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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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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日

第六十四章

教室裏, 小孩們正在上晚自習,因校長的出現有了些許騷動,個個都伸長脖子往走廊上瞧。

頓珠回頭沒好氣道:“都給我好好寫作業!”

他在走廊上低聲問時序。

“什麽會啊, 我怎麽沒聽說?”他不記得時序提過周末要去縣裏開會。

幾秒鐘後。

時序說:“臨時通知的。”

頓珠也沒多想, 州裏縣裏是這樣的, 三天兩頭開會,屁大點事都能把大家叫起來開個緊急會議,中國特色嘛。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周一上課之前。”

“啊, 要去這麽久?”頓珠掐指一算, 整三天, “什麽會這麽啰嗦啊?”

“我盡量早去早回。”時序頓了頓, “學校這邊你多看著點,有事隨時聯系, 我24小時都在。”

得到頓珠肯定的答覆, 時序離開了。

他沒管老李借車, 這一走好幾天, 車借了老李該寸步難行了。

挎包背上, 頭盔帶上,時序騎摩托趕往縣城。離開時是傍晚七點半,他腳程快, 十點鐘就到了。

路上風馳電掣,除去耳邊喧囂的風聲,仿佛能聽見祝今夏在說話。

“不要命了你?不許超速!”

那三個月裏,她總是這樣耳提面命。

時序自幼長在山裏,能看清祝今夏身上那種截然不同的循規蹈矩, 她遵守規章制度,恪守道德底線, 與大山裏飲酒作樂、放浪形骸的作風相去甚遠。

山裏並沒有交警,也沒有紅綠燈,更沒有城裏龐大的車流量,很多時候開夜路,大家想開多快就多快。

再加上藏族人愛喝酒,酒駕也屬尋常。

可祝今夏堅決反對,但凡他和頓珠有超速跡象,她必定念緊箍咒似的念到他們聽話為止。

偶爾老李喝醉了酒,從學校開回修車鋪,她也會三令五申不可以,催促未飲酒的老師們送他回去。

老李戲言這哪是來了個支教老師,這是來了個武則天。

想到這些,時序的眉眼松動了些,沒那麽凝重了。

隨著一個念頭浮現腦海,與她相關的一切像是連成串,一個一個冒出來。去縣城的一路上,他想起她連半桶水都拎得很費勁,洗個碗也能被江水冰得一激靈,險些把碗砸了。

她疏於家務,動手能力糟糕,不像嘴上總是說的頭頭是道。

這和大山裏養育小孩的方針背道而馳,山裏主打一個耐操,皮實,而她是實打實的讀書人,初初接觸便能想象到家人是如何培養她的,大抵是自幼就十指不沾陽春水,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要不怎麽養出這麽個笨手笨腳的公主呢?只談陽春白雪,對世事不聞不問。

可身邊充斥著腳踏實地的身影,他卻偏偏向往那縷清高不食人間煙火的靈魂。

時序想象不出,她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樣子,要如何在醫院照顧病人,拎得動熱水壺嗎,分得清食堂裏的五谷雜糧嗎,老人起夜能扶得動嗎……

有那麽一瞬間,時序甚至覺得她要是沒離婚也挺好的,至少衛城會在她身邊幫忙,就算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也能當個能幹的保姆不是?

一路上,他就在這些奇怪的念頭裏打轉,其中最清晰的就一個——

他八成是瘋了,不然怎麽會連夜往綿水趕?

趕去又能做什麽?不唐突嗎?

像是魔怔了。

可眼前總有張臉在晃,女人紅著眼眶望著天,欲蓋彌彰說天好熱,要下雨了。

眉頭越皺越緊,時序把車騎得飛快,超速超得那叫一個風生水起。

他把車放在縣城小學的停車場裏,跟門衛打了個招呼,扭頭給認識的司機打電話。山裏每天就一趟中巴車去往綿水,跑私車的師傅倒不少。

對方詫異道:“綿水?現在走???”

私車雖然時間靈活,隨時能發車,但從山裏去市區所需時間長,一般都是中午前發車,夜裏剛好能到。且早上出發的人多,分分鐘就能拼出一輛來。

這還是頭回遇到這個點出發的,黑燈瞎火,司機不太樂意,畢竟山路太險,還要翻雪山。

這都九月末了,海拔最高處,夜裏氣溫極低時已經能飄雪了。

“你就一個人,還是這大晚上的,算了吧,有啥事不能明天早上再出發啊?”

