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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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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日

第七十四章

物質匱乏的地方, 人的快樂變得極為簡單,熱水澡就能讓人歡呼雀躍。

祝今夏問上哪洗,“溫泉山莊嗎?”

時序好笑地朝窗外看了眼, “這個天上溫泉山莊?我倒是不介意你露天洗澡省點錢, 就怕等你洗完大病一場, 醫藥費多的都花出去了。”

即將入冬,一到夜裏氣溫已逼近零度,雖然時序自己大冬天都洗冷水澡, 但祝今夏是吃不了這個苦的。

他從窗外收回視線, 似笑非笑看著這位城裏來的公主, 細皮嫩肉, 弱不禁風,別說是露天洗澡了, 他懷疑山風稍大一點都能把她吹走。

“那上哪洗?”嘴上這麽問, 心裏的答案已然浮出水面, 祝今夏只是有點不敢相信, “這周中大晚上的, 我們往牛咱鎮跑?”

“一句話,去不去。”

“去!”

祝今夏一聲歡呼,飛快地往外跑, 人都在樓道裏了,聲音還格外響亮地飄回室內。

“等我啊,收好東西就來!”

都快跑到小漏了,祝今夏才回過神來,得叫袁風。

說實話, 不想叫。

一線天裏的日子,睜眼閉眼都是學校, 偶爾去趟鎮上放風就跟短途旅行似的。既然是旅行,兩個人已經足夠,再多一個就顯得擁擠。

因此問袁風時,她便故意說:“鎮子有點遠,這個天騎摩托跑一趟路上也挺冷,你要是不樂意去,就在小樓裏燒水抹抹澡也行,反正我不在,你一個人行動也方便。”

可惜袁風沒那麽好打發,“去,怎麽不去?”

他眼睛一瞇,食指中指屈起,指指雙眼再指指她,“必不能讓你在我斷情絕愛之旅的途中跟人雙宿雙飛你儂我儂。”

“……”

幾分鐘後,兩人簡單收拾好洗漱用品與換洗衣物,在學校大門外與時序匯合。

老李的破卡車就在空地上,祝今夏原以為他們還會開它,誰知時序站在一輛銀白色面包車前。

車看著有七成新,幹幹凈凈的,與老李沾滿塵灰與泥漿的卡車並排停放,更顯得一塵不染。不管是上學期在校期間還是這趟重返中心校,祝今夏都沒見過它,是個陌生的新面孔。

“誰的車?”她好奇打量。

時序答:“學校的車。”

奇了,學校窮得時序頻頻自掏腰包,連幾萬塊電子屏都買不起,還有閑錢買車?

祝今夏詫異地問:“有人捐款了,還是上面撥錢了?”

“都沒有。”時序打開車門,上車的同時回答說,“之前幫北京那邊解決了一個技術問題,師兄給我申請了外包費。想著總借老李的車也不是個事,學校還是得有輛車才好,就買了輛二手的。”

眼看祝今夏楞在原地,他降下車窗,“不上車?”

四面八方來的風吹得人頭皮緊繃,一旁的袁風受不了,已經第一時間開門跳上後座,連連催促祝今夏搞快點。

祝今夏卻沒照做,反而走到駕駛座的車窗外,緊緊盯住時序的眼,“是因為我來嗎?”

對視片刻,時序勾勾嘴角:“你覺得呢?”

——

面包車經過悉心打理,車內也很幹凈,祝今夏坐在副駕的位置,最大的感受是側窗不漏風了。

之前坐老李的車時,副駕的窗戶總也合不攏,天晴時漏風,變天後漏雨。

但她開心不起來,嘴唇緊抿,手裏無意識握著安全帶,心裏沈甸甸的。

時序目視前方,卻好像有讀心術,在一處彎道鳴笛後,目不斜視說:“買都買了,也退不了貨,別這麽苦大仇深的。”

後座傳來袁風的嗤笑:“對啊,又沒花你的錢,你心疼個什麽勁?”

