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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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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照理說逃脫了煉獄的鬼魂應該是沒有真正的血肉的,也不怕痛,但衛戍此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痛意,比地獄的烈火還要痛上十倍的灼燒感順著劍身傳來,腐蝕著他的靈魂,讓他蜷縮在一旁,咬牙說不出話來。

棣華被這驟然而來變故驚在原地。

淩厲的劍風刮過她的臉頰,直直地向目標射去,重重地穿過衛戍的身體,將他帶翻在地。

她猶豫著上前,還是走到衛戍身邊,蹲下身來,當看清他的痛苦的樣子,便下意識地想替他拔出身上的劍,只是手才剛伸到一半,就有一個聲音從背後冷冷地傳來。

“別碰。”

棣華的手將將要碰到劍柄,聞聲一滯,轉頭見來人是計泫,緊隨計泫身後的是白渠和若木仙君,還有一個沒見過的,半大的小童子。

小童手裏還捧著一把空劍鞘。

他是自幼跟在計泫身邊侍奉,名喚卓明,看起來不過十來歲的模樣,長得白白糯糯,眼睛圓圓地,像兩顆水靈靈的紫葡萄,十分討喜。

在仙草園時,棣華飛身去追衛戍,白渠替若木仙君解困後,若木仙君說的辦法就是去找計泫,他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自己一輩子跟這些可愛的花花草草們打交道,降妖除魔這種事還是交給擅長的人吧。

經過若木仙君一番添油加醋的描述,計泫也不耽誤,只偏向一旁卓明道了四個字:

“取我劍來。”

一路風馳電掣,白渠猶然暗自心焦,怕來遲了棣華支撐不住,現在好不容易落了地,她第一個跑過去,握住棣華雙手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感受對方手上傳來的溫度,棣華為了讓她放心,很快搖頭道:“我沒事。”

今天有事不是她,而是別人。

白渠拉著棣華站起身來,打量她確實沒有受傷的跡象,只像是有些嚇到了,面色略微發白,嘴角也不自覺地緊繃著。

計泫那一劍固然利落,但看在眼中難免讓人覺得遍體生涼。

山洞外側有著明顯的雷擊痕跡,看來發生過不小的動靜,再聯想到半路聽見的雷聲,白渠眼睛轉了轉,看看周圍的環境,又看看衛戍,小聲問道:“之前發生了什麽,這裏面的人又去哪了?”

舉目望向最裏面的山洞,上次還見到的老瘋子已經不見了。

棣華也隨之向山洞內瞥了一眼,散亂的石塊之中,還有一些斷掉的拂塵,踩碎的發冠,以及其他零碎的沫子,這些物件陪著逯道人一起,躲過了不知多少年的歲月,又在重見天日不久後物是人非。

棣華說:“逯道人死了。”

“死了?”白渠咋舌。

“不錯,他在你們來之前便被天雷劈死中,”棣華解釋道,覆又感慨,“這也算是天道輪回,報應吧!”

逯道人從前不擇手段做了太多惡事,雖然躲了這些年,偷得幾夕歲月,又怎麽樣呢?瘋了又死了,老天終究沒有放過他,到了連一片飛灰也沒有留下。

棣華把先前之事細細地交待給白渠聽,白渠亦有些慨嘆。

她本身是由獸類修煉成仙,最是知道修為的不易,大多數人生來沒有的機緣,想要成仙幾乎是癡心妄想。是霧裏看花,水中撈月,是一個巨大而飄渺的幻影,掛著遙不可及的天邊,千百年來吸引了無數的信徒為之獻祭一切,只斷地向它走近,但也只有走近了才知道,原來看著只差那麽一線的距離,卻是終身都逾不過的天塹!