時序言簡意賅:“我可以加錢。”

那頭一頓,“加多少?”

“你說了算。”沒有一絲猶豫。

時序說完一頓,又覺得陌生。他果然是魔怔了,連錢都不計較了。

往常拼車去綿水,一人三百包圓,今天時序一人包車,司機要價一千五。

價格都商量好了,司機沒忍住,還是良心發現給他出了個主意。

“你這也太不劃算了。要不這樣,我這邊有些開大車的朋友,晚上也要趕路,我給你找個今晚去綿水的,你跟車一塊兒去吧,意思意思給點就行了。”

這樣他省事,他也省事。

藏族人也沒那麽在意錢,有時候更樂意行個方便。

半小時後,一輛運貨的深藍色大卡車停在縣城小學的大門外,有人從車窗裏探頭出來:“是你要上綿水嗎?”

時序拎著挎包上車,從包裏摸出剛在小賣部買的煙和打火機,二十五一包的玉溪。

師傅是個四十來歲的漢子,接過他遞來的煙,說:“啥事啊這麽急,大晚上往市裏跑?”

時序輕描淡寫說:“家裏出了點事。”

——

醫院裏。

祖母的病情沒有反覆,血壓在恢覆,就是人沒什麽精神,一直嗜睡。

夜裏她醒來一陣子,祝今夏把陪護椅搬來床邊,人坐在椅子上,頭枕在祖母旁邊,祖孫倆靠在一起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祖母戳她腦門兒。“你說你,要離婚也不知道趕早,偏偏拖到現在。我上回看新聞,專家說女性的最佳生育年齡在二十五到二十九歲,眼看著你就要錯過了。”

祝今夏語氣輕快逗她笑:“別聽專家的,這個年齡幹什麽不是最佳呢?這個年齡我就是去撿垃圾,那也是又快又多好吧,垃圾站一把手。”

給祝奶奶逗笑了。

“胡說八道些什麽啊!”

“再說了,誰想養小孩啊,費那老鼻子勁。”祝今夏正兒八經問,“奶奶,你知道我這輩子最羨慕的女人是誰嗎?”

“是誰?”

“是白娘子。”祝今夏說,“生完孩子就去雷峰塔裏度假了,不用帶孩子,不用輔導作業,還不用應付家長裏短的破事,一出來兒子都中狀元了,簡直不要太輕松好吧?”

奶奶笑得喘不上氣來,又給祝今夏嚇一跳,趕緊說自己不皮了。

床頭亮著一盞小夜燈,祖孫倆就這麽說著沒營養的話,關於離婚一事,祖母最終還是釋懷了。

她只有一個要求:“下次找對象,必須讓我來把關!”

“好好好,你把關。”祝今夏又問,“那請問您老人家對我未來對象的要求是……?”

“首先要長得俊,這樣基因才能好。”祖母掰著指頭盤算。

祝今夏點頭,這點她隨祖母,都是顏控。

“其次要對你好,不要那種一張嘴吹得天花亂墜的,話可以不說,事兒得幹。”想起衛城,祖母依然一肚子氣,“男人還是得有擔當有能力才行,全讓女人養家糊口,自己成天打游戲算個什麽事?”

多大事算幹實事?

祝今夏微微一頓,莫名想起了某位刀子嘴豆腐心,總在默默付出的校長。

教書育人,不求回報,算不算大事?

她不自在地晃晃腦袋,努力把人搖出大腦。

“還有呢?”

“最後一點,得人品過關。”祖母點點她的額頭,“你瞧瞧那家子,平日裏看著對你挺好,一到關鍵時刻,哼,一家人夥同起來算計你的錢。咱們得找個舍得為你花錢,而不是一味圖你錢的。”

為她花錢啊……

剛剛才晃出去的人影又嗖的一下鉆回腦子裏。

祝今夏想起了無數個瞬間,從他“老相好”那碗豪華加料面到她首次上課前夜他買來的咖啡,從她去到中心校後就日益豐盛的飯菜,再到後來他往返縣城為她買來的奶茶。

等等,祝今夏想起了互聯網渣男,那種發紅包只發五塊二,但逢節必發的。

她遲疑著問祖母:“花多少錢算舍得花啊?”

