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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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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光

幽冥司的地獄裏,衛戍心情極好地等來了棣華。

“看來你已經算到了我會來。”棣華一手拿著燈籠,一手提著裙裾,腳步輕盈,面上做出一副微笑的樣子。

她今日過來,便表明了自己的態度,證明衛戍已經準確地扣住了她的命門,衛戍可以不怕火燒,棣華卻非要再得到附見草不可,這與上次的情況截然相反,因此強撐著表面的從容。

棣華心裏清楚,衛戍也清楚,於是站在原地,兩手交叉在胸前,皮笑肉不笑地回應。

“你來不來,我還能不等嗎?仙子,請吧!”

衛戍周身的火焰一刻不停地燃燒著,散發出灼熱的氣息,棣華曾答應,若他給的附見草有用,便要把這火滅了,但此時此刻她實在不想讓衛戍太快地占住上風,笑著拖延道:“你急什麽,你那附見草果然有用,我見到了一些有趣的回憶,還想先跟你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呵——”衛戍低頭笑了一聲,他說:“沈雲輕,我跟你有什麽可聊的,不說你是神仙,我是一個不得解脫的惡鬼,就是上輩子我們也沒什麽聊天的交情,浪費時間就大可不必了吧?”

他們前世沒有見面的交集,或許只在街頭巷尾、他人之口中偶爾聽到些只言片語,誰知死後還能有這樣的交集,命運總是這樣猝不及防,它伸出一只大手攪弄來攪弄去,一點點微弱的偏差,就能打亂許多人的宿命。

棣華絲毫不介意聽他說話帶刺,想來換了任何一個人,就算是自己,被困在這毫無風景的鬼地方幾百年,說話也好聽不起來。

況且已經知道衛戍死於火海,那一定是極其痛苦的,如今偏偏又被困於火海,雖然有法寶護身,但每日睜眼看去,怎是“煎熬”二字了得。

她轉了轉眼睛,話題一轉道:“那就說說綠珠吧,你知道她,我也知道她,這樣總能有話聊了吧?”

如願望見對方臉上欠揍的笑終於消失了。

“說。”

見衛戍冷了臉,棣華臉色的笑意倒是真心了幾分。

招不在鮮,有用就好。棣華暗想,不枉來她這裏之前特意去了一趟若木仙君府邸打探綠珠的消息,只是可笑這樣三百年不得解脫的惡鬼亡魂,最後能拿捏他的,竟然還是個情字!

她說:“天上有一個神仙叫若木仙君,掌管世間草木的生發,在若木仙君居住的府邸旁,有一片占地極大的仙草園,園中俱是奇珍異草,稀世仙株,其中有一株特殊的仙草‘素光白’,她曾下凡化作一個名叫綠珠的女子,回歸天界後便日日待在仙草園中,至今不曾踏出一步。”

棣華問衛戍:“你那麽重視綠珠,難道就沒有想過,她從前跟衛夷關系匪淺嗎?”

她話中似乎暗示著什麽,衛戍皺眉:“我當然知道。”

他從前認識綠珠時就是在衛夷的府上,帶綠珠回鏡湖小築時也有無數人質疑,母親玥姬更是怒不可遏,連多年的修養都維持不住了,指著他大罵“蠢物”,將綠珠歸為“妖邪”,奈何衛戍非要一意孤行。

時隔多年,衛戍自認自己確實是個不足以擔當大任的蠢物,但綠珠在他心中永遠是美好而珍貴的。

只是衛夷的名字他卻不愛聽,簡直到了聽見就覺躁動的地步,幾百年了,為什麽這個名字還能被提起?他目光如刺一般射向棣華,不耐煩道:“你想說什麽,就不能說些我不知道的?”

“這短命鬼!”

棣華閉著眼睛在心裏暗罵一句,同時將自己多餘的心軟攔腰掐斷。

再覆睜眼道:“我不知道你和綠珠之間具體是怎麽樣一回事,但是我要告訴你,你前世求而不得,現在依舊沒有指望,甚至於前世雙雙自焚而死就是你們最好的結局了。”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當然,這是對你,不是對她。”

綠珠不是綠珠,她原是天上的一株仙草,名喚素光白。

從若木仙君那裏,棣華知曉了一段前情。

此情更在三百年之前,註定了衛戍求而不得的結局。

這一樁公案說的是玉清真王座下高徒——計泫。

計泫尚是幼童時,曾從若木仙君那裏取來仙露,不小心傾在了園中仙草素光白身上,害得它早早化形,卻靈根不穩,心智不全。

後來他立下誓言,要以自身功德全其魂魄,多次下界歷劫,為了不讓紅塵擾其修行,每一次歸來都不帶任何記憶,所以他也就不知道,那小仙草因對他極其依賴,每一世都隨他而去。

她太過虛弱,卻固執地要與他在一處。

他做士兵時,她是山谷間徘徊的風,無論他前進還是後退,都會經過這裏;他做書生時,她就是他門前的樹,每日相對,卻從未在意;他做市井中的少年,她是他一時興起救下的燕子,陪他幾年寒暑後逝去;他做王侯將相,他做惡人頑孽,她就是他身邊的花兒草兒、奇玩珍寵……

終於有一次,她化成了一個人,一個天生不全的女孩兒。

她愛上了自己的主人,甘願為他去死。

這一世之後,她再也不能見他,因為在他忘卻的歲月裏,她那樣深切地愛著他。

“所以那一世就是你們唯一的相交,她的目光不落在你的身上,是因為緣分早已註定,你要越過的不是衛夷,而是更早,早到你無法想象之前就站在那裏的——計泫。”

整個故事之中,綠珠最後又如何呢?