發現的時候往往為時已晚,一生都已蹉跎。

白渠慶幸自己從來沒有想過走什麽捷徑,沒生出過害人的心思,雖然過程艱辛漫長,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成仙後陰差陽錯地也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但還不至於罪大惡極。

思來,這也許就是她如今依舊未跌落仙臺的根據吧。

另一邊,由計泫飛出那一劍,幾人來到這個山洞裏,計泫先領著若木仙君和小仙童卓明前後視察了一遍,沒有發現其他異常,才又轉回了洞口。

劍隨主人,計泫心念一動,它有所感應,自衛戍的胸口飛出,穩穩地落回主人手裏。

劍刃鋒利,不染寸縷。

而衛戍早已經氣息微弱,幾乎不聞了。

計泫執劍在手中,上下看一眼,翻手橫著遞給了身邊的卓明,卓明接過,熟練地用帕子擦拭一道,將它妥帖收回玉白的劍鞘之中。

若木仙君見沒人受傷,地上的衛戍也已無還手之力,對眾人提議道:“既然邪祟已除,要是沒有其他的事情,咱們就離開吧?”

“仙君稍侯。”

眾人都沒有意見,卓明開口道:“這惡鬼是從幽冥司逃出來的,待我找個東西收了他,再還給幽冥司主,交給他們去發落。”

他一手抱劍,一手伸進袖子裏翻找,拿出一只巴掌大小的黑色的釉瓶。

然後撥開瓶口,口中默念咒語,只見衛戍的殘魂漸漸變得透明,被吸納進瓶中。

“這下好了。”卓明將瓶口緊緊塞上,再收入袖中放好,轉而又對棣華道:“棣華仙子,他已被收伏,你丟失的修為也很快會回到你身上,無需擔憂。”說著,拍了拍袖口。

看不出他年齡雖小,做事卻妥帖伶俐。

棣華斂衽道:“多謝。”

又問他:“這瓶子裏的魂魄會怎麽樣?”

卓明想了想:“這惡鬼先是擅逃幽冥司,又闖入仙草園,現下被我家仙君飛劍刺中,魂魄受損,回天無力,雖然不知道幽冥司主如何罰他,但定然是再也沒有轉世為人的機會了。”

這回答也在棣華意料之中。

只是可嘆衛戍一生經歷兩次死亡,皆是因為感情。

凡人的目光那樣短,照不見前世與來生,那一刻的熾熱不作假,愛意沖破了胸腔,掙脫了理智,將本就不長的餘生都押上葬送了。

計泫帶頭轉身道:“走吧。”

他歷經多世,為了不動搖心志,不損其修行,每一次歸來都不帶任何記憶,這也正是其高明的地方,做人的時候要講究血緣宗親,譬如前世他無論怎麽惱怒,為了社稷和臣子,也得留自己的妹妹和衛戍一條性命,讓他們不那麽痛快也不至於太難過的活著。

神仙卻沒有羈絆,他出手果決,毫不拖泥帶水。

至於眼前人到底是誰,又和自己有過怎樣的恩怨,總之是與計泫無關,他冷漠又清醒,一步步走到如今,修為也一日日跟著水漲船高。

有天賦又刻苦,他師父玉清真王也驚其心志,只是看著看著不免替他擔憂。

“月滿則盈,水滿則虧”,弦緊了固然能裂石穿空,但長此以往,終有崩手之患。

他老人家的拳拳愛徒之心整個天界都知曉,奈何計泫就是長成了這般冷靜自持,又強大無匹的模樣,讓人挑不出錯處,想看熱鬧的人散了,倒顯得是當師父謙遜太過,想得太多。

計泫沒走了幾步,腳步忽然停下了。

棣華幾人跟在他身後,見狀擡頭,越過他看見洞口處不知何時站著一個女子,她一手扶著巖壁,顯然已經來了有一會了,只是一直沒有出聲。

“素光。”若木仙君叫道。

他上前兩步,看看計泫,又看看素光,不知這小祖宗怎麽願意走出仙草園了。

“你什麽時候來的,怎麽站在那也不出聲。”若木仙君半邊臉誇張抽動著,向著素光擠眉弄眼,唯恐她看不懂,就差喊出來,如今鬧劇落慕,一切又可回歸原狀,讓她千萬別再節外生枝。