祖母說:“這哪來的定數呢?人有窮有富,億萬富翁為你花個十萬八萬的,也比不上月薪一萬為你花八千的。”

很快,祝今夏發覺自己在心頭比對的居然是時序,頓覺大事不妙,趕緊東拉西扯把話題岔開。

“這是你的標準,我找對象就兩個標準。”

“哪兩個?”

“有兩種人不能要。一種是有對象的,我們不能幹那缺德事。”

祖母點頭,“另外一種呢?”

“另外一種是沒對象的,別人不要,我們也不要!”

“……”

祖孫倆在病房裏哈哈大笑。

說了會兒話,祖母又累了,漸漸閉上眼睛。

祝今夏躺在陪護椅上,都準備睡了,忽然聽見頭頂傳來一聲很輕的嘆息。

“今夏。”

“嗯?”

“倒也不是你才剛離婚,就催著你找下家,只是奶奶總想著,你父母都不在身邊,從小擁有的太少,多個人愛你也好。”

她呼吸一滯。

“我這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大半截都入土了,總是希望我走以後,還有人替我來愛你。”

祝今夏眼眶潮濕,怕祖母感傷,故意說:“慢慢來吧,哪那麽快啊,我現在要找對象也是二婚了,在婚戀市場可不吃香了。所以你養好身體,得長命百歲才能看見我新對象。”

祖母笑笑,說這可不是我教出來的姑娘。

“我告訴你,如果一個人的價值會因為婚姻磨損,那說明婚姻就不是個好東西,爛透了。”

祝今夏一怔。

“所以一定要找個愛你的人,找個不會因為離婚就覺得你價值受損的人,如果再婚不能讓你更幸福,那就寧可再也不踏入婚姻,你記住了嗎?”祖母一字一頓,鏗鏘有力。

老太太有一子一女,中年喪夫,晚年喪子,楞是一個人堅強地挺過來了。她模樣生得好,文化程度也不錯,早些年間來介紹二婚對象的也絡繹不絕,她卻寧缺毋濫,從來沒有妥協過。

周圍的人都勸她,說女人家獨自帶小孩不容易,為什麽不找個對象一起呢。

老太太說我一個人帶孩子已經很難了,幹嘛要找個老爺子,再加一個伺候的對象呢?

那種倔勁支撐著她走過這些年,如今也在祝今夏身上初露端倪。

昏黃的夜燈下,祝今夏慢慢地,用力地點頭應道。

“我記住了。”

——

醫院裏睡不安穩,稍一翻身,身下的陪護椅就嘎吱作響,祝今夏輾轉反側了一小會兒,怕影響祖母休息,半夜跑走廊的長椅上去坐著。

她把科研立項的材料翻出來又看了大半宿,直到困意來襲,確認自己能倒頭就睡時,才又輕手輕腳回到病房的看護床上,瞇了一小會兒。

仿佛才剛閉眼沒多久,走廊上腳步聲便多起來,善解人意的護士推門而入,催著她帶老人去覆查。

“一會兒人多了又要排隊,趁這會兒沒什麽人,趕緊去把CT做了。”

祝今夏從護士站借來輪椅,祖母一看,氣笑了。

“我是高血壓,又不是半身不遂,用得著這陣仗?”

“醫生說你這會兒血壓還沒完全恢覆,能不動就不動。”

她堅持推著老人去了CT室,熬夜外加沒吃早飯,一小段路就推得她氣喘籲籲。

住院大樓和CT室在兩棟樓,門診部人滿為患,等待間隙,祝今夏見門口的長椅都坐滿了,索性坐在輪椅上。

她幾乎半宿沒睡,後半夜才迷迷糊糊打了個盹,這會兒眼睛還腫著,也不知道是昨天哭的,還是沒睡好覺水腫,她坐在輪椅上對著手機打量自己。

期間手機忽然亮起,屏幕裏的臉消失不見,轉而出現那座山的頭像。

她心跳一快,打開來看,時序發來消息問她奶奶狀況如何了。

祝今夏回答:“還行,看著挺穩定,這會兒在照CT覆查。”

看眼時間又問:“你第一節沒課?”