祝今夏不吱聲,扭頭看窗外,心道就是因為花他的錢,她比花自己的還心疼。

沿途她沒說話,袁風倒是話挺多,半小時車程很快結束。

車照舊停在牛咱鎮外的空地上,黑燈瞎火的山坳裏,入夜薄霧彌漫,前方的小鎮卻亮著細碎的燈火,光被霧氣溫柔地暈開,影影綽綽像蒙了層紗。

袁風拎著背包吹了聲口哨,大步流星朝鎮上走。

祝今夏也下了車,正準備跟上,被一旁繞來副駕的男人一把扯住,他握了下她的右手,又很快松開。

祝今夏一怔,心跳猝然加快,被握住又重歸自由的手不自覺在身側收攏,“……你幹嘛?”

“看你手冰不冰。”時序淡道,“還挺熱乎,看來車沒白買,至少不漏風了不是?”

他從她手裏接過洗漱包,緩步前行。

“祝今夏,別想那麽多,學校交通不便,車遲早要買。你來了,我把這事提前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祝今夏在原地站了片刻,無聲地嘆口氣,一半沈重一半感動地追了上去。

她忽然想起祖母說過的話,看一個人不要看他說了什麽,而要看他做了什麽。曾經的那段感情裏,她聽遍了風花雪月的情話與誓言,最後才發現生活的重擔都在她一人肩上。而今面前的這個男人,他說話並不動聽,卻不聲不響為她填補了生活的每一處隙縫,保她風雨無憂。

甚至,為了避免她有心理壓力,他還輕描淡寫把自己的功勞抹去。

祝今夏擡眼看他,男人手長腳長,拎著她粉白相間的洗漱包不緊不慢地走,顯然是考慮到身高與腿長的差距,在默不作聲等她跟上。

心裏柔軟得一塌糊塗。

——

牛咱鎮,初聞其名,祝今夏還嘲笑過它的名字,而今他們已是熟識的老友。

她在這裏被醉漢追過,也在鎮尾的澡堂裏洗過很多次木桶浴,鎮上最大的超市裏有令人啼笑皆非的八度空間,方姨的小院也在這裏,她與時序曾被一場雨困在那裏。

袁風和她初來乍到時一樣,為這奇怪的名字哈哈大笑,祝今夏則一邊走一邊替他介紹。

沿途的店面還開著,她給袁風買了牦牛酸奶,風幹牦牛肉,袁風吃不慣,都只嘗了一口就一臉嫌棄,“這也太腥了。”

祝今夏本意也只是讓他體驗一下,量買的不多,看他臉皺的跟苦瓜一樣,邊笑邊說:“哎,不許吐,剩下的不吃就算了,嘴裏的好歹咽下去,都是花了錢買的。”

袁風懶得理她,吐在路邊,拿礦泉水漱了漱口,完事揶揄她。

“難怪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祝今夏,你有沒有發現你跟某位校長是越來越像了啊?”

“哪點像?”

“都死摳。”

一旁的時序淡道:“兩個人之間的戰火,用不著波及第三方吧。”

很快,祝今夏又想起什麽,目光前後左右地在街道上搜尋。時序問她找什麽,她湊過去小聲問:“今天怎麽沒看見牛糞?”

她對於自己第一次上牛咱鎮就踩到牛糞的經歷還記憶猶新。

時序秒懂,“跟我來。”

他對牛咱鎮門兒清,誰家養了牛,哪一段“地雷”多,他都心中有數。於是時序在前帶路,祝今夏在後轉移袁風註意力,東拉西扯間便走到了“雷區”。

袁風正聽到藏區女人多有一女嫁二夫的現象,八卦聽得起勁,也沒註意腳下,冷不丁一腳陷進柔軟沼澤裏,低頭一看,壞了!

“操!”他大喊一聲,很快化身覆讀機,冒出一連串操。

一旁的祝今夏大老遠就看見雷了,憋了一路沒敢笑,還故作正經講見聞,這會兒終於能痛痛快快笑出聲。時序用手捏拳,抵在唇邊也擋不住笑意。

這下袁風明白了,好不容易從牛糞裏拔出右腳,“你倆合起夥來搞我呢?”

祝今夏理直氣壯:“來都來了,當然要走一遍我走過的路了。”

“你也沒說要踩一遍你踩過的屎啊!”

