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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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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心

衛戍方才還要打要殺,一會兒又偃旗息鼓,可見此人喜怒無常。

算是逃過一劫,宋征也顧不上感慨,他出了鏡湖小築的大門後,一路飛快趕去平王府。

平王府裏,衛夷正獨自在書房伏案畫一副墨竹圖,滿屋子的書畫卷軸,宋征把進入鏡湖小築見到綠珠,綠珠又是如何帶他找到沈搖芳等事情詳細交待了一遍。

過程中,衛夷一直聽著,面上卻並無太大的反應,手上拿筆的動作也未一直未停,只在最後得知此事以沈搖芳服藥自盡而告終時,頓了頓筆,直起些身子道了聲“可惜”。

芳顏頓萎,怎麽不可惜呢。

沈搖芳在牢房裏初見宋征他們時也是歡喜的,她還懷有期待,卻終究魂歸離恨,抱憾而死。

宋征想起她那位夫君,問道:“薛匪君如今怎麽樣了?”

衛夷:“還是那樣,整日萎靡。”

又道:“她夫人真正的死因你先不要告訴他,此事罪魁禍首是東宮的逯道人,他是衛戍的師父,聽說不好對付,萬一匪君沖動之下,再釀成什麽禍事就不好了,況且事已至此,實在不必讓他再多傷一次心,日後我再慢慢找機會開解他。”

活著時對一天天已經看慣了的人不見重視,死了倒是生出些痛徹心扉的不舍。

但別人的家事不好品論,宋征應了衛夷也就沒有多說什麽。

還有綠珠,衛夷向來喜怒不形於色,他雖未多言綠珠之事,但那實在是個令人費解女子,無論是她臉上駭人的傷痕,還是在地牢裏說出那句“我本就是個殺手”,宋征想問她到底是何許人也,卻礙於情面有些猶豫。

怎麽開口呢,對著自己一直信賴的好友問:到底是綠珠胡言亂語?還是你真的有意推波助瀾?你是真心讓我去幫你打探沈搖芳的消息,還是只是為了傳消息給綠珠,好讓她出手殺人、永絕後患?

在地牢裏,宋征可以堅定地替衛夷向綠珠,向薛夫人辯解,殿下從未有此心,他是想救人,如今在平王府裏,反而不敢輕易出口求證。

萬一呢。

若是真的,自己如何面對衛夷,若不是真的,自己又如何面對衛夷。

他低頭不語,衛夷卻似乎心有七竅,手上動作不停地開口道:“我知道對綠珠的事,你心裏有疑問,但我要告訴你,我與匪君情同兄弟,薛夫人的死絕非我所願,綠珠確實曾經是王府裏的暗衛,但早些年我已親手將她逐出去了,這次其實也並無把握她還會幫忙,她離開後的遭遇,我也並不知曉。”

言下之意,綠珠不過自作主張。

宋征松了口氣之餘,心下又生出些莫名的愧疚,覺得站立難安,眼見此間事已了,辭道:“今日之事便是如此,殿下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告辭了。”

正好,衛夷筆下也畫到了尾聲,幾桿墨竹躍然紙上,只差一些收尾,便舉筆示意:“好,你先走,我這一幅圖馬上畫完,就多不送你了,今日辛苦了。”

宋征走後,衛夷細細地畫完了剩餘的部分,放下筆後,低頭審視良久。

竹,君子也。

他身後的幾扇窗子統統未關,陽光借此通道從外面射進來,從內向外則可以看見院墻邊栽的一排竹林,竿竿鮮翠欲滴,風吹來微微晃動,葉子發出沙沙的聲響。

靜——

從前衛夷在書房時也常常是這麽安靜,他不喜歡讓太多人湧在自己的書房,蓋因這裏容納著自己所有的野心。

但為了防備突如其來的刺客,他允許一個人留下。

那人站在他身後,沈默而安靜,卻又恰到好處地不會讓人忽略,是府中培養的最好的殺手,最好的暗衛。

如今卻不在了。

可那又怎麽樣呢?

沒有了這一個人,自己還有十個、百個、成千上萬個人來頂上。

這十個,百個,成千上萬個人編成的衛隊在王府裏,日夜不停,來回巡視,依舊堅不可摧!

幾日後,宋征在街上打了一壺酒,又買了些鮮果祭品、元寶紙燭等,拎著這些東西去到郊外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塋前。

新搭的墳塋還是微濕的泥土色,夾雜著些許草屑。

他蹲下來收拾了一陣,把果子和酒在前面一小片空地上擺好,然後攏起火來引著了一疊紙錢,手中黃色的薄紙沾火就著,宋征望著火上飄起的青煙,不由有些慨嘆,卻不知要說些什麽。

沈搖芳死了,她生在朔州的書香門第,卻葬在京城郊外,成了無主孤魂。

自己答應過衛夷,不能去告訴薛匪君,薛家墓園裏你為之痛哭,撫地不起的墳墓中只埋了一具空空的棺材,沈搖芳的真正屍身睡在這裏,不知何日才能葬回原本屬於她的地方。

靜靜地燒完手邊這一沓黃紙,宋征拿起帶來的那一壇酒,打開往地上澆了一趟。

——祭故去之人。

然後對著身後喊了一聲:“你出來吧!”

這個從鬧市裏就一直跟著自己,躲在後面的樹叢裏的人。

沈雲輕不知道宋征什麽時候察覺到的,明明從在街上看見宋征,到臨時起意決定跟在他身後,自己全程都很小心,一聲未發,但既然他知道了,也就大大方方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自己怕什麽,再見面該心虛的是他宋征,想起那日回家後爹娘的目光,沈雲輕到現在還覺得臉皮燒紅。

“沈四小姐,你跟著我做什麽?”

