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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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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日

第二十三章

“死神”降臨, 氣氛一時間劍拔弩張,曲珍見狀不妙,拔腿就溜。

“你倆慢慢喝啊, 我去招呼客人了!”

沒一會兒, 前臺又有人來送酒, 還是一打純生。大概是時序臉色不佳,這回曲珍離得遠遠的,只在櫃臺後面對祝今夏比口型道:“我請。”

祝今夏笑笑, 回過頭來看見時序, 笑不出來了。

她不笑了, 時序倒是笑了:“喝得很高興?”

“……”

祝今夏莫名其妙想起個段子, 冷不丁問:“你知道笑容守恒定律嗎?”

“沒有。怎麽?”

“根據笑容守恒定律,笑容不會憑空產生, 也不會憑空消失, 只會從一個人的臉上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臉上。”

“……”

時序不說話, 就這麽看著她。

祝今夏嘆氣, 叫了聲校長——她很少這麽稱呼時序。

“我承認從身份上說, 你算我領導。”

……頂多算半個,她又不是中心校的正式老師。

“但現在已經出了校門,你是不是不用這麽, 軍事化管理了?”

……就是在學校裏,也用不著這樣。

“你是校長,我是老師,我們之間只有工作的上下級關系,涉及私人生活領域, 你是不是不應該像管學生一樣管著我?”

明明是他不講道理,她居然還能這麽講道理, 祝今夏在心裏嘆了口氣。

時序反問:“萬一出事了呢?”

“萬一出事了也跟你沒有關系。我是成年人,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時序看著那張臉,那雙喝完酒後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也無聲地嘆口氣。

“是,你能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但是祝今夏,你有沒有想過你一個人跑來山裏,對環境不夠了解,也缺乏基本的自我保護意識,如果放任不管,你出事了我也會自責?”

“可我知道自己酒量,不可能給自己喝醉。”

“那萬一酒裏有東西呢?”

“……”

“萬一有人圖你好看,就算你沒喝醉也要來騷擾你呢?”

“……”

祝今夏下意識看桌上喝空的酒罐,三瓶。三瓶尿啤就能喝到毫無還手之力?不應該啊……

她話鋒一轉,“欸,你覺得我好看?”

時序面無表情,沒被她帶偏。

祝今夏只好放棄,回到正題,“那我就報警。”

“且不說山裏警力分散,出個事故,人都涼了警察還到不了,何況這是藏區……”

喝多了酒的人不太明白什麽叫點到即止,等了等,沒等到下文,只好自己追問,“藏區怎麽了?”

時序:“……”

時序:“藏區,說好聽點是團結,說難聽點是排外。你是外來人,就算出了事,也不會有人護著你,頂多息事寧人。如果真鬧出亂子來,這叫民族問題,帽子就太大了,所以不會有人替你討公道。”

他把話往大了說,祝今夏更反應不過來了。

這都民族問題了,她還怎麽辯論啊?絞盡腦汁只想出一句——

“你不是在應酬嗎?”

不是說要陪領導喝酒,給中心校掙兩套電子設備?

時序氣笑了,敢情剛才這麽一大通話都白說了,她連自己為什麽腳踩風火輪趕來都不知道。

可看看空的啤酒罐,再看看她面頰泛紅,亮得不可思議的眼睛,他只能無聲嘆氣。

這一晚上嘆的氣,比他這一年嘆的都多。

“還喝什麽喝?”他摳開一罐啤酒,嗤笑,“那邊的領導沒這邊重要,當然是緊著更重要的了。”

祝今夏下意識拿起自己這罐,“說什麽呢,你才是領導——”

“我不是,你是。”時序一飲而盡,捏扁酒罐,扔在桌邊,“你是我領導。”

說完這句,他把她手裏的酒拿過來,又是一飲而盡。

祝今夏眼睛都睜大了,指指一旁,“還有這麽多酒,你搶我的幹嘛?”

