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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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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日

第五十三章

毯子有了, 蚊香也點燃了,後半夜總算不那麽難熬。

可惜痛苦也遵循守恒定律,它不會憑空產生, 也不會憑空消失, 只是從□□上轉移到了精神上。

衛城跑這深山老林來, 人沒勸回去,反倒被敲詐勒索一頓,氣都氣死了。

好不容易睡著, 還做了一堆亂七八糟的夢, 夢裏都在生氣, 最後迷迷糊糊聞見一陣食物的香氣, 被咕咕叫的肚子喚醒。

再度睜眼,他看見車窗旁邊站了個人, 手裏端著補給品……同樣的場景在幾個小時之前也出現過一次, 要不是這回天亮了, 他還以為自己仍在夢中。

意識回籠後, 衛城只有一個念頭:土匪又殺過來了。

時序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一手端著早飯,一手拿了半截玉米慢悠悠啃著,見衛城醒來, 他挑挑眉,“你的早飯。”

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態度,有錢可賺時,他耐心十足。

衛城臉都黑了,一言不發接過盤子, 飛快地把車窗升了上去。

他一眼都不想多看時序。

可惜外頭的人沒有離開,還敲了敲窗。

車窗降下一條縫, 裏面的人警惕地盯著時序:“幹嘛,還想騙錢?”

吃一塹長一智,昨晚是情勢所迫,今天他絕不可能再被敲詐勒索。

時序笑笑,“你有什麽忌口嗎?”

“?”衛城不耐煩,“你管我有什麽忌口?”

“或者有什麽想吃的,也可以告訴我,午飯給你做。”

“誰要吃你的午飯?”衛城沒好氣,“這頓吃完,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時序稍作停頓,衛城還當他放棄了,誰知道他就跟沒聽見似的,思忖片刻又開口了:“你喜歡吃小煎雞嗎?”

“……”

你耳聾嗎?

“還是幹鍋兔,蒜苗回鍋肉,蹄花湯?或者你想吃水煮肉片?”時序還在繼續,及盡地主之誼,“這邊盛產牦牛,水煮肉片可以用牦牛肉做,肉質鮮嫩。再加上山裏日照充足,產的花椒夠麻,辣椒夠辣……”

衛城:“…………”

你是不是有毒?

問了半天沒有回應,時序遺憾地說:“都不吃嗎?那算了。早飯你趁熱吃,一會兒我讓人來拿碗筷。”

說完轉身就走。

車裏的衛城餓得頭昏眼花,可看了眼盤子裏的清粥小菜,腦子裏浮現出的卻是時序報的那一連串菜名。

他故意的吧?

衛城已經很多天沒能好好吃頓飯了,愛情夭折,七情六欲只剩下食欲。

眼看著那人大步離開,他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把頭探出車窗:“你回來!”

時序站定了,回頭驚訝地望著他,“還有事?”

“……”怒火在狂飆,但饑餓更勝一籌,衛城黑著臉飛快道,“水煮牦牛肉不加蔥少放蒜加麻加辣飯給我多來兩碗可以的話再炒個酸辣土豆絲。”

語速之快,仿佛只要用時夠短,四舍五入就等於沒說。

時序極力忍笑,仍是沒能控制好唇角的弧度,只得假意咳嗽一聲,以手抵唇擋一擋,語氣輕快:“行,但餐標不同,價格也有變化。”

“……有什麽變化?”衛城的眉毛危險地揚起。

“成本上去了,三十不夠了。”

“你——”

眼瞅著車裏的人七竅生煙,快要暴走,時序見好就收,迅速收尾:“但祝老師義務支教,幫了學校不少忙,沖著她的面子,我給你打個折,五十就行。”

To eat or not to eat, this is a question.

最終,衛城在饑寒交迫中二度出血,微信賬單:- 50元。

他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踏足這個地方。非來不可的話,他必帶著12315一起來,把這土匪窩一鍋端了。

——

人不可能無休止地生氣,情緒總會平覆。

車裏空間狹小,衛城待了一整夜,手腳都無處伸展,最終還是選擇下車透氣。

荒山野嶺,他無處可去,幹脆點了支煙,朝學校裏走。不出意料的是,又一次被門衛大叔攔住。

這回他沒發火,只轉身從車裏拿出空盤子空碗,“我去還餐具,這是你們校長的東西,認識吧?”

擔心對方聽不明白,他拿碗指指三樓的窗戶,多解釋了幾遍。

操場另一邊,頓珠沒課,正在辦公室門口吹風,大老遠瞧見這一幕,快步走來。

“你要幹嘛?”

衛城:“還碗。”

“給我就行。”頓珠十分警惕,接過餐具,“碗還了,你可以走了。”

衛城默了默,“我能進去看看嗎?”

