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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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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夢

那時的心情衛戍至今記憶猶新。

他指著心口道:“她在我的心裏受傷流血。”

“你師父逯真人呢?”棣華問道,“以他的神通廣大也治不好綠珠嗎?”

這個逯清豐逯道人實在有些本事,沈搖芳假死,狐首山刺殺,其中都有他的手筆,不過看樣子對衛戍倒是很好,楚喻曾猜測衛戍如今不怕這火的原因,是逯道人給他的什麽法寶所致,雖然未必就十分準確,但也有些道理。

衛戍被困在這裏一步也走不出去,他哪裏來的附見草,難道也是逯道人給的?難道他真的如此神通廣大到如此地步,能算到今天,一一為他這小徒安排妥帖?

還是這個逯道人已經修成了仙身呢?

前者實力未免太過可怕,後者棣華絞盡腦汁,卻怎麽也想不起天界有這麽一號人。

“我師父他雖然有些道行,但畢竟不是醫師,”衛戍道,“幸而權勢還是有些用處,我只能不斷地搜尋一些天材地寶替她續命。”

綠珠一日日痛苦地活著,但衛戍慶幸的是,她好歹沒想死,只要人還在,辛苦一些又算什麽呢?

他要搬出東宮時玥姬娘娘大怒,她訓這個孩兒時向來會顧忌幾分,將宮人趕出去後再打罵,那一天卻失了儀態,貴婦人變得也如市井潑婦一般,宮人恨不得少生個耳朵,衛戍卻覺得有些真實的暢快,這深宮裏親人不像親人,母子不像母子,人人都虛偽的要命,此刻才有些不同的滋味。

他那個已經記不清長相的妻子自願留在東宮侍奉玥姬娘娘。

衛戍則從此長住在鏡湖小築。

世上哪有這樣沒有緣由的怪病,棣華想了想。

“也許綠珠身上的怪病跟衛夷有關,她的生機系在另一個人身上,平日離得近些就好些,遠些就差些,倘若不幸衛夷有恙,她自然也重病嘔血,病體難支。”

衛戍覺得有理,冷笑道:“是啊,原來有這樣一層關系在,還真要多謝你為我解惑。”

在平王府尚且相安無事,一離開卻又發作,根源原來在人的身上,可惜如今知道太晚了,那時,那時……那時就算知道,又能怎麽樣呢?

他眸中冷厲愈重,似有寒冰。

棣華見此,哪裏信他口中的多謝,只希望他不要害自己就阿彌陀佛了。

這種惡意的揣測僅僅是一種直覺,並沒有什麽證據,不好多說什麽,她便將話題又引回綠珠身上。

“我去仙草園裏見過綠珠。”

不管什麽時候,綠珠總能引起衛戍的關註,衛戍望向棣華:“她怎麽樣?”

綠珠既然不肯出來,棣華進去總是可以的,她想起當時的場景,百草葳蕤的仙草園裏,仙子臨風對崖而立,只留給闖入者一個冷淡而纖細的背影。

計泫曾發誓以自身功德償她,說到做到,那生得孱弱的仙子,如今在花團錦簇的仙草園裏依舊美得驚心,只是情難自控,心病無醫,畫地為牢圈住了自己。

而唯一能開釋她的人,或許永遠也不會來。

“她如今早已經沒有那種怪病了,看起來很健康。”

“那就好。”

衛戍低下頭,沒有多說什麽,他從袖中掏出一束紮得整齊的附見草,“今日還有些意思,你既然如約為我帶來綠珠的消息,附見草就送給你。”

棣華沒有急著上前。

衛戍納罕:“你不需要了嗎?”

“我其實一直想問你,你既然在這裏出不去,附見草是從何而來?”

衛戍不說話,他不想回答一個問題時很是沈得住氣,雖然他們彼此都知道這其中蹊蹺,他甩手將附見草隔空拋給棣華。

眼見有東西朝自己飛過來,棣華還是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接住了。手掌打開,望見小小的一束幹草躺在手心,她無奈嘆氣道:“就不能告訴我嗎?好歹我為你帶來了綠珠的消息。”

衛戍對上她責備的眼光,不為所動:“我已經道謝了。”

言下之意是你還想怎麽樣?

棣華長吸一口氣,艱難道:“殿下你不會覺得,你的一聲謝,現在還很有用吧?”

不過說歸說,她還是拔下頭上的簪子,將尖的一頭對準手掌用力一劃,一道長長的口子下鮮血爭先恐後地流出來,在素白的手上顯得有些觸目驚心。

衛戍靜靜地站著,見棣華上前一步,將手伸進火中,火舌仿佛有靈性一樣,只溫柔地舔舐著她的手,並不會真的燒痛了,隨著鮮血如連線的珠子般滴落,發出呲呲的聲響,火勢漸漸小了下去。

火焰落到了半人高、再落到腳踝處。

隨著最後一點餘火消失殆盡,衛戍眼前那迷蒙了幾百年的紅色也終於不見了。

做完這些,棣華對著傷口默念仙法,乳白色的光暈微微閃爍,那道猙獰的口子開始以極快的速度生長,愈合,直至恢覆到一點痕跡也沒有,便收回了手。

“我答應幫你熄滅這火,這是上一次的你給我附見草的回報,至於這次,”她用另一只手舉起附見草示意,“我為你探聽到了綠珠的消息,我們互不相欠。”

不說就不說吧,反正就算這是個坑,她也決意跳了。

但棣華實在不想欠衛戍什麽。

衛戍有今天的局面,必定是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幽冥司總不會冤枉了他,可他仗著逯真人的手段沒有受到苦不說,自己竟然還又幫他把這火也滅了,從此唯一一點礙他眼的東西也沒了,怎麽對得起那些被他害了的人,實在是罪過!或許自己也會有報應,不過報應歸報應,要是欠了這樣的人,更覺得不齒!