“都說是領導了。你見過哪個領導喝酒的?我替你喝。”

“……”

這麽說,好像也沒毛病。

祝今夏的腦子有點不夠使了。

時序坐在對面,酒精微微上頭,原本一肚子火,看她這幅努力沈思卻沈思不出個所以然來的模樣,火氣又莫名沒了。

天知道他這一路是怎麽來的。

一整天的會開得人頭昏腦漲,看無能之人身居高位誇誇其談,看稍有職權者趾高氣昂只手遮天。然後是酒局,說言不由衷的話,看觥籌交錯的人,聽大放厥詞的屁。

要不是知道山裏這套,要不是看旺叔這麽一路過來,要不是中心校還有一百七十四張嘴,時序已經撂攤子走人了。

兩套電子設備而已,上頭的人擡擡手,指縫裏就能砸下來不知道多少臺,他們偏不松口。

時序去年就申請了,申請駁回。

今年又申請,還是駁回。

後來他幹脆一個月申請一次,到上周為止,仍是駁回。

附近山頭的小學也申請了,還是在他之後,人家就拿到了。倒不是人校長比他時序牛逼多少,事實上人家就高中學歷,就勝在一點好,藏族。

在這裏,出身決定一切。

時序喝了一杯,沒用。

兩杯,沒用。

半瓶白酒下去了,還是不松口。

席間,他心裏煩躁,隔壁牛咱鎮小學的校長和他相熟,遞了支煙來,“兄弟,行不行啊?這麽喝是不是有點不要命了?出去抽根煙。”

聽到這,祝今夏沒忍住插嘴:“你會抽煙?”

“會,但不抽。”時序靠在沙發上,笑笑,“初中那會兒到了叛逆期,偷偷學抽煙,給旺叔知道,差點沒打斷我的腿。”

“旺叔會打人?”

“打,怎麽不打?邊打邊說,黃金條條出好人,但凡他有口氣在,我敢抽煙就往死裏打。”

所以牛咱鎮的校長也不是真要他抽煙,找個借口拉他出去歇歇罷了。

“兄弟,何必受這氣呢。”對方拍拍他的肩膀,“電子設備而已,沒有就沒有唄,又不是不能上課。”

時序不說話。

有了電子設備才能上網課,中心校的師資力量主打一個沒有力量,小孩的視野已經很窄了,他只想多開一扇窗。

“算了吧,沒可能的,你看不出來呢?那幾位就是給咱氣受,你以為你喝酒他們就會松口?”

“不試試怎麽知道?”

“你就是喝死了他們也不會松口,只會高高興興把中心校撤了。”

劉校長也是漢族,之前還在縣城的局裏幹事。上一任州教育局局長是漢人,提拔了一群自己的班子,他也在其中。可惜這一任是藏族,上臺第一件事:換掉所有舊臣,不能換掉的就發配邊疆,啟用自己人。

這不,劉校長也被發配到“邊陲小鎮”當校長了。

牛咱鎮也沒有電子設備,可觸摸屏,網絡設施,啥也沒有。

可能是前後落差太大,劉校長心灰意冷,已經躺平認命了,所以苦口婆心勸時序。

時序原本就一肚子火,給他一盆涼水澆下來,更是煩躁。不想聽,對方又是一片好意,他耐著性子打開手機,轉移註意力。

好巧不巧,剛好刷到祝今夏的朋友圈。

前面幾張照片還正常,最後一張居然是酒吧,面前還擺了一打酒,眼看著已經喝了三罐了。

時序不敢多留,一通電話,立馬風風火火趕了來,好在縣城小,百米沖刺轉過半條街也就到了。

“上一回跑這麽快,還是讀書那會兒跑八百米。那回是為了一等獎,一雙球鞋。”

“那這回呢?”

“這回?”時序瞥她一眼,“這回是為了阻止你上社會新聞頭條。”

祝今夏也不反駁,抱著酒瓶子哈哈大笑。

時序皺眉,“你這什麽酒量,三杯倒?”

祝今夏打了個嗝,“胡說,我酒量好著呢。”

“那你站起來走兩步。”

她聽話地站起來,鉚足勁想走直線,楞是走成了標準的S型。

時序嗤笑:“這叫酒量好?”