“看什麽?還想鬧事不成?”頓珠語氣很沖。

衛城看著他腦後的馬尾和那張年輕氣盛的臉,忽然意識自己比他大了得有十歲吧,昨天竟然像個毛頭小子一樣和他扭打在一起。

今天再度回想,沒由來一陣荒謬。

進山後,他連續兩晚沒有依賴酒精入眠了,頭腦仿佛清明不少。

半晌。

“我不是精神病,同樣的瘋發一次就夠了。”

頓珠一臉懷疑盯著他,又聽見他說:“答應過祝今夏不會再影響學生上課,我說到做到。”

男人一臉疲倦,頹態無處遁形,但態度是好的。

頓珠的氣焰下去了些,放緩語氣:“那你看過了就肯走嗎?”

非要對方把話說死,不然他不肯放行。

僵局之中,一通電話打了進來。頓珠低頭一看,是時序。

電話裏,時序沒有多說什麽,就四個字:“讓他進來。”

頓珠回頭左右看看,沒找著人,這人不知道又在什麽地方開上帝視角。

只得捂著手機,壓低聲音說:“萬一他又鬧起來了呢?”

“讓他進來。”

“……”

掛斷電話,頓珠不情不願地拉開大門,“進來吧。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再鬧事,這回我真報警了啊。”

——

清晨的校園裏有朗朗讀書聲,踱步操場,像是重返年少時。

衛城看著老舊的籃球架,雖然規格並不標準,籃板上也只剩下光禿禿的籃筐,沒有籃網,但他依然想起了曾經那段歲月,那時候他無憂無慮,對未來充滿信心,日子仿佛籃球入筐那樣簡單,擡擡手,一切觸手可及。

頓珠擔心他鬧事,一直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又因為話癆,忍受不了長時間的沈默,偶爾還搭個白。

“今天不是工作日嗎?你跑山裏來,不用上班?”

半晌,衛城才說:“請了年假。”

“既然請了假,那你幹嘛難過?”頓珠振振有詞,“教你個道理,千萬不要在周末或節假日難過,這是屬於你的時間。難過也要在工作日難過,要學會帶薪emo。”

衛城:“……受教了。”

被他這麽一打岔,想難過也難過不起來了。

山裏的人似乎很健忘,昨天還打架來著,今天就能不計前嫌。前面幾句還夾槍帶棒,後來竟然能有說有笑了。

頓珠讓衛城別難過,人生的終極奧義就一個:沒死就行,不行就死。

又說學校的辦學宗旨:形而上學,不行退學。

再說個人的感悟:所有困難都能克服我。那些殺不死我的,還不如殺了我。

衛城一路“……”,“……”了一路,最後只問了句:“你叫頓珠?”

“是啊,怎麽了?”

“沒怎麽。”

衛城心道,叫什麽頓珠,叫遺珠好了,相聲界一顆璀璨的遺珠。

他停在樓道前,“她教幾年級?”

前一秒還滔滔不絕的頓珠猛然停下,重拾警惕:“你想幹嘛?”

“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看一眼。”衛城平靜地說,“忽然想起來,這些年我從來沒見過她上課的樣子。”

上一次還要追溯到大學時,全國師範生技能大賽在綿水大學舉行,祝今夏代表外院參賽,那時候他被拉去湊觀眾,擡頭看見她身姿挺拔走上臺,唇角帶著從容笑意,用流暢的口語自我介紹。

她說她叫祝今夏,今天的今,夏天的夏。

那一刻,學渣如衛城,不知為何腦子裏忽然浮現出莎翁的那首十四行詩,明明他最煩英國文學史。

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明明已是八年前的事,感覺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而他幾乎不記得昨天了。

……

頓珠不敢輕易放行,萬一出現教學事故呢?

“你等等。”

他走到暗處,撥通時序的電話這般那般講一通,最後又回來了。

“看一眼可以,但你得保證不打擾學生上課。”

“我保證。”

仿佛昨日重現。

走上三樓,衛城站在教室後門處,並未露臉,只在陰影裏站定不動,聽著教室裏的動靜。

前半節課,裏頭在教劉禹錫的《竹枝詞》。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女人的聲音輕快有力,講述著青年男女的愛情:

在一個清新的春日裏,初戀的少女站在楊柳青青、江平如鏡的岸邊,聽到情郎的唱歌聲,惴惴不安猜想著情郎對她是否有意。江的東邊是日出,西邊在落雨,天氣變化像她的心情一樣難以捉摸,也像情郎的心思一樣飄忽不定。也許有情,也許無情,反正愛情就是這樣讓人期待又不安。

提及愛情,小孩們就賊兮兮地笑,興奮又害羞。

講臺上的女人故意停下來,“你們在笑什麽啊?”

“笑他們談戀愛!”丁真根呷大喊一聲。

作為班裏為數不多愛看課外書的人,丁真根呷在長達兩個月的時間裏實現了對周記領域的統治,如今已是坐擁好幾本“戰利品”的富戶。理所當然的,膽子也跟著肥起來,在積極響應老師課堂號召的同時,第一個起哄的也總是他。

大家一聽,笑得更厲害了。

祝今夏問:“那誰來說說,到底什麽是愛?”