這種人的愛或恨都太過極端。

衛戍閉上眼睛,呼吸了一口不再帶有灼熱感的空氣,意識到原來這麽長時間不是不難受,只是沒有什麽辦法,強自忍受罷了。

他試探地伸出手腳在原本火墻禁錮的邊緣躍躍欲試,棣華見了忙阻止道:“我雖然能熄滅這火,但你要想往外走還是不行的,新火會再次從地底下鉆出來,如果你不想還像從前一樣,就最好不要這樣做。”

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衛戍很自然地收回了即將在踩在邊緣線腳。

盡管如此,他心情也還是不錯,他伸出雙手高舉著,見蒼白的大手上爬著淡青色的經絡,緊握成拳,竟然也有實感。

“不錯,我終於看見別的顏色了。”

從前眼前盡是揮之不去的火紅。

“哎,你說,我可能修練你們的仙法嗎?”他突發奇想,癡人說夢。

棣華知道他是想再見一眼綠珠,但還是搖搖頭,告知道:“你還是不要想這些歪門邪道,你在這裏三百年,總不會是冤枉你,不如想想自己做了什麽,真心誠意地悔過贖罪,或許有朝一日還能再世輪回,投胎到人間。”

“那就是不行啊。”衛戍若有所思道。

他不像聽進去的樣子,良言難度好死的鬼,棣華也就不再廢話。

棣華最後要離開時,衛戍叫住她,問了最後一句話。

他問:“神仙和凡人有什麽不同?”

神仙的世界縱然有無限的長生又怎麽樣,難道因為活得久,就比紅塵裏的蕓蕓眾生更高貴?

還是並沒有什麽不同?

人的情感並不因為生命的短暫,就比他們輕一些或者少一些。

衛戍說這話的時候,難得認真,收起了那副混不吝的樣子,棣華終於在他身上看出了些時光的影子,原來這三百年他也不是全然沒有芥蒂,只是想到什麽也都不足為外人道也,今日記憶的口子撕開,情緒動蕩之下,難免觸動一絲心弦。

棣華給不了他答案。

直到人走遠了,在棣華看不見的地方,衛戍不再顧忌地仰面往地上一躺,脊背放松的感覺讓他略感輕松了些,發出一聲速度的喟嘆。

這裏是幽冥的最底層,其實再怎麽睜大眼睛向上望,也不過是一片瞧不出什麽的漆黑光景。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耳邊是一陣陣淒清尖利的鬼叫,不遠處刀山火海,剝皮抽筋的酷刑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血腥氣混合著其他刺鼻的味道一陣陣傳來,真真實實地提醒著衛戍,這裏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離天界又是多麽遙遠的距離。

曾經身上那揮之不去的火光,多麽像當年的那一日,不知是從何處而起的大火,燒到房間裏懸掛的布幔和房梁上,像游蛇一樣蔓延,火中有一個女子,隔著那麽遠的距離和濃濃的煙塵,衛戍都能看見她赴死時帶著笑意,只一眼他便覺得遍體生寒。

棣華以為他痛恨這火光是因為自己死於火中,實則不然,是因為心愛的人同樣死於這樣一場火海。

“快了,快了……”衛戍安慰自己,閉目在黑暗中把湧上來的愛也好,恨也好都壓了下去。

棣華走到幽冥司的入口,正碰見幽冥司主,將手中的燈籠歸還後,誠心謝道:“感謝你們把這燈籠借給我,下面道路多碎石,多虧有它照亮。”

幽冥司主笑指道:“我這燈籠的妙用可不止於此,棣華,你下去見我地獄的內景如何?”

“曠野荒蕪,十分孤寂。”棣華回憶道。

“哈哈。”幽冥司主得意地攏了攏垂在胸前的長須。

棣華不解他為何發笑:“司主笑什麽,是我說得不對嗎?我其實也疑惑,只是還沒來得及討教,那兒的空間如此之大,怎麽會只關押了一個鬼魂,也太誇張了些,如果是這樣,其他魂魄都去了哪裏呢?”

“不錯,自然不會只關押一個鬼魂,凡間小兒也知道,地獄有無盡的煞氣,刀山油鍋都是有的,只是你沒看見罷了,這正是我這燈籠的奇妙之處。”

那呼嘯的風太過陰森,像不像鬼魂被淩遲時的號叫?巨大的石塊矗立在荒原,裏面是滾燙的熱油,上面飄著焦臭的屍體,行刑的小鬼舉著巨大的鍘刀,上面還沾著細碎的肉屑,鮮血像細線一樣順著身體流下來,慢慢聚出一小塊窪地,瞪出的眼睛骨碌碌地滾到人的腳邊,黑色的瞳仁向上翻著,在燈籠光的照耀下,成了一塊平平無奇,走路都嫌硌腳的石頭……

幽冥司主道,“有人向我說,你性子十分怕見血,所以我才送你這燈籠,替你遮遮煞氣。”

棣華楞了楞。

自己原來怕這些嗎?

是了,沈雲輕是怕血的,她很快又想到這一點,前世的記憶一點點聚集,浸入腦海之中,仿佛是不慎走失的魂魄再次回到這具身體之中,自己在逐漸被填滿,重新變得完整。

棣華握住那幾支附見草,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幽冥司,回到了輪回殿。

香爐裏煙氣升起,那股熟悉的清苦味道彌漫開來,漸漸充斥到整個房間,如絲如縷地籠罩著,像一層輕煙織成的夢。

在這一片夢境之中,過往諸多種種,再次向她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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