沈雲輕今日穿了一身新裁的綠羅裙,倒是很適合藏在樹後,只是宋征見她方才往躲藏時蹲身在樹後,導致裙擺上已經蹭上了灰:“我記得令尊令堂那日砌高了墻,你今日這番樣子,難道又是鉆洞跑出來的嗎?”

他語氣中調侃,沈雲輕聽出來了,自然好氣地回道:“誰說我是跟著你?郊外我不能來嗎,我走到這裏散散心,難道你又看不慣,再編個什麽理由把我送回去?”

這是為上次的事生氣,宋征低頭笑了一聲。

孰料這一聲短笑沈雲輕更加氣惱:“你還笑?那天也是,你騙我我之後不僅不愧疚,還陰陽怪氣地說什麽我天真爛漫,其實就是覺得我傻吧?”

宋征連忙收住嘴角,正經道:“哪裏,我實則是關心你,看你一個女孩兒家獨自一人在外面,你要不想說就算了,我就當你真是散心自己走到了這裏。”

沈雲輕撇撇嘴,道貌岸然,那天他哄自己的時也是這樣一副我關心你、理解你的樣子。

果然聽宋征又道:"不過那日我也非是刻意騙你,更沒有諷刺你的意思……"

“不是刻意騙我,是為我好,想讓我回家對吧?”

宋征來不及回答,沈雲輕接著問道:“利用我的信任,做你覺得對的事,宋征,你覺得自己就全對嗎?”

披著一面為對方著想的幌子,對此所導致的一切後果就都情有可原了嗎?

沈搖芳死去的陰影在宋征的心頭一閃而過:“不……”

“什麽?”距離有些遠,沈雲輕沒能聽清。

宋征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麽。”

世上的人何其多樣,其中就有宋征這一種,每一天橫死的人不知幾何,沈搖芳不過是其中無辜一些的冤魂,害她者有逯道人此流,忽視她者有薛匪君之類,就連令人捉摸不透的綠珠,本意救人的衛夷,怎麽樣也輪不到宋征來為沈搖芳的死傷心,可他偏偏記掛著死去的這個,是原本多麽好的女子,她若能活下去,會有怎樣大好的人生。

這類人,有人說是多情,佛家又稱為:慈悲。

“你說的是,我有不好的地方,”宋征拍了拍身邊的一塊空地,“這是我的一位朋友,你也來一起給她燒幾張紙吧。”

論關系,沈搖芳與沈雲輕是未曾謀面的堂姐妹,也算是親人送她一程。

沈雲輕看向那座墳墓,墓前方宋征剛燒過的那一把香灰下還閃爍著一星火光,如死人與人世間最後一點牽連。

權衡之下,還是對死去之人的敬畏之心蓋過了一切,沈雲輕走上前去,蹲下身子,接過宋征遞來的黃紙:“這是你帶回城裏那具棺材裏的人嗎?”

記得宋征回細粱城時隊伍中是拉了一副棺材的,或許就埋在這裏。

“不是,”宋征搖頭道,“當時那是雲意,我在朔州的好友,我帶他的棺槨回京後,他被葬在雲家的墓園。”

死者為大,沈雲輕沒有在這個墳頭前多問,她安安靜靜把紙錢送入火中,和宋征一起慢慢地燒著,等到帶來紙錢都燒快完了的時候,宋征問道:“沈小姐,你現在還不想待在沈家嗎?”

沈小姐聽起來似乎並不比沈四小姐好多少,沈雲輕心中翻了個白眼,只“嗯”了一聲。

宋征偏頭看向她,打量到她現在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瓷白的側臉看起來柔和而專註,暗想沈搖芳比她這時再大兩歲就從朔州來了細粱城,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了,病重時一心想著的是丟掉身份的禁錮,不顧一切地渴望自由和新生。

那麽沈雲輕呢?

她在山上寺廟待了那麽久,好不容易下山後,卻發覺整個世界並不如她想象那般,困囿於閨閣人倫之中,就算現在一時跑出來了,也不過只有從城裏到郊外這麽遠,將來她若嫁了人,會不會又是一個沈搖芳。

世間那麽多熱鬧都由別人講來,卻無緣親眼得見,未嘗不遺憾。

他問道:“沈雲輕,你聽說過沈搖芳嗎?”

沈雲輕轉頭莫名地看宋征一眼,不明白怎麽提到沈搖芳了,她在家時曾聽父母提起過,這位不幸早逝的堂姐的事,她成婚不過四五年便因病去世,家中很為她傷心了一番,甚至母親今年順利將自己接回沈家,一定程度上也有些受此事影響。

“知道,聽過我回來前,就是大約三月前她去世了。”

她知道的不多,只有這些而已。

宋征斟酌道:“她是一個很善良、很可憐的人。”

沈雲輕想了想:“你們原來認識嗎?”

“不,”這樣的情況怎麽敢觍顏自稱故交,他連忙否認,說:“只是有過一面之緣。”

“哦。”沈雲輕應了一聲,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麽,將手裏最後一點紙錢放下,很快被火堆吞噬,雖然不知這裏埋著的是誰,但願她安息。

她從街市上跟著宋征時其實也沒想怎麽樣,只是看見了,心念一動,便跟了上來,稀裏糊塗陪他祭拜了一會兒朋友,現下再做什麽都很莫名吧,她感到有些郁悶,拍拍手站了起來:“我要走了。”

宋征決心給她一個選擇,便擡頭問道:“沈雲輕,那天我說的那些,如果是真的,你想去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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