得不多想。

但姜哲哲沒準備將此事告知給姑母。

從她有記憶開始, 姜皇後的臉上總是傲然的, 冷峻的,極有一國之母的風範。到了冷宮裏,臉上倒是難得松弛下來,有些千帆過盡的意味。

姜皇後仿佛沒有看出她臉上的郁色,瞇著眼講起姜哲哲兒時的趣事。不過一會兒,她就困了,讓嬤嬤攙扶著進了房。

姜哲哲站在原地目送。

等她出冷宮時, 只見君瀟站在墻角邊,看樣子在外面等了她好一會兒了。

“天氣越發冷了, 沒什麽趣事。倒是今日城外有名士組織的游園會,一起去看看?”

君瀟幾乎是小心翼翼地詢問她的意見。

姜哲哲隨意點了點頭,一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致的樣子。

君瀟抿了抿唇,猶豫再三開口,“你在宮中見過太子嗎?”

如今的太子深受皇帝寵愛。甚至在皇帝病倒以後,執掌攝政之權,這是曾經的君盛從沒有過的待遇。

想到這裏,姜哲哲眼裏的不喜幾乎要溢出來了,“沒有。”

她不會主動去尋這位太子,宮中竟也沒碰過面。

君瀟張了張嘴,正要說些什麽,馬車驟然停下,他們已經到了城外。

深秋的天氣,風中已帶上刺骨寒意。城外的護城河邊,倒是有不少人。

各府邸的馬車眼花繚亂,倒有幾分初春踏青的架勢。

沿河邊有些大大小小的水榭,輕紗拂動,可見裏面三三兩兩的游人。

姜哲哲無意中一瞥,就見最熱鬧的水榭裏,臨水的那一面掛著一副畫。

畫中男子頭發高高束起,銀色的甲胄閃著寒光,神情冷峻。

只看了一眼,姜哲哲就驀然停住腳步,幾乎是下意識地沖到了畫前。

被她擠開的小姐不高興地嘟噥道:“餵,你幹嘛呢?看不見有人嗎?”

姜哲哲目不轉睛的盯著畫,耳邊的嘈雜聲似乎都遠去了。

忽然,身後有人重重推了她一把。掛著的畫被她撞倒,掉到了水中。姜哲哲幾乎是想也不想地跟著跳進了水裏。

魏晏,魏晏!這畫上畫的是魏晏!

午夜夢回,她很多次後悔為什麽連魏晏的畫像都沒有。以後等她老了,她會不會連魏晏的臉都忘記?

畫一入水,墨就暈染開了,飄飄蕩蕩被暗流卷動,離岸邊越來越遠。

姜哲哲什麽都看不見,眼中只有那副畫。

恍惚中,有人破水而來,牢牢攬住她的腰肢,將她帶出了水。

水滴從姜哲哲眼睫上滑落,一時分不清是眼淚還是湖水。

“魏、魏晏?”

姜哲哲聲音輕的宛如夢囈,生怕是夢,夢醒眼前人就會消失。

她的手急切地從他額頭鼻子劃過,又喚了一聲,“魏晏?”

魏晏側頭貼近姜哲哲的掌心,眼圈紅了,低聲應道:“是我。”

姜哲哲瞪大眼,猛地撲上去抱住了他,“你沒死?我不是在做夢吧?還是我已經淹死了?”

魏晏只是更緊地摟住她,正要說些什麽,身後的樹林裏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沒事吧?”

姜哲哲還沒反應過來,先感覺到魏晏的身體僵硬了一瞬。等呼啦啦一群護衛圍住他們時,姜哲哲才眨了眨眼,茫然不知所措,“太子殿下?”

魏晏急切地拉住她的手,“哲哲,你聽我說……”

姜哲哲揮開他的手,“你先別碰我。魏晏,他們叫你太子殿下,你是太子嗎?”

想到姑母數次欲言又止的樣子,姜哲哲後知後覺,“所以姑母一早就知道了。那你呢?你是懷著什麽心思和我待在一起的?”

魏晏臉色雪白,嘴唇顫了顫,“哲哲,我跟你在一起,從來沒有別的心思。”

“那你為什麽要假死騙我?就為了扳倒我的姑母?我的表哥?”姜哲哲幾乎是吼出來的。

有些事不能細想,一旦細想,她就覺得自己像是個傻子。

一邊後退,一邊流淚,姜哲哲又哭又笑,“我還為你守孝……”

她擡手拔下鬢邊的白花,憤憤地扔在魏晏腳下,轉身就走。

魏晏楞楞地看了片刻地上的白花,幾步追上去,將姜哲哲攔腰扛在肩上。

姜哲哲在他肩頭又捶又打,鬢發都散了,活像個瘋子,“你放下,你放開我!”