素光卻不看他,只望向計泫,她松開扶著巖壁的手,向計泫他們的方向走來。

山洞不大,短短十幾步的距離,若木仙居急得腦門汗都要出來了。

天底下怎麽就有這麽多執迷不悟的人,他跟花花草草打了一輩子的交道,俱是真心愛惜愛護,但只要化為人身,就放手不再多管了。因為成了人,有了自己的思想,就不如從前那樣簡單,遠不是陽光雨露所能滿足的了,人心難測,他沒有那個精力再管,不過素光白卻特殊一些,讓若木仙居多出幾分同情。

還是白渠看不過去,招呼道:“素光你過來,我們待會一起回去。”

素光跟來其實並沒有想做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她也想不到對計泫來說自己能做什麽,但她知道眾人的好意,也明白她們的擔憂,便微微歪頭道:“你們別擔心,我只是說幾句話。”

聞言,若木仙君一甩手,退後又站了回去,計泫微微蹙眉,眼中有著些許迷茫。

擔心什麽他想。

難道自己還會做什麽傷害她的事嗎?

他對面前人道:“你是素光白?”

眾人聽得一噎,白渠身子筆直地歪著向若木仙君那邊,聲音簡直是從牙縫裏擠出來:“計泫真是從來沒見過她是嗎?”

若木仙君抱著手,望著地面,咬牙用同樣的方式回道:“也不是。”

白渠瞪著他。

“剛化形的時候見過。”若木仙君伸手在腰間位置比了一截,意思是那時候素光白只有這麽高。

細弱的,瘦骨嶙峋的女孩,連眼皮都是薄紅的一片,艱難地睜開一點,眼瞳在光下帶著朦朧的水光,計泫那時比卓明還小一些,雖然沒幾兩閱歷,卻也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慌張地想盡一切辦法去彌補。

他用自己的修為去彌補這天生的不足。

數年的功夫沒有白費,昔日的小姑娘已經活下來,也長大了。

他看見素光的同時,素光亦仰頭直視他,彎著嘴角道:“是,我就是當年的素光白。”

她說:“計泫,我們好久不見。”

是壓抑著輕描淡寫的語氣,眼神卻慎重,似一抹化不開的濃墨。

“確實很久了,”計泫不解這樣的眼神,他也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眼睛,只回憶追念道,“那時你還只有一點點大,很瘦小,我擔心會害你活不下去,幸好我沒有害死你,你如今還好嗎?”

他面上太過坦然,話語也太過誅心,身後知情的幾人面色一言難盡。

誰能比他更殘忍呢

素光望著他,無不哀傷地想道:“你以為我們的交集只有那一眼,卻不知有人早已追著你的身影看了無數遍,相思釀成無解的執念,消磨意氣,瓦解心智,我每天數著河上的小舟,期盼它著有一天,它能為我帶來一個結果,甚至都忘了,我也是天生地長的靈物,擁有與生俱來的自由,而不是為仰賴一個人的恩施而活。”

那原本就不是她的出路!

想明白這一點,她忽地覺得輕松了許多:“我很好,今日比昨天好些,將來也許會更好。”

這回答不倫不類,計泫皺了皺眉,也不知是聽懂還是沒聽懂,但他向來深谙獨善其身的道理,並不打算深究,轉言問道:“你今日來這兒是做什麽?”

他不了解綠珠,更不了解素光,無從得知其中的諸多聯系,只是見眼下的情況再自然不過地詢問,而沈溺太久的人一旦清醒,眼前的一切也都跟著清晰了。

素光感覺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好過,有什麽東西托著一個聲音浮她在耳邊說道:“看啊,這個人根本不了解你,他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自己的道,綠珠是他生命裏一個不足道哉的過客,素光白也是,你從前到底在執著什麽?”

是心迷,還是目障?

仙草園的大門一直就在那裏,素光直到今日才走出來,走出來後才知道竟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

素光自嘲地笑笑,計泫也沒有走,還在等著她的回答。

“我來這確實有一件事情。”

她正色道,接著毫不猶豫地轉向一旁的卓明:“這位仙童方才那個瓶子能不能給我,因我和這個鬼魂有些淵源,所以想親自將他送到幽冥司。”

小仙童卓明站在一邊,正歪著腦袋,眼睛一眨一眨地看戲,不意其中還有自己的事,咬唇糾結地看向計泫,猶豫道:“可是……”

“給她吧。”計泫道。

既然他也同意,卓明就不再說什麽,聽話地將那瓶子取出來,遞過去時不忘叮囑:“要盡快交給幽冥司主哦。”

“放心,”素光接過在瓶子在手中,保證道:“我即刻便去,一定送到。”

卓明嗯了兩聲,眼睛彎成了月牙,他比計泫親人得多,素光心生好感,覺得長得可愛。

交接完畢,若木仙君再次上前出聲道:“好了好了,既然這樣,咱們就各自散了吧,計泫你們是不是還有事,你們先走吧!”