對面沒動靜。

祝今夏打了個哈欠,握著手機坐在輪椅上,一邊等祖母做檢查,一邊等時序回覆,眼皮跟灌了鉛似的,沈甸甸往下墜。

——

時序的消息是在大門外發的,此刻的他已經站在醫院門口。

夜路仿佛沒有止境,山一程水一程,沿途只有金沙江作伴。

天蒙蒙亮時,道旁的青山逐漸消失,車從國道駛入城市高速,隨後從某個出口駛出,匯入了寬闊平坦的八車道。

視線裏沒了山也沒了水,城市隱有霧霾,川流不息的車輛沖散了早晨的寧靜。

這時候,不抽煙的時序也已經和司機一起抽完了半包煙,眼睛裏有了細密的紅血絲。

師傅按導航給他放醫院門口了,還祝他一切順利,家裏平安。

時序拎著那只癟癟的挎包下車,擡頭看著面前氣派的醫院大門,昨日才剃幹凈的下巴一夜之間又冒出了青色胡茬,一身衣服也皺得跟鹹菜沒什麽兩樣。

他在門口的報亭買了瓶東方樹葉,幾口灌下肚,又回頭問老板要口香糖,拆封後一氣丟了好幾顆在嘴裏。

強勁的薄荷味帶著涼意直沖天靈蓋,倒是很提神。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拎起包,風塵仆仆踏進門診大廳,環視一周想找CT室,還沒看見標志,先看見了那個在輪椅上打盹的人。

說來奇怪,大廳裏人來人往,喧嘩熱鬧,而她穿著一身淺色衣服,坐在輪椅上還矮了一截,被重重人流來回遮擋住,本該不那麽醒目的。

可他就是一眼看見了。

那時候在山裏初遇,一眼看見還好說,畢竟山裏人黑,沒幾個像她這麽白,跟一百瓦的電燈泡一樣。

可如今人人都白,她卻還跟單開了一層濾鏡似的,在他眼裏驚人的醒目。

時序笑笑,覺得自己大概是沒救了。

連夜奔波,怕司機疲勞駕駛,他還和師傅換著開車,到休息站後第一件事是上廁所,第二件事便是買咖啡,一路連灌了五六瓶,還是疲倦。

長時間註意力集中,腦子都跟漿糊一樣轉不過來了,只有一根弦緊緊繃著。

可看見祝今夏的那一秒,那根弦忽然就松了。

來時一路都在問自己,唐突不唐突啊,大老遠跑過去,問過人家需要你嗎。

可看見她又覺得值了,就算被罵唐突,至少他看見她了不是?

多長時間了?

一個多月了吧。

山一程水一程,總算又到了跟前。

真不愧是他們祝老師啊。

時序停下腳步,隔著大老遠凝視著那個女人和她□□的坐騎,嘴角一勾,很快又重新邁開步子,速度比之前都要快。

他停在祝今夏面前,看她腦袋一下一下往胸口垂,每驚醒一下,也只是瞇縫著眼稍微擡擡下巴,眼睛都沒睜開,下一秒就又打起瞌睡來。

……像極了剛進山那會兒,頭回聽課就在他課上睡著的樣子。

他當時想什麽來著?

——不愧是城裏來的公主,可真不給面子啊,睡得那叫一個香,下課鈴都沒吵醒她。

思緒緩慢拉回。門診大廳中央是透光圓弧頂,光線溫柔地落在她身上,像月光鋪就而成的銀紗。

其中一縷打在她臉上,有些刺眼,叫她不得安眠,眉頭也微微皺起。

時序看著那張疲倦而蒼白的臉,註意到她眼瞼處多了兩只略微泛青的黑眼圈,皮膚白的人就是不一樣,稍微熬個夜都憔悴得格外明顯。

他低頭凝視著她,稍一擡手,不偏不倚遮住了那束光。

本意是讓她睡得安心些,可惜光影變換間,祝今夏有所察覺,睫毛顫動兩下,緩緩睜開眼來。

第一反應——她怎麽睡著了?

看清眼前的人後,第二反應——怕是還沒醒?

祝今夏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人,眼神迷離,視線從他略顯淩亂的頭發到春筍一般拔地而起的胡茬,再到皺巴巴的衣服和手中那只扁扁的挎包,和昨晚在視頻裏的樣子判若兩人。

“……我在做夢嗎?”

祝今夏困惑地蹙起眉頭,以為自己還沒清醒,想也沒想,擡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啪,清脆的一聲。

她倒吸一口涼氣,發現眼前的人竟然還在,再一看,這身衣服不是昨晚視頻時候見過的那身嗎?

夢也夢不到這麽細節吧?!

祝今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時序?”

那人居高臨下看著她。

“……你怎麽來了????”

時序把手裏的拎包往她腿上一扔。

“來看你的行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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