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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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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

那一戰,朔州保住了。

涉事的官員紛紛落馬,世人振奮的同時,陛下終於決心下旨立即裁撤東宮,聽說此戰宋征為首功,只待他們從朔州回來便可受封嘉獎。

可宋征終究未能回來,年輕的將軍死在戰場之上。

消息傳回細粱城,先到皇家,然後才是宋府。

宋燁正在院中打磨一把木削的長劍,先一步截知情報的柳烈跌跌撞撞地走進來,這個高大剛烈的漢子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他手足無措,他沒有辦法,張口只有一句:“雅衣……”

其餘的話盡被悲傷封緘。

字不成行,聲聲如泣。

短短幾個月,宋家剛送走了女主人,今天又輪到她的孩子。

接著管家走進來,哭著撲到在地,還有宋家的丫鬟、小廝,他們也都放下手裏的活圍了過來,這麽多人的聲音和哭喊讓宋燁感到有些頭昏腦漲。

他們在說些什麽?

宋燁後退一步,沒有站穩,下意識地拿手裏的東西往地上一支,木劍脆弱,當即斷成兩截。

那個孩子啊,那個他並不鐘愛的孩子。

這孩子天真、愚魯,生在繁華之鄉,長於婦人之手,但這些都不是自己不喜他的原因。

我不愛他,是為自己的遺憾與不甘,我曾經那樣向往細粱城之外的生活,想擺脫身份的枷鎖,想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天地間,我的孩子卻喜愛這樣的熱鬧,沈溺於繁華的虛景。

他對宋征說:我希望你仔細去看看這山河百姓,去明白你將來想要做什麽,我希望你這一生不再有憾。

其實是想:你該叛逆,該逆流而上,該去找真正值得熱愛的東西,你該是當年的我,替我抓住我放下的劍,替我看見轉身的月亮。

宋征沒有明白,他轉頭去了朔州軍營,一待便是好幾年。

確實是愚魯的孩子,也是……善良的孩子。

宋燁低頭看向手中的斷劍,斷處的木茬沒什麽可惜。

——要送的人已經不在了。

在宋府之外,段夫人忙著將酒灌進酒壇,曾經她嫌棄不夠時間的天欲雪終於出了味道;江月月正在平王府裏憑欄眺望,等待著來自家鄉的回音。

聞此噩耗時,誰也不敢相信。

怎麽會如此,不是已經贏了嗎,不是就要回細粱城了嗎?

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死訊卻來得如此猝不及防。

南華寺裏的小和尚正在山門前掃地,天寒地凍,其實沒有太多可掃的東西,就連來拜佛的香客也少了,只有寥寥幾只山雀在地上啄食,一蹦一蹦地煞是可愛。

但也還是要掃的,這是每日修行的功課之一,師父師兄們總說他性子浮躁,從前還有人誇是自然天性,以後再也沒有人替他說話了,小和尚很傷心。

遠處疾馳過來一輛四輪馬車,馬兒鼻頭噴著熱乎的白氣,一路到了寺門前。

裏面走出一個女子,看起來十分眼熟。

沈雲輕認出了這個掃地的小和尚就是上次在寺裏替他們指路的那個,眼睛亮了亮,快步走到他面前。

“小師傅,你還記得我嗎?”

小和尚一手握著掃帚,另外一手手掌立起:“阿彌陀佛,施主你這次還是來上香的嗎?”

沈雲輕方才走的太快,侍女小燕這時侯才走過來,將一件毛領披風圍在沈雲輕身上,她自己緊了緊領子,否認道:“不,我來找道慶師父。”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朋友,他離開時道慶師父曾說,很快就會相見,今日,有人告訴我他死了,我不肯相信,所以來這裏問問道慶師父,我這個朋友還會回來嗎?”

風刮在臉上生疼,站了這麽一會,眼淚都要吹出來,沈雲輕眼中仍舊有最後一絲希望。

“施主……”小和尚目露不忍,“道慶師叔他,已經圓寂了。”

就在那一天,南華寺裏的娑羅樹就像莫名地生出那樣,又莫名地枯萎,沒有人能說出個緣故。更玄妙的是後來有人掐算,道慶來到南華寺時也正是娑羅樹破土生長的時候,於是便傳他是天上佛陀轉世,修行圓滿所以回天上去了,娑羅樹就是證據。

可說一千道一萬,人沒了就是沒了。

天上神仙之說太過飄渺,地上的人仰著脖子看也看不到。

思念穿不透雲層,傳不到浩瀚的銀河之上。

這一生的緣分,盡了!