後續的一路,袁風都在冷笑。

“你倆可真配啊,一個殺人一個望風的,趁早給我鎖死了,趕緊結婚好吧!”

說到這又好像想起什麽,側頭遺憾地看著時序,“哦,忘了你一窮二白,沒錢結婚呢。”

他拍拍時序的肩膀,很快安慰說:“沒關系,祝今夏有錢啊,她有車有房有存款的,咱不操心——”

下一秒,又是一拍腦門兒,更加遺憾地轉向祝今夏,“哦,對不起,瞧我這記性,又忘了,剛離完婚,車沒了,存款也跟前夫哥分的七七八八了呢。”

時序:“……”

祝今夏:“……”

袁風這張嘴也是沒誰了,以一敵二沒在怕的。

到了澡堂,一邊是飯館,一邊是木桶浴,三人一合計,決定先洗澡再吃飯。

玻璃窗上貼著價格表:木桶浴,三十每人。

袁風當即豪爽地拍出百元大鈔:“今晚我請客。”

時序要攔著,他一個白眼翻上天,“行了吧,你倆一個一窮二白,一個剛剛破產,哥雖然沒了感情,但錢多。”

出錢的是大爺,在老板表示有個豪華大包和兩個稍微小點的單間時,袁風非常自覺地往豪華大包去了。

兩個單間相鄰,祝今夏進屋後,照例把門鎖好,窸窸窣窣脫衣服時,聽見了隔壁的動靜,從脫衣服到給木桶鋪一次性浴套,再到擰開水龍頭放水,各種聲音一清二楚。

祝今夏喊了聲:“時序?”

那頭回應:“嗯?”

聲音清晰得像是就在耳邊。

祝今夏:“……”

這也太不隔音了。她敲了敲墻壁,發現是薄薄一層木板刷了漆,難怪。

好在兩邊都嘩啦啦放起水來,也沒什麽好尷尬的,舒舒服服泡進木桶後還能聊兩句天。

進山後頭回洗澡,還是在這麽冷的夜晚,熱氣蒸騰裏,骨頭都酥了,祝今夏恨不能泡到天荒地老。

她閉上眼睛躺在桶裏,又叫了聲時序。

隔壁還是用一個嗯字回應她。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們說說話。”

時序問她:“說什麽?”

“說說你去北京的那幾年吧。”她毫不遲疑,仿佛早就想這麽問了。

時序頓了頓,“為什麽想聽這個?”

“提前適應一下將來不當校長,重返地質研究的你。”她說得篤定。

時序笑了兩聲,反問:“你怎麽知道我一定能回去?科技日新月異的,萬一我這兩年落下太多,回不去了呢。”

“不可能。”水裏的人似乎撲騰了兩下,水聲四起,隔著木墻都能想象出她直起腰來一臉認真的樣子,“那可是地科院,大家都是有腦子的人,但凡有腦子,怎麽可能不要你。”

她對他的信心未免太足。

時序怔了怔,唇邊有笑意化開,半晌,沒提自己,只說:“你太高看這批人了。”

“怎麽,還有沒腦子的渾水摸魚?”

“不,都挺有頭腦的,但有時候腦子太好也不見得是好事。”

祝今夏讓他展開說說,時序便隨意地說起。

搞地質的可以籠統分為兩個工種,一種負責下一線,親自去到各種環境進行勘探、調查,另一種負責在實驗室裏進行分析和研究。

地科院是國家直屬單位,單論工資也就那樣,所以這批腦子好用的很快就想出了賺錢的路子。

市面上大到石油公司,小到房地產開發商,所有要動土的項目都必須經過地質人的手,拿到研究報告方能開始。

“一些本來有問題,並不適合興建樓房的土地,經由錢權交易,調查報告就從不合格變成了合格,這是很多豆腐渣工程的源頭。

“但這還只是蠅頭小利。

“更大的利益在石油等資源開采上,比如,你應當知道我國兩大石油巨頭,以前其實是一家人,後來分成了兩個集團,之間存在競爭關系。”

祝今夏插嘴:“我不知道,文科生才不懂這些。”

時序笑笑:“別一個人代表全體文科生,你一個學外語的,當然是國外的月亮更圓了。”

又是幾聲水花撲騰,祝今夏要為自己的愛國心據理力爭,被時序反問:“還要不要聽下去了?”