魏晏沈著臉腳步不停,“不放!我們有誤會就要解開,沒道理放你一個人胡思亂想。”

身後的護衛還要跟上來,魏晏冷聲喝止,“不許跟過來。”

他扛著姜哲哲進了樹林,不知走了多遠,尋了一塊幹凈的空地,將姜哲哲放下,然後眼疾手快地扯住她。

“我從來沒想過當這個太子。”

他一開口的話,就讓姜哲哲冷笑了一聲。

魏晏恍若不覺,繼續說道:“我的母親魏冉,她和皇帝青梅竹馬,早有婚約,只等出了孝期便要成親。可恰逢戰亂,群雄並起,皇帝起了爭霸天下的心思,但他一個布衣百姓,兵馬怎麽來呢?”

魏晏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好在他有一副不錯的皮相,加之早年間學了些拳腳,居然被姜家的大小姐看中。”

姜哲哲不知不覺停下了掙紮,就聽魏晏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道:“如果他是移情別戀,好好跟我母親說道也罷。可他一邊哄著我母親,一邊籌備和姜家的婚事。等我母親無意間知曉時,她腹中已經懷了我。皇帝以為母親會就此留在他身邊,他可以一邊借姜家的勢,一邊金屋藏嬌。誰知我母親去意已決,帶著我躲去了他鞭長莫及的寧城。”

說到最後,他眼中已經含淚,“我從來都不想做他的兒子!”

……

姜哲哲推門進去時,姜皇後只是擡了擡眼睛,“回來了?”

她又轉頭吩咐嬤嬤,“給縣主端一碗姜茶來。”

姜哲哲在她身邊坐下,喃喃道:“姑母,我見到魏晏了。”

姜皇後神情平靜,似乎毫不吃驚,反而是姜哲哲多看了她幾眼,“姑母,您知道?”

姜皇後笑笑,“雖然我被打進冷宮,可宮中還是有不少得用的人。一聽說新封了太子,我就知道是魏晏活著回來了。”

抿了抿幹燥的嘴唇,姜哲哲艱澀地開口,“所以,也真是您派人去刺殺他的。”

姜皇後斂了笑,眸光在昏暗的燭火下,幽靜冷淡。

“哲哲,收起你那些孩子氣的想法。從魏晏是皇帝的兒子開始,他就註定和我是不死不休的關系。現在不過是成王敗寇,我棋差一著罷了。”

姜哲哲怔怔地盯著眼前晃動的燭火,腦子裏亂的很。

姜皇後敲了敲桌子,“今日魏晏抱著你離開的事,宮裏都傳遍了,連我這個冷宮中人都聽說了。按狗皇帝的德行,他不會讓姜家再出第二位皇後,甚至是,嬪妃。”

她轉頭看向姜哲哲,“哲哲,你要走嗎?我已經聯系了父親,隨時可以送你去哲城。”

眼神倏然柔和,她伸手摸了摸姜哲哲的頭,“你還小,這皇宮困住了你的前十年,未來的日子,我希望你能自由自在的生活。魏晏可能是個良人,可能比他父親強,可是你沒必要用你的未來去賭帝王的真心。我們姜家的女兒,本該是自由自在翺翔於天際的鷹啊!我有時候會想,當初是不是不該將你接進宮中……”

“我要出宮!”

姜哲哲出聲。

說她膽小也好,說她記仇也好,她沒辦法忘記那時得知魏晏的死訊,纏/綿病榻數度瀕死的時候。

姜皇後欣慰地點點頭,親領著她進了冷宮的地下密道。

而在她們走後,冷宮被放了一把火,瞬間成了火海。

……

“姜家傳承百年,出過的後妃數不勝數,熟知各種秘辛傳聞。這密道連狗皇帝都不知道。”

姜皇後在前面引路,手裏舉著燭臺,聲音居然有些微得意。

到了一個岔路口時,姜皇後停住腳步,將手裏的燭臺遞給姜哲哲,“繼續往前走,到了出口會有人接應你。”

姜哲哲一把握住姜皇後的手,“姑母,那你呢?”

姜皇後語氣輕松,“我要去見見狗皇帝,問問他我有哪裏對不住他,我姜家又有哪裏對不住他?再刨開他的心看一看,莫非是黑的不成?”

最後一句有些調笑的意味,姜哲哲卻從中聽出姜皇後的死志。她更加抓緊姜皇後不放,“姑母,我從來不後悔進了宮中,是您讓我體會到母愛。在我心裏,您跟母親沒有兩樣。我需要母親,太子哥哥也需要母親。”

姜皇後渾身一顫,眼角有淚水劃過。但她還是克制住自己欲伸出去的手,笑道:“哲哲,走吧!別管我!我的心丟在這裏,我的驕傲丟在這裏,我的一輩子也困在這裏了。我必須跟這段孽緣做個了斷!”