沈雲輕恍恍惚惚地回到沈家。

去時猶懷一線生機,歸來卻更像地府的游魂。她慘白著臉,小燕扶著她走路的時候感到自家小姐腳步漂浮,全憑一絲活氣吊著。

一進沈家大門便再也支撐不住地昏厥過去。

“雲輕……雲輕……”沈夫人接住女兒下滑的身體,看得心都要碎了。明明已經到了這一步,就差一點,就差那麽一點點,我苦命的孩子怎麽還是沒能逃脫這樣的厄運。

難道一個人什麽樣的命運從出生那一刻就已經註定了,就不能更改嗎?

如果是這樣,主宰人命運的到底是誰?

到底要看見怎樣的悲慘才能滿意?

誰都知道世事無常的道理,但這是一句對他人聊勝於無的安慰,是一句善意的寒暄,真有一天這“無常”

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來如山一般沈重,不是言語就能遮過去的。

或許命運早已註定,但老天從不輕易下場,少不了紅塵裏的人來做推手。

時間若追溯到宋征身死之前,便會發現,原來一切要發生的事,早已經有跡可循:

朔州事情敗露,前程不用再想,性命也即將不存,有人在狹暗的房間裏指天咒罵,恨有人擋了他們的道,阻斷了他們的黃粱美夢、狼子野心。

既然橫豎躲不過一死,還有什麽好顧忌的,下地獄之不如多拉些墊背的。

殺手於是被召進來。

“這把刀,不能被我們握在手裏,那就在我們被捅死之前,先折了他!”

細粱城的大門數年如一日地開啟,有人縱馬出京,因為這樣那樣的私欲,所以縱然隔著萬水千山,想方設法也要除去另一個人的性命。

只有衛夷知道前情,徑直地闖進衛蠻的宮殿,難得地摑了她一掌。

“你竟如此歹毒!”

方才衛夷一路闖進來時,許多宮女太監見他來勢洶洶,都曾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他身前,攔住他的去路,口中苦苦哀勸道:“殿下,此乃公主寢宮,就算儲君也不該如此無禮闖入,請回吧……”

衛夷充耳不聞,挾著滔天的怒氣,喝令他們滾開。

現在,見他做出這樣更為出格的事,那些跟了一路,也攔了一路的宮女太監卻集體啞了聲,他們匍匐在地,沒有一個敢擡頭。

禮儀規矩固然是重要的,但在絕對的權利面前,誰又敢,誰又能真正地置喙呢?

衛蠻先前正坐在鏡前梳妝,被這一掌打得臉偏向一邊,手中的梳子也墜了地,當即磕掉了幾根玉齒。感受到臉上傳來火辣的疼痛,她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經毫無俱意。

她轉頭對上衛夷的目光:“王兄這是何意?”

“你們都下去。”衛夷對地上的宮人道。

那些人早巴不得自己隱身了,聽到這話真是如蒙大赦,連忙爬起來,弓著身子退了出去。

隨著殿門被關上,屋裏變得安靜極了。

“五天前,你派人往朔州送了一封信,信上寫了什麽你還記得嗎?”衛夷道,“衛蠻,我以為你是聰明人,怎麽能幹出這樣的蠢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不過衛蠻也沒想過能瞞住誰,從決意報覆開始,她就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清醒,她不怕得罪衛夷,更不怕死,自然也不把他這番斥罵放在眼裏,連站也不站起來一下。

“果然天下什麽事都瞞不過王兄,東宮那群蠢材竟然想跟你鬥,真是太傻了。”

她先是感慨,接著從鏡子裏看見衛夷冰冷的神色:“王兄這麽厲害,又何必多此一問呢,難道妹妹信上說的是假話嗎,那天的情形你不是也在場嗎?”

朔州的消息傳到細粱城,為一些人敲響了喪鐘,陛下要對有功之人大行嘉獎,也想起了宋征是誰,知道他如今尚未成婚,便要給他和金溪公主賜婚。

一旁有知情人上奏:宋征其實已經有了婚約,只是因為宋母的去世而未完婚。

陛下又問:是哪家的千金閨秀?

得知是城中商人之女,便擺手道:只是婚約罷了,既然他們還沒有正式成婚,那就算不上什麽,一張紙廢了就是,無論從家世人品,宋將軍之子配我的女兒,都是十分合宜。

陛下金口玉言一出,這事基本算是定了下來。

但這樁婚約是宋由宋征的母親自促成,許多人都知道的,若貿然取消,不論沈家是否同意,百姓們聽到也要詬病宋家不仁不孝,更重要的是,會指責皇族仗勢欺人,這是絕對不可的。

陛下低頭沈思片刻。

為了皇家的顏面,只好委屈這位沈家小姐了。

賜婚的聖旨已擬,只待宋征從朔州回來後,便賜沈氏鴆酒一杯,然後宣告天下。

衛蠻修書一封,五百裏急遞朔州,送到了宋征手上。

刺客潛進來時,他剛來得及讀完那封信,慢了一絲心神,短劍準確地穿過心臟,鮮血汩汩流出,那一刻,宋征知道回天無力,但絕境中竟然又升起一絲慶幸,覺得這樣也好。

“——至少,我的雲輕能活著。”

