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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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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2

可楚喻那時候不懂。

所以他只覺得是太陽太晃眼了,照得人有些難受,但是沈雲輕和其他人還在前面,尚不知情況如何,而不管怎麽樣,自己都得要盡快地趕過去。

只能繼續向前。

待到了約定的地點,果然見沈家的車隊也遭了劫,萬幸沈雲輕除了驚嚇過度之外並無大礙,那夥燒殺搶掠寇賊正碰上一隊歸京的軍隊,已悉數落網。

那支軍隊則戰馬彪悍,鱗甲森森,顯然訓練有素的樣子。

一顆心來不及放下,隨之又彌生出一種新的不安。

在寺廟沈雲輕曾問,以後還能不能見到楚喻,他或許是回答可以,而事實卻是很難。

沈家是細粱城裏的大戶人家,房廣屋寬,沈夫人對這個剛剛歸家的女兒有意彌補,沈雲輕的住處不同於其他三位小姐,而是就安排在沈夫人住的院子,每日來來往往,前呼後擁的丫鬟婆子一堆,楚喻縱然偶然見到她,也沒有說話的契機。

起初他們約定書信往來,可回了兩封後便斷了。

及至沈雲輕離開細粱城,去到遙遠的朔州,她伯父家小住,楚喻也選擇了參軍,此後二人便再未見了。

戰場上音信不通,有時運氣好楚喻能接到父親的書信,其中鮮少有沈雲輕的消息,有一次從中知道了她要成婚的消息。

要嫁的正是曾經在寇賊手中救下她的那人。

曾經讓楚喻感到不安的預感成了真,英雄美人的故事向來盛傳不衰,涉世未深的小女,豐神俊朗的英雄,須臾之間救她於危難,他趕不上這段子佳話,只能在旁邊看著她芳心暗許,看他們門當戶對。

事已至此,誰料命運又急轉直下。

斯人命短,死在戰場之上。

沈雲輕聞訊,不久後亦殉情而亡。

楚喻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戰役,昔日的少年漸漸成長為戰神將軍,他有了莫大的功勞,顯赫的家世,聖上降旨令他娶了公主。

他一生打了無數的勝仗,受萬人敬仰。

死後魂魄飄蕩。

唯一的心願卻是想再見一眼年少時心動的姑娘。

有人自黃泉而來,自稱是幽冥司主。告訴楚喻在他不知道的許多個前世裏,他曾匡扶天下,濟世救民,積攢了無數功德福報,今世之後足夠位列仙班,跳出輪回。

勸他到天上成仙去。

楚喻不為所動。

只有一個請求,就是能不能把他變得年輕一些,像二十歲左右的樣子,他死時已經年逾花甲,戰場上風霜摧殘,鬢發早已花白,恐怕沈雲輕見了會認不出他來。

楚喻在黃泉路上等的第一個一百年,沒有見到沈雲輕,疑心自己看漏了眼。

第二個一百年還是不見,卻依舊不死心。

第三個一百年,便知他再也等不到那個姑娘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如海分潮一般橫亙在他們之間,漸推漸遠,直到再也望不見。

而當他終於放棄時,卻在天上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容。

楚喻認真地問棣華:“如果你曾經像我這樣等一個人,你會認錯嗎?”

他們之間,明明只有數面之緣,在彼此的生命中只占有那麽一點小小的角落,可也因為這陡然的相見,又陡然的離別,在往後餘生的回憶中一遍遍推演、一遍遍懊悔。

情緒被無限放大,反而成了不可估量的如海深情。

三百年間的記憶裏,棣華是不曾這樣愛一個人,等一個人的,那麽再往前呢?

她說:“我不知道。”

略有不忍道:“我不記得了,但大概我是不曾這樣等過一個人的。”

自古真話最傷人,一個人深深的記得,一個人卻早早地忘記。

生前身後,都是無緣。

而後,像是為了找補似的,棣華又道:“這位沈姑娘就這樣死了嗎?她在寺廟住了十五年才與家人團聚,短短幾年卻又赴死,未免太過可惜了。”

沈雲輕十五歲回到沈家,嫁人時應該也還年輕,往後還有大把的人生,怎麽不教人可惜呢。

她原來不知愛一個人竟是如此不理智的事。

“不是這樣的。”

楚喻卻搖搖頭。

棣華奇道:“難道還有什麽內情嗎?”

“內情,倒也算不上,”楚喻細思片刻,慢聲道。

“她死那年,還不到二十歲,說來真算得上花一樣的年紀,我們已經足有三四年未見了,中間發生多少事,我也是從旁人口中得知,一時也覺得她怎麽這麽傻,可後來想想,誰又能真正地體恤她呢?”

這樣的溫情令人動容,楚喻繼續說道:

“我那時在軍中,接到信已是許久後了,信中只說她殉情而亡,並未詳細解釋,回到細粱城時白幡都撤了,沈家人還記得我,猶然安慰我不要太過傷心。”

楚喻回憶起那時場景還歷歷在目,輕聲道:“可誰知道她死的時候是怎樣的傷心,又害不害怕呢?”

“她是,怎麽死的?”棣華小心翼翼地問道。

“深淵,墜亡。”

棣華擰起了眉頭。

楚喻望過來:“你也覺得奇怪吧,雲輕她那樣一個閨閣小姐,怎麽會獨自去那樣危險的地方?”

他說:“我後來也去過那裏,那兒沒有人家,也沒什麽風景,光禿禿的懸崖上風大的要命,下面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

“確實奇怪,”棣華來了興致,“你是懷疑其中另有內情?”