計泫沒說什麽,帶著卓明先駕雲而去。

若木仙君左右看看,見山洞躺著的木棒正是自己原先那支,落在地上被棣華順手撿來,又留在一邊,他如獲至寶地撿起來,不再管其他,抱著樂呵呵地也走了。

山洞裏只剩下她們三個人。

素光對今日之事的前情略知個七七八八,好在如今場面也不算太壞,她拱手道:“多有得罪,逯清豐已死,我這就將衛戍的魂魄送去幽冥司,先告辭了。”

她好不幹脆,白渠忍不住伸手想叫住她道:“哎——”

素光本已經登上雲頭,聞聲又回首,這當兒白渠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了,當一個人沈溺時不必多說,因為她必然聽不進去,但當一個人清醒時也不必多說,因為她已然足夠透徹,經此一劫,往後無論怎樣的艱難境遇也都能憑借這一股氣支撐著走下去。

見狀,素光彎了彎嘴角,淺笑道:“我從前雖不怎麽出門,但也聽說過,你們輪回殿上有三境,每個去到那的魂魄只能看見腳下那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其餘的皆是一片迷霧,我從前就像他們一樣,不過是自己給自己選了一條路,假裝對其他的道路視而不見,現在迷霧撥開,我又看見了。”

她說:“就此別過,我該去走一條行得通的路了,希望你們也一切順利。”

說罷,只留下棣華和白渠兩人對著她的背影面面相覷。

她一路不停地前行,穿過雲霧,望見腳下無數條山川河流,綠樹人家,都是從來沒有註意過的景象,神思開闊,這才發覺原來不止有仙草園崖下那一條,天高地遠,世間本就還有萬千氣象。

按照約定,素光將衛戍的魂魄交給幽冥司主。

幽冥司主接過那個不起眼的小瓷瓶,托在手中道:“他罪未贖,如今無法再輪回,況且魂魄受損嚴重,我只能將他沈在忘川河中,河水日夜奔流不息,或許有一日會帶來什麽機緣也說不定。”

素光沈思片刻,擡眸認真地問道:“如果我願意用我全部的仙力來渡當年枉死的魂靈,這樣,能不能換他來世一線生機?”

“哦?”幽冥司主驚訝道,“仙子當真要這麽做?”

這修為本就不是自己的,沒了也不可惜,素光想,便狠狠心將該還的都還,該斷的都斷。

如果不是當年那瓶澆下來的仙露,或許她到現在還是仙草園裏的一株小仙草,每日與清風綠葉相伴,最多再有一個酷愛花草的若木仙君,一過就是許多年,這樣就算是有一天計泫站到自己面前,自己也不會覺得有什麽不同,最多悄悄看上一眼,發現不認識就趕緊閉上,連話也不會多說一句。

可既然已經做了一回人,又怎敢不認因果?

黃泉的盡頭,孟婆還在日夜不停地熬著那一碗湯。

素光端起碗來一飲而盡,踏上奈何橋,底下忘川河的水映照出女子纖細的身影,橋對岸是一片迷霧,是誰也無法預知的未來。

素光並不覺得可怕,她為人的那一世太短暫太痛苦,只知道圍著一個人打轉,沒有好好體味過人間的美好,綠珠生來五感有失,糊裏糊塗地靠近衛夷,想必這次不會了。

人間該是什麽樣子?

這橋不算長,她從上面一步步向對岸走去,還沒等想明白就已到了盡頭,身影沒入霧色之中不見了。

但也無妨。

有道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又涼風秋有雪,若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她心中已無閑事,惟願來世做個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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