小孩們嘰嘰喳喳討論起來,討論的結果很快出來。

“我生病的時候,媽媽徹夜不眠照顧我,餵我喝藥,這是愛。”

祝今夏在黑板上寫道:愛是生病時餵進嘴裏一口一口苦苦的藥。

“春天的時候,我跟媽媽說我想要一只新書包,媽媽說家裏窮.,沒有多餘的錢買書包了,我很失望地回了學校。可是後來再放大星期,我一回家就發現床頭放了一只嶄新的書包,背著它出門找媽媽時,才發現媽媽把留了好多年的長頭發剪了,她用剪頭發的錢給我買了書包,這是愛。”

黑板上:愛是媽媽剪去長發換來的新書包。

“去年冬天,我爸爸在趕牛的時候摔傷了腰,媽媽就變成了超人。明明爸爸很重很高,媽媽個子小小,力氣也小,但她明天都背著爸爸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臥室。後來爸爸傷好了,媽媽的腰卻不好了,一到下雨變天,她就疼得直不起來,這也是愛。”

祝今夏寫:愛是心甘情願被壓彎後直不起的腰。

“我養的小馬叫茶葉蛋,因為他是棕色的,個頭比其他馬兒都要小。我爸爸說它先天後腿有殘疾,是匹壞馬,跑不起來,可我還是很愛它。

“它還小的時候,我會偷偷跑去院子裏和他一起睡覺,放假時會幫它洗澡,還會偷偷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餵給它吃。

“後來它長大了,我也長大了,有天回家我沒找到它,問了爸爸才知道,他把小馬賣掉了,因為它幹不了活,只會浪費吃的。我哭了很久很久,一想起來就哭,後來都不敢想它了。到現在我都常常在夢裏見到它,是它陪我長大,它是我最愛的小馬。”

祝今夏轉身時呼吸沈重,在黑板上寫下:愛是不願想起卻總在午夜入夢的老朋友。

到這時候,教室裏已經沒有人笑了,講述小馬的男孩子坐下來,小聲嗚咽著擦眼淚。

祝今夏說,愛是世界上最奇妙的東西,它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處不在。它從生命於媽媽肚子裏降生的一秒開始,就如形隨形,卻在生命消失後也不曾離去。

愛是不敢想念卻時時記掛的人。

她說這周的周記,我們就寫愛。

在她寫完板書轉身的一剎那,站在教室外的男人收回腳,又隱沒於黑暗之中,踐行了不影響師生上課的承諾。

衛城低下頭來,忽然間明白了,愛是想要觸碰又收回的手。

整個上午,他像個幽魂一樣游蕩在校園裏。

他看見有個小姑娘在辦公室門口哇哇大哭,於小珊拼命安慰她也無濟於事,問她為什麽哭,她說爸爸媽媽在外地打工,說好她期中考試考了第一名,他們就回來看她,可他們食言了。

他看見低年級的小孩收到了時序八方要來的物資,年輕的老師就蹲在走廊上,對著花名冊一個一個點名,上前一個,老師就輕車熟路替孩子脫鞋穿鞋,熟練的姿勢一看就做過無數次。

後來課間操結束,他避開人群,來到了教學樓後的一小塊空地上。

大樹下有兩只簡陋的秋千,光禿禿的鐵架子,臟兮兮的鐵索與木板坐墊。

他停在一旁,看兩個小姑娘蕩秋千。其中一個好奇地看他半天,忽然跳下來,操著不標準的漢語說:“叔叔,你玩。”

衛城怔了怔,搖頭說:“我不玩。”

小姑娘脆生生道:“沒關系的,你玩吧,我每天都能玩,你們大人長大了都沒空玩。”

一線天的太陽姍姍來遲,在這一刻穿過樹蔭兜頭澆來,將他整顆心淋得透濕,又仿佛一盆熱碳將他焐熱、灼傷。

衛城喉頭發堵,聲色暗啞說了句謝謝,還是坐上了秋千。

小姑娘很活潑,興高采烈跑到他背後,“我推你!”

小小的手掌一下一下推著他。

她問他:“叔叔,你來我們學校幹嘛呀?”

“找人。”好半天,他才回答。

“那你找到了嗎?”

“找到了。”

“那你怎麽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呢?”

衛城說:“因為她不肯跟我回家。”

小姑娘提議:“那你給她糖吃,給她買新衣服吧,這樣她肯定就願意了。”

衛城沒忍住笑,腳點地,停下了秋千,他伸手摸摸女孩的頭,說:“怎麽辦啊,她不像你,她既不喜歡糖,也不愛新衣服。”

這可把小姑娘難住了,她認真地想了想,又問:“那她喜歡什麽啊?”

衛城擡頭看著遠處,一群飛鳥從山頭掠過,穿過了一線天,越飛越高。

他喃喃道:“她喜歡自由。”

“那你就給她呀。”雖不知自由為何物,但小姑娘還是很老練地說,“她喜歡什麽,你就給她什麽,這樣她肯定會跟你回家的!”

衛城慢慢地笑起來,點點頭,說謝謝你,叔叔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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