水花不情不願消停了,“……你繼續。”

“國家有規定,你要發起一個勘探項目,首先要請院士級別的人替你背書,而集團為了請到院士作顧問,至少要給八位數。

祝今夏個十百千萬一數,“上千萬?!”

“嗯,這還只是個開始。”

只要有院士背書,立項基本就穩了,地質人員來到目標區域,在一系列采樣調查後,只需出具實驗報告,證明這地底下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可能性能出油,國家就能撥款。

這筆錢遠比八位數多得多。

“我國每年會撥巨額科研經費,畢竟科技是第一生產力,而這筆經費如何安排,基本上是由院士們說了算。他們首先拿到自己的撥款,然後往下投項目。回到剛才的舉例,開采石油的公司拿到這筆經費,基本上就賺得盆滿缽滿,至於後續能否開采出來,能就皆大歡喜,不能錢也已經到手。”

祝今夏反問:“撥了這麽多款,要是沒開出來,上面難道不問責?”

時序輕笑一聲,說:“問責?科技的發展不就是在無數失敗上前進一小步,要是沒做成就問責,還有幾個人敢做這行?”

要是沒開采出油來,只需出具報告,稱在開采過程中遇到無法攻破的地質難題,譬如再深入鉆井會引起山體異動,又或者開采到一定深度,發現地下有過於堅硬無法突破的巖石層,總之理由五花八門,項目就能中止。

也因此,在我國石油開采的項目上,能真正開出油來不足百分之十。

“十個項目裏只要一個出油,都算好。”

也因此,幹這行的要麽富得流油,要麽固守清貧。富的一年能賺八位數,甚至更多,窮的一年十幾二十萬,還要下一線,風裏來雨裏去。

祝今夏怔怔地問:“那你當年為什麽會選這行?事先不知道嗎?”

“起初並不知道,後來知道了。”時序的聲音從朦朧水聲裏傳來,像是也被空氣裏的水霧所浸染,有些許氤氳不清,“但對我來說,十幾二十也挺多,你大概不知道,中心校有一百來個師生,一年的總開銷也不超過十萬。這點工資綽綽有餘。”

她又頓了頓,說:“你要是想去別的地方,不回地科院,應該也大把人搶吧?”

時序笑笑,說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啊。

隔了一會兒,水汽裏才傳來他的聲音:“我有我的私心。如你所見,這一帶因為植被稀少,土地貧瘠,連川西旅游環線都進不去,這麽多年一直貧困,光靠外來資助是沒有辦法長久的。”

“最初下定決心要學地質,就是想看看這些困擾視線,阻隔腳步的大山,能不能不止是阻礙。”

他的笑聲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卻被她聽出一種別樣的堅定。

“我做不成愚公,也移不了山,但或許能做一只杠桿,為大家翹起這座大山呢。”

良久,祝今夏低聲說:“很偉大的願望。”

“也沒那麽偉大。”隔壁的人又笑了,“說得好聽,其實只是想報答旺叔罷了,至於山裏其他人,我從前沒想過那麽多。”

他能長大實屬不易,哪有那麽多精力去在意別人,直到去年回到山裏,接過旺叔的擔子,成為中心校的校長,才慢慢地把那群小孩納入視野。

習慣是種可怕的東西,如今他已無法輕易拋下他們。

兩人漫無目的說著話,各自陷入沈思,直到隔壁突如其來的幽怨聲音打斷他們:“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我說二位哲學家和科學家,咱這澡是不是也洗得太久了?”

“……”

祝今夏後知後覺,既然她和時序之間的墻壁是木質的,袁風和他們之間的自然也一樣。

袁風幽幽道:“我這手腳都泡發了,是不是該出浴了,咱出去邊吃邊聊啊?”

