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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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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羅

原來這便是當年的結局。

宋征改動沈雲輕的命簿,在天道規則之下,不知又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棣華在地上醒來的時候來不及過多思考,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就夠讓人驚訝了,殘餘的那點微末法力竟然還能支撐著,實在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本來已經抱了死志,但活著當然更好,無論是前世還是現在。

她打算起身,轉頭竟見房間內還有旁人,僧人眉目溫潤,一如記憶中模樣,他盤腿坐在不遠處,看到棣華醒來的目光,率先出聲道:“仙子,我們又見面了,你感到身體還好嗎?”

好,好的不得了。

棣華覺察出體內有一股溫和而充沛的靈力流轉在四肢百骸,幸虧有這股力量,自己還能堅持到現在,此時這裏沒有旁人,想必是眼前的和尚所為吧。

她疑心道:“你究竟是誰?”

道慶見她大約是無礙,嘴角一如既往地彎出柔和的弧度,溫聲道:“我就是道慶,只不過不在南華寺,而在西方凈土,如來佛座下。”

棣華猶豫,不知道他是修行圓滿真的成佛了,還是跟下界人們傳的那樣,佛陀轉世然後回了天上。

但這也沒什麽區別。

她轉念又想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樣似乎不對,他不在這裏誰來救自己呢。

那,“你為什麽救我?”

會不會生硬了些。

“唔……”

她這廂一時語塞,道慶主動向她開口:“你想聽我說說西天的事嗎?”

這聲音如清風拂過,恰到好處地緩解了棣華微亂的心緒,在那樣溫和的目光裏,棣華想不到拒絕的理由,於是斂息正坐,擺出副洗耳恭聽的架勢。

西天不像輪回殿,光聽起來就令人感到陌生,那是她從未涉足的領域,未免感到不安。

但白渠也說過,宋征最開始就生在西天。

那是他的來處。

據說佛祖出生時,皇宮的蓮花池裏突然長出一顆盛開的白蓮,與此同時,剛生的嬰兒舌下也綻放出萬道金光,表明他天生便是蓮花的主人,後來蓮花得以常年伴隨如來佛祖左右。

蓮花神聖潔凈,代表輪回中不會受到不潔之物、意障和心障的汙染。

天地有衍生造化之功,一日,人們忽見大金蓮的葉子下蓋著兩個嬰兒,便是雪庭、道慶。

道慶沈穩,雪庭好奇。

他們從嬰兒時期便長在一起,心意相通卻又是毫不相同的兩人,赤裸的嬰兒化作靈秀的小童,佛祖略擡一下手指,漫天的雲彩便席卷而來,化作他們的衣衫。

小童又在一日日天光裏長大,懵懂的地打量這個世界,虔誠地聆聽佛祖聖諱。

佛祖開壇講法,眾神雲集,菩薩大士皆虛心求教,每一段精妙的佛法後都有隱約的天地正音,每一片雲彩後頭都閃爍著五彩的霞光。

遠處有鳳凰和孔雀競相起舞,近處花朵一瞬間全部綻放,淡淡清香在整個西天彌漫。

佛祖連講了三天,這樣的盛況也持續了三天,雪庭和道慶位列其中,等到終於散場時,眾佛一一離去,唯有雪庭還在原地不動。

蓋因不知何時,一朵娑羅花落到了他的掌心。

他托著這朵白色的小花,忍不住親吻了那花瓣。

那時道慶已經走出幾步,回頭看見這樣的情形,心中微動,但終究什麽也沒說。

娑羅花從雪庭的掌心飛走,小小的、輕薄的一片,很快消失在風中,這件事就像一個預兆,預示著有人生出凡塵之心。

寂靜的西天在他眼中陡然絢爛起來。

雲霞皎潔,花樹芬芳。

萬物都如此的可愛。

雪庭每日從娑羅樹過。娑羅樹化出一位淺紅衣衫的女子,她常坐在樹的枝椏上,看日升與日落,朝霞與晚霞,裙裾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腳腕,在風中微微晃動。

如此三十天後,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如果她不化為人,而只作為一棵樹紮根在西天,往後還有千千萬萬年、無盡的壽命,但那天同樣生出心的,不只有花樹下的和尚,娑羅在佛祖的梵經聲裏生出靈智,卻在另一個人的掌心醒來,從此再也忍受不了無知無覺的漫長歲月,她情願化作一個人,有眼睛能看見世界上萬千顏色,有耳朵能聽見周圍叮當聲響,有心能感覺到情感與愛欲,這樣縱然只有短短的一個月,也抵得過漫長的許多年。

娑羅終於向雪庭開口,說出了他們之間的第一句話。

她說:“我要死了。”

雪庭在這三十天裏,從未直視過娑羅,聞言也是第一次擡眼看她。

他知道世間萬物都會隨著時間而變化,再高的山峰終有一日會傾覆,再寬闊的大河也終有一日會幹涸,但總會有新的山峰,新的河水出現,一切依舊在向前。

死亡或許意味著重生與虛無。

但娑羅的死,還是帶給他從未有過的悵然。

她說:“不要為我傷心,我來到世上的每一天都很快樂。”