“……”祝今夏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怪老劉面館的面太難吃了,我就吃了兩口,等於是空腹喝酒,換你你也醉!”

她坐下來揉肚子,顯然是胃不舒服。

時序:“空腹還敢喝酒,該。”

他擡手叫來服務員,問酒館裏有什麽小吃。

答:牦牛肉幹。兩百一份。

祝今夏嚇一跳,連連擺手說不吃,時序沒搭理她,讓人上了一盤。

“真不要,太貴了!”

時序沒理會她接二連三的推辭,拿了條牛肉幹聞聞,笑:“嘗嘗,這是真牦牛肉做的。”

“……”

“吃吧,墊墊肚子,免得胃疼。”

“……”

見人不動,時序把盤子推她面前,“花我兩百,不吃浪費了。”

是了,時校長最討厭有人浪費食物。

祝今夏不說話,盯著盤子看半天,拿了一條塞嘴裏,肉質又幹又硬,還帶有濃烈的腥味。

她皺眉,說什麽鬼東西,還兩百一盤。罵歸罵,到底沒吐出來,還是努力咀嚼,咽了下去。

時序心情欠佳,她看出來了,電子設備沒討到,還討了一肚子氣受。想了想,祝今夏說:“你要不再喝點酒?”

桌上這麽多呢,雖然曲珍說送給她,但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想占人便宜。

“我請。”

時序拿了罐純生,放手裏掂掂,說這罐酒放超市裏,兩塊五,到了酒吧,二十五。

祝今夏:“我不差錢。”

時序笑笑,“也是。”

“你不是在北京待了那麽多年嗎,你差錢?”她明知顧問。

“差。差了太多年,節約慣了。”

都說由奢入儉難,可時序從未奢侈過。在北京的那些年裏,工資是高,但也幾乎盡數寄給了旺叔。那時候旺叔的身體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不僅看顧著中心校,家裏還養了一群嗷嗷待哺的孤兒,頓珠也是其一。

地科院包吃包住,還有交通補助,對時序來說已經能很好地活下去。

山裏人人都窮,人人都摳,沒人會問他為什麽。

但祝今夏問。她不止問了,還聽得很認真。

起初只是她問了,他就答,可話匣子一打開,就像潘多拉的魔盒。

時序說了兩件事。

八歲那年,母親帶他來了宜波鄉。

她是外來人,不知從哪打聽到了中心校,得知校長自掏腰包資助孤兒,就帶著時序上門求助,連哭帶求,最後旺叔破格收了他這個漢族插班生。

時序沒有學籍,也沒有身份證明,學校雖然不收學費,但餐食住宿早有定額,他沒法住校。於是母親在附近的村鎮租了個沿街的小破屋,又買了輛不知幾手的摩托車,開起來叮鈴哐啷就跟要散架似的。

她白天在鎮上打工,晚上去學校接時序,時序的三餐都跟旺叔一起吃。

這樣持續了大概半年時間,終於有一天,送時序上學後,女人留了只信封給門衛,托他交給旺叔,人就消失了。

信封裏裝了八百塊錢,除此之外,還有張字條,字條上就一句話:你是個好人,孩子就交給你了。

沒有署名,也沒有給兒子的只言片語,那個女人憑空從時序的人生裏消失了。

旺叔是個藏族漢子,粗糙了一輩子,四面八方打聽了半個多月,沒找著人。村鎮上的出租屋人去樓空,找到她工作的地方去,才發現是家燈紅酒綠的歌舞廳,據說女人每晚在那唱歌,兼職陪酒,勉強糊口。

老板說:“看她瘦的那個樣子,跟骷髏似的,喝幾瓶酒就在廁所吐得昏天暗地,我哪敢用她?萬一喝死了,那我不是賠大了?”