十分鐘後,三人在旁邊的小飯館坐下了。袁風老神在在拿過菜單,幾乎把所有大菜都點了一遍。

“少點一點,我們就三個人。”祝今夏趕緊攔著。

“我樂意。出錢的是我不是你,閑雜人等,閉嘴!”袁風試圖用手捏住祝今夏的小雞嘴。

被一旁的時序一個眼風刮到:“餵。”

袁風撒手,收回手的同時翻了個白眼,“我到底上山裏來幹嘛啊,一個穿開襠褲長大,胳膊肘往外拐,一個還沒娶進門,就開始護上了。”

最後點的菜還是刪減了一半,大快朵頤後,他們朝來時的空地上走。

氣溫又低了,風猛烈地刮,山裏的冬天來得也太早了。

如果說上次來時祝今夏體驗的是夏天的風,像戀人撫摸你的臉頰,熱烈而酣暢,那麽如今的風簡直像有人在往你臉上呼巴掌,火辣辣的毫不留情。

三人加快步伐,縮著脖子往鎮口走,袁風甚至小跑起來,便跑邊說:“這風讓我想起一句話。”

“什麽話?”祝今夏張口就喝了一嘴的風,凍得五臟六腑都不好了。

風把袁風的聲音吹送至耳邊:“翠果,打爛她的嘴。”

她又大笑不止。

兩位男士還好,都是短發,一頓飯的功夫就幹了,唯獨祝今夏一頭長發,濕漉漉披散於肩上,風一吹四下狂舞,凍得幾乎結冰。

她伸手去攏,無奈風太狂妄,總能見縫插針吹出幾縷,皮筋又被她落在了澡堂裏,無從紮起。一直壓住頭發的手暴露在空氣裏,很快也凍得通紅。

祝今夏正咬緊牙關打擺子,頭頂忽然落下一片陰影,她一怔,發現時序又把外套脫了,跟從前下雨時似的罩在她頭頂。

還是那件皮夾克,他來來去去統共就那麽幾件衣服換著穿。

這時候皮夾克的好處就顯出來了,雖然舊了點,但防風,先前還無孔不入的冷風這會兒只能眼巴巴被擋在外面,不甘心地在耳畔發出嚎叫聲,卻沒法突破阻礙鉆進來。

祝今夏急道:“趕緊穿上,你不冷啊?”

“我在山裏長大,這點風還吹不倒我。”

時序大步流星追趕袁風去了,祝今夏追不上他,是披也得披,不披也得披。

她一邊加快步伐,一邊下意識吸氣,鼻端又一次縈繞著他的氣息,又因為風太猛烈,稍縱即逝,像個寒冷清冽的夢。

前頭的袁風回頭看了眼,一臉受不了,浮誇地抱住自己,對趕上來的時序說:“校長,我也冷。”

“冷就受著。”時序的態度跟風一樣無情。

“你怎麽不把外套給我啊?”袁風陰陽怪氣,“嘖,堂堂校長搞區別待遇。”

“我怎麽區別待遇了?”

“女的就脫外套憐香惜玉,男的就冷死拉倒,這不是區別待遇是什麽?”

時序笑了,說:“錯了。”

袁風問:“錯哪了?哪錯了?”

時序看著他,嘴角浮起一抹笑,“在我這不分男人女人,只分祝今夏和別人。”

袁風腳下一頓,插科打諢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仔細看時序,似乎想看他到底有多認真。

總算到停車的地方了,祝今夏把夾克還給時序時還在哆嗦。時序見狀,拉住了要上後座的袁風,“你來開車。”

袁風一楞:“我不認識路啊。”

時序言簡意賅:“從這回去就一條路,連個岔道口都沒有,我也會看著,給你指路。”

“嘶,不愧是校長,怪能使喚人的。”

說歸說,袁風還是跳上了駕駛座。

祝今夏要上副駕,被時序拉了一把,“坐後面。”說完,他也跟鉆進了車廂後座。

袁風這才意識到:“操,真把我當司機了?”