今日被風吹散的,不是她的命運。

就連朔州也好好的了。

死在這裏不算辜負。

生命流失地太快,他最後一次想起自己心上人:不要為我的死亡而太過傷心,我在這片土地上並不孤獨,只是可惜隔得這樣遠,再不能再見你一面。

雲輕,你一定要萬事淡然,平平安安,一生順遂。

衛蠻道:“皇兄當時怎麽不替他們出聲呢?是也和父皇一樣,覺得可以借一樁婚事網羅宋家的權利嗎?我不像皇兄那般冷漠,心中只有大局,自稱與他是知己好友,卻連選擇的機會都不給他。”

衛夷當時未作聲,想將來再設法回圜,誰知一念之差……衛蠻真是瘋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那封信,在那樣的時候,是會害死人的?”

“我怎麽會知道呢。”

衛蠻嘆了口氣:“我與他無怨無仇,也不想他死,誰知道那麽巧就湊到了一塊。”

如果沒有衛蠻那封信,殺手就算混進了軍營裏,也未必保證能順利殺了宋征;如果沒有那個殺手,衛蠻也只是想等他回來,看他抗拒這段婚約。

她想知道衛夷這一次會怎麽選。

你自詡與他相交,又一次選擇擺在你的面前,你會選擇你的好友,會跟他站在同一戰線,一起對抗皇帝的威嚴嗎?

可惜沒有如果。

“不過,這樣也有一點好處。”

“你怎麽敢說這樣的話。”衛夷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她。

“不然呢?”衛蠻反問道。

“難道要教宋征高高興興地回京時,才知道他的未婚妻子已被賜死,成了一具年輕的屍體,而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為他,因為天子的私心,知己的默許嗎”

她終於站起身來,擡頭直視著衛夷。

心上的痛苦衛夷大概是從來沒有的吧,他太過冷靜,也太懂得權衡,衛蠻從前覺得這樣在皇家是一件好事,自古成王敗寇,為王為帝者哪個不狠心,現在卻要恨死這樣的冷靜。

“齊琛死了,為了你的宏圖,你的大業,他至死連個姓名都不能有。宋征死了,滿京城他最信你,可你連他的愛人也保不住,他死於我的報覆,更死於你的冷漠!從今以後你的妹妹也死了,因為她在這皇宮長大,卻還是愚蠢地生出了心,生出了感情!!”

衛夷面上看不出什麽,沒有說話。

“王兄,”她換了個語氣哀聲喚道。

又想起了什麽,改口:“不,我該叫你未來的陛下,我相信這天下終將會是你的,你也會有想要的東西,你會愛人嗎?”

衛夷幾乎要不認識面前這人了,他緊緊繃著嘴角。

兩人誰也不肯先認輸移開視線。

突然,有人推門進來,“吱呀”一聲,打破了室內緊張的氛圍。是誰敢在這時候不長眼地進來打擾,這對兄妹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

是宮裏的妃子趙娘娘,也是衛蠻的生母。

趙娘娘聽說這事緊趕慢趕地過來了,到了門口見宮人都在外面時,暗道不好,最後幾步並作一步,伸手便推開了房門。

“這是做什麽?”她邊說邊往裏走,帶來的宮人也都跟隨她進去,烏泱泱地一群。

沒人回答。而隨著越走越近,她看見衛蠻臉上的傷,心中一跳,頓時明白了八九分:“殿下,是不是蠻蠻做錯了什麽,你看在我們趙家的面子上,高擡貴手,我今後一定好好教她,你就原諒你妹妹這一次!”

說著,要去拉衛夷。

衛夷哪有心思跟她細說,轉身拂袖而去。

“哈……哈哈……”

人走了,衛蠻看著他的背影不知怎麽流下淚來,她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軟弱,用幾聲笑來掩飾,同時狠狠地擦去眼淚。

可眼淚還是越擦越多。

她提高聲音道:“衛夷,你會為自己對感情的冷漠而付出代價。”

“如果有一天你也能感覺到心痛的話,一定要記得,那是你可憐的妹妹對你的詛咒,那才是我的報覆!”

趙娘娘叫這幾句話駭得魂都要飛了,死命拉住衛蠻的胳膊。

“你瘋啦!”

話是對著衛蠻說的,她的眼睛卻不安地看向衛夷的方向,所幸衛夷沒有停頓,而直至他的背影消失,再也看不見,衛蠻才終於不顧一切地伏地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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