女人被解雇已有一周,她在村鎮上來來回回地問,可一來沒有一技之長,二來小地方工作崗位早已飽和,她始終沒找到工作。

連自己都養不活,又怎麽養孩子?幹脆一走了之。

旺叔找了一圈,一無所獲,回學校面對這個被拋棄的小孩,沒轍,錢和字條都給時序看了,末了搖搖頭,說:“只能留下來了,湊合過吧。”

於是時序就在校長宿舍裏住了下來。

那時候旺叔還抱有一點幻想,說不定女人安頓下來,生活不那麽窘迫時,還會回山裏接小孩。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能說丟就丟?

在那之前,他先替她養著吧,不過多一張嘴而已。

但時序不這樣想,即便那時候他才九歲大,他也知道母親不會回來了。

最後一天送他上學時,女人替他穿上了前一天在鎮上買的新衣服、新鞋,甚至為他背上了嶄新的書包。他們在鎮口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母親還溫柔地問他喝不喝牛奶,吃不吃雞蛋。

最後她親手為他剝好雞蛋,小口餵他吃完。

對時序來說,這些其他小孩司空見慣的東西,親子之間再尋常不過的互動,其實很奢侈,它們出現在他人生裏的次數屈指可數。

所以在得知母親離開後,他忽然間明白了那個反常的早晨從何而來,它是母親留下的一場美夢。

夢只有一次,夢都會醒。

時序來不及悲傷,因為還有更多迫在眉睫的煩惱。

母親留下的信封裏有八百塊錢,但八百塊養不大一個小孩——時序雖然年紀小,也算得清這筆賬,每天都在擔心是不是八百塊用光,旺叔就不要他了。

“所以肉不敢多吃,衣服不敢換新,生怕錢用光了。”時序喝了口酒,想起當年的自己,也覺得好笑。

其實早就用光了。

祝今夏忽然就想起了頓珠的話。

——旺叔不曾虧待過他,頓頓管飽,可時序只吃白米飯,肉是一塊也不沾。

——青春期竄個子,旺叔帶他去買新衣服,時序死活不幹,補丁打了一個又一個,縫縫補補又三年。

——鉛筆不曾短了他,可他硬是收集同學用剩的鉛筆頭,接長了繼續用。

那些過往原來都有跡可循。頓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她怔怔地聽著逐漸嚴絲合縫的往事,好半天才問出一句:“什麽時候知道旺叔不會把你扔掉的?”

“很快。第二年他找了些木板來,給我敲敲打打做了張小木床,就擺在他床邊。你知道的,校長宿舍那麽小,臥室放張床、擺只衣櫃,就什麽都放不下了。為了能塞下我的床,他把自己的衣櫃拆了,衣服都用紙箱堆在床下。”

“那第一年你睡哪的?”

“客廳。我那時候年紀小——”頓了頓,時序有些難堪地笑笑,“怕黑,怕鬼,晚上老做噩夢,總在半夜哭醒。後來他就動了心思,把我挪進臥室一塊兒睡。”

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旺叔不會扔下他不管。

後來學了數學,他又是個天才,很快就琢磨清楚那八百塊早已花得一幹二凈,可旺叔從沒提過。

“既然知道他不會丟下你,你還那麽節約?”

“因為旺叔比我還節約。”時序平靜地說,“打從我記事起,他就沒有買過新衣服。問他為什麽,他說他不像我年紀小,會長個子,他早就長定了,衣服也不用換了。”

堂堂一個校長,念完大學回鄉建設,卻比老師們過得還苦。

山裏的老師少有編制,大部分讀出來的人都選擇走出大山,不會留下。山裏招不到人,只好面向社會招老師,於是學校裏除了少部分正規軍,更多人其實高中都沒畢業。他們經過潦草的考試就進學校了,只要能認字,能算數,能把文盲教成半文盲,就算完成了小學的教學任務。

沒編制的老師們工資極低,大多是附近山頭的人。而旺叔明明拿著校長的工資,卻過得比他們還要苦。

說這話時,時序的視線停留在手裏空掉的酒罐上,聲音也沒有太大起伏。

可祝今夏卻從他緊握酒罐,略微發白的指節上看出端倪。

她沒有說話,慢慢地拿起一瓶新的,啪嗒一聲,替他打開易拉罐,輕輕擺在他手邊,然後抽出他手裏捏得有些變形的罐子。

時序接過酒罐,講了第二個故事。

在他八歲以前為數不多的記憶裏,母親是個歌女。那時候城裏時興夜總會,母親不紅,就是個鑲邊的,一整晚整晚地唱,唱到嗓子沙啞,喝到人事不省,哇哇大吐,才能換來一張票子。