楚喻笑道:“不,我是覺得我們都不了解她。”

“她幼時遠離親人,十五歲才見到外面的世界,你我都覺得她還有漫長的生命,還有時間去領略世上的萬水千山,究其所以,不過是因為你我都不是她。”

棣華對自己到底是不是沈雲輕還存疑,但就算是,什麽都忘了也自然不算原原本本的那個人了,因此楚喻說你我都不是她的話也有些道理。

她張了張嘴,還是沒有反駁。

從後往前推斷一個人的人生實在有失偏頗。

“上天待她未免太薄了些。”楚喻道。

他後來一個人確實設想了很多,那些無法排解的憂思今日總算能一股腦地傾訴出來:

“如果她出生時沒有那個為她批命的老人,或者沈家沒有相信沒有把她送走。沈雲輕或許會像她幾個姐姐一樣平安順遂地過完這一生,又或者沈家相信了,她真的就待在那個寺廟,青燈古佛,也能度過平淡的一生。”

傷心在一日日的時光裏磨平,最後只剩下一點幾乎是執念的東西。

這一點執念最後化作一個微不足道的請求。

他說:“我想再見她一面。”

“可你沒有等到。”

“是啊,”楚喻有些傷感,傷感之中又有釋懷,“我沒有等到,直到今日之前,我再也沒有見到沈雲輕。”

這麽多年的因果和盤托出。

沈雲輕命薄,楚喻和她之間又是等來等不來的緣淺。

棣華有些微妙的不好意思,張口道:“抱歉,我……”

“沒什麽,”楚喻打斷她,他等了這麽久不是為了聽這些話,“總之我在黃泉路上等著,是為了至少要再見她一眼,聽她說這一世是否得償所願,那樣我就能放心了。”

他說:“這只是我的執念,無關他人,今日能跟你對面喝這一杯茶,說完我想說的話就足夠了,至於你信不信,我都可以如願放下了。”

不愧是九天之上忘情的神仙。

棣華含笑道:“好。”

楚喻一手端起茶杯,註視她道:“那麽雲輕,你告訴我,你得償所願了嗎?”

得償所願,這樣聽起來就覺美好的四個字。

不管是人還是神仙,誰能不被這樣的誘惑吸引呢?

棣華笑意不變,她道:“我沒有什麽願望。”

“你忘了嗎?我可是神仙。”

神仙居於九天之上,合該太歲忘情,就像白渠她們所說的那般,私心羈絆並不是什麽好事。

這話棣華是聽進去了的,即使這違背了她的本心,將那一絲冒頭的危機扼殺在萌芽之初,但三百多年也不能光長年紀,到底不是沖動的稚子,孰輕孰重,棣華還是分得清的。

如果今天沒有見到楚喻。

如果他沒有問那最後一句……

他問:“那你最後見到宋征了嗎?”

那令你不戀人間,斷絕生機,拋棄父母,黃泉相見的人。

你見到他了嗎?

你得償所願了嗎?

凡間。

一陣風吹來,清澈的河面上泛起了一陣陣漣漪。

河岸旁種著幾行蘆葦,也隨風輕輕地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響,被水流沖洗地幹凈的沙石灘上,幾只白鶴正在悠閑地漫步。

河堤旁正是進村唯一的一條大路。

此時正一前一後走來兩位青年。

兩人穿著顏色相似的長衫,前面那個個子高些的,面容俊秀,右手中握著一卷文章,左手背在身後,走得腳步生風。

後頭那個落後幾步的略低一些,手上抱著一摞看起來極厚極重的書,堆起來足有半臂高。

書看起來很沈的樣子,後頭那人走的時間久了有些吃力,口幹舌燥,滿頭大汗,想躬身騰出一只手來擦擦頭上的汗也不能行,累得招呼喊著前面同伴道:

“宋征,你慢點走,等等我。”

宋征停下腳步,轉過身子朗聲笑道:“早說了我來替你分擔一部分,你偏不要,怎麽樣,拿不住了?”

後頭那少年有些氣喘,口上仍舊堅持。

“拿得動拿的動,不過我看今天天氣有些熱,咱們還是慢慢走嘛。”

少年心中思忖,這兩部書是他好不容易花重金買到,要孝敬老師的,他們老師孫父子性子怪僻,獨自一人住在離城這麽遠的地方,還美其名曰靜,他尋書買書已然花了大功夫,又何惜這路上的一點辛苦,待會老師見了也顯得他誠意更重些。

宋征哪裏還能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好,那就慢點,不過季和兄你可要抱住了。”

雖是戲謔,步子卻也當真慢了下來。

少年趙季和松了一口氣,低頭跟上,只是沒走幾步,忽然撞上了前人。

他“嘶”了幾聲,埋怨道:“你怎麽停下了?”擡頭見宋征望著對岸,似乎看見了什麽,也跟著好奇地望去,"怎麽了?看什麽呢?"

河對岸那幾只白鶴還是悠然地邁著步子,水流嘩嘩,蘆葦沙沙——實在沒什麽新鮮的。

宋征搖了搖頭:“覺得那邊好像有人。”

有人?這人有什麽好稀奇的!?

趙季和手上重量不輕,懶得跟他掰扯,幹脆從後頭用肩膀撞了他一下:“你別胡思亂想了,這是個莊子,有人不也正常?”

又想起來控訴道:“還有,小時候就愛騙我說什麽見到過神仙,後來證明那不都是你想多了嗎?等會見了夫子,可別在他跟前胡說,他最不愛聽這些鬼神之事。”

宋征想想也是。

於是壓下那股疑慮,轉頭道:“季和兄,真的不用幫忙嗎,不然到了老師門口我再給你?”

趙季和:“……”

“哎呀,你看我都趕上你了,咱們快走吧,你把你那新作的文章拿好,老師該等久了。”

兩人就如此這般親熱地走了過去,誰也沒有發現那一角隱藏的羅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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