回程開了四十多分鐘,袁風不熟悉路,開得不快,嫌路途寂寞,還打開了收音機。車雖打理得幹凈,但也有些年頭了,收音機不太智能,破響破響的,不時發出嘶拉聲,又被他吐槽一番。

山裏也不怕擾民,他把音樂聲開得極大,電臺裏正放著耳熟能詳的粵語老歌。

祝今夏不知道時序為何拉她上後座,不過很快就知道了。

他在一片黑暗裏伸出手來,先是碰了碰她的手背,如他所料凍得跟冰坨子一樣。他眉頭一皺,接著拉住她,在嘈雜的音樂聲裏側過頭來,於她耳畔低聲囑咐:“另外一只。”

祝今夏會意,卻遲遲沒動,一陣滾燙的熱意爬上耳朵——被他溫熱的氣息染指的那只。

見她不動,時序自己動了,他悄無聲息捉住她另一只手,用雙手一並攏住。

說來奇怪,明明外套脫給她了,他的手卻依然溫熱。祝今夏下意識縮了兩下,沒縮回來。

他的手很寬很大,幾乎輕輕一覆,就能將她盡數攏在手心,不留一絲隙縫。

祝今夏手心貼手心,兩面手背卻都被他覆住,一邊感受著自己與他迥異的體溫,如同冰火二重天,一邊漸漸感知到他指腹上、手心邊緣那層粗糙的繭。

他有意讓她快點暖起來,所以輕輕摩挲著,這讓觸感變得更加靈敏。一個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細皮嫩肉,一個是幹慣了活的粗糲有勁,摩挲之下也不見得痛,卻有種異樣的感受沿著與他接觸的皮膚逐漸爬上四肢百骸,最後鉆進心裏。

很癢,叫人心慌,呼吸急促又不能自已。

祝今夏心跳如雷,頻頻看前座,好在袁風專心開車,沒空搭理他們,但他偶爾瞄一眼後視鏡裏的山路,祝今夏都會一陣緊張,仿佛他們在後座幹了什麽不能見人的事。

車裏很好地隔絕了外間的寒意,雖然沒有空調暖風,但至少沒了狂風。

她很快就沒感覺到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因為緊張局促所產生的不能克制的顫意。

時序察覺到了,低頭問她:“還冷?”

她咬緊牙關搖頭。

“那你抖什麽?”

祝今夏說不出口,只能惱羞成怒又試圖抽手,時序一察覺到她的意圖,就立馬使力,她理所當然又失敗了,還是被他牢牢握住。

音樂聲裏,由於間距太近,她清楚聽見他悶悶地笑了一聲。

祝今夏窘迫難當,側頭用力瞪他,可一片昏暗裏,她那水光瑩瑩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與其說是怒氣,不如說是含羞帶怯,看得時序眸光一暗。

他低頭望進她的眼睛裏,心道明明已經有過感情經歷了,怎麽還這麽不懂男人。

她越是用這種被欺負了的眼神望著他,他越想欺負她。

祝今夏哪裏知道時序心裏在想什麽,只知道他的手越攏越緊,耳邊模模糊糊聽見老舊的收音機裏傳來譚詠麟的聲音。

就這樣對視著,片刻後她看見時序笑了,他說:“你聽。”

她又下意識豎起耳朵,凝神去聽,嘶拉雜音裏,男人的聲音滄桑飽滿,像是來自另一個遙遠的時空:

寧願一生都不說話 也不想講假說話欺騙你

留意到你我這段情你會發覺間隔著一點點距離

無言的愛我偏不敢說

說一聲我真的愛你

最後一句,她心下一動,再看他,他眼底是一片熾熱坦蕩的海,積蓄著深不見底的澎湃。

他們就這樣對視著,仿佛又一次回到了傍晚的宿舍窗邊。

“時序。”借著音樂遮掩,祝今夏也壓低聲音又一次問出先前在他宿舍裏問過的話,“所以這次,不準備推開我了?”

時序定定地看著她,片刻後:“不推了。”這一次他正面回答了。

祝今夏嘴角一勾,用力抽回手來,得寸進尺說:“上個月在我家還拒絕我來著,怎麽現在又變卦了?”

他喉結微動,唇邊溢出一聲笑,又把她的手捉了回去,他們一個躲一個追,趁著車內昏暗無光,收音機裏音樂正濃,在袁風眼皮子底下樂此不疲玩著這個游戲。

直到聽見時序說出最後一句,祝今夏忽然不躲了,人一僵,扭頭怔怔地望著他。

他握住她的手,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說:“祝今夏,我試著克制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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