掰開姜哲哲的手,姜皇後頭也不回地沒入黑暗。寬大的衣袖飄飄欲飛,像是只振翅欲飛的驕傲的鳳凰。

……

皇帝病了,病的很嚴重。

這消息除了他身邊的親信太監原正,也就只有太子知道。

給皇帝診過脈的太醫都被他處置了,暗地裏他還在民間尋訪神醫。

原正進來時,皇帝躺在榻上,面色灰敗,喘氣如牛,出口的聲音細若蚊吶,“如何,找到神醫了?”

原正應是,讓出身後披著黑色鬥篷的人。

皇帝瞇著眼睛,眼前模糊的看不清人臉,只能瞧見是個瘦削的身影。

長期的病痛讓他身體虛弱,脾氣也不太好,“別磨蹭了,快給朕看看,朕這後背……”

“後背潰爛,不能生肌,疼痛難忍。”

黑色鬥篷慢悠悠地接上他的話。

皇帝一楞,看向原正的方向,目光突然淩厲,“你向他透露朕的病情?”

原正垂頭不語。

“哎呀呀,咱們夫妻一場二十多載,你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真是讓人難過啊!”

姜皇後緩緩揭開鬥篷,露出一張含著譏削的臉。

皇帝大驚失色,“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姜皇後笑盈盈地上前,“多虧了你這疑神疑鬼的性子,只敢讓你最信任的原正在殿裏伺候。否則,我又怎麽出現在這裏呢?”

皇帝驚疑不定地瞧了原正一眼,咬牙叱罵,“你這賤……”

“啪。”

姜皇後揚起一巴掌,狠狠扇在皇帝臉上,直將他的臉都扇地側了過去。

“早就想這麽做了!扇你果然很爽!”

話落,又是幾巴掌扇在皇帝臉上。

自從登上皇位,皇帝何時受過這種侮辱?可他臉被打腫,嘴裏只能發出含糊不清的字眼,掙紮著摔下床榻。

姜皇後輕蔑一笑,“瞧瞧你這宛如蛆蟲的樣子!也是,你本來就卑賤如蛆蟲,要不是巴上了我,你還在田裏刨食呢!”

她一腳踩住皇帝的頭,食指勾起皇帝的寢衣,看著他潰敗流膿的後背嘖嘖出聲,“很難受吧?誰叫你不信任我,停了我給你送的補湯呢?”

皇帝掙紮的動作一頓,皇後接著道:“還記得你後背上的傷吧?那時我四處尋醫,才解了你後背的毒。不過那時我留了個心眼,在解毒時加了點別的東西,需要你每日喝解藥。你要是不停了補湯,定是能長命百歲的。現在麽?神仙難救咯!”

姜皇後笑的暢快。

皇帝嘴唇哆嗦,張張合合又發不出聲音。

姜皇後冷眼瞧他,慢慢斂了笑容,聲音平淡地陳述,“你害的我好苦。你讓我汲汲營營的一生像是笑話,到現在了無生趣。我累了,在死的時候我就把你這個禍害一起帶走吧!”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皇帝居然發出嘶啞的聲音,“你敢!晏兒不會放過姜家的!”

姜皇後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笑的前俯後仰,“魏晏麽?他不會為你報仇,因為他恨你。當然,他更不會為難姜家,因為他愛哲哲。他跟你可不一樣。”

說話的功夫,殿中已經四處起火。

熊熊燃燒的火焰映照在皇帝昏黃的眼珠裏,他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去。

姜皇後噙著笑跟在他身後,“這麽一瞧,皇帝跟狗又有什麽區別?”

她一腳踩住皇帝的腳腕,“別急呀!說一起走就肯定一起走!”

頭頂的梁在火焰炙烤下吱呀作響,最後轟然倒塌。

這一晚,冷宮和皇帝的寢殿同時起火。

太子毫不猶豫地率人趕去冷宮。在連天的大火中,親入火場,聲嘶力竭地叫著,“哲哲,哲哲——”

可惜大火過後,冷宮無人生還,只剩下一地焦屍。太子生生嘔出一口血,陷入昏迷。

七日後下葬時,太子出現在眾人面前,竟一/夜白頭。

……

魏晏登基的消息是三個月後傳到哲城的。

彼時姜哲哲正在葡萄架下和姜哲遠搶果子吃。聽到消息稍微楞了一下,果盤裏最後一個果子就被姜哲遠塞到了嘴裏。

他一邊腮幫子鼓起,一邊口齒不清地問,“還雞瓜(記掛)著人家不?”

姜哲哲白了他一眼,正要回房。

大門的下人忽然來稟,“小姐,門外來了個年輕公子。他,他說……”

似乎是覺得難以開口,下人磕磕巴巴,“他說是來討債的……”

“討……情債……”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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