她對著一座高山,把自己變成了另一座山。

同樣的沈默而堅定,同樣的多情更似無情。

她再也沒有離開仙草園半步。

世上有一個詞叫情深似海,但又有一個詞叫兩廂情願,如果僅僅因為一個人的喜惡就能主宰另一個人的人生,那世界早就亂套了,棣華聞聽此事唏噓之餘,也不得不感嘆,世人各有各的磨難!

衛戍低頭沈默良久。

他這樣的反應在棣華意料之中,實則以他現如今的處境,就算知道這些也做不了什麽。

過了好一會,衛戍才又擡頭,轉頭打量了一圈周圍,他這麽高大的一個人,置身於火光之中,曠野之上,不趾高氣昂,陰陽怪氣的時候,竟顯露出些許茫然而又可憐的情狀來。

“我想再見一見綠珠。”他仰起頭,似乎是想透過頂上直直地看向九重天上,可惜依舊只能看見一片黑暗的混沌,幽冥漆黑而厚重,阻隔了一切,他眼中什麽也沒有。

棣華戳破他道:“你見她做什麽,她或許早就忘了你。”

“可我還記得她,”衛戍收回目光,“我喜歡一個人,不是因為她喜歡我,只是純然地……喜歡。”

喜歡不是占有,而是我擡頭看見你的時候,就發自內心的快樂,無論什麽樣的結局,始終覺得遇見就是莫大的緣分。

“況且你說的這些,我很難理解啊!”衛戍道。

“蜉蝣朝生暮死,它短暫的一生要怎麽理解人們口中的千秋萬歲呢?”

對衛戍來說,綠珠就只是綠珠。

他是虞朝的皇孫,是眾人參拜的殿下,可在細粱城那種地方,皇親國戚數不勝數,殿下也不獨他一個,許多人為了那個皇位爭的頭破血流,他父親是陛下鐘愛的繼承人又怎麽樣,照樣到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意外。

陛下緬懷太子,猶豫多年也不立太子,朝堂之上的所謂棟梁們各自心懷鬼胎,衛戍袖手在一旁看著他們虛與委蛇,心裏著實覺得可笑。

他第一次見綠珠是在衛夷的府邸上,她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好快的身手,好大膽的女子!

衛戍回憶著當時的情形。

“自從我父親死後,我母親就有些瘋了,東宮一夜之間成了個怪殼子,我不能理解她為什麽草木皆兵到那種地步,正如她也不能理解我為什麽不時刻牢記覆仇的使命。”

母親玥姬那張日漸猙獰的臉再次浮現在衛戍的腦海中,諷刺的是,她原是以美貌選進宮中,後來卻再也看不出一絲昔日秀麗的影子。

“她不允許我出門,東宮到處是披堅執銳的守衛,每天都有宮人被杖斃,我被她箍在懷裏不得動彈的時候,幾乎要懷疑,有一天她會不會把我也殺了,所以長大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求我師父帶我出宮。”

這也就不難理解後來他為什麽常在鏡湖小築,憋久了,自然需要一個能呼吸的地方。

“我出宮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殺了衛夷。”

衛戍一日日長大,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低眉順眼和仗勢欺人兩種面孔。

每一次被母親訓斥之後,他表面認錯伏罪,心中卻十足地不服氣。

他想:

——我要是能出東宮,一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了;

——等我跟師傅練好本事,先殺衛夷,然後再自殺,不知道母妃是會高興多一些還是傷心多一些;

——我既這樣愚鈍,天天在這東宮挨罵,她都敢殺大臣,怎麽不自己當皇帝去?真想為我那早死爹報仇,在這耽擱什麽,不如趁他們沒防備,偷藏把刀乘機攮死他們痛快。

他那時年輕,還帶著隱約的戾氣,性子裏已經埋下了後來一意孤行的種子,前腳跟著逯道人出了宮門,後腳就獨自一人藏了把短刀直奔平王府去。

門口的侍衛不認識衛戍,稀裏糊塗地,靠著那一點不好不壞的身手,竟然也教他憑意氣闖了進去。

滿腔興奮和暢意之下,他只顧揮著刀逼退圍上來的護衛,卻沒註意什麽時候自己也成了被刀指著的人。

那就是綠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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