但夜總會有規定,小費都是夜總會的,跟她沒半點關系。

他不知道父親是誰,打小在一個又一個場子間輾轉長大,往往面孔還沒認全,就又換地方了。幸運的是,那些濃妝艷抹的女人們無一例外都對他很好,但大多時候都醉醺醺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誰知道呢,也許是喝多了,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母親有時候清醒,會記得他沒吃飯,給幾塊錢讓他去街上買點什麽,自己解決。有時候喝醉了,就把他拋到九霄雲外,又或者她自己都忘記了人是要吃飯的。

還有些時候喝狠了,直接醉的人事不省,時序試過搖醒她,卻發現她連他是誰都不認得。

就這麽饑一頓飽一頓地長大,時序變得格外珍惜糧食。

“你恨她嗎?”

“恨過。”時序說的輕松,“恨她撈偏門,恨她生了我又不管我,恨她要丟也不知道找個好點的地方,偏偏丟到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荒山野嶺來。”

心酸往事被他說成黑色幽默。

“可是很多年後才明白,有時候生活就是這麽操蛋,你壓根沒得選。”

不是好人就有好報,否則旺叔這樣好的人,又為什麽會得阿茲海默?

“路不是她選的。她也不想。”

時序慢慢地回溯,手裏的那罐酒又見底了。

“後來我才想起來,八歲那年帶我進山,她應該是病了,短短半年,瘦得只剩骨架……”

怎麽會不生病呢?打從他記事起,她就沒有一天是清醒的,唱歌,陪酒,有時候甚至不知宿在哪裏。

那樣混亂的生活,能長命百歲才怪。

最後是一聲淡笑,“所以也不恨了,我連她長什麽樣子都記不得了,又做什麽花大力氣去記恨?”

祝今夏坐在對面,怔怔地看著他,想安慰,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才想起什麽。

“你養過貓嗎?”

“自己都養不活,養什麽貓?”

“……”

祝今夏:“我聽說家養的貓對主人有感情,到了臨死的時候,會找個角落躲起來,不讓主人知道自己即將離世……”

時序知道她的意思,卻反問:“你拿我媽跟貓比?”

祝今夏趕緊分辯,辯到一半,看他笑了,才反應過來,這人故意找茬。想板起臉罵他兩句,可這會兒時序在她眼裏就是沒人疼愛的小可憐,哪還狠得下心罵。

他厭惡酒。不喜燈紅酒綠。

但為了給小孩申請電子設備,他該喝喝,該敬敬。眼下坐在對面陪她喝著劣質啤酒,說偶爾為之。

他吝嗇。

從不亂花錢。

可自打她來支教,他該花不該花的都沒有吝惜過。

這一刻,祝今夏忽然想起曾經在接受師範課程時聽老師說:教育的本質是什麽?是育人。

你給什麽樣的光,就會長出什麽樣的樹。如果你的光微弱又黯淡,樹也會矮小又瘦弱。只有當你足夠強大,樹才會茁壯成長,亭亭如蓋。

而今她終於完全明白這話的含義了,因為哪怕素未謀面,她也從時序的身上看到了旺叔的影子。

那束光該是何等耀眼,才會長出這樣一棵樹。

她很想見見旺叔,想知道更多關於時序,關於中心校的細微末節,最好夜再長些,酒再多些,他喝得再慢些,說得更多些。

她有無數的問題,可最後竟然一個也沒提,他說到哪,她就聽到哪。

臺上的歌手還在唱歌,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夜已深,還有什麽人

讓你這樣醒著數傷痕。

為何臨睡前會想要留一盞燈,

你若不肯說,我就不問。

你若不肯說,我就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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