隨著那天最後一片晚霞的落下,女子的的衣角開始化作飛灰,然後是纖細的腳踝,瀑布般的長發,生動的容顏……好像天地間從來就沒有這個人,她徹底消失不見。

娑羅樹上的花依舊長久地開著,細小的白色花瓣在西天上四處飄飛。

但雪庭知道,有一個人永遠地死去了。

她用長久的壽命換來了眼中三十天的絢爛,一瞬間的心動抵得上過去所有,甚至是未來的無數時光,她死去了,又像是從來沒有那樣活過。

也分不清是雪庭改變了娑羅,還是娑羅改變了雪庭,自那以後,雪庭從此不再主動靠近娑羅樹,天邊的晚霞也不再能引他駐足。但偶然從樹下經過時,花樹還像有所感應似的,竭盡全力地調動滿身的枝葉,抖落一地芬芳贈他。

雪庭穿過如雨的花陣,目不斜視地走到金光閃閃的佛殿上。

躬身閉目,默然誦經。

佛洞察萬物,察覺出他心性的變化,以長明燈警他。

深夜,長明燈照得大殿亮如白晝,有一只飛蛾化作小童來求告。

小童說,請你不要阻攔我,我知道我苦苦追尋的是什麽,也知道會有怎樣的結局,當我決意飛向光明的時候,就不再想回到黑暗之中。

雪庭停下誦經聲,緩緩睜開了眼睛。

啟聲道:“你為何來問我?”

“因為我們是一樣的。”

小童深深地看他一眼,他眼中有什麽東西明了,令雪庭感到從未有過的觳觫。

那夜之後,佛罰他十世輪回,以尋解脫之法。

臨行前,道慶祈求與雪庭同去:

“我與他俱是天生,今日別後,我知他再也回不來了。”

棣華打斷道慶,問道:“這其中,就沒有我的什麽事嗎,那時侯我又在哪呢?”

道慶看穿她的心思,低頭笑了笑。

“你大約在哪一個不知什麽樣的王朝,什麽樣的土地,過著不知什麽樣的生活,你們的命運遠不到交錯的時候,就像是山間的小溪和平原上的大河,各自有各自的道。”

然後,宋征第一世就遇到了沈雲輕。

他的命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能算是蕓蕓眾生裏再普通不過的一環。

人生短暫,有人心懷熱愛,牽掛著山河與百姓,有人卻一心弄權,將時光浪費在陰謀與算計上,到最後死去的那一刻,也不知哪一種人生更值得。

宋征死後魂魄沒有立即回到西天,他看見宋府的白幡飄蕩,香燭久久不熄;看見江月月在歸鄉的馬車上頻頻回首;他看見段夫人對著滿窖的天欲雪黯然傷神,也看見小小的阿芷心痛力竭,弄得滿身是傷。

還有沈雲輕——他死前最後牽掛的愛人。

他說,我只有那麽一點小小的希望,就是她能平安。

“平安”。

最後這樣簡單而樸素的兩個字,為什麽還是不行呢?

他說:“我也不過凡夫俗子,愛一個人時就想給她最好的,活著予她冷暖浮生,死了盼她所托有人。”

可惜沈雲輕還是逃不掉死亡的結局。

她還那樣的年輕,還有很長的餘生,感情為什麽會連累一個人的性命?她從未生過害人的心思,才看見這美好的人間多久,為什麽也是這樣一個結局?

宋征抱著沈雲輕,難過地想,可惜虞淵的風這樣大,最終還是吹散了她的命運。

他改了沈雲輕的命簿,代價是沈雲輕忘記前塵,他永不提及。

雪庭丟了西天的名字,從此便只是宋征。

時光一晃三百年過去,如今正是他最後一世,倘若再不能勘破,摒除私心雜念,身死道消於天地之間,就是他最後的結局了。

道慶:“你道什麽是長生,心無雜念,普渡眾生,有了私心和愛欲,便一朝跌落蓮臺,淪為一屆凡俗。修行是去諸念,苦心智,神仙也好,佛陀也罷,追求自在隨心是不行的。”

棣華不知道如何回他,情欲湧上來時,語言顯得蒼白而無力,良久,她站起來向室外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凡間見他嗎?”

這一問,令棣華腳步頓了頓,她說:“是,我是該去見他”

轉頭又問:“說起來還沒有請教你,今日怎能恰巧來輪回殿救我?”

世上沒有這麽多的恰巧。

道慶在這裏自然有緣由。

“是你的朋友,一位叫白渠的仙子請我來的,不過你現在暫時靠我的一絲靈力維系,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或者日後潛心修行,或者找回你失去的靈力。”

這兩個選擇目前聽起來都不太容易,棣華現在怎麽沈得住心思修煉,衛戍……衛戍也不知道如何了,只好先走一步算一步。

說起來真該多些白渠,她自一開始便勸自己,現在又費盡心思救自己。

棣華道:“今日要多謝你,還有白渠,想必她為找到你也費了不少心思,難為你也信她的話真的來了。”

“你這位朋友確實費盡心力,”道慶淺笑道,“有些事